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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魯迅和賽博格(節(jié)選)
來源:《青年文學》 | 韓松  2023年02月27日13:36

屠達一九五九年從美國回到中國。這年他二十四歲。他曾跟隨唐納德?邁克爾學習。邁克爾是自動控制論專家??刂普摚╟ybernetics)是維納在一九四八年創(chuàng)建的,而就在兩年前的二月十四日這天,世界上第一臺通用電子計算機ENIAC誕生。屠達回國后,加入北京某機部的一個自動化技術所,從事電子計算機研究。這是為中國第一顆原子彈服務。需要的計算量很大。沒有計算機,僅靠人工,就不會有核武器。一九六二年唐納德?邁克爾提出“賽伯化”(cybernation)。屠達知道后很興奮。他覺得加上人工智能,就會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世界,那跟核武器治下的世界不同。也是在一九六二年,約翰?麥卡錫在斯坦福大學建立人工智能實驗室。屠達花了很多時間去搜集資料。同事們覺得他奇怪。他們比他年長,是中國計算機事業(yè)的開拓者,認為搞出一個所謂“新世界”,比起造核武器,并不是最要緊的。他們也不相信維納提出的計算機是“思維腦”,覺得機器下棋、作曲、寫詩是天方夜譚。他們看來,卡片穿孔機、分類機、復制機不過是當年實業(yè)救國先驅(qū)者將電燈電話引入的延續(xù),也是如今鋼鐵、礦山、電廠、拖拉機,當然還有飛機、大炮和坦克的工業(yè)體系的一部分。屠達卻被自己的想法迷住。結果他靠邊站了。一九六六年后他徹底脫離主體業(yè)務,下放到計算機培訓班當助教。這反使他有了時間去研究他喜歡的。他其實還是一名文學愛好者。他結識了食指、北島和芒克,跟他們混在一起。食指出生于一九四八年,即維納提出控制論那年。食指在一九六八年二十歲時寫下《相信未來》。這年北島十九歲,芒克十八歲。屠達比他們都大,三十三歲。這年首臺人工智能機器人在斯坦福誕生,它擁有類似人的感覺。屠達與詩人們在一起,倒也不談機器,而是經(jīng)常玩耍,到北海劃船,到昆明湖釣魚,也去看樣板戲。這時他有一種神異感,就是怎么會有這種東西呢?他憶及在美國看百老匯歌劇,也想到民國作家魯迅。魯迅生于一八八一年,歿于一九三六年。他主要寫一些科學小說,還有花草魚蟲的散文,不算很知名。但屠達喜歡他,因為在那些科學作品中,有超乎尋常的技術幻想。魯迅也寫過看戲,但他似乎對傳統(tǒng)戲劇沒有太大好感。魯迅如果活到那時,知道戲劇在七十年代有這番風景,會如何想呢?屠達希望跟詩人們討論一下,但他們對這話題不感興趣。他便繼續(xù)做自己的研究。他重讀麥卡錫的《感知機》和赫布的《行為組織學》。他聯(lián)系到西南一家兵工廠出來的幾個人,那工廠在武斗后沒活兒干,技術人員閑著也是閑著,屠達便與他們一起造出一個智能機器人。這個機器人能計算,還能仿照人類特點寫東西。屠達把跟魯迅有關的信息輸入機器人的電子管大腦,讓它模仿作家的風格。他坐在一邊,看是什么結果。如果他無法根據(jù)機器輸出的文字判斷對方是機器還是魯迅,那么就可以認為機器便是魯迅。他為這個游戲樂不可支。后來他把機器升級為晶體管,并把它寫的東西拿去找魯迅專家看。他說是從別人抄家的物件中拾到的,竟讓對方大為震驚,認定這就是魯迅寫的。屠達送去的文章是《摩羅詩力說》和《文化偏至論》。但他不滿足于此。在他看來魯迅還可以寫更多的。到了七十年代末,他讀到北島和芒克創(chuàng)辦的《今天》,預知到這個刊物難以長久,而他做的機器人卻會產(chǎn)生深遠影響。一九八二年貝什克創(chuàng)造出cyberpunk一詞,把計算機空間與搖滾樂結合到一起,讓控制論與文化聯(lián)姻。屠達得悉后很激動。一九八四年L公司成立,他找到創(chuàng)始人——是他原先工作時認識的,向他說了自己的想法。但對方心不在此,只想打開個人電腦市場。屠達就自己注冊了一家公司,招了幾個大學生,在原先那臺機器的基礎上繼續(xù)開發(fā)。這回他做了一個電子虛擬人。他不僅讓它讀魯迅的更多作品,還汲取有關民國文學、社會學和政治學的研究成果。改革開放后學術研究活躍,有了很多以前難以想象的新結論。這樣下來,機器不僅可以更好模仿魯迅的風格,還能結合時代推演出魯迅的思想,乃至深入他的潛意識,找到他的本我,據(jù)此寫出新作。屠達也靈感驟發(fā),又在機器的半導體大腦中加入更多因素,諸如嵇康的憤世、尼采的超人,并配合進化論,進而至于階級革命論,又有唯物辯證法和其他社會科學,乃至現(xiàn)代科學技術,尤其是醫(yī)學遺傳學。電子虛擬人在一九八九、一九九〇、一九九一和一九九二年相繼寫出《狂人日記》《藥》《孔乙己》和《阿Q正傳》。屠達喜不自勝,認為這些才是魯迅當年真正想寫卻沒能寫出來的。機器挖掘到了人的靈魂深處。他又打算把這些作品,拿給從前的伙伴看。但食指住進了福利院,北島去了國外,芒克也在各國跑,不寫詩了,而是去畫畫。屠達便向國內(nèi)文學刊物投寄作品,但不敢說是魯迅或機器寫的,而說成是自己(一個業(yè)余文學愛好者)的習作,卻都被退稿。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中國文學已是另一番境況。像其他領域一樣,它也被消費主義和利益主義為核心的經(jīng)濟理性主義侵入。屠達很泄氣。這時他年紀大了。多年來癡迷于研究,耗盡家財,孩子上大學也是借的錢。他決定不再搞文學,而用機器干另一些事情,主要是為企業(yè)寫策劃案。但這沒能成功。機器提出的方案總是帶有一股上世紀初的舊文人味道,令客戶感到不適。后來屠達得了胰腺癌,無力再做研究。一九九九年他把這個產(chǎn)品低價賣給了成立不久的深圳T公司,所得收入用于治病。二〇〇一年他在北京去世,享年七十一歲。

十年后,二〇一一年冬天,屠達的兒子屠曉明在奧斯陸接待了一個國內(nèi)來的文學代表團。這年他四十六歲,已移民挪威多年,平時承攬些跟中國有關的貿(mào)易、會展和文化交流等方面的業(yè)務。他帶這個團隊參觀蒙克博物館,又在易卜生劇院看演出,再造訪奧斯陸文學屋。文學屋的負責人接待中國客人時,向他們講解社會主義。上世紀六十年代,挪威是歐洲社會主義運動的大本營。文學屋的負責人曾是運動的一名領導人??腿藗兟牭媚康煽诖?。屠曉明也大開眼界。該負責人又介紹了約翰?麥卡錫,他相信人工智能的發(fā)展將創(chuàng)造一個更美好的、所有人都獲得自由的社會。挪威的革命者聽了他的,便用人工智能來構建一種無產(chǎn)階級的、大眾的新文學,它大致屬于科幻文學范疇。但挪威社會主義運動在七十年代末陷入低潮,新文學也沒有繼續(xù)下去。代表團里有一個女孩,頗引得屠曉明注目。她打扮鮮衣怒馬的樣子,如牡丹花逆季盛開,又在每個場合看得聽得十分專心,還做筆記。屠曉明跟她交流。她講到國內(nèi)文學低落,先鋒性丟掉了,那便是像易卜生那樣的——是他給歐洲戲劇增加了莎士比亞以來一直缺少的心理深度和社會效果?!棒斞笇戇^他,是關于娜拉的出走!”她告訴屠曉明。但中國文學在九十年代好像變得沒有了這種力量。她難過和失落。這不是文學的逝去,而是時代的逝去。留下的是皮毛、雞毛。但她還是堅信文學不死。“文學即信仰,寫作即堅守!”屠曉明很久沒有聽到這樣的話了,大為震動。國內(nèi)來訪之人基本都有較強的商業(yè)目的性,熱衷吃喝玩樂。但這個女孩干凈、真實、頑強,有信仰、理想、主見,還有股悲壯感,像是早年的父親。他請她吃龍蝦飯。席間她對他講,她小時住上海紹興路,那是文化的街,八十年代有很多咖啡館與文人。她可以一杯咖啡一本小說坐一天。她讀陳丹燕、何其芳,但讀得多的是魯迅,最喜歡他的《狂人日記》和《阿Q正傳》,但她讀到時已是九十年代了。屠曉明知道,這兩個小說是父親用機器寫的,沒料到它們竟然成了年輕人的讀物。她又說,魯迅應該還寫了更多的,只是沒能流傳下來。另外他還有未及寫出的??缭綍r空一般,她能感覺到魯迅沒有寫或不能寫的?!八麨樯?,放棄了一些。李大釗和邵飄萍遇害時,他害怕過,一度停止了寫作。”她讀魯迅讀到抑郁,想死。但她不能死。她要堅守的使命未完成。她打算做一個項目——找故事,找那些能邏輯自證而非隱喻的故事。傳統(tǒng)小說乏力,便要到非虛構中去找,找那些寫骯臟而美麗的,還有跟各種各樣的死有關的。“這才有力!有多條岔路在前面,也可能根本沒路,怎么走?這才是魯迅真正想回答的。”她大學本科和研究生都學日語,日語里“走”是“跑”的意思。她對屠曉明說:“你可能覺得我在閑庭信步,但我其實是在風中奔跑!我能感覺到自己身體里仍然有光。雖然四分之一的火堆已經(jīng)熄滅,但還有四分之三在燃燒……”屠曉明聽得怔住,只是不停點頭,飯也忘了吃。她說要辦一個公司,研究自然語言技術,用人工智能“讀”出小說的本質(zhì),用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出無法歸類的小說。單憑人力,好小說在現(xiàn)實中已難找到。

回家后屠曉明輾轉(zhuǎn)難眠,心里有一股東西攪動。許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挪威這個國家早已高福利化。蒙克、易卜生、比昂森、漢姆生、溫賽特、維格蘭都變成傳說,也不再能產(chǎn)生阿蒙森、南森,他們探索到了去南極和北極的路。屠曉明衣食無憂,雖沒有大成就,但這樣過日子也不錯。但他平時總覺得少點什么。這個名叫王楠的女孩令他如夢方醒。他送她到機場,戀戀不舍。他喜歡上了她,確切講,喜歡上了她的靈魂。但他只能把這藏于心。他比她大許多。她周邊有好些成功的男人圍著。而他已在挪威與當?shù)厝顺闪思?。她只是像皎潔的極光降臨,飽滿純正,鋒利奪魄,有死氣與生機的交織。他想要做點兒什么。一年后,他踏上回國旅程。離開前,他專程去市中心的諾貝爾獎授獎大廳看了看,在那些獲獎者的掛像下面一動不動站了四十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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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青年文學》2023年2期 責編趙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