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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2年第4期|古清生:森林中有許多酒(五篇)
來源:《草原》2022年第4期 | 古清生  2023年03月03日08:30

雪花悄然地降落,數(shù)不盡的雪花從灰白色的空中垂直降落。我想說,天幕如同一個裝滿棉花的大布袋,盛裝不下時,雪花從布袋傾瀉下來,院子的地坪從深灰到淺白,漸漸潔白一片。鳥兒都歸隱了,唯有一只北紅尾鴝在薔薇枝上跳躍,抖動翅膀,亮出翅下橙色絨毛中的一小片白。

靜靜看著天空。我的冬天,我的神農架森林,感覺以這樣的趨勢降雪,持續(xù)十天十夜,一定能將所有的峽谷填平,給世界一個冰雪純凈。大自然令每一個季節(jié)換裝,春天的嫩黃,夏天的深綠,秋天的五彩斑斕,冬天的潔白,周而復始。

人生在季節(jié)的循環(huán)中,能夠看透地表的多少事物呢?三峽大學陳發(fā)菊教授說,百萬分之一不到。我覺得自己是知之更少,應該千萬分之一或者萬萬分之一。還要少,少到我連自己也不了解。很嚴重的事實,思想的山谷如此刻森林,一派白茫茫。

然而,我喜歡這樣看著降雪。沒有一絲兒風,寂靜的峽谷也沒有一丁點聲音。雪花悄然地落。更遠處,雪花掛在落盡葉子的枝丫,千樹萬樹滿枝花朵,那些常綠的杉樹和松樹,呈現(xiàn)白綠相間之色。我的茶山,一行行茶樹,展示一行行梯級的白,當世界鋪上白色調的時候,我心安寧。

憶起那一年我從山西太原去往雁北,其時雁北已經改名朔州,空中突然飛起大雪,我只能說飛起大雪,不知道它從哪里飛來,它只是乘著呼嘯的北風噴射狀撲來,像劃過白色彈道的子彈,擊在身上泛起一個個白點。不知道為什么黃土高原上的山西,從哪里突然奔襲若此強勁的北風,雪花擊中的臉頰麻脹疼痛。人無法站立,無法面對,車轉身方能睜開眼睛,子彈般飛去的雪,也擊中黃土高原大地,大地升騰團團白煙。

轉一個大彎,去往管涔山,費此周章,僅是要看一眼汾河的源頭。管涔山在寧武境內,我去汾河源的時候,腦海里呈現(xiàn)黃河源的扎曲,草原上的星宿海,繽紛花草中藍汪汪的水流。到汾河源時,我被領到一個小鐵皮屋,主人打開那把銹跡斑駁的鐵鎖,一片微突的石灰?guī)r上有一個泉眼,滴滴答答地向外流水。呵,這就是汾河源。然后,再向管涔山上行駛,站在平面的山麓之巔,竟是管涔山天池。它像我們的大九湖,隱在神秘的高山頂上,黑鸛一類的水鳥貼著水面飛翔。它也叫馬營海,號稱唐朝時能放牧七十萬匹軍馬。十五個高山湖組成的天池,稱瑤池,如藍寶石鑲在山群之上,這里才是真實的汾河源。向北,桑干河源,桑干河北流東轉,流到海河。依稀記得,小時課本里有《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節(jié)選,原來桑干河在此。

天池上北風收住腳步,雪花輕盈飄落,我向北站立,凝視水面微瀾,幾只戲水的野鴨漸行漸遠。我能走近管涔山天池,走不進它的歷史,它是我沒想到卻貿然闖入的地方,汾河與桑干河少時已經知道,胡言出過一本《汾水長流》,那是我閱讀的第一部農村題材小說,少時喜歡雨果、雪萊、拜倫、屠格涅夫,后來汾水變汾酒,因為汾酒而牢牢記住這條與南方距離遙遠的河流。寂靜的管涔山天池,馬營海,雪天的寒冷令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我從不懼冷,只是在此陌域感到剎那間的孤獨,撕裂般的孤獨,身邊有幾位好朋友,他們從太原駕車專程送我來,我感覺到管涔山天池的寒意。寒意非天候之致,是那歷史的遙遠或者深幽。

回寧武城,吃土豆粉條,感受蘆芽山土豆粉條的好吃,這是他們的主食。想到路途遇到一卡車一卡車運輸五寨土豆粉絲的景況,惜之未早知道五寨。又吃到蘆芽山銀盤蘑菇,傅山先生有《蘆芽白銀盤》一詩吟到:“蘆芽秋雨白銀盤,香簟天花膩齒寒?!便y盤蘑菇為蘆芽山山珍,因為醫(yī)學家傅山先生詩薦,我就留下深刻記憶。在太原時,每晨必吃傅山先生創(chuàng)作的“頭腦”,它的全名為“頭腦雜割清和元”,也稱八珍湯,一道盛名流傳的養(yǎng)生美食,惠及普羅大眾。傅山先生與湖北蘄州顧景星有相同的經歷,被康熙皇帝征招博學鴻詞科考試,均拒為官。

神農架的雪花,它們溫和寧靜,可以輕輕地綴到枝丫之上,慢慢地把冬天鋪陳,在灰色的天幕下,白線條勾勒出山脊,蜿蜒波迭,峽谷和山梁,白茫茫如瓊瑤仙境,唯刀劈的懸崖現(xiàn)一片黑。然而,2019年的冬天初雪,微弱短暫,給我以深刻記憶。那天從松柏鎮(zhèn)駕車回村,沿著機場路盤旋而上,到百草沖時,道路兩邊的落葉松林落葉松筆立,枝上的葉子落盡,地上鋪一層鐵銹紅,如同紅地毯。此時前車窗忽然有無數(shù)小白蟲飛來,感覺奇怪,早晨都打過霜的,什么地方飛出這么多凍不死的小白蟲?開啟雨刮,依然密一陣疏一陣,停住車,豁然發(fā)現(xiàn)是飛的小雪花??墒?,為什么有這么小的小雪花?小雪花也是雪,為什么不可以這么小?

曚昽的天際,森林蕭瑟,冬天的序幕拉開,我內心知道自己在等待一場大雪。隨后,大雪來了,間隔數(shù)天降落一次,森林受到潔凈的洗禮。昨天下午,我特意站在院子里觀雪,雪花從空中旋轉降落。當我面向西方時,近前雪花向右飄落,遠處的雪花向左飄落,以為幻覺,轉過身來面向東方,近前的雪花向左飄落,遠處的雪花向右飄落。參差綿延的森林,雪花組成巨大的旋轉飛蝶群,悄然向下,地面積起白雪,屋頂和樹上漸白。此刻,也仿佛天地在旋轉。

一個人的一生能經歷多少場純凈白雪的洗禮?我不知道。心里只記下一些特殊場域的雪,冬初第一場雪和春初最末一場雪。其他場次的雪都在記憶中融化,那些未包含故事的雪,注定悄然地來,又悄然地走,永遠都是一輪金陽為它們送別。

 

森林中有許多酒

瑞士有一種梨酒。來神農架前一個北京朋友建議,你去了神農架可以像瑞士人那樣釀梨子酒,還可以賣。研究許久,大致德語區(qū)都釀梨子白蘭地,德國和瑞典有相同傳統(tǒng)。在阿爾卑斯山諸山谷,凱爾特人居住的地方,梨酒和葡萄酒流芳于世。

瑞士梨酒有個特別之處,酒瓶里有個真的梨子,在梨子還小的時候,套進一個設計好的玻璃酒瓶,梨子在瓶中長大。梨子成熟時采摘,洗凈晾干,另外的梨子榨汁發(fā)酵,蒸餾出梨子白蘭地罐裝封口,所以每一瓶梨酒都有一個梨子在瓶中,瓶口也是很小,尤其獨特。

我開始尋找梨樹,栗樹坡茶園有少許幾棵,開白的梨花。那些梨樹老了,有棵大梨樹枯了主干,從側邊萌發(fā)新枝。經常去看梨樹,看得滿樹枝丫都是失望,沒結梨子。轉身看茶園周邊的森林,幾棵紅樺樹上爬滿獼猴桃藤,藤上結了獼猴桃。

獼猴桃也能釀酒,我去設計一種酒瓶將獼猴桃套入瓶中,以后裝獼猴桃酒如何?這個想法一度令我興奮。轉而每天去觀察獼猴桃。心想,我是套裝一顆獼猴桃呢還是套裝一束獼猴桃?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野生中華獼猴桃皮表被絨毛,瓶中裝酒之后,絨毛脫落,會令人感覺酒中有渣。又一想,我的獼猴桃酒還沒有釀制成功呢。

今年的獼猴桃長勢非常好,可以釀酒(建議全屏觀看)

釀酒是一個縝密思考的過程。相信天下男人在釀酒前的思考相同,對每一個細節(jié)反復推敲,以及釀酒工具篩選。選擇帝伯304和316不銹鋼桶。316不銹鋼桶太貴了,只買了一個,304不銹鋼桶買了四個。又買來過濾機、榨汁機和法國燕子牌果酒曲。選了一個陽光燦爛的晴天,山泉水洗凈獼猴桃,用簸篩晾干,切兩半,裝入不銹鋼發(fā)酵桶。撒上燕子牌酒曲,擱兩斤太古冰糖。加冰糖可以提升酒精度。

發(fā)酵酒的時間需要一個月以上,森林中低溫,時間還要長。進入發(fā)酵期,不止是等待,這中間還能想一想酒釀好了需要什么菜,比如說要不要種點花生?種點蠶豆也不錯,可以油炸蘭花豆,也可以煮茴香豆。

五個發(fā)酵桶安靜地擺在樓下,一段時間過后,有個深夜樓下房間突然發(fā)出“嘭嘭”聲。以為有人,或者動物。下樓看,什么也沒有。后來夜夜如此,間斷性的“嘭嘭”聲頻率增高,是鬼么?這個念頭一閃現(xiàn),趕快阻止,別想鬼。一個人森林獨處,少想點鬼這種虛無的動物。

無法忍受,導致失眠。終于選了一個深夜,聽見“嘭嘭”聲猛沖下樓去,依然什么也沒有看見。我想,我站在這里不走了,看是誰在這里敲打。安靜,好久沒有聲音。仿佛跟我搗鬼的家伙在暗處密切注視我,它也屏聲息氣,看我有什么動作。

“嘭嘭!”忽然大樂,發(fā)酵桶上面的逆止閥排氣發(fā)出聲音。長長舒一口氣,嚇我不淺,獼猴桃在不銹鋼酒桶里面發(fā)酵,產生氣體,從逆止閥排氣,酒還沒有喝上,倒被驚嚇了好多個夜。

酒啊酒,我即使膽子再大,也經不起你這無故折騰。然后,等發(fā)酵到酒味傾出,在桶中挖開獼猴桃酒渣,挖出一個坑,酒汁集中,淺嫩的綠色,舀入杯子,獼猴桃果香,酒力溫和,柔酸柔甜,森林中的野酒,味道宜人。

釀酒是個坑。好酒的男人大抵如此罷,大肆采買釀酒的各種輔助工具,包括酒瓶子。心里感覺自己就是一個酒師,拿了刀,穿上登山鞋,走入森林。這里是次生林,各樣樹木混亂雜生,地上蓋著板栗樹葉,有的地方鋪著松針。密林彌漫潮濕的朽木氣味,間雜花葉的清香。偶爾看到巖鼠爬樹,還有環(huán)頸雉“撲撲”飛騰。

漫無方向地走,遇坡坎向上爬,被樹葉染綠的陽光射進林子,一個寧靜又瘋狂的植物世界,山楊樹葉“啪啪”地拍打著風。一條山滑蜥頂開一片枯草爬出來左右打量,山滑蜥為石龍子科滑蜥屬,兒時叫它四腳蛇,它的眼睛上突,背部泛金屬銅的光澤,兩側列黑白相間條紋,腹部和長尾銀灰色,流線型的身體光潔秀麗。

想起愛德華·威爾遜在他的《社會生物學》中介紹,據(jù)布拉茲特隆實驗,蜥蜴在溫度比較低的條件下,練習走出T形迷宮需要重復300次,將溫度升至野外的常溫或略高于常溫,蜥蜴只用練習15次或更少可以走出T形迷宮。溫度的高低能夠影響智商,難怪我在寒冬時節(jié)開車回武漢,老在三環(huán)上轉圈找不到去武昌卓刀泉的出口,打開車內熱風升溫以后,找到了。

山滑蜥在枯葉和石板下面覓食昆蟲,露出頭來是為了探視誰又侵犯了它的領域。所以,除壁虎以外,我從來沒有看過山滑蜥捕食。

一棵大型獼猴桃樹,它攀緣在一棵椴樹上,嚴嚴實實包住椴樹,邊上還有兩棵倒地朽木。獼猴桃樹葉子闊大,藤條被毛,分枝發(fā)達,我認為獼猴桃樹不是將大樹絞死,是將大樹包死。當獼猴桃樹爬上一棵大樹以后,它茂盛的葉子遮蔽樹的采光,導致這棵樹木無法進行光合作用。當一棵大樹被獼猴桃樹包死轟然倒下之后,獼猴桃樹重新爬起,攀上另一棵大樹。只是我有一個疑問無解,獼猴桃樹為什么要將大樹包死?共存共榮不好嗎?

椴樹也挺有意思,它的果柄上掛著兩片條狀苞片,果實成熟墜落,苞片像一對翅膀吊掛種子滑翔,從而讓它的后代去流浪。現(xiàn)在這棵椴樹被結滿獼猴桃的枝條壓得喘不過氣,我感覺到它在艱難喘息。有些風踏著地上的落葉旋步走來,發(fā)出沙沙的聲音。

這是一樹酒呢,懸鈴般垂在枝條上的獼猴桃,像一個個小酒罐。

往前走。這些樹在列隊歡迎我。抓住一棵排在前列的山礬樹的枝握握手,友好的樹總是那么友好。我常將山礬和連蕊茶混淆,它們偏喜歡長在一塊。看到一棵五味子爬在四照花樹上,四照花樹的果實還是青的,長相似荔枝。五味子藤上結了一紅兩青三掛五味子,這棵五味子小,得找大的。離開時,拍拍四照花樹,你們都是酒。四照子和五味子一樣可以釀酒。

看到一棵野李子樹和五棵毛桃樹。結滿果實,霎時間感覺桃李滿山上。野李子熟果呈黃色,以前見過野李子一棵樹上李子分青黃紅三種顏色,難道是法國李子?毛桃子樹在河邊比山上多,不稀奇,以前想用它的核做串珠,它也可以釀酒。

繼續(xù)往山上走,又有山楂、金櫻子和海棠陸續(xù)呈現(xiàn),它們屬于灌木,生長在林緣。前面應該有片草甸了,走一段路果然露出一片草甸,生長著苔草和莎草科草本植物。一條彎曲小溪邊上,長著貓兒屎和三葉木通,它們的味道十分奇妙,都能釀酒。我想用貓兒屎榨汁調制威士忌,味道一定獨特。

接下來,遇到野柿子、野板栗、野核桃、野梨子、花果、橡子、俞藤、薯蕷、南蛇藤等等,南蛇藤就算了,它的種子可以提煉植物柴油,其他的果實都可以釀酒。

下山。從腦海搜索一遍,總結山上的野果種類和數(shù)量,這里可以釀酒的物質真是太多了,放眼望去,滿山都是酒。村里好酒的人,種玉米釀酒,酒糟喂豬,豬糞肥地,賣豬過年,形成一條產業(yè)鏈。我用野果釀酒,做有機白蘭地,不用租地和種植,只管收獲,想想都美。

這年用五味子釀酒,因為還釀了柿子酒,將五味子發(fā)酵桶擱在靠墻角的里面,將它遺忘。等我想起來時,開蓋,一股悠然的五味子味道的酒香飄出來,我想喝,太雅致了,脫俗,脫俗啊。照例挖開五味子酒渣,沉淀一會,用酒吊子舀起酒,喝一口,它的單寧一定比葡萄酒豐富。五味子本身有五種味道,甜酸苦辣咸,已經感覺到它比我收藏的波爾多葡萄酒高幾個級別了。

至今,我沒有賣酒,自己喝和招待朋友。今年開封了一桶四照子酒,它的色澤與味道,在世界上也沒有同類組可以對照。

我還想著五味子酒,到現(xiàn)在未遇到過比它有趣的果酒。殺年豬的時候,村里各山頭的豬叫聲此起彼伏,我買一頭年豬做臘肉,帶去五味子灑。規(guī)矩,殺豬時大家一起喝酒,燉一大鍋新鮮排骨,爆炒里脊肉,紅燒一盆五花肉,痛吃飽飲一頓,以告別一年的辛勞??匆娢夷贸鑫逦蹲泳?,農友每人爭嘗半杯,世世代代生活在森林中,五味子從童年起便是零食,沒聽說過五味子釀酒。

農友嘗了五味子酒,驚為天味。當場有農友提議,次年他們上山摘五味子給我釀酒,不要錢,只需分一些五味子酒給他們。多好,我立即答應。其實,在森林里,可以玩點酒,想用什么香型的天然果實釀酒,自由采。

大王蛇經常光顧我的駐地,偷吃雞蛋,我不得不趕走它(建議全屏觀看)

 

鳥自畫

夏天的時候,我在墻上懸了一盞燈,讓森林的濃黑之夜有一點光亮,驅逐那無邊無際的莫名恐懼,給水渠溯流覓食的魚兒招引昆蟲。或者從生物平等來說,這么做不太厚道,讓昆蟲撲燈,成就魚腹之樂。可是,我這么做了,雖然內心覺得,昆蟲一樣是地球生物圈的一員。

我養(yǎng)的雞,夜晚都睡在樹枝上,這一刻它們好像恢復了鳥類的野性(建議全屏觀看)

那時候,魚池里放了許多丁桂魚,它們每夜都到燈光明亮的地方捕食落水昆蟲,追逐與爭食之間,咬出“啵啵”的水聲,給夜晚充滿生機。如果哪一位有思想的昆蟲看見這個景象,它會發(fā)出感嘆:我們?yōu)榱俗非蠊饷鳎瑓s葬身魚腹。

有許多聰明和智慧的蝴蝶與蛾子,直接趴在墻上,沐浴電燈的明亮之光。魚兒在水中游來游去,它們吃不到趴在墻上的蟲子,或者看不到墻上的蟲子,待到東方既白,紛紛撤回到大魚池的深水區(qū)。

森林里的蟲子多,春天,蟲子從驚蟄醒來的時候,在空中飛。我于勞動之余,躺在茶園松軟的土地上,散發(fā)著青草氣息的土地,也能聞到花朵的芬芳??罩?,一個個的蟲子疾速飛過,春天的晌午,蟲子往西面飛,流星一般,看不清楚蟲子的面目,一個個地飛過去,以天空為背景。這些蟲子集結起來,會有多少萬噸的重量。

沒有一棵樹的葉子完整,被蟲子咬出圓眼,咬出缺口,有些葉子和枝條出現(xiàn)蟲癭,看上去心顫和肉麻。我不認為植物仇恨蟲子,否則,植物怎么會開出許多艷麗的花朵招引蟲子?植物以芬芳和艷麗的誘惑,招引來蟲子給蟲子以蜜,世界上會有這樣的仇恨么?我曾經寫過在茶園徒手捕捉蟲子,世人想象不到,只是捕捉蜘蛛。蜘蛛都是肉食蟲類,對茶葉無興趣,只是借助茶樹梢的平臺織網,然后在網下面將一枚茶葉卷起一個圓筒,它就住在能遮雨避風的圓筒里面,當有蟲子撞到網上,在黏性十足的蜘蛛網掙扎,住在圓筒里面的蜘蛛立即爬出來,沖著掙扎的蟲子注上一針毒液,蟲子休克,蜘蛛將蟲子搬回到圓筒里面享用。

問題在于蜘蛛在茶樹梢上結網,沾上樹葉、草屑、花瓣、塵土和露水,網下面的茶葉長不好了。隨風搖動的茶樹梢,被張力十足的蜘蛛網拉緊,收結一團,這團茶葉便發(fā)黃枯萎。所以,茶人視蜘蛛為害,一個蟲子可能吃掉一枚茶葉,如茶毛蟲、尺蠖等,蜘蛛給滅掉結網的那一片茶葉。

捉蜘蛛的風險大,它的嘴上有毒針。捉它有兩個方法,看見蜘蛛網查找網下的那個茶葉卷成的圓筒,飛速用三個指頭一捏,蜘蛛亡矣。如果那里的茶枝密集,伸手容易驚動蜘蛛,住在圓筒里面的蜘蛛,它可以雙向逃跑。這時候用一根枝條輕輕撥動蜘蛛網,蜘蛛以為有蟲子落網了,快速爬出來,合掌一拍,蜘蛛亦亡。

悼念那么多因為我而離世的蜘蛛。那么,受燈光誘惑而葬身魚腹的蟲子,應該是一種榮光,那些魚多么的漂亮??!然后呢,我感覺每天黎明鳥類多起來,主要是大山雀叫喳喳,也有白鹡鸰叫,以為院子安寧、潔凈和月季花開,成了鳥兒樂園。

那么一個早晨,我站在窗前仔細觀察鳴叫的鳥兒,霎時驚呆,圍著電燈的那一片白墻,貼滿了鳥,展開翅膀,抖開尾巴,像一幅鳥畫。天哪,從前看那么多世界名畫,都沒有一幅鳥畫。不過,這個畫很像版畫,或者水墨畫。貼在墻上的鳥兒,不時抖翅飛起來,重新貼到墻上,不斷地進行新的組合,鳥畫成為動態(tài)圖組。我不敢近前去驚擾它們,拿出望遠鏡看,噢,鳥兒啄食趴在墻上的蝴蝶和蛾子。

鳥兒哪里是來光顧我的院子,它們是找到新的經濟增長點,待它們發(fā)現(xiàn)這里有大批的蟲源,于是每一個黎明都聚集過來。確實也成了鳥類樂園。逃過了魚腹的蟲子,又成鳥類的美餐。大約這便是叢林法則,大鳥吃小鳥,我見到一個鷂子來捕捉山雀。大鳥吃小鳥,小鳥吃蟲子,蟲子吃葉子,葉子只有飲風喝露了。

鳥的畫一直在組合,直到冬天沒有了蟲子,它們會聚到玫瑰園吃蒿草的種子,在枯草叢中跳來跳去。為了鳥兒在近前安樂過冬,每年除草的時候,特別留下一片野蒿不除,讓它們結滿種子,鳥兒有了冬糧,它們的鳴叫很清脆。

曾經,我動念拍一本紅舉村鳥譜,拍到36種鳥的時候終止了,紅舉峽谷是一個鳥類天堂,彭鴻在漆園的山上建了一個鳥類觀賞點,冬天吸引到林區(qū)鳥協(xié)的朋友來拍鳥。我卻是有點自私,能夠自己觀賞鳥類就好么,未必要招引天下的人都來觀鳥。

珍珠雞喜歡在魚塘的樹枝上過夜,是為了防止地面野獸的攻擊(建議全屏觀看)

 

一根竹

房子的旁邊有一叢竹,一叢美人蕉,一蓬金銀花爬到院墻上,山居的氛圍出來了。到山上選竹子,茶山的大溝里生水竹,往南面走,有金竹,再向南往百草沖走,有箭竹。三樣竹子都挖回來,水竹和金竹種在房子靠馬路的一邊,箭竹種在葡萄架下面。

先挖水竹,水竹容易成林,水竹筍子炒臘肉好吃。在大冶礦山的時候,每年春天都上天臺山去拔水竹筍。大冶有四大名山,天臺云臺,東方白雉?,F(xiàn)在覺得那都是些小山,神農架的山從幾十上百公里外一座座往上壘的,超過海拔三千米的山有六座。

現(xiàn)在看來,山越高竹子長得越小。神農頂和板壁巖那邊,生長大片大片的箭竹,那是野豬和熊的樂園,它們吃著世界最好的筍子。我這里海拔一千二百米,中山地區(qū),只有中等以下的竹子,找不見楠竹。

一根小水竹,種在院墻外的坎下。種下以后常給它澆水,弄些腐殖土圍在根邊上。鄭板橋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住的地方要有竹子,什么邏輯?鄭板橋一生畫竹寫竹,升華到竹與生命同在。可憐的肉,吃肉是人的一生需求,怎么被視為俗不可耐之物?

一根孤零零的水竹,種下去一直活著,沒掉葉子,也一直沒長枝,一年都沒有長。第二年這根竹子原樣,想著它應該長出筍子了,旁邊有個嫩物,撥開落葉,是根草芽。想想,這竹子太固執(zhí),我再去山上挖大些的竹子回來栽上。

信心受到打擊,索性請人上山挖十棵金竹一并種上,總有一棵要拔節(jié)抽筍。也沒有,十棵竹子老死不相往來,各自孤立在那里。想象的一片竹林,夏天里綠蔭招搖,蟬鳴聲聲。夏去秋來,冬天的森林一起進入休眠,又到春天,等待竹子生長的時間真的漫長。

竹子跟我相伴的時間很久,小時候睡竹子編的搖籃,大時睡竹席和竹床,坐竹椅,用竹筷,竹子在生活中沒有離開。神農架這個地方沒見搖籃,人把小孩用竹背簍背起來,也有人將患病或走路不便的老年人背著走的。竹背簍在這里叫作花背,上山下地背任何東西都是一個花背。長長的日子,一個花背背來背去。

曾經在中國文化藝術院看到一篇博士論文,論中國西南山地的背簍樣式,配了實物照片,現(xiàn)在證實如此,背小孩的背簍有個臺階,適合小孩坐在上面。背散裝莊稼諸如苞谷和土豆的背簍,沿口和內部空間都大,背建材的石塊和磚頭的背簍容積小,竹片厚實堅牢。背簍上的人生與人生的背簍,反正與竹子是不分離了。

沒有竹筷,尚能用木筷和刀叉吃肉,或者像青海牧民吃手抓肉。但是,沒有竹管制作的毛筆呢,鄭板橋也是畫不出畫來。更早的時候,書都刻在竹子上。像我們村的人,種竹原來不在賞竹,目的在于用竹。很久以前,我規(guī)劃過去浙江安吉、臺州,福建福鼎和四川綿陽考察竹海,寫一本《中國竹》,離開了竹子,生活會是什么樣?

盼著我種的竹子快快成林,我要用它來種豆和搭花架子。三年過去的時候,有一個春天的雨后,發(fā)現(xiàn)最先種的那一根竹,忽的抽出一根小筍,我快樂得想在雨中奔跑,我的竹,你終于生長了??!但是,后面種的金竹沒有抽筍,它們依然孤零零地立著。春雨落在竹上,竹葉挑著晶亮的雨珠,仿佛春雨進不了它們的心里。

有一根竹子抽筍,代表其他的竹子都可以抽筍。輕輕地撫摸了一下竹筍,它也輕輕彈動了一下,撫摸是生命間至深的親愛表達。這時候,吃筍子的念頭早已煙消云散,只希望它快快長成一根竹子,嶄新的竹子,亭亭玉立的竹子,生于塵世而一塵不染的竹子,一棵把夏天的風搖綠的竹子。

又過了些年月,金竹抽筍了,有一棵金竹抽出五根筍。我拍照放到網上,網友說,快拔了炒臘肉!我說怎么可以?這是我的竹,我的筍,不可以拔了炒臘肉。我只愿意去山上拔野生竹筍或者人家的竹林拔筍。我的筍,它是新生的力量和希望。

竹子這種禾本科植物,六十年開花結籽,種子跟同科的稻米相似,結籽以后的竹子就死了,它們是成片的死,或幾座山的竹子都落葉而枯。我在2004年第一次登上神農架的時候,趕上一輪箭竹的枯死,從神農頂,到瞭望塔,再往板壁巖、猴子石去,直到太子埡,箭竹都到了自然死亡期,大面積的箭竹斜挺著灰白色的枯桿,它們不倒,守望著落地的種子發(fā)芽、成長,等到新的箭竹長大,它們才倒伏腐爛。我覺得很悲壯。到2007年,我看見箭竹的小苗長起來了,這時候想到大熊貓,每六十年它們有一場災難。

移栽的竹子,不長枝葉,它保持沉默,地底下的根不住生長,向四面八方擴張,長成一片網,差不多經過三到四年時間,竹子感覺根系長得差不多了,開始向上長筍,出筍的頭一年,一根兩根的,過一年的春天,每棵竹子五根八根的筍一齊破土而出,由筍而竹,忽然成林。成林之后,無論刀砍火燒,都滅不掉竹子,砍得越多,春天出筍更旺盛。我的那根水竹,就是這樣子,出筍子后,仿佛有了抽筍的興趣,迅猛地長成一叢。

有一天,我去拍了拍竹子,想說句什么,什么也想不起來,只好揀了一句時下中國人的習慣用語:兄弟,你也不容易?,F(xiàn)在夜深人靜,唉,我這里也沒有其他人,夜深鳥靜吧,風吹竹林,陣陣沙沙聲,以為天已降雨,拉開窗簾,但見明月當空。

 

雪地追蹤

足跡的結,如果將我自己走過的路放一根線,會感覺絞纏得厲害,打上許多的結。但是,從來沒有審視自己走過的路徑,我把路放在后面,長奔或者徘徊。路在昨天,倒是喜歡看人家的路,檢討曲直。初到神農架的時候,我看到另類的路,獸的路。那是2006年的冬天,發(fā)現(xiàn)羚羊足跡,試圖解開羚羊之路的結,循著足跡去追趕羚羊。

大龍?zhí)兜亩?,天空開闊,陽光燦爛。霧淞的森林白茫茫,千樹萬樹銀花開。尺許厚的雪覆蓋落葉、巖石和地上的枯藤。陽光照耀在雪地上,雪粒呈現(xiàn)五彩斑斕的光澤。大寫意的山坡與河谷,波伏柔和的雪被直讓人想在上面打個滾。寧靜的大龍?zhí)堕L峽,偶有一兩聲星鴉發(fā)出的沙啞啼叫。喜歡雪地上的陽光,還有路旁結滿紅亮晶瑩小圓果的平枝栒子??諝庵休p柔的陽光像只溫暖的大手,拂在人的臉龐和脖頸,給予遼闊的林海雪原些許溫情。

雪地上,有紛雜的羚羊蹄印,這些蹄印立即拉近了我與原始森林的距離,多少年的想象,野人和豺狼虎豹出沒的地方,很興奮,來考察金絲猴,看到雪地上未曾預想的風景。既然羚羊的足跡可以讓羚羊蹤跡大白于雪地,其他獸呢?那也一樣可以循跡而尋,這下子沒有地方躲藏了吧?

從零亂紛雜的羚羊蹄印中尋找到一個明晰方向,然后跟著羚羊的足跡走,我以為這樣拍攝動物大有可為,心中竊喜。追出數(shù)十米,那蹄印轉個彎,又回來了,再像松解繩結找到新的方向,又循著蹄印往另一個方向走??傊?,我認為這一只羚羊的蹤跡斷不了,至少我能追到它去的方向,或許能找到它的居所,它們一般棲息在突出的大巖石下面,即一個開放式的山洞。

循著蹄印走出一段路程,也許這是羚羊返回去的路。然而,羚羊走到一處斷崖且翻過去了。目測了一下,我也能翻過去。于是,我像頭笨熊,跟著翻過去,羚羊卻沒有繼續(xù)往前走,它又折返回來。我再翻過斷崖回來,羚羊在一節(jié)平路走出很遠。雪地上,一切的物質都被冰封雪凍,那些巖隙的流泉,業(yè)已定格為一串水晶的冰凌。我大汗淋漓,凍僵的腳趾都開始發(fā)熱,嘴巴呵出大團大團的白霧。

羚羊走出一節(jié)平路之后,向山坡下面走去。我連滾帶滑下山坡,羚羊拐個彎,朝著坡上斜走上去。跟著足跡上坡,羚羊又拐向一片密林,這密林荊棘叢生,縱是被雪塑出許多優(yōu)美的線條,可它依然是荊棘。這一下,我沒法穿越過去。喘著心都要呼出去的大氣,我認輸了,對于羚羊,這一段路可能只是跳了一小段圓舞曲,我可是拼了一個上午的命。

羚羊足跡的結可以解開,但是無法溯及,始明白沒有一只羚羊會將自己的蹤跡暴露無遺,它們設計的路線,給一切可能的狩獵者布下不可能的關卡。好吧,羚羊在森林中,人家是健跑冠軍,我去雪地上尋找弱一點的家伙,找到野兔的腳印。野兔是蹦著走路,前腳叉開落地,后面雙腳并成一點超過前腳落地,一步便在雪地上形成三個點,差不多是個銳三角。

野兔跑不了羚羊那么遠,縱是有三窟,也只有三窟吧。循著野兔的腳印走,它也有點繞,無妨,荊棘叢里面穿梭,也無妨。我跟著一行野兔的腳印追,繞過幾堆刺叢,它鉆入一個洞,心想這就是它的家,逃不掉了,抬頭往前面一看,那邊有一個洞,它從那個洞口又走出一行腳印。跟著找,洞來洞去,我就給暈了。野兔到底去了哪里?我也不清楚,初來的雄心勃勃,卻如皮球完全泄氣。

天底下,誰都活出自己的保全方法。我想,獸生的路徑豈止是一個結,它有千絲萬縷,無法做簡單的解析。

古清生,長期生活在神農架,種茶、植花、養(yǎng)蜂,觀察和體驗自然萬物,并從事自然寫作。祖籍江西,生于湖北。曾從事地質勘探工作。他是茶農中的作家,作家中的茶農。致力于培育與制作世界上最純凈的生態(tài)茶。出版《漂泊者的晚宴》《2038》《森林中有許多酒——神農架山居筆記》《黃河彎黃河長》《金絲猴部落——探秘神農架》《我就是山中那盞燈》等20余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