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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3年第2期|馮積岐:疼痛的雪(節(jié)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3年第2期 | 馮積岐  2023年03月02日08:24

賀小英老遠(yuǎn)看見一個女孩兒朝這邊走來了。女孩兒右手拉著一個行李箱,左手拎一個帆布包,她昂頭挺胸,東張西望,在躊躇中行走,在行走中躊躇。午后的太陽沒有深秋涼爽的味道,依舊溫?zé)岫鞒骸YR小英抬起手臂,將被風(fēng)吹亂、散亂在面頰上的頭發(fā)掠了掠,——她剛剛洗畢頭,趿著拖鞋走出了廠子里的生活區(qū)。她只是覺得睡的時間有點(diǎn)兒長了,有些郁悶,才走出了大門。

賀小英沒有溜街道或者逛商場的習(xí)慣——人越多的地方,她越覺得孤獨(dú)無聊,只有獨(dú)處的時候,她才最清醒。她之所以沒有輕易丟棄視線里的女孩兒,是因?yàn)?,女孩兒那一身包裹得很?yán)的衣服牽住了她的目光——不是她的穿著不合時宜,而是和深圳的氣候不搭界。由此,她斷定,這是來自北方什么地區(qū)的女孩兒。直至女孩兒走到賀小英跟前,她張眼打量,女孩兒的上身是一件女式夾克,從領(lǐng)口看,貼身的是一件淡紅色的秋衣,牛仔褲似乎是才上身的,有一種刻意而任性的嶄新。賀小英目光中的女孩兒體態(tài)苗條,一雙好看的大眼睛,眸子尤其黑,眼角眉梢恰到好處地向上挑著;她的臉蛋兒紅撲撲的,光潔的額頭上沁出了汗水。女孩兒用學(xué)生見老師那種尊敬的目光看了看賀小英:賀小英是一副慵懶的樣子,她的上身是一件洗得發(fā)了白的淡綠色T恤,下身的白色超短褲短到了不能再短——假如再短幾分,也許內(nèi)褲就露出來了。她的率性似乎不只是在身上穿著,而是從身體上的每一個毛孔滲透出來的,自然而不做作。雖然女孩兒手中的行李箱是鎮(zhèn)靜安詳?shù)臉幼樱伤救藚s有些局促不安,也許為她這一身和賀小英身處兩個天地的穿著而尷尬。她自言自語:深圳的天氣還這么熱?她沒有想到,節(jié)氣過了霜降,深圳的天氣可以和故鄉(xiāng)的夏末初秋接軌。女孩兒用方言版的普通話問賀小英:姐,這里是烽火無線電廠嗎?賀小英嘴一張,地道的關(guān)中西府話出口了:就是,就是烽火。女孩兒一聽,似乎為她那帶著酸味的普通話而窘迫,她即刻換了頻道,用純粹的關(guān)中西府口音說:姐,你也是咱寶雞人吧?哪個縣的?還沒等賀小英開口,女孩兒抑制不住興奮,搶先說,我是鳳山縣松陵村的,我家就在周公廟跟前,去過周公廟嗎?女孩兒的聲音鮮嫩、甜美,她那無遮無攔的方言,消除了兩個人用語言交流的別扭,拉近了她和賀小英之間的距離,也把賀小英帶到了故鄉(xiāng)院門前的核桃樹下,帶到了彎彎曲曲的山路上,帶到了山坡上一群牛的鈴鐺聲中。賀小英一怔,干巴巴的目光變得柔軟而豐滿:我家在千陽縣,楊家山,一個小山村。千陽和你們鳳山緊鄰著。女孩兒說,是的,我去過千陽。你也在這個廠子里上班嗎?賀小英說,是的,我叫賀小英。女孩兒說,我叫顧曉月。賀小英說,我有一個表妹也叫曉月,只是和你不同姓。顧曉月說,姐,我認(rèn)你這個姐,愿意嗎?賀小英沒有直接回答她,一笑:你看你,還穿這么暖和。顧曉月伸手在額頭上抹了一把:真沒有想到這里的天氣和咱們那里大不一樣。賀小英說,不一樣的地方多著哩,你是來烽火上班的?顧曉月說,這個廠子在咱關(guān)中西府各縣招工,我是來報(bào)到的。賀小英說,還不知道,又在招人。她出其不意地抓住了顧曉月的臂膀,搖了搖。顧曉月雙眼一眨,咧開了嘴唇,似笑不笑。還沒等她開口,賀小英說,看你,細(xì)皮嫩肉的,在廠子里干,能行嗎?顧曉月說,姐,我能行,農(nóng)民的娃,啥活兒都干過。賀小英說,那就好。

賀小英領(lǐng)著顧曉月去廠辦報(bào)了到。

賀小英要請顧曉月吃飯。顧曉月說,把衣服換了去吃飯,你看我穿的這一身衣服,叫這里的人看,好像成數(shù)不夠。賀小英說,咱們那里的人第一次來深圳,不知道南北氣溫相差這么大。也好,去我的宿舍換衣服。賀小英拉著顧曉月的行李箱,兩個人來到了賀小英的宿舍。廠子里的住宿條件還可以,三個架子床,六個人一間房。休息日,房間里的其他姐妹大概逛街去了,空無一人。顧曉月打開行李箱取了一件連衣裙、一件內(nèi)衣。顧曉月剛脫下上身的夾克、內(nèi)衣和胸罩,賀小英在顧曉月精赤的身上滑了一眼——目光搭不住似的,從胸部滑到了小腹。快換衣服,換了衣服去吃飯。顧曉月兩只手捏住小褲頭的褲邊,卻沒有向下抺,她的臉泛上了一縷紅暈:姐,你轉(zhuǎn)過身去,我換。賀小英一看顧曉月那羞怯的樣子,一臉的鄙夷和不屑,她哼了一聲:二十多歲的女人了,還害羞?沒出息。唉!賀小英嘆息一聲:女人啊,天生是叫男人收拾的。好,我轉(zhuǎn)過去。你呀你,比我還可憐!賀小英這么一說,顧曉月不等賀小英轉(zhuǎn)過身,抹下了內(nèi)褲,換上了新的。

換罷衣服,洗了一把臉,顧曉月跟著賀小英來到廠子的西門外,走進(jìn)一家北方面館。賀小英給顧曉月要了兩個小菜、一碗扯面。顧曉月要爭著買單,賀小英卻生氣了:曉月,你小看你姐了,得是?你要給我當(dāng)妹子,以后這些小事,就聽我安排。顧曉月一看,賀小英拉下了臉,就依了她。她看得出,賀小英是真性情、熱心腸,不是虛情假意。她沒有想到,她第一次出遠(yuǎn)門,就遇上了這么好的一個鄉(xiāng)黨,一個姐姐。臨行的前一天,祖母和父親還千叮嚀萬囑咐,要她如何提防壞人,如何與人打交道,生怕她走錯路、上錯車。他們根本想不到,在兩千公里以外,在深圳,有一個好心的姐姐在等著她。人生無常,命運(yùn)難測。

坐了二十多個小時的火車,顧曉月確實(shí)累了、餓了,她吃完一碗扯面和兩個小菜,還覺得欠一點(diǎn),于是又要了兩個菜包子。顧曉月吃得很貪婪,風(fēng)卷雪一般。她剛站起來,不由得打了一個飽嗝——想掩飾或壓抑下去也來不及了。她自己把自己惹笑了:姐,你看我,好像八輩子沒有吃過飯,得是?賀小英說,人,就是這樣,在家里,整天飽著,不想吃;出了門,整天饑著,吃不飽。真應(yīng)了我媽活著時說過的那句話:有了嫌飽,沒了才知道饑。顧曉月一聽,又坐下來,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媽她……顧曉月對賀小英只一瞥,把“走了”兩個字咽下去了,換上一副探詢的表情。賀小英并沒有在乎顧曉月的表情,她岔開了話:我陪你去街道上走一會兒,回去洗個澡。顧曉月說,好,謝謝姐。賀小英說,有啥好謝的,以后不要這樣客氣,太客氣就顯得生分了。顧曉月說,好,聽你的。

賀小英和顧曉月走進(jìn)職工澡堂的時候,洗澡的人還不多。站在淋浴的噴頭下,顧曉月的目光偷偷地在賀小英身上游弋:賀小英確實(shí)沒有她白皙,也沒有她高挑,賀小英比她更豐滿,尤其是翹起的臀部和那一對不是很豐碩但線條明朗、圓得好看的乳房把女人的美揚(yáng)上去了好幾個音調(diào)。顧曉月剛剛收回偷窺的目光,賀小英走到了她跟前,賀小英叫顧曉月給她搓一下脊背。顧曉月接過賀小英遞給她的搓澡巾。當(dāng)她手中的搓澡巾順著賀小英的脊背搓下去,挪到了臀部的時候,顧曉月看見,賀小英大腿內(nèi)側(cè)的兩條傷痕——左右腿上各有一條;兩條傷痕不是很端直,但很醒目,傷疤上的皮膚皺起了難為情的褶子。顧曉月一愣,手中的搓澡巾停在了脊背。賀小英扭過頭來:咋了,曉月?顧曉月連忙搪塞:我的手重了,得是?我怕把你搓疼了。賀小英說,你盡管使勁搓,誰活著還不褪幾層皮?你姐沒有那么嬌氣,身上的皮褪過幾層子了。顧曉月說,難怪你身上緊繃繃的。賀小英笑了:練出來的。

那天晚上,顧曉月就睡在了賀小英的床上,兩個人睡一張床雖然有點(diǎn)擠,顧曉月太疲倦了,她一上床就睡著了,而賀小英卻入睡很晚。

睡著了,確實(shí)睡著了。可是,她的心醒著。記憶的流水從心里淌出來,她泡在其中。

在賀小英的童年記憶里,嗅覺比畫面來得更早、更刺激——牛糞的氣味如同拴在牛脖頸上的鈴鐺,從早到晚,在耳旁響動,直至上了炕,摟著那胖胖的味道,才能睡得著。牛糞就堆在院子里,堆在眼睛所及之處,牛糞的味道醇厚、粗放,和土地的味道一樣,無孔不入,肆無忌憚,令莊稼人陶醉。父親開初只養(yǎng)了兩頭牛,很快的,就由兩頭變?yōu)樗念^,由四頭變?yōu)榘祟^了——牛和人一樣,是苦命,繁殖得快,死得快,套在犁上,走著走著,趴在犁溝里就起不來了。

天還沒有亮透,有幾顆星星還賴在山頭上,舔動著黎明的露汁,父親就吆著牛出坡了。等她吃畢早飯,踏上去學(xué)校的山路的時候,父親和他的牛已經(jīng)在對面山坡上了。盡管牛在勤懇地吃草,父親還是要吆喝的——他是在吆喝牛,也是自己給自己吆喝——把積郁在胸腔中的沉悶、不快、痛苦乃至高興、受活宣泄出來,給牛聽,給青草聽,給山坡山溝聽;父親吆喝牛的聲音如同風(fēng)中的雪花,飛過山溝,飛過河水,灌進(jìn)她的耳朵。她張眼去看,被薄紗般的霧嵐罩住的父親似乎在天上,在十分遙遠(yuǎn)的地方,在模模糊糊之中。父親給她留下的印象不比母親,父親留給她的印象在搖搖晃晃的聲音中飄蕩,在幾頭牛遮出的陰影中搖擺。母親的記憶是溫馨的、明朗的:高高的個子,頭發(fā)在腦后挽一個發(fā)髻,嘴角時不時地閃上來一絲笑,晶亮晶亮的丹鳳眼中好像隱藏著使她捉摸不透的什么東西。母親兩只手整天忙碌著:切菜,搟面,拉風(fēng)箱,給豬攪食,給牛拌草,給一家人納鞋底、補(bǔ)衣服。進(jìn)了地,她和父親一樣,不停歇地?fù)]動著鋤頭;直起腰抹汗時,才和父親說一兩句話——母親一整天只和父親說三五句話——她的言語好像溝渠里的河水,被巖石夾住了,只有細(xì)細(xì)的一縷沒有斷流。母親這么漂亮,為什么要從平原上嫁到山里來?她從來沒有問過母親。每隔一陣子,母親總是要長長地吁一口氣,或者輕輕地嘆息一聲。父親的記憶,和牛糞味兒勾掛牽連,他身上的牛糞味兒先于形象——他老遠(yuǎn)走來,牛糞味兒像陽光一樣,趕在了他的前面,撲過來,披了她滿身。父親像牛一樣整天勞作,他的言語像母親一樣金貴,一旦開了口,就傷人——他罵母親的時候,充分地展示了其運(yùn)用語言的天才,他使用最惡毒、最具殺傷性、最粗野的關(guān)中西府方言,三五句話,就將母親罵得號啕大哭。父親很少發(fā)脾氣,一旦發(fā)了脾氣,天搖地動,吃飯的鍋也會被他摔成八瓣。如果說父親是暴躁的,母親就是溫順的;父親是簡單的,母親就是深沉的;父親是開朗的,母親就是憂郁的。

母親的憂郁,是由于哥哥失敗的婚姻而加重的。父親和母親原以為,給哥哥娶來的媳婦是同村人——家就在山梁北邊,女孩兒看起來靦腆、乖覺,因此也就很放心。女孩兒進(jìn)門七個月就生了一個女嬰,這女嬰,如同一個硬核,卡在母親的喉嚨里,母親總是咽不下去。父親掃了孩子一眼,頭一揚(yáng),好像對著天空說,生在賀家門里,就是賀家人,誰愛說啥,叫他說去,我就權(quán)當(dāng)他們放了個臭屁。母親說,雀兒也有指甲蓋大的臉,弄下這事,叫我的老臉往哪里擱?哥哥出于無奈,給母親說,這女娃是他的。母親當(dāng)然不信,母親只能咽下這口憋屈。當(dāng)哥哥的媳婦丟下女孩兒出走之后,一家人才知道,這女人說是在西水市的發(fā)廊里做理發(fā)員,其實(shí)不是這樣的,她是坐臺小姐。16歲那年,她就在渭河南岸的眉臺縣給一個男人生下了一個女娃娃;18歲的時候,又在鳳山縣農(nóng)村給另一個男人生下了一個女娃娃。她給賀小英的哥哥做媳婦,已經(jīng)是第三次當(dāng)新娘了。母親痛心的是,在眼皮底下被人忽悠了,顏面丟盡了;父親心疼的是他的三頭?!赣H賣了三頭牛,給人家送彩禮,給兒子辦酒席,把這女孩兒娶進(jìn)了門。母親抱怨自責(zé),捶胸頓足,還是袪除不了心病——她本來就有高血壓,不能情緒波動,偏偏遇上了波動情緒的倒霉事。母親犯病了,她去縣醫(yī)院住了十多天,回到家,躺了一個月,才能下地。

十一歲的賀小英讀小學(xué)五年級了,她從父母的言談中聽得出,哥哥的媳婦是鳥兒一樣的女人,飛來飛去,隨意下蛋。從那時候,她就明白,她不能做飛來飛去、四處筑巢的女人,不能做禍害人的女人。她要做好女人,做母親那樣的女人,像母親一樣,一輩子只守著父親一個男人。

生活不是拴在牛樁上的一頭牛,牽出去就可以使役。生活是濃稠的大霧,你很難看清它的面目。生活的殘酷性難以預(yù)料,即使最簡單的愿望也會被措手不及的生活粉碎。對于賀小英來說,這是最不愿記憶的一天,可是記憶卻牢牢地把她定在了十二歲的那一天;那一天太鋒利、太尖銳、太深刻,賀小英很難將它咽下去,消化掉。

山里的冬天,天黑得早,五點(diǎn)多,夜幕就從山頭上罩下來了。剛剛下了一場雪,亮光反照著,天地間盡管朦朦朧朧的,腳下的路還是能看清的。從學(xué)校里回來,賀小英吃畢晚飯,趴在桌子上做作業(yè),只做完了數(shù)學(xué)題,還沒有做語文。賀小英推開了作業(yè)本,跑出去了。沒有院門,她徑直跑向了村子里僅有的一家小賣部。小賣部在這山村的最北頭。開小賣部的是一個年過五十的光棍漢,村里人叫他老三,小孩子喊他三爺。賀小英進(jìn)了小賣部,叫了一聲三爺,說,給我買一支鋼筆。那個被叫做三爺?shù)睦夏腥颂鹧劭戳丝促R小英——十二歲的孩子,分辨不出金老三的眼中是刀子還是蜜餞。她只聽見金老三說,你進(jìn)來挑。賀小英走進(jìn)了柜臺里面。三爺出去了,他站在門外邊,張望了一下。清冷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寂靜無聲,遠(yuǎn)山近樹,埋在雪中霧中。陰沉黯淡的天空傾倒下來,雪好像也是黑的。遠(yuǎn)處傳來的幾聲狗叫比人的哭聲還凄涼,被雪捂住的小山村安詳靜謐——好像屏住了呼吸似的。三爺?shù)诙芜M(jìn)了柜臺,他進(jìn)來的時候,掩上了小賣部的門——賀小英沒有察覺。賀小英還在挑鋼筆。三爺從身后抱起了她,他像拎一捆麥子似的,將賀小英拎進(jìn)了連著小賣部的房間。因?yàn)檫@舉動來得太突然,賀小英還沒有弄清是怎么回事兒,在懵懵懂懂之中,她不敢出聲。當(dāng)她意識到危險(xiǎn)之后,正要張嘴吶喊,三爺?shù)囊恢皇治嬖诹怂淖焐希翰灰?!你喊一聲,我就掐死你!賀小英張大眼睛一看,這個平日里笑瞇瞇的三爺,眼睛斜掛在額頭,咧開的嘴扯到了耳朵旁,他的面孔猙獰可怕。賀小英渾身哆嗦著,她不能出聲,也不敢出聲,任憑金老三擺布。金老三畢竟年過五十了,畢竟膽不正,心里慌,他幾分鐘就把罪惡的種子種在了孩子的心里。

天黑盡了。偶爾飄落的雪花,如同黑色的標(biāo)點(diǎn)符號,落在小女孩人生的白紙上。

賀小英跑回了家。

賀小英坐在桌子跟前,看著作業(yè)本,發(fā)呆。母親問她,你咋了?賀小英含混地答了一聲。她想哭,哭不出來。她上了炕,只脫了棉襖,沒有脫棉褲,鉆進(jìn)了被窩。半夜里,賀小英驚醒了,她在夢中吶喊:疼!疼!母親從夢中驚醒了:咋了?你咋啦?英英。賀小英哭了,她的哭聲仿佛是油坊里擠壓菜油那根千斤重的大梁里壓榨出來的油菜坯,碎了一地,帶著苦味。賀小英一句也說不出來,下意識地伸手去捂褲襠。母親這才意識到了什么,她立時心跳發(fā)慌,顫抖著雙手,脫下了賀小英的棉褲,血污將賀小英的內(nèi)褲污成了硬的,棉褲也未能幸免。母親呼吸急促,臉色發(fā)白,她哭了:誰干的?誰?賀小英從嘴里擠出了三個字:三,三,爺。母親一聽,伸手打自己的耳光、抓自己的頭發(fā)。她半裸著跳下炕,鞋也沒穿,凈腳在地上走動著——好像要奔向一個地方,又不知該去哪里,她尖叫著:老三!老三!賀小英哭喊著抱住了母親。

睡在隔壁房間里的父親被驚醒了,他走進(jìn)房間一看,女人披頭散發(fā),抱住賀小英,被扭曲的臉貼在賀小英的臉上。父親問女人是咋回事。女人站起來,抓起賀小英的內(nèi)褲,叫了一聲:老三!老三把娃糟蹋了。父親一聽,提著一把斧頭,要去砍金老三。母親和賀小英一起抱住了父親。

第二天,一輛警車進(jìn)了小山村,金老三被銬走了。

賀志祥的女兒被金老三糟蹋了。這一句話,如同磚頭一樣砸過來,把母親砸倒了。母親在炕上躺了三天,下炕時,一頭栽倒在地上,再沒有醒過來。

安葬了母親,賀小英的父親神情恍惚,他去放牛,沒有把牛趕進(jìn)草坡,卻吆向了人家的玉米地,牛吃了玉米苗,被主人罵了個狗血淋頭,還給人家賠了青苗款。他去犁地,犁鏵是什么時候掉了的,他不知道,一個早晨,拖著犁,在地里空走。半夜他起來撒尿,不去茅房,把尿撒在了炕跟前。他的目光呆滯,兩眼無光,一整天一句話也不說。

母親去世的第二年,父親去放牛,一腳踩了空,從石崖上掉下去,當(dāng)即摔死了。

接連不斷的不幸,是從賀小英記憶中的那個傍晚開始的。冬天里的傍晚,地上有一層雪,人走上去,腳下發(fā)出的響聲如同破衣爛衫。屋瓦、院畔、小路、山頭、樹木,全被雪捂住了。雪花好像從山頭上、山路上、村莊里,向上生長,長成了一棵樹,把根須扎進(jìn)了賀小英記憶的深處:五十歲的老男人。可怕的面孔。扒下她棉褲的大手。好大好大的雪,雪花疼痛似的抽搐。雪花覆蓋了干枯而丑陋的冬日,卻蓋不住賀小英一家人心中的創(chuàng)傷。

顧曉月在雪地里奔跑著。

飄飛的雪花,歌聲一樣嘹亮;堆積在地上的雪仿佛在燃燒,從院門前燃燒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母親的背影很堅(jiān)定,她堅(jiān)定地朝她的命運(yùn)走去。潔白的雪地上留下了母親的一個又一個腳印。堅(jiān)定的腳印把月光一樣的雪弄臟了,母親的腳印仿佛帶著眼屎的眼睛,冰冷地注視著清寒的天空。

顧曉月腳下的雪,煙霧一般繚繞。她的力氣太小,雙腳不可能將雪蹬起來。她腳下的雪,仿佛稚嫩的青草,干凈,孱弱。祖母在后面追趕著顧曉月。顧曉月一邊奔跑,一邊喊叫著媽媽。她越跑,母親距離她越遠(yuǎn)。她眼睜睜地看著,火紅的羽絨服被雪淹沒了;她眼睜睜地看著,漫無邊際的雪把母親帶走了。祖母的喊聲,如同苦寒的雪片從身后飄過來:月月!月月!五歲的顧曉月記得,母親是下雪那天走出了院門,走出了松陵村的——1989年冬天里的那場雪,出走的母親,以及她在雪地里的奔跑,把記憶的根須深深地扎在了她腦海里。

畢竟年幼,對于母親的記憶,是破碎的畫面,如果要將畫面拼湊在一起,顧曉月看見的是母親烏黑飄逸的長發(fā)、母親冰冰冷冷的眼神,母親面部陰云密布的表情——許多年后,顧曉月這樣想過:母親本來很漂亮耐看的面龐,硬是被她的表情傷害了、糟蹋了。女人的漂亮是形象,也是一種內(nèi)心生活的映現(xiàn)。母親無論是和她,還是和祖母以及父親的對話中,硬擠也擠不出溫柔這個詞匯。母親一旦張口,不是說,而是喝喊,喝喊她,喝喊祖母,喝喊父親。母親好像有一肚子的冤屈,不吆喝出來會被撐死。

母親有一個很普通叫起來很上口的名字——娟子。這個叫娟子的女孩嫁到松陵村的時候,松陵村人當(dāng)著父親的面給母親唱贊歌:顧順義的媳婦是個好女人,個子高,身胚大,臉蛋兒好看,至關(guān)重要的是,她有一身蠻力氣,一天可以割一畝半小麥——比顧順義還能干。顧順義似乎并不高興村里人對娟子的褒獎,面對彩旗飄飄般的言語,他牙疼似的哼哼兩聲,模棱兩可的語氣中好像包裹著難言之苦。

進(jìn)了地,瘦小的顧順義確實(shí)不是娟子的對手,他不只是力氣小,耐力也不如娟子——娟子雖然剛過二十歲,她的耐力似乎和久經(jīng)鍛煉的中年男人不相上下。娟子只讀了三年書,十幾歲就跟著父母親下地勞動了,手中的镢頭、鐮刀、架子車給手上磨出了繭子,也敲打出了她的耐力。她的身體好,精力充沛,荷爾蒙分泌旺盛。結(jié)婚后,娟子的欲望一旦被點(diǎn)燃,火勢熊熊是必然的,這對顧順義來說,是一個極大的考驗(yàn)。生下兒子之后,顧順義還可以對付娟子野草一般旺盛而茂密的激情,當(dāng)顧曉月出生之后,顧順義便難以招架了。在縣辦磚廠打工的顧順義,一月半月不回家,守空房的娟子,盡管激情澎湃,也只能苦撐苦熬。

娟子第一次出軌,是在鳳山縣城里的鳳陽賓館。

顧曉月兩歲時的秋天里,來了一個的蘋果販子,在松陵村招收分揀蘋果的雇工。娟子去給商販打工,兩個人分不清是誰先勾引誰的,似乎也不必分清。那天晚飯后,娟子走進(jìn)了商販在鳳陽賓館包下來的房間,兩個人折騰了兩個小時。秋夜里,娟子騎著自行車回松陵村的時候,星光滿天,秋風(fēng)拂面,余韻猶盡的興奮在眉眼里、在臉龐上,更在心里——心里舒坦得如同雞毛掃。原來和男人在一起是這樣的,不是那樣的,不是和顧順義那樣的。活著的美好,如同頭頂?shù)姆毙且粯娱W爍。商販在縣城待了十天,娟子往他的房間去了十次。當(dāng)她回到家里,打開房門,面對空蕩蕩的房子,她心中的愉悅感蕩然無存。她真擔(dān)心顧順義這時候突然回來——假如顧順義站在她面前,也許她會坦白她的不貞。她心中一酸,眼淚下來了……兩個人的偷情,顧順義沒有發(fā)覺,一家人誰也沒有發(fā)覺。一個冬天里,娟子難以安寧。商販給她留了聯(lián)系方式,有幾次她想去找這個中年男人,當(dāng)顧曉月哇哇大哭時,她又不忍心丟下女兒不管。偷情讓她難以克制自己——人性的弱點(diǎn),如同面龐上的靨子,要去掉,必須忍住疼痛。娟子有事沒事向縣城跑,她在鳳陽賓館去轉(zhuǎn)一圈,心里空蕩蕩的,賓館還是那個賓館,他們歡愉過的房間還是那房間。說不定,那個商販,又和另外一個女人在另外一個賓館、另外一個房間。娟子這么一想,跨上自行車,飛快地蹬動著,回到了家。正在她煎熬難耐之時,南堡村化工廠招聘一個做飯的女工。娟子得到消息,去報(bào)了名,第二天,就開始上班了。在那家化工廠干了兩個禮拜,娟子就和廠長勾搭上了。本來娟子可以在化工廠一直干下去的,她手腳麻利,做飯也內(nèi)行,可是,沒多久,就出事了?;S畢竟人多眼目多話也多,娟子和廠長偷情的事傳到了廠長的女人那里。廠長和娟子被廠長的女人堵在了廠長的宿舍。廠長的女人并沒有鬧,她通情達(dá)理,寬宏大量,她站在門外,叫兩個人穿好了衣服之后,給娟子說,回去和你男人好好過日子,再不要來了。還不到春節(jié),娟子卷起鋪蓋,回到了松陵村。

對于娟子的不安分,顧順義雖然已有耳聞,但他依舊裝作不知道,眼見為實(shí)——他相信他的妻子;退一步說,即使他目睹了娟子和其他男人偷情,他能怎么樣呢?

可以說,顧順義是最后一個知道娟子和住在他們隔壁的史小鐵偷情的。小鐵的媳婦知道,顧順義的母親知道,唯獨(dú)顧順義不知道。小鐵的媳婦之所以沒有張揚(yáng),是希望小鐵能夠回心轉(zhuǎn)意,不必砸了鍋;而顧順義的母親知道兒子娶個媳婦很不容易,如果把事情鬧大,娟子走了,兒子肯定會打光棍的。當(dāng)容忍變?yōu)閼Z恿之后,罪惡難免瘋長。

一天晚上,夜闌人靜,上畢夜班的顧順義突然從磚廠回來了,他打開房門一看,娟子和小鐵相擁相抱地睡著了。他把兩個人叫醒。他沒有罵一句,更沒有動刀子,他明白,動了手,有兩個他也抵不住娟子一個。他放走了小鐵,只給娟子說了一句話:咱倆明天去離婚。連娟子也沒有想到,唯唯諾諾的顧順義,瘦小懦弱的顧順義,竟然斬釘截鐵,話一出口,不可改動。娟子求他,求不動,她并不想離婚,她明白,只有和顧順義這樣的男人才會容忍她、原諒她。顧順義確實(shí)對她不錯——說不上有多愛,但能體貼她、照顧她,對不起顧順義的是她。母親勸顧順義不要離婚,顧順義不聽;母親罵顧順義,罵不動。顧順義只有一句話:離,一定離。這一生,他不會再娶了,對于女人,他失望了。

冬天里的一場大雪過后,顧順義和娟子離了婚。法院判決:顧順義的兒子和女兒由顧順義撫養(yǎng)。從此,顧曉月成為沒有母親的孩子了,她的人生之路因?yàn)楦改傅碾x婚而改變了。

剛到廠子里的時候,顧曉月和賀小英沒有分到一個宿舍。賀小英給管后勤的那個中年男人買了一條煙,在賀小英的要求下,兩個人調(diào)到了一處。賀小英把下鋪?zhàn)尳o了顧曉月,自己睡上鋪。一到睡覺時間,賀小英就從上鋪下來,和顧曉月擠到了一個床上。兩個年輕女人,緊緊依傍,面對面,肉貼肉。開初那幾天,顧曉月很不習(xí)慣,尤其是當(dāng)賀小英伸出手臂攬住她、抱住她的時候,她渾身燥熱,很不自在;盡管隔著內(nèi)衣,她總覺得,有人在她身上撓、抓,好像鉆進(jìn)了麥糠堆里,有一種無法言說的難受,顧曉月畢竟只有二十四歲。在家里,她獨(dú)睡一張床,沒有和任何人擠在一起睡過。她獨(dú)處慣了,即使孤獨(dú),也是渴望異性的那種孤獨(dú),而不是內(nèi)心深處的孤獨(dú);她的孤獨(dú)如風(fēng)中的雪花,是飄動的,一見陽光就消融了。賀小英畢竟是結(jié)過兩次婚的女人,她不只是年齡大顧曉月四歲,不只是和不同的兩個男人在一張床上睡過,她的孤獨(dú)來自內(nèi)心深處,帶著失望的印痕。她的孤獨(dú)仿佛茫茫無邊的雪地里的一棵樹,根須扎在心靈的土壤中。只有緊緊地傍著她以為貼心的人,賀小英才能睡安穩(wěn)、睡踏實(shí)。當(dāng)賀小英要摟住顧曉月的時候,顧曉月很直白地說,小英姐,不要摟我,你摟住我,我難受,睡不著。賀小英說,難受啥?你是我的妹妹,還有啥難受的?顧曉月說,說不清的難受。賀小英說,那好,我不摟你,咱說話。于是,兩個人就天南地北地聊起來了,從一個話題到另一個話題,一直聊到呵欠不斷,兩個人才入睡了。

每天晚上,賀小英和顧曉月放肆地說、放肆地笑,寢室里的其他女孩兒被影響得難以安睡,她們一齊抗議顧曉月和賀小英。顧曉月已經(jīng)閉上了嘴,而賀小英卻不依不饒,她下了床,走到對面那個床鋪跟前去,揮著拳頭威脅那兩個女孩兒,那兩個女孩兒知道賀小英很蠻橫,不吭聲了。

一天晚上,賀小英和顧曉月上夜班,凌晨兩點(diǎn)下班回來,推開門,還沒來得及開燈,賀小英一腳踩進(jìn)了一盆水中,摔倒在地。賀小英大叫大喊:誰干的?哪個狗東西干的?起來!賀小英暴跳如雷,喊叫聲如同刺目的燈光,全寢室里的人都驚醒了。賀小英打來兩盆水,要給其他女孩兒的床上潑水,顧曉月抱住了賀小英,勸她不要鬧了。賀小英不聽勸,非要弄明白是誰干的。其他四個女孩都下了床,睜大眼睛,握著拳頭,要圍打賀小英。顧曉月再三勸阻,她們才沒有打起來。

第二天,隔壁住的女職工把她們告到了廠辦。

賀小英和顧曉月搬出了廠子里的生活區(qū),她們在工廠附近租了一間民房,廠里每月給她們一些補(bǔ)貼。住在廠區(qū)外面,兩個人每天晚上反而不能按時睡覺了。一旦說起往事,賀小英的語調(diào)深沉了,帶著幾分傷感,帶著幾分悔恨,她的情緒由衷地流淌,流得滿地都是。說著說著,她突然停下來,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窗外,好像她的童年、少年和青春就掛在窗外的樓房角,掛在樹梢上、月亮上;好像她的生活在別處,在遙遠(yuǎn)的他鄉(xiāng)。賀小英突然坐起來,注視著窗外,自言自語:下雪了。她恍然看見,山坡白了,樹木白了,山路白了,白亮白亮的。顧曉月說,天這么熱,下啥雪?你做夢吧?賀小英說,窗戶咋那么亮?顧曉月說,那是月光。月光?賀小英又躺下了。顧曉月不知道賀小英想什么,只是看著她。她收回目光,慘淡地一笑,似乎在問自己,也是問顧曉月:我們這樣辛辛苦苦地上班,為了啥?顧曉月哧地笑了:姐,我看你呀,越來越多愁善感了,是不是準(zhǔn)備做個詩人?顧曉月伸出兩臂,舉起來:??!平原呀!大海呀!生活多么美好呀!賀小英沒有笑,顧曉月自個兒笑了:不要妄想做詩人了,據(jù)說,走在街道上,一磚頭可以砸到三個詩人。不要想那么多,今天過去是明天,明天過去是后天,一天天,一年年,不再年輕;人活著,啥也不為,活著就是活著。祖母給我說過,人還沒生下來,命運(yùn)就給你確定好了。我也不知道,祖母的話對不對。賀小英抱住了顧曉月:妹子,你真好,比我好,開朗,明白事理,總是樂呵呵的,好像活著就是高興。我這后半生,就和你在一起,和你結(jié)伴。顧曉月掙脫了賀小英的摟抱:啥后半生不后半生?你才二十八歲,剛開始活人。顧曉月的身子挪了挪,離開了賀小英一點(diǎn):和我在一起?笑話!你會和你心愛的男人在一起的。賀小英一聽,坐起來了:男人?以后不許你在我面前提說男人。后來,當(dāng)賀小英給她敘說了她兩次結(jié)婚、離婚的過程之后,她才明白賀小英為什么對男人抱有偏見,固執(zhí)的偏見。

休息日,賀小英和顧曉月一同去商場。本來她們每人想買一件上裝,可是她們什么也沒買。凡是能看上眼的春秋裝,動輒五六千塊錢一件,一雙好的皮鞋也要一兩千,一件一把抓的內(nèi)褲沒有三五百元不行,而她們的工資一個月才四五千。當(dāng)她們問畢價格,售貨員小姑娘向她們投來鄙夷的一瞥時,賀小英抬起頭,瞪了那姑娘一眼,甩了一句:啥貨色嘛?那小姑娘似乎沒有聽懂那地道的關(guān)中西府方言中的意思,垂下眼,沒吭聲。

從商場出來,賀小英本來就情緒不好,她走了幾步,把口中的唾液唾了出去,仿佛是要吐出心中的不快——其實(shí)她只是干唾,并沒有唾出什么。她和顧曉月拉著手,剛走出幾步,一個戴著紅袖章、個頭不高、干瘦干瘦的男人快步到了她們跟前。干瘦男人說,隨地吐痰,罰款三十,掏錢。賀小英一聽,先是一怔,隨之爭辯:誰吐痰了?沒有呀。干瘦男人說,你,吐了嘛,不要不認(rèn)賬嘛,這是規(guī)定,交三十算了。顧曉月一看,干瘦男人攔住不叫她們走,打開包取出了三十元,說,姐,為三十塊錢,不和他爭了,不劃算。顧曉月兩只手指頭捏著三張鈔票,正要交出去,被賀小英一把奪走了:不給,這不是訛人嗎?憑啥叫他訛咱三十塊錢?有這三十塊錢,還不如給要飯的。她向干瘦男人跟前走了一步:走開!她厲聲喊道。賀小英拉著顧曉月只管向前走,干瘦男人搶先一步,又?jǐn)r住了她們。賀小英站定了,她提高了音調(diào),用關(guān)中西府話說道:你的眼窩瞎實(shí)了,得是?誰吐痰了?我吐的痰在哪里?政府養(yǎng)活你們這些人,是為這個城市服務(wù)的,不是欺負(fù)老百姓的,你看清楚,老娘不是好欺負(fù)的。讓開!你不讓開?得是?干瘦男人站著沒有動,嘴里只重復(fù)一句話:交罰款。凡是干瘦男人出具了罰單的,沒有哪個人敢抗拒的,他萬萬沒有想到,他遇到的是一個不按規(guī)矩辦事的女人——管你吐痰沒吐痰,他說吐了就吐了,這就是規(guī)矩。賀小英向干瘦男人跟前一靠,幾乎貼住了他,賀小英銳聲吶喊:抓流氓!有人耍流氓哩!干瘦男人一聽,撒腿跑開了。顧曉月一看干瘦男人那狼狽不堪的樣子,放聲大笑出來。賀小英對顧曉月說,你看見了嗎?出門在外,尤其是在城市里,做人千萬不能軟,你軟他就硬,你硬他就軟。你要學(xué)會抗?fàn)?,和欺?fù)弱者的人抗?fàn)?,不能叫他們賺便宜。顧曉月算是見識了賀小英的另一面,盡管她并沒有吐痰,可她的撒潑,使顧曉月覺得吃驚。也許,是生活改變了她,是生存迫使她這么做的。

中午飯,她們是在街道上一家四川人開的川菜館吃的。像前幾次一樣,賀小英不讓顧曉月買單,她自己買了單。顧曉月覺得,賀小英的慷慨大方是性格的一部分,不是虛情假意,可是她總覺得欠了賀小英一筆人情債。她說,下一次你再買單,我的嘴肯定就爛了。賀小英一聽,笑了:好,為了叫妹子這張好看的嘴不爛,下一次,由你買單。顧曉月說,這才像個當(dāng)姐姐的。

很少逛街道的賀小英和顧曉月沒有當(dāng)即回去,她們都來了興致,逛到了傍晚。她們沒有坐公交,步行而回。

兩個人走出了有站街女的一條巷子。她們幾乎是小跑著到了大街上,站在一家商場門前,喘著氣,都放聲笑了。顧曉月說,真嚇人。賀小英說,有啥可怕的?來這種小巷子的,大都是農(nóng)民工。你看看這些男人,女人在家給他們養(yǎng)孩子管老人,他們到這里來吃野食。顧曉月大概知道,賀小英接著又要詛咒男人了,就說,這些女人看起來挺可憐的。賀小英扭頭剜了顧曉月一眼:可憐?我們不可憐?我們整天被機(jī)器捆綁著,像牛馬一樣干活,誰可憐我們?她們比我們快活多了。沒有那些狗男人,就不會有這些女人。賀小英狠狠地說,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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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自《青年作家》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