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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3年第1期|胡斐:魚
來源:《草原》2023年第1期 | 胡斐  2023年03月03日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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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草原》策劃推出“草原騎手·九人聯(lián)展”欄目,優(yōu)選內(nèi)蒙古九位青年作家,全年12期進行重點推介,以凝聚和呈現(xiàn)新一代寫作者的新氣象和新表達。時間的長河奔入2023年,我們欣然看到這九位作家創(chuàng)作質(zhì)量和影響力穩(wěn)步提升,并已日漸成為內(nèi)蒙古當代文學的中堅力量。時隔十年,“草原騎手·九人聯(lián)展”欄目正式回歸,一批文學新銳正如騎手般在文學的草原上策馬揚鞭,讓我們共同期待他們以作品傳遞新一代寫作者的精神力量。

文學期刊是青年作家成長發(fā)展的重要陣地,積極為青年作家提供嶄露頭角的機會,是一個雜志的職責所在。這一年,請記住他們的名字:阿尼蘇、鄧文靜、胡斐、景紹德、李亞強、劉惠春、蘇熱、曉角、謝春卉。

本期推出的是胡斐的小說《魚》,這篇小說在平緩的語言脈絡里凸顯著敘事的張力,生命的脆弱如將死之魚,一張一合都令人心碎;劉惠春的散文《被凝視的花朵》從花朵隱秘的通道里,審視一位畫家和她的一系列畫作,滲透著女性主義的表達;景紹德的組詩《人間辭》中,那些來自生活中的詞語,帶著真誠的溫度,一字一句都讓人怦然心動。

 

雨下了三天三夜,泡軟了所有街巷。瀝青鋪的正街上,深黑淺黑攢著一坨一坨的水,沒鋪瀝青雜土夯實的小巷子里,咕嘟咕嘟冒著水泡,夯土喝不了那么多水,已經(jīng)像沼澤地。

雨一來,花枝奶奶突然開始每天穿戴整齊,滿頭白發(fā)梳得水滑,嶄新的青色斜襟上衣,筆直的黑色毛呢褲,然后躺在小屋的硬板床上,從早到晚蜷縮著,像一只瘦骨嶙峋的貓。如果把她搬離那一小塊床面,可能床單自己都會顯現(xiàn)出一個蜷曲的人形來。老原來是這樣,一個人越縮越小,越來越不占地方。花枝端飯送水給奶奶,松軟的饅頭和粥,清淡的豆腐和菜,但奶奶一口不吃,她只喝水。三天過去,花枝覺得奶奶整個身體里什么都沒有,就只有骨頭包著一汪汪的清水。

奶奶像蚌殼一樣只喝水,她是不是要吐掉身體里的沙子?花枝的弟弟,虎頭虎腦的玉喜,咧著厚嘴唇,沒心沒肺地說。花枝差點笑出聲,但驚覺到了話里的不敬,她轉(zhuǎn)過身去,假裝什么也沒聽到。

她是不是要死了?

討打的玉喜又說了一句,被他們的父親王銀生重重地彈了腦門。

街上的人都這么說。玉喜生氣地踢翻了垃圾桶,一溜煙跑到雨里去了。

王銀生眉毛擰成了神奇的S形,垂落的那幾簇眉毛,像是被秤砣拽低了。并且,他眼睛立刻紅通通的,眼淚要涌出來了。

王銀生帶著那兩泡眼淚,走到小屋里,試圖把母親從床上抱起來。他要送她去醫(yī)院,作為一個孝順的兒子,他不能聽憑老母親自己往死路上走。但她用長長的彎曲的指甲撓他的臉,還打算用滿嘴的假牙咬他的手。王銀生只好無奈地放棄,牙疼一樣捂著半個腮幫子,坐到滴雨的廊檐下發(fā)呆。他對一個三天沒吃飯的老太太也無計可施。雨天除了發(fā)呆還能做什么呢?空氣都要發(fā)霉了,屋檐快要泡酥了,院子里晾衣服的鐵絲繩,怕不是要被雨水的刀子慢慢割斷了。

飯好了,湊到一起吃飯,花枝媽媽嘴里含著幾粒米,假裝含混不清,是不是得準備了?花枝立刻懂了,老人要走到別的路上去,是一件大事,總得提前打算。王銀生的眼神飄到一粒粘在菜葉的花椒上,久久不愿意離開,仿佛那?;ń冯S時可能像假死的蟲子一樣翻身爬起來,而他等著一巴掌拍死它。花枝見過一種水果,和經(jīng)典版電視劇《西游記》里的人參果一模一樣。菜市場的阿姨說那是蘿卜,從小就被套進模子里,按人參娃娃的樣子來養(yǎng)的。王銀生就是那個變成了人參娃娃的大蘿卜。一頓飯吃完,花枝忍不住,說我去找三叔吧。王銀生梗著脖子,不用,還沒到那個時候?;ㄖ鋈幻靼祝遣辉敢饨邮苓@件事情。即使奶奶的眼眶已經(jīng)深深陷進去,眼睛亮得嚇人,有時候猛然走進她的屋子里,像撞上了一只黑貓的眼睛。這樣的異象已經(jīng)是啟示了,但王銀生不承認,也不接受。

花枝知道奶奶清醒無比。她有時會把玉喜叫到小屋的床前,不知道說些什么。有一天花枝打小屋門前過,看見奶奶往玉喜手里塞了一樣東西。玉喜一出小屋,花枝就把他逼到墻角,玉喜手心里窩著一個金戒指?;ㄖΠ阉自谧约旱臒o名指上,滴溜溜地轉(zhuǎn),金子上了年紀有一股暗淡,使她纖細的手更白了,也更老了,像上了年紀的一只手?;ㄖπ睦镆痪o,嘩啦啦把它抖回玉喜的手心,嘴一撇。玉喜說姐,我把它賣了,咱們買肘子吃吧?;ㄖφf你敢,奶奶拿指甲挖你的眼珠呢。玉喜的臉瞬間就白了,花枝說放好了,以后再賣,給你換大房子。玉喜聽話地找了報紙,把戒指一圈一圈裹起來,塞進他的百寶箱里。那是個木頭的小箱子,帶著鎖。不過兩三天,玉喜的百寶箱里藏了七八樣東西了。

雨一停,花枝就跑出門去。似乎大門外面的空氣被洗刷得更干凈,更好聞。

鄰居家的墩子,搖搖晃晃在小巷子里騎著自行車。爛泥拽住了車輪動彈不得,他像一個耍雜技的,整個人站立在腳踏上,要把輪子從地上拔出來。輪子拔出來,變成獨輪車,扭幾扭,又陷進泥濘中。幾次三番,那匹老馬一樣的自行車再也動不了了。墩子也沒力氣了,他喘得和火車頭一樣。花枝慢慢往前走,她想走到正街上,為了不讓泥漿濺起來,她像個小腳老太太,提著氣,踮著腳。失去耐心的墩子把腳撐在泥漿里,看花枝經(jīng)過自行車,嗓子里咕嚕了一聲,像有個水泡要浮出來?;ㄖ饶?,那個水泡又沒了。

忽然之間,巷子里的大門咯吱咯吱紛紛打開了,從不同的門里不斷涌出人。一個,兩個,直到一群。那些人抱著鋁盆,塑料盆,鐵鍋,拿著尿素袋編織袋,像野馬一樣在泥濘的小巷子里跑,或者像被點燃了尾巴驚恐的牛一樣,推推擠擠,橫沖直撞。那么多的腳踩下去,泥漿機槍子彈一樣四處掃射,小巷子里每一家的院墻,墩子的自行車,野草,白楊樹,花枝粉色的半袖和靛藍色的牛仔褲上,到處都是。

花枝慌張地往旁邊閃躲,墩子扔掉了自行車,把腳上沾滿泥漿的鞋脫了,拿在手里,想了想,又把鞋帶系在一起打個結,把鞋掛在了脖子上。自行車座上捆著編織袋,墩子把袋子夾到腋下。他看了幾眼自行車,任由它倒在爛泥中,抬腿要跑,看到搓泥漿的花枝,他說都去抓魚了,你家不去???

什么?花枝沒聽明白。

那群人跑得影子都沒了,墩子急了,沒工夫跟花枝再說話了。墩子拔腳去追,光腳踩在泥里,啪啪啪,咕咕咕。他和那群旋風一樣的人,都刮到南面去了。

花枝看了一眼倒在泥濘里的自行車,轉(zhuǎn)身回家去換衣服。迎面碰到慌張的王銀生,手里拿著把折了傘骨的舊雨傘??吹交ㄖ?,他有點結巴,也說抓魚去?;ㄖφf哪來的魚。王銀生說南面的澇壩,魚跟著洪水下來了。澇壩是西北有些地方人工開挖的池塘,蓄水用?;ㄖΣ幌肴?,她覺得那些魚來歷不明。但王銀生著急了,花枝看見他額頭前面的一綹頭發(fā)沒有方向地飛,腳也不自覺地跺在地上,就知道他很急。玉喜也沖出來,穿上了一雙舊膠鞋,興奮地嚷嚷著,姐,我們抓魚去。他手里端著燒水的大鋁鍋,鍋大,但又輕又薄。

那魚能吃嗎?

怎么不能吃?姐,聽說跟著洪水下來的大魚長到了二十斤呢。這么大。玉喜寬寬地張開了胳膊,環(huán)了一個嚇人的圓圈。

花枝想到那群野馬一樣橫沖直撞的人,知道他們都去抓魚了。

想吃魚,那買去。

王銀生說大家都去了。咱不去,吃虧。

花枝說那你們快去吧。

王銀生嘴唇動了動,沒發(fā)出聲音。他其實想讓花枝去,但他不好意思說??赐蹉y生有些瑟縮,玉喜推著他的腰,把他的身子往前頂,爸,姐不去,你帶著我去。反正今天我要去抓魚。玉喜不想吃魚,只想看熱鬧。像他那么大的孩子,熱鬧就是過年的鞭炮,越大越響,越響越好。

花枝看一眼瑟縮的王銀生,想到那群橫沖直撞的人。王銀生到了他們中間,就是一只綿羊。她不放心玉喜跟著一只綿羊去搶魚,只好三個人一起去。

到了那里,他們發(fā)現(xiàn)澇壩突然膨脹了,被雨水的酵母泡發(fā)了,上游那些盛不下的水通過泄洪道也跑到了澇壩里。澇壩只有一面堤岸,是圓的方的大石頭見縫插針構筑在一起的,其余三面開闊地迎著泄洪水道?,F(xiàn)在堤岸站滿了人,黑壓壓的一排烏鴉,鞋上都是泥,褲腳都是泥,卻天鵝一樣引頸看著水中央。水里只站著十來個人,風鎮(zhèn)的人多是旱鴨子,不敢輕易下水。

花枝看到了墩子,他的鞋還掛在脖子上,在離岸不遠的水邊,他張開自己的胳膊,像環(huán)出一張空氣的網(wǎng)來,向著池水一次次下壓,收縮,然后失望地甩開滿手泥。他什么也抓不到,雖然澇壩里都是魚。真的,那是花枝第一次看見那么多的魚,但沒有玉喜說的那么大。下雨水中空氣稀薄,使它們不得不一次次跳出水面呼吸氧氣。它們跳起來,自己把自己當水漂丟出去,水面上“啪啦啦啦啦”響成一片。堤岸上的人看呆了,如果這是一口巨大的鍋,他們會立刻點起柴禾,讓整個風鎮(zhèn)都散發(fā)出燉魚的香氣。而下到水里的人更著急了,他們看到了數(shù)不清的魚在跳,但沒有一條跳到自己的懷里來。

墩子往前挪了挪,水離他的脖子還遠,那么多的腳在里面,攪渾了水,讓他看不清附近的魚。魚啊魚,你們別來耍戲我,他往前撲了一下,一條魚游到了懷里。他慌慌張張,像第一次抱喜歡的女同學,手不知道怎么擺放才是正確的,要抱在哪個位置才是十拿九穩(wěn)的。堤岸一片歡呼聲,鼓掌聲,這是群眾性焦灼等待中第一條被抓到的魚,意義非凡。那條魚黑豆一樣呆滯的眼盯了墩子一下,墩子忽然覺得身上哪里竄出一股陰風,接著,他就被那條魚的魚尾抽了兩下,手打臉稱為扇耳光,那么魚尾抽在臉上,那就是扇了兩尾巴。魚打了墩子,墩子松了手,魚掉進水里,重新游到水中央。那里,更多的魚開始打水漂。人鼓掌歡呼,魚也鼓掌歡呼。惱怒的墩子兩手耙子一樣在水里瘋狂揮舞,魚都退縮到了水深處,一時間站在水里的人有些遷怒墩子,紛紛喊墩子輕點慢點。

人竟然降服不了魚,堤岸的人和水里的人都喪失了耐心。反倒是魚,越游越開心。

花枝從王銀生手里接過傘,漫不經(jīng)心往澇壩里走。沒人注意她要干什么,他們看墩子發(fā)瘋看高興了,比看魚還高興?;ㄖγ摿诵?,挽起褲腳,擼起袖子,張開傘,一步一步走到水里。王銀生站在堤岸上張嘴看著,玉喜三步兩步跨到岸邊,被花枝呵斥回去了。

那把傘滑行在水里,水安靜下來,隱約可見魚搖曳的影子。花枝鎮(zhèn)靜地像在一口深井里用木桶打水,把傘沉到水里,輕輕搖擺幾下,然后緩緩傾斜往起提。破傘嘩嘩漏著水,哪一次都心平氣和,不慌不忙。呼啦一下,一條魚在傘里成了甕中之鱉,想逃卻逃不出去。花枝稍稍合攏了傘,帶著魚回到岸邊。玉喜把魚從傘里抱出來,抱著魚往鋁鍋那里跑。一路上,羨慕的眼神像列隊的士兵,讓玉喜體會到檢閱的快樂。他“嗷嗷”喊叫著,把魚扔到了鋁鍋里。魚的尾巴啪啪地打,魚跳,鋁鍋也跳。

眾目睽睽,王銀生的腿和手走成了一順兒,走過去按住魚的身子,感覺到滑溜溜和黏糊糊?;ㄖτX得一條魚就夠家里人吃了,她收起傘,準備回岸邊。玉喜鞋也不脫,炮彈一樣沖過來搶走了傘,他也想抓一條魚。其他觀看的人本來安安靜靜,玉喜一下水,他們好像被揭去了天靈蓋上的“定”字符,動手動腳,都開始往水深處前進。張三身上的雨衣現(xiàn)在是漁網(wǎng),李四手里的臉盆現(xiàn)在是捕鯨船,墩子的鞋被拿下來,當成兇狠的狼牙棒,竟然拍暈了一條魚。

最離譜的,是刀子家。刀子的臉上有一道長長的疤痕,是被鋒利的刀子劃過縫合又隆起來的暗紅色,他一生氣,那道紅就跟著一起生氣,甚至比他還生氣。但刀子家的孩子很可愛,圓圓糯糯,活蹦亂跳。刀子家的孩子劃著一條小船,在向水深處挺進。那其實也不是一條船,只不過是碩大的一個塑料盆。到了夏天,風鎮(zhèn)郊外的高山里,下一場雨蘑菇就瘋長,那些蘑菇和別處的不一樣,奇香。刀子靠采蘑菇蓋了兩層樓,一樓是門面房,賣土特產(chǎn)。那個盆是濕蘑菇采回來后用來初加工的,撿掉蘑菇身上的草屑泥土和蟲子,就可以整齊堆放在后院,等著陽光曬干。那孩子乘著塑料盆,晃晃悠悠往水中間去。

手里有塊木板當成漿,嘩嘩地推著水。盆里還放著一個撈菜的大漏勺,可以當漁網(wǎng)用。刀子站著,滿臉得意,手里有一根粗麻繩拴在孩子腰里,萬一著急不怕拽不回孩子。萬事周全,只等著魚跳進盆里,或者孩子把魚撈進盆里,反正水里魚多得像蘑菇一樣。

花枝皺了皺眉頭。她覺得水里的人都變了樣,怪里怪氣。她使勁喊玉喜,玉喜的鞋被泥搶走了,他只好赤腳往前走,一邊走一邊仰著脖子,水快要到他的脖子了。玉喜,你再不回來,我把鍋里的魚扔了。玉喜說你扔,我自己會抓?;ㄖ]辦法,踩著渾濁的水去抓玉喜。快要攆上玉喜,忽然覺得附近的水變了顏色,一縷一縷的紅浮起來。玉喜身子一歪,嗆到了水,像八爪魚一樣,拼命掙扎。等花枝撲過去,拎起玉喜的衣領,讓他站直了,那紅更多了。那些魚怕不是喜歡血的味道,越聚越多,星云的旋渦一樣,讓人心里發(fā)毛。花枝把玉喜背回岸邊,一塊碧綠的玻璃碎片扎進了玉喜的腳底板。清涼的夏夜,有人喜歡在堤岸喝啤酒,喝醉了往野地里流水里摔瓶子是一些人的癖好,所以池底攢了不少碎片。

看到玻璃碎片,玉喜才知道疼,嗷嗷叫起來。王銀生跑過來,手里還端著大鋁鍋和那條魚,花枝恨恨地,要不是為它,玉喜的腳能這樣嗎?王銀生看清了玉喜的腳,臉色立刻發(fā)白。玉喜是家里的夜明珠,尤其是老太太含在嘴里的夜明珠,這幾天她快成只飲露水的神仙了,要不是玉喜經(jīng)常在她眼前走一走,那個屋子里就真的沒人氣了。王銀生嗓子都抖了,這咋辦呢?花枝說快去醫(yī)院,還能怎么辦。玉喜說,姐你拔了碎片就沒事了。你找死??!花枝一瞪眼,王銀生蹲下身,玉喜趴到了他背上。玉喜扭著頭,姐,你不許把魚丟了?;ㄖ︴吡艘荒_大鋁鍋,那條魚差點飛出去,它還活著,撲棱棱想飛。

花枝連鍋帶魚扔到了廚房,等趕到醫(yī)院,玉喜的臉像變了樣,突然發(fā)胖了,又方又圓。大夫不給他打麻藥,直接縫了針,四針。玉喜疼得哼哼唧唧,回去的路上買了一堆鹵味,玉喜不哼哼了,王銀生開始吭嘰。玉喜,你別跟你媽和你奶說。玉喜咬著一塊肉,說,知道了。我就說被一條狗追著跑,沒看前面扎到了玻璃。不過爸,你得給我買雙新鞋。

哭笑不得的花枝丟下他們先回了家。滿院子都是魚腥味。一只白貓,碧綠的眼睛,趴在房檐上看著魚。那只貓是玉喜的,養(yǎng)了兩年,后來不知怎么,玉喜身上開始起癬,一團團鹽堿地一樣泛起的白。奶奶說那只貓總往外面跑,身上不干凈,玉喜每天抱它團它,肯定是起了貓癬。她喝令一家人把貓當成野貓,也不給吃的,也不正眼看它,也不摟它抱它。貓好像懂了,漸漸就不回家,總在風鎮(zhèn)四處閑逛,越來越瘦,也越來越敏捷。

花枝對那只貓有些害怕。白貓自從離開以后,就再沒有回來過。一只貓,比人還絕情。也可能是人絕情,貓心里有怨恨。它突然跑回來,讓人心里發(fā)慌。

玉喜沒管貓,踮著一只腳,一瘸一拐往小屋里走,大聲喊媽,媽,我要吃魚?;ㄖ屪叱鰜恚吏~是怎么來的,但不知道玉喜的腳是怎么弄的。玉喜就把編的那一套拿出來講,越講越豐富,越講越像真的。她也就信了,玉喜整天爬高竄低,受傷是常有的事情。她麻利地在廊檐下的水泥臺階上摔死了魚,刮鱗取內(nèi)臟,剁成幾段。折騰了那么久,玉喜餓了,說我要喝魚湯,奶白奶白的那種。

花枝媽把魚處理干凈,油煎了,放進熱水里,沒放復雜的調(diào)料,清清的一鍋水燉著。魚燉在鍋里,白貓不見了。白貓趴過的房檐,像站著一個人影子。

外面有人敲門,哐哐砸。花枝開了門,墩子的鞋還在脖子里吊著,肩上滿滿一袋魚,魚腥氣隨著滲出的水往外竄。花枝捂住了鼻子。墩子說我自行車呢?

沒見,你的自行車,干嗎來問我?

墩子咧著嘴,你看見了,我把它放外面巷子里了,打算回來的時候取?;ㄖφf你放在哪了,去哪找。墩子說那兒沒有,我都找了好幾遍了?;ㄖp輕哼了一下,那就是丟了唄。墩子的臉一下子青了,黑青。墩子罵起了臟話,花枝說去別處罵去。墩子說你真的沒看著嗎?花枝說你撂下自行車就跑,別人以為你不要了,抬回家了吧。

墩子只好去別處找了。花枝看著他肩上那個沉甸甸的袋子,想它能值一輛自行車嗎?那么多的魚,怎么吃完?吃不完就臭了。賣給別人嗎?誰家現(xiàn)在還買魚,都在澇壩里撈著魚呢。

墩子四處敲門,四處碰壁,敲到街中間一戶,他忽然心跳得厲害,像心臟里有塊磁鐵被那院子吸住了。門外面掛著鎖,里面沒有人。墩子歪著頭,貼著門縫,用一只眼睛往里看。院子里有一種凌亂的秩序,啤酒瓶層層疊疊快碼到墻頭,紙板和亂草中間立著他的自行車。墩子把魚放到門口,兩手扒到墻頭,腳一蹬,肚皮貼著墻一個轉(zhuǎn)身,跳進了院子里。他把自行車扛起來,但他出不去。他想把自行車扔出墻頭,但沒成功。困獸一樣在院子里轉(zhuǎn)了幾圈,墩子決定先放棄自行車,出去等著。

墩子又扒墻頭跳出去時,老桑在門口蹲著,像一條兇猛的藏獒。那是他家,老桑雖然從小一只眼睛變成了渾濁的玻璃球,但他夏天露在背心外面的胳膊都是鐵疙瘩肉。老桑二話不說,上來就給了墩子一耳光。墩子耳朵里嗡嗡叫,像被一群蜜蜂蜇了腦袋。

老桑說大白天就敢跳別人家院子里,你比賊還賊。

墩子喊起來,你個賊,偷了我的自行車,賊喊抓賊呢。

他的衣領被老桑扯住了,車子是我撿的,扔巷子里沒人要,爺撿來的,你少給爺造謠。

墩子說你咋不去撿大街上的房子呢?你還會撿得很,那是我的車子。

老桑嘎嘎笑,你怕不是個傻子,把車子扔街上不就是給人撿的?

墩子說滾球,我去澇壩里抓魚,才把車子放那兒了。他眼睛一轉(zhuǎn),我交代過花枝的,不信,跟我去問她。

老??匆谎勰谴郁~,那魚是你的嗎?

墩子愣了一下。是,不是。是,不是。他張了張嘴,啞巴了。

老桑像是打到了蛇的七寸,澇壩不是你家的,魚也不是你家的,你想抓就抓,還抓了滿滿一袋子。老桑意味深長,眼神越過他家的院墻,落在雜草中間的自行車上。車子是他撿的,那道理就和墩子在澇壩里抓魚一樣,墩子跟他要車子,那他就要他的魚。墩子要魚,就得把車子留在他家。

墩子想了想,說車子給我。魚放這兒,看誰來撿。

老桑開了大鐵門的鎖,順手提起魚,袋口用白塑料繩繞圈緊住了。老桑揪著一根線頭,緩緩解開了袋口,一堆魚眼睛看著他,一堆魚嘴開開合合,像有話跟他說。老桑在別人的場子上打麻將,沒顧上去抓魚,回家撿到了自行車,也算是抓了一條大魚。大魚換了一堆真魚,老桑也很得意。老桑對著魚,開始幻想晚上的銅爐火鍋,魚炸酥了,配酸菜白肉粉條,咕嘟咕嘟,陰天都能咕嘟成晴天。有了魚,可以招呼麻友們到他家來吃飯,包括今天穿了紅裙子的羅四娃,她抓牌的時候總是笑,咯咯咯,像有個癢癢樂在撓他的背。老桑的背正回味那種虛實結合的癢,手里的袋子被墩子抓住了。

墩子把自行車從院子里解救出來,但不打算把魚留下來。他偷襲了老桑,本想搶過魚袋子蹬著自行車就跑。但魚太多,老桑手勁兒太大,把他給拽住了。老桑直接把魚袋子掄到了墩子身上,魚飛出去不少,在地上裝了彈簧一樣跳,跳到水洼里的,反而一動不動了。墩子被老桑從自行車上拖下來,扇了好幾個耳光,從臉上燒到了心里。墩子被一條魚扇耳光,倒沒那么生氣,可是被人模人樣的老桑打,他就格外生氣。

兩個人撕扯在一起,后來墩子被按到了地上,像一條被按住的魚,只有頭和尾巴能徒勞地擺動。老桑又開始扇墩子的臉,老桑小的時候總被人扇耳光,因為那只眼睛別人嘲笑他,他反抗,就總是被扇耳光。但后來別人就打不著老桑了,都是老桑扇別人耳光。老桑一邊扇墩子臉,一邊罵他龜孫子。墩子咬著牙,猛然抬起頭,朝著老桑那只好眼睛撞過去。墩子能感覺到有什么碎了,血順著老桑的眼睛往出涌。先哭起來的是墩子,他坐在泥濘里慢慢往后蹭,一條魚突然“啪”地跳起來,跳到了墩子懷里,黑豆一樣的眼睛對著墩子。墩子“啊啊啊”地叫起來,把魚像扔炸彈一樣扔出去。

老桑眼前的太陽先是紅的,后來就黑了。

澇壩邊的人群快散盡了,刀子的孩子還劃著塑料盆在和水周旋。孩子往岸邊送了好幾盆魚了,漏勺像在鍋里撈刀削面一樣,嫻熟地撈起了好多魚。魚都不大,但也耗費力氣,孩子早就累了,后來干脆躺在盆里,由著水的旋渦輕輕搖晃。刀子還不想回家,澇壩里的魚不像起初那么多了,但魚在刀子眼里都是蘑菇,采摘回來收拾干凈,可以風干也可以烤干。刀子隔著一段碧綠的水,大聲告訴孩子再撈三回,就帶他去買坦克車,那種最大最高級的坦克車。孩子懶洋洋地坐起來,用意念呼喚魚自己跳進盆里來。盆的周圍雖然有魚,但魚變精了,被圍捕的過程使活下來的魚有了虎口脫險的記憶,它們謹慎地繞開了塑料盆。孩子伸出手去,魚擦著他的指尖,一條一條滑過去。

孩子說魚都變聰明了。刀子把他拉回岸邊,往他手心放了一把炒黃豆。刀子家飯桌上一年四季都有炒黃豆,據(jù)說多吃黃豆可以補鈣,還可以鍛煉牙齒。刀子的衣服只要有兜,兜里都裝著黃豆。孩子以前不愛吃炒黃豆,逼他吃都不肯吃。現(xiàn)在抓魚抓餓了,以為黃豆是給他吃的,手端起來就把黃豆往嘴里倒。刀子說喂魚的,孩子又把黃豆收攏在掌心。刀子說再抓三回,回家讓你媽做羊肉蘑菇揪面片吃。

孩子晃晃悠悠跟著盆到了水中央,他偷偷往嘴里塞了幾粒黃豆。黃豆酥脆,咸香,在舌頭上滾來滾去,像一粒粒肉干一樣飽滿有嚼勁。他還想再吃幾粒,盆晃了晃,腰里的繩子在晃。孩子只好伸出手去,把黃豆一粒一粒丟到水里,咕咚,沒有水花,咕咚,小小的水花。魚一條兩條圍攏過來,刀子在岸邊捏著嗓子喊,趕緊抓。孩子俯下身,用漏勺舀到了一條魚,把它丟到盆里去。再把漏勺放到水里,魚已經(jīng)吃完了黃豆,四散逃開。

沒辦法,小船帶著一條魚回到了岸邊,刀子撇了一下嘴,才一條魚,浪費了我的黃豆。孩子咧開嘴,委屈又疲憊得要哭出來。刀子說別哭,哭給誰看。刀子往前走了走,從兜里摸出一把黃豆,像撒種子一樣撒到水里。沒有魚肯到近岸的地方來了,它們也折騰累了。刀子看著孩子,孩子的眼睛腫了,嘴巴邊上起了一層皮,他想起孩子從坐進塑料盆里還沒喝過水,也沒尿過尿。刀子摸了一下孩子的頭,剛想說回家吧,一條大魚緩緩地游過來。那條魚才是玉喜對花枝講過的大魚,二十斤的大魚。浮在水面的黃豆被它當零食,一粒一粒吃掉了。一面吃,刀子覺得魚也在看他。冷眼看他。

刀子走的地方多,每年離風鎮(zhèn)三百公里的地方,春分清明時節(jié),滿河冰塊嘩啦啦裂開,推推搡搡往前去,把水里的魚都趕出來了。那些魚在冰河下養(yǎng)的肥碩鮮美,而且還在昏睡中,很容易成批捕撈。當?shù)貙iT有“開河魚”節(jié),淺灘捕魚,頭魚拍賣,開河魚宴,熱鬧至極。刀子見過那么大的魚,也吃過那么大的魚。刀子覺得那條魚游過來,就是故意的。

孩子和塑料盆又被刀子推回了水里,刀子說你看好了,那條魚。大魚就在不遠處,散步一樣悠閑。孩子的手里塞滿了黃豆粒,刀子把兜里的黃豆都給了他。刀子說抓到它我們就回家。不是再抓三回,是再抓一條魚。孩子覺得身上有了點力氣,他跟著那條魚的軌跡往前走。魚在等他,游一游,歇一歇。孩子竟然追上了那條魚,他拿出漏勺,那條魚太大了,漏勺裝不了它。孩子把黃豆丟下去,大魚開始專心吃黃豆。孩子伸手去夠那條魚,魚轉(zhuǎn)了個身,孩子就掉到了水里。

刀子和孩子都不知道怎么辦,他們沒預想到這樣的事情。刀子拼命拉繩子,拼命往水里跑。孩子拼命跳起來,想從水的懷抱里掙脫。有一個瞬間,他覺得那條魚把他頂起來了,要把他往陸地上推。但沒有,那只是個幻覺?;糜X總是很快就過去了,等刀子把孩子拉回身邊,他已經(jīng)不會做夢了。刀子的頭發(fā)一層一層地白下去,像結了霜。

澇壩邊還圍著的人都丟掉了手里的魚,他們臉色蒼白地往回跑。那些魚如果游不回水里,過兩天就會被太陽烤干了。

姚大風是在澇壩邊沒人的時候才趕到的。澇壩里的魚,除了野生的,多半是他魚塘里的。他的魚塘離風鎮(zhèn)不遠,雨水積蓄了洪水,洪水過境,帶走了魚塘里的魚。那些魚還不到上市的時候,他養(yǎng)著魚是為了搞垂釣。早前姚大風是開拉面館的,加盟店在風鎮(zhèn)開了十幾家,后來他把賺到的錢都投了煤礦,賠得精光。再回風鎮(zhèn)又開了一家拉面館,每天四點起床,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拉不動拉面了。他在風鎮(zhèn)郊外找了一塊地方,租了三十年,想打造成度假村,魚塘是老早就荒廢了的水庫。水庫很久以前修建的時候,就連接了泄洪道。

那些魚是銀行里翻滾的一部分利息。他本來睡得很好,漫長的夏天,到處都有的疫情讓風鎮(zhèn)人安分守己。而在他的度假村里,將會有垂釣節(jié),燒烤節(jié),小型音樂節(jié),各種各樣的娛樂活動會讓這里人潮涌動。但雨打亂了他的節(jié)奏,它們跑了。他一路追蹤,查探到魚一部分留在了路途中,一部分安然無恙到達了風鎮(zhèn)南面的澇壩。

知道魚的下落,姚大風雇了一輛大卡車,還雇了在人力市場等活干的幾個壯勞力。姚大風有漁網(wǎng),但他們不會水,沒辦法下水拉網(wǎng)。等姚大風到二百公里外的城市買回遙控拉網(wǎng)船,再領著人回到澇壩邊,魚已經(jīng)所剩不多。只能說,魚是有的,但等幾網(wǎng)打撈上來,和他心目中的數(shù)量差距太大。魚以前對他的度假村似乎沒那么重要,現(xiàn)在卻打著閃電一樣的信號,好像他姚大風前半輩子的風光再也不會回來了,他會接二連三地失敗,魚游走了,就再也回不來。他跌倒了,就再也爬不起來。

魚到了風鎮(zhèn)不少人的家里,現(xiàn)在它們可能被油炸了,水煮了,麻辣燙了。姚大風心里的黑洞在坍塌,他被壓扁了,越來越薄,薄成一片干枯的樹葉。那幾個壯勞力和卡車司機都是談好了價錢的,活多活少,工資都是要付的。姚大風在沒有波瀾的水邊站著,很像要隨時往水里走,消失在水中的樣子。他們于是圍著他,生怕他付不出錢來,讓他們兩手空空地回家。

站了很久,被幾個工人聒噪的聲音泡透了,姚大風晃了晃,像剛睡醒。他說魚回來了我才有錢。你們要錢,跟我去找魚吧。

原來真有奶白的魚湯,做好了端上桌,玉喜盛了一碗,嘩嘩喝干了?;ㄖφf少喝點,魚是發(fā)物,小心你的腳發(fā)膿。玉喜癟著嘴,不敢吃了。王銀生早早涼了一碗魚湯,吩咐花枝去送到奶奶屋里?;ㄖν涣唆~繞著玉喜的血轉(zhuǎn)圈,總覺得心里硌硬,她沒搭理王銀生。王銀生只好喊玉喜,你去送,讓奶奶多少喝一點。玉喜端著魚湯進去了,過了好久才出來,魚湯沒有了,碗空了。奶奶說湯好喝,都喝了。不止沒進小屋的三個人,連玉喜都有點吃驚的樣子。王銀生還要再盛一碗,玉喜說奶奶打了個飽嗝,她喝不進去了。

看得出王銀生心情很好,他跑到小屋里,躺在床上的母親臉色泛著一絲紅潤,不只睜開眼看他,還對他笑了一下。她就是老了,耍了幾天小孩子脾氣。王銀生是這么想的,他覺得那條魚算是功臣,明天如果抓不到魚,那他也會到菜市場買一條大魚,再燉一鍋奶白的湯。

母親擺擺手,王銀生出了小屋。雨后,滿世界的濕潤和寧靜??墒窍镒永锿蝗慌緡\啪嘰,聽得出許多的腳踩著爛泥跑過去,哐哐的關門聲響成一片。突然又鴉雀無聲。

玉喜跑到門邊看熱鬧,另一撥人,幾個人跟著一輛貨車,像摸排地雷,慢慢往前挪。有人拿著高音喇叭在喊,今天澇壩里的魚,是我家魚塘里的魚,麻煩大家把魚還回來吧。高音喇叭自帶復讀功能,那一句嘶啞的聲音循環(huán)往復,門關得連縫也沒有,聲音還是擠得進院里。不會有人把魚還回來的,那貨車里空蕩蕩的。所有的門都鎖好了,魚在院子里睜著黑豆一樣的眼睛,不會說話?;ㄖ戳搜勰贪椎臏似鹚锼袄锏?。王銀生喊了一句“別??!”不倒干嗎,還要吃嗎?王銀生鼓了鼓腮幫子?;ㄖκ掷锏呐枰呀?jīng)空了。泔水桶里亂七八糟,沒有奶白色。

那群人經(jīng)過玉喜家,門開著。這顯然讓他們有些措手不及,貨車停下來,沒熄火,副駕駛的人跳下來,苦著臉笑。小老弟,麻煩問一下家里有南面澇壩抓來的魚嗎?從門的空曠里,花枝認得出那是姚大風,風鎮(zhèn)人小時候大概都吃過他家的拉面。玉喜不認識姚大風,他風光的時候玉喜還不記事。玉喜偷偷瞥一眼王銀生,花枝瞪了他一眼,玉喜說沒有,我家沒吃魚。誰也沒注意到,廚房門口魚的鱗片正在閃光,太陽陰沉沉,那一堆鱗片的光反而亮晶晶?;ㄖ尮西[的時候就蹲在那個位置,蔥皮,蒜葉,一小堆。依照慣例,那一小堆,要等到吃完了飯,洗鍋刷碗再清掃干凈,是有固定流程的。一般都是花枝來做這些事情,今天花枝心里懶懶的,不想做這些。

順著姚大風的目光,大家的眼神都看著那堆鱗片。王銀生不說話,玉喜嘴硬,我家的魚不是澇壩里的,在菜市場買的。

姚大風已經(jīng)聽不進別人說什么了,貨車一路開過風鎮(zhèn),使他心里的火苗越來越小。魚沒了,魚都沒了。貨車到現(xiàn)在還是空蕩蕩的??吹紧~鱗,他像看到了一堆火苗,迫不及待沖進院子里。玉喜被他撞了一個趔趄,被玻璃碎片扎過的腳踩實在地上,血又滲了出來。

王銀生呆呆看著,花枝和花枝媽堵在廚房門口,姚大風硬擠進去,打翻了盆子,掀開了鍋蓋,哐哐啷啷響成一片。哪里也沒有魚。魚呢?你們把魚藏哪兒去了?玉喜跳著腳,我家沒有魚,一條都沒有。去別人家找吧。但姚大風已經(jīng)旋風一樣刮到了庫房,正房,然后是奶奶的小屋。這時候王銀生才知道跑起來,他還是順拐著,要把自己絆倒一樣跑到小屋。花枝奶奶安靜地躺著,屋子里彌漫著不屬于塵世的味道,像花枝聞到過的,風的味道,土的味道,但是,隱隱還有海水的味道,那是魚的腥氣。姚大風嘶吼起來,你們吃了我的魚!你們還我的魚!王銀生要把姚大風拉出那間屋子,姚大風哈哈笑起來,一家子小偷,強盜,偷魚的小偷,吃魚的強盜。

花枝說滾出去。她手里不知道什么時候拿了一根搟面杖,搟面杖揮起來,姚大風沒躲,花枝自己收回來了,哐哐碰碎了桌子上的玻璃鏡面。那還是奶奶陪嫁的舊桌子,舊鏡面連人都看不清了,可是一直留著。花枝奶奶說鏡子里能看到以前的人,比如花枝爺爺。聽到吵鬧聲的花枝奶奶睜開眼睛,她的臉對著外面的陽光。她有點舍不得那樣的陽光,可是又覺得該走了。這一屋子的亂七八糟,讓前幾天總在她面前恍惚的那個人影不見了。他們嚇走了他。不知道花枝爺爺會不會在前面等她,她得趕快去追他。

小小的屋子里擠滿了人,像澇壩里的魚一樣,漸漸讓人喘不上氣來。等玉喜翹著腳跳進小屋,奶奶已經(jīng)醒不過來,只是還睜著眼睛。玉喜號啕大哭起來,是他要去抓魚,是他喂奶奶喝了魚湯。奶奶給了他那么多好東西,他給了她一個吃魚的強盜的名聲。她喝了那幾天的清水,都白費了。王銀生拿頭去撞墻,白白的墻上蓋了一個血印章,然后就暈倒在地上。

花枝說誰也別想走。你們這些殺人犯。

外面的街巷上,魚腥像一張大網(wǎng),慢慢罩住了風鎮(zhèn)。總有人的哭聲,不知道從什么地方跑出來。

胡斐,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讀者》《少年文藝》《讀友》《草原》等雜志,兒童文學、詩歌作品曾入選《中國年度兒童文學》《內(nèi)蒙古青年作家作品精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