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2022年7月31日，中國作家協(xié)會“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在湖南益陽啟動?！靶聲r代文學攀登計劃”旨在立足新發(fā)展階段，創(chuàng)新文學發(fā)展理念，整合文學創(chuàng)作生產傳播轉化各環(huán)節(jié)的中堅力量，形成聯(lián)動機制，為文學精品的產生賦能，有力彰顯新時代文學的價值。中國作協(xié)主席、中國文聯(lián)主席鐵凝在致辭中說：“當我們回顧新時期文學的成就的時候，恐怕不能否認，老一輩編輯家們精益求精的精神起了重要作用?！?/p>

這樣的話，對所有的編輯工作者是一種鼓舞。

作為一名“老編輯”，周明對這一攀登計劃非常關注并倍感欣慰?！霸谖覈F(xiàn)代出版史上，很多大師名家都做過編輯，如魯迅、茅盾、葉圣陶、沈從文等。他們在報刊編輯的陣地上，宣傳新文化和反帝反封建的思想，傳播新思想和新主張，成為獨領風騷的人物。新時代的文學要發(fā)展，要繁榮，要從平原到高原，從高原到高峰，實現(xiàn)攀登計劃，也需要一大批思想敏銳、獨立思考、有擔當情懷和學識廣博的編輯成為獨領風騷的人物。因為編輯既是助力者、見證者，也是審美者和好向導。必須有一批甘為綠葉、甘當‘助推器’的編輯，時代精品才能持續(xù)綻放，時代價值的建立、高峰文學的培育也將成為一種時態(tài)。”周明這樣說。

周明，1934年生，陜西周至人，16歲考入西北藝術學院 (1953年并入蘭州大學) ，大學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中國作協(xié)工作，在著名作家韋君宜、黃秋耘麾下?lián)吻嗄晡膶W期刊《文藝學習》的編輯。1957年，調入《人民文學》雜志社 (下稱《人民文學》)。此后，周明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聯(lián)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任職，兼任中國散文學會常務副會長、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常務副會長，始終沒有離開中國作協(xié)。可以說，周明是新中國培養(yǎng)起來的文學工作者。在接受一家媒體采訪時他說：“我一生只有一張工作證，就是中國作協(xié)的工作證，并為此感到無比榮光?！?/p>

周明的履歷就是如此簡潔明快。他在中國作協(xié)工作半個多世紀，親歷了50多年中國文學的風雨，親見了50多年一批又一批重要作家的成長。他自己的人生，也在中國作協(xié)這個舞臺上大放異彩。他始終扎根于文學沃土，長成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這棵樹越是經風沐雨，越是蒼翠繁茂；越是歲月悠長，越是果實花香。

第一章 編發(fā)《哥德巴赫猜想》，開啟新時期報告文學的黃金歲月

上世紀七十年代中后期，神州大地煥發(fā)了新的生命力，中國文壇隨之掀起了一陣報告文學熱潮，被稱為“喚醒國人的一串春雷”。時任《人民文學》常務副主編周明就是這陣熱潮的發(fā)起人和重要推手，他策劃、組織、編創(chuàng)了大量優(yōu)秀的報告文學作品，其中不少作品成為報告文學的標桿。如六卷本的《歷史在這里沉思》、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黃宗英的《小木屋》、柯巖的《船長》、冰心的《頌“一團火”》等。其中，《哥德巴赫猜想》更是轟動一時，對思想解放的大潮、時代精神的培育和時代價值的構筑，都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感染和激勵了一代人為“科學的春天”奮斗。

這篇劃時代的報告文學，也成就了一代大編輯家周明。

周明是《哥德巴赫猜想》的編輯。從選題策劃、挑選作者，到聯(lián)系采訪事宜、陪同采訪、討論修改、定稿編發(fā)，他親歷了這一作品從孕育到誕生的全過程。

1977年7月，“四個現(xiàn)代化建設”提到了國家的議事日程，全國科學大會也將在次年春天召開。“四個現(xiàn)代化建設”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是科學研究，就必須有科學家、知識分子走到前臺來。身為“國刊”的《人民文學》理所應當在這個時候有所作為、有所表達?！耙悄茉谶@個時候組織一篇反映科學領域的報告文學，讀者一定會喜歡，同時也可借此助推思想解放的大潮，呼吁人們尊重知識，尊重知識分子?！痹凇度嗣裎膶W》分管散文和報告文學的周明，和同事們萌生了最為樸素的想法，決定組織一篇反映科學領域的報告文學，寫一位科學家。

寫誰？找誰寫？

周明深知，這兩個問題是對編輯眼光的考驗。對于報告文學來說，選題和選作者同樣重要，兩者選對了，這篇作品就有了成功的把握。

周明和同事們經過非常熱烈的討論，最終確定：寫陳景潤，請徐遲來寫。

為什么是陳景潤？

當時社會上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外國代表團來華訪問，有代表提出要見中國的大數(shù)學家陳景潤。這個外國代表從一本權威科學雜志上，看到了陳景潤攻克“哥德巴赫猜想”的學術論文，對陳景潤十分敬佩?！案绲掳秃詹孪搿蹦耸澜鐢?shù)學難題，被稱作“數(shù)學皇冠上的明珠”。但當時陳景潤在中國名不見經傳。中國有關方面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中國科學院數(shù)學研究所找到了他。這位已經驚動了國際數(shù)學界的年輕科學家，竟是個充滿爭議的人物，有很多不食人間煙火的“笑話”，人們對他頗多看法，認為他是個“科學怪人”。

“科學怪人”的說法，引起了大家探究的興趣。

為什么找徐遲？

這個問題，周明在打長途電話邀請徐遲來北京采寫陳景潤時，徐遲也問過。當時，從事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家并不多，但并非沒有其他人。周明和徐遲是朋友，雖有十幾年未見面了，但聯(lián)系未曾中斷。周明直率地說，你是詩人，但你做過新聞記者，也寫過報告文學，又才在《人民文學》發(fā)表了報告文學《地質之光》。你比較熟悉知識分子。你用詩一樣的語言寫報告文學，語言更美，更有感召力。你最合適。

六十三歲的徐遲從武漢風塵仆仆地來了。

徐遲一聽陳景潤是“科學怪人”，猶豫了。周明也不催他，讓他在北京先會會朋友，放松情緒，自己則開始了采訪準備。他打電話和科學院聯(lián)系，接電話的人聽說要寫陳景潤，很驚訝，委婉地勸說，希望寫科學院那些“又紅又?！钡目茖W家。周明擔心人們的態(tài)度會影響采訪，便又和一位領導找到科學院院長方毅，說明為什么要采訪陳景潤，方毅很開明，立即表示支持。

周明安排徐遲住進了位于中關村的中科院一家招待所，又帶著年輕編輯王南寧陪同徐遲采訪。四十多年過去，整個采訪的過程，周明仍記憶猶新，尤其是陳景潤那間僅僅六平方米的宿舍帶給他的震撼，他更是終生難忘。

小屋里只有一張單人床，一張簡陋的辦公桌，一把椅子。桌子底下有個碗。墻角有兩個麻布袋。他們震驚之余，當場采訪陳景潤。你這么窄小的地方，怎么起草、演算哥德巴赫猜想？陳景潤淡淡地說：把床上的褥子掀起來，搬張小板凳坐在床邊，趴在床板上推算、研究。那兩個麻袋，一個麻袋是衣服，另外一個麻袋裝的是演算手稿和廢紙。裝衣服的麻袋裝的是穿過的衣服?，F(xiàn)穿的衣服穿幾天后，再把那穿過的衣服拿出來換穿，就是倒著換，換著穿，基本上不洗衣服。裝草稿的麻袋，有稿紙從麻袋口邊探頭探腦地露出臉來。辦公桌上涇渭分明，伏案常用的兩個胳膊肘寬的范圍，干凈得發(fā)亮，其余的桌面則鋪滿灰塵。至于那個碗，是陳景潤去食堂打飯用的，他嫌排隊耽誤時間，去食堂，經常是最后一人。他把飯打回來吃，吃完了碗就放桌子底下。本來，周明陪著徐遲一直跟蹤采訪，不斷地被感動、被震撼，此刻，更是感慨萬千！這就是“科學怪人”的生活環(huán)境和生活方式！哥德巴赫猜想，這數(shù)學皇冠上的明珠，就是我們中國的數(shù)學家陳景潤，貓在這樣狹小的房間里“制造”出來的！這個“怪人”的“怪”，是對科學的始終如一的純真和癡迷，是攻克數(shù)學難關所需要的一種特別的“勁頭”，是當被挖掘的一種科學精神！周明心潮洶涌，當初樸素的“寫一位科學家”想法瞬間升華了，陳景潤，如此獨特、極具個性特色的科學家、知識分子，他身上，有一種引領時代精神的榜樣力量！他激動地對徐遲和王南寧說，我們一定要把這種精神開掘出來。

回到招待所，周明立即和徐遲就如何梳理素材、怎么布局謀篇、怎樣塑造人物、提煉什么精神等一一展開討論。兩個人越聊越興奮，不知不覺就過了午夜。徐遲的創(chuàng)作激情徹底迸發(fā)了，嘩嘩嘩地寫起來。一個星期，他就完成了《哥德巴赫猜想》初稿。自然，周明成了第一讀者，讀完即和徐遲坦率地分享自己的讀后感。兩個人又討論、斟酌、修改。徐遲每改一次，周明都要讀一遍，談感想。那些天，他們隨時交流，隨時修改，反反復復直到定稿。定稿后，周明一刻也不耽誤地送給主編張光年審閱。整個過程，他們都處在一種緊張、興奮的狀態(tài)中。

一個優(yōu)秀的文學編輯家，除了要具有高尚的職業(yè)情懷和高水平的文字編輯能力，還應具有卓越的感知時代潮流的能力，具有提升作家感知這潮流的能力，以及引領讀者感知這潮流方向的能力。周明抱持并一直踐行這樣的理念，在《哥德巴赫猜想》的誕生過程中，他極為出色地體現(xiàn)了作為時代經典作品編輯的能力和價值。

《人民文學》1978年1月號，頭條刊發(fā)了《哥德巴赫猜想》。

《哥德巴赫猜想》一經問世，果然像春雷炸響，震動了神州大地。陳景潤，成為引領時代精神的榜樣，全國掀起了學科學的熱潮，對思想解放、對時代價值的構筑，都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那段時間，周明碰見的很多年輕人，包括很多知青，都反映說，在大街上、在村鎮(zhèn)、在田野里、在電線桿上面，都有大喇叭不斷地廣播著一篇叫《哥德巴赫猜想》的文章，讓他們很受影響，覺得自己作為中國青年，要為建設祖國貢獻力量，拿什么做貢獻？就拿知識，拿科學，所以要學知識、學科學。當知識分子、當科學家，成為年輕人新的理想。就是現(xiàn)在，談起《哥德巴赫猜想》，有知名作家還會說，他就是在電線桿底下聽的《哥德巴赫猜想》廣播，當時他才十幾歲，腦子里就烙下一個詞：科學。

《哥德巴赫猜想》，開啟了中國報告文學繁榮至今的黃金時代。

徐遲成為新時期報告文學的一面旗幟。1996年年底，徐遲去世，周明悲痛之余沉思，徐遲走了，徐遲這面旗幟不能倒。他向中國報告文學學會鄭重提議設立“徐遲報告文學獎”。周明的提議得到了積極的響應。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和浙江省湖州市人民政府決定創(chuàng)立報告文學的最高榮譽獎項——徐遲報告文學獎。2001年5月18日，首屆“徐遲報告文學獎”頒獎大會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舉行，當屆組委會和評委會授予徐遲“中國報告文學特別貢獻獎”。2012年，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授予周明“中國報告文學終身貢獻獎”。2019年，著名文學評論家、時任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常務副會長李炳銀，發(fā)表了《新中國七十年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中國文學新隆起的山巒》一文，在總結七十年推動報告文學發(fā)展的作家、編輯家成就時，徐遲和周明的名字分別排在第一位。李炳銀形容周明等編輯家們“用最豐沛的心血澆灌報告文學生長”。

文壇歷史記住了《哥德巴赫猜想》，記住了徐遲，記住了周明。

第二章 編輯“秘笈”：努力實現(xiàn)“綠葉”的意義與價值

文學編輯歷來被認為是一項富有犧牲和奉獻精神的崇高職業(yè)，事實上也是如此，優(yōu)秀作品誕生后，讀者往往只關注作者，很少注意到編輯。但在周明看來，編輯就是要為他人作鋪路石、作嫁衣裳、作綠葉，這是編輯的意義和價值所在。

周明自己就是“鋪路石”，一直充當著“綠葉”的角色。數(shù)十年的編輯生涯中，周明積累出了可圈可點的編輯“秘笈”。

編輯秘笈之一，把陪同作者采訪、參與作者的創(chuàng)作過程視作義務。在這個過程中，和作家交心、交朋友，碰撞出思想的火花，形成文學創(chuàng)作的合力。

周明認為，編輯在某種程度上不是一個獨立存在的個體，不應當將自己變成一個編輯匠，在一定的時候要參與作者的創(chuàng)作過程。陪同作家采訪，在旁做詳細記錄，可以為作家的創(chuàng)作提供資料參考，甚至可以及時補充作家遺漏或忽略的內容，幫助作家的寫作。任何有價值的文學作品，都應是時代的縮影與折射，編輯陪同作家的采訪記錄，也是時代的佐證。

周明陪同徐遲采訪陳景潤，徐遲寫出了《哥德巴赫猜想》；周明陪同冰心采訪“五個孤兒”和張秉貴，冰心寫出了《咱們的五個孩子》和《頌“一團火”》；周明陪同黃宗英采訪徐鳳翔，黃宗英寫出了《小木屋》，最讓人感動的是，出于信任，她進藏區(qū)森林采訪女林學家之前，做好了“萬一發(fā)生意外”的準備，將一封遺書留給周明……在一次又一次陪同作家采訪的過程中，周明是編輯，也是助手、朋友，將編輯的價值與作家的創(chuàng)作完美地形成共振。

編輯秘笈之二，要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有深入的了解，善于挖掘作者的創(chuàng)作潛能。

作為編輯，周明最得意的事是“挖”到了馬識途這座“富礦”。

1960年年初，26歲的周明奉自己的兩位領導——張?zhí)煲砗完惏讐m的派遣，到成都找時任西南局宣傳部副部長的馬識途，請他給《人民文學》寫小說。馬識途當即回絕：第一，我不會寫小說，我又不是作家；第二，我天天忙得要死，沒有任何空閑時間去寫小說。一般人被這么拒絕后，肯定就打道回府了，但周明是個責任感極強、非常有“磨”性的編輯。他早就研究過馬識途的經歷，知道他有一肚子故事可以寫，拿不到稿子不罷休。他笑嘻嘻地說：“我不走了，你們四川不是興擺龍門陣嗎？等你有空，我想聽聽你擺龍門陣?！瘪R識途只好請周明去家里喝茶，好早點打發(fā)他走。龍門陣還未擺完，周明就說：“你這故事都是非常好的素材啊，你把它寫出來讀者肯定喜歡?！瘪R識途開懷大笑：“你這個小伙子，和我擺龍門陣，擺來擺去，把我擺了進去。”三天后，馬識途乖乖交了稿。就這樣，“高官”馬識途被周明“逼”成了作家，且一發(fā)而不可收，成了一座創(chuàng)作“富礦”。不想后來馬識途因作品被打成“毒草”入獄，曾“恨”周明當初軟磨硬泡讓他寫作。但他口說“恨”，實深藏感激，是文學，使他的人生更加豐富多彩。2017年初，周明收到馬識途贈寄的新著，有感于馬老的創(chuàng)作力，撰寫了《我多想讓他再恨我一回》的文章，深情回憶往事，“假如時光可以重來，我多愿馬老再恨我一回”?！?03歲叟”馬識途讀到此文，幽默地給周明寫信：“我讀了你的《我多想讓他再恨我一回》感慨頗多?；叵肽卿Z鐺入獄6年，弄得我家破人亡，生死難卜之時，的確對你這位第一位拉我進文壇的作家恨過一回?，F(xiàn)在我要告訴你，我還真要再‘恨’你一回了。”馬識途說，他有新書想出版，希望周明給他出謀劃策?，F(xiàn)在，馬識途已經108歲，還時不時地惦記周明。

被周明拉進文學圈的人，還有王宗仁、柯巖等。他們都“罵”過周明，說是他把他們拉上了報告文學的“賊船”。寫報告文學很辛苦。柯巖就說，寫報告文學辛苦，女作家寫報告文學更辛苦，要爬山越嶺，什么艱難困苦都要經歷。比如要采訪的那個人物在大山里邊，你就必須去大山里邊，不像寫小說，在家里就可以寫，可以構思。

編輯秘笈之三，通過組稿洞察作者，大膽發(fā)現(xiàn)、培養(yǎng)、扶持青年人才。

今天編輯組稿，一個微信或許就能搞定，但在20世紀的文壇，編輯外出組稿才是常態(tài)。周明全國各地奔忙組稿、約稿，和作家面對面，隨時碰撞出文學的火花。在這個過程中，他不斷地發(fā)現(xiàn)年輕的寫作人才，并給予他們無私幫助與扶持。

1975年冬天，周明去黑龍江組稿。那是為準備恢復《人民文學》的組稿。本想找一些名家寫稿，但那時名家都被打倒了，只有物色業(yè)余作者、年輕的寫作者。到了綏化，他問綏化管文藝的人，你這里有沒有業(yè)余作者，有沒有年輕人喜歡文學的，我想跟他們見個面。他們說有，上海知青、浙江知青在北大荒兵團多的是，有喜歡詩歌的，有寫小說的，還有寫相聲的。周明一聽，很興奮，顧不得天下著雨，顧不得地方同行勸阻，硬是連夜趕了二十多里泥濘路，來到了兵團。當晚，一群年輕人來到招待所。幾年以后，從這群年輕人里，走出了何志云、陳可雄、陸星兒……何志云成名后感慨地說，周明是他認識的第一個編輯。他還寫了一篇文章，記錄了做編輯時的周明慧眼識人的這件往事：在冰天雪地的北大荒曠野上，幾個熱愛文學的知識青年組成文學小組，燃起文學的小火堆。一位從北京去綏化組稿的編輯，偶然聽說了這些青年人，硬是連夜趕了20多里泥濘路，走到他們中間，和他們談了一整夜文學，點燃了他們的文學之夢。

北大荒的這個夜晚，確實給在偏遠地區(qū)愛好文學的青年以欣喜、快樂和希望。在這群年輕人看來，來自首都的這位“大編輯”，手中像是握有一把神奇的“助推器”，助推他們把文字變成鉛字，把夢想變?yōu)楝F(xiàn)實，把不可能變?yōu)榭赡?。最幸運的是陸星兒。陸星兒最小，才十七八歲，但她特別愛看書愛學習，也非常有靈氣，回到北京匯報時，周明特別提到了陸星兒。于是，《人民文學》雜志社決定，把陸星兒調來實習，有意識地培養(yǎng)她。陸星兒沒有辜負周明和《人民文學》，她后來創(chuàng)作了不少作品，才氣盡顯。她還一邊實習一邊復習功課，考上了大學。

周明談到這次東北之行，總感慨地說：“其實，組稿約稿是作者和編輯雙贏的機會。對于作者來說，是存在被發(fā)現(xiàn)、被培養(yǎng)、被扶持的機會；對于編輯來說，是向作家學習和作家一同成長的大好機會，有利于自己眼界、審美、胸懷、人生格局、意志品質的提升與修煉?！?/p>

事實上，在文壇，被周明發(fā)現(xiàn)、培養(yǎng)、扶持過的人不計其數(shù)。2022年出版了第二本散文集《老旦》的作家朱佩君，一說起周明就感動不已：“是周老師捏泥人似的把我硬捏成了個作家?！敝炫寰菍W表演出身，曾經在秦腔舞臺上打拼多年。離開秦腔后，又心心念念重返舞臺，從來沒想過自己能寫散文。周明得知她經歷特殊，又看到了她非常有靈氣，悟性高，便一而再再而三地鼓勵她把自己的人生經歷寫出來。朱佩君終于拿起了筆。一年一年的積累，朱佩君悟出了散文之道，越寫越好。她說：“周明老師不僅教會我作文，也教導我做人，勤勉低調，不嘚瑟，不張揚。從他身上，我看到的是不為名不為利，只為年輕人有成長有進步，那樣的一種人性光芒，這光芒照亮了我。”如今，朱佩君的散文創(chuàng)作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粉絲眾多，也引起了評論家的關注。

編輯秘笈之四，要有絕對博大的胸懷。

周明認為，一個優(yōu)秀的編輯家，要有對文學絕對無私的愛，更要有絕對博大的胸懷。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做到慧眼識珠，并且當“紅花”綻放的時候，才能甘于“綠葉”的寂寞。

《哥德巴赫猜想》火遍大江南北的時候，徐遲走到哪里都有人請他簽名照相。有一天，徐遲跟周明說：“我怎么突然成明星了?！敝苊鳂返溃骸澳悻F(xiàn)在就是明星。”“你失落不？”“失落？”周明全然沒有失落感，反而覺得老詩人很可愛。徐遲去世后，周明從“報告文學旗幟不難倒”的立場，提議設立“徐遲報告文學獎”。這是周明的胸懷，不在一人一事，而在報告文學事業(yè)的全局。徐遲報告文學獎激勵了無數(shù)的作家投身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有力地促進了報告文學事業(yè)繁榮。周明自己，在獲得“報告文學終身成就獎”殊榮后，也依然保持著對報告文學的關注。他為創(chuàng)作隊伍不斷壯大、優(yōu)秀作品層出不窮而高興，為創(chuàng)作中一些急功近利、假大空的現(xiàn)象而憂心。但他相信，新時代一定會涌現(xiàn)出一批優(yōu)秀的編輯，建立起一個更加腳踏實地的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隊伍，一批批與時代緊密接軌的、推動社會發(fā)展與進步的優(yōu)秀報告文學也將橫空出世。

當人們問及周明，你做了近四十年編輯，當你的作者因你編發(fā)的作品有了名，有了利，甚至有了各種地位和待遇時，你周明卻仍然是周明，你難道沒有絲毫的失落和妒忌心嗎？周明總是這樣回答：“每當我看到有作者通過我編發(fā)的作品，通過《人民文學》走向高高的文壇，走向成熟，走向世界文學之林，我的內心就無比喜悅，就感到莫大的欣慰和自豪。我的事業(yè)就是做編輯工作，就是給作者們鋪路，做嫁衣，做綠葉。我把這石子路鋪好了，我的作者們平平坦坦地走過去了，一步一步走上文壇，綻放出光芒，我由衷地認為這等于是我的事業(yè)的成功，就有一份屬于自己的成就感?！?/p>

這是大編輯家的境界與格局。

編輯秘笈之五，做編輯，自己也要多寫，也應是一個作家。

周明一貫倡導，做編輯的也要經常寫作。自己多寫，可以多理解作家的甘苦，避免眼高手低、隨便槍斃作者的作品，也可培養(yǎng)自己寬厚平和、認真細致的為人處世作風。周明除了編輯工作，一直堅持寫作。他的很多作品，就是他陪同作家采訪和作家們打交道的一種記錄和感想，風格獨特。

周明說，今天，中國的科學事業(yè)已進入了“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成果巨獻、萬千人往攀登更高峰的令人熱血沸騰的新時代，大事素材層出不窮，這樣的時代必定催生和培育更多能代表時代精神的作品，也正是成就優(yōu)秀編輯、大編輯的新時代。他希望編輯們能抓住時代契機，開宗風，導風潮，育才俊，成為新時代文學、時代精神的推動者、建構者，成為優(yōu)秀編輯家、大編輯家。

第三章 “文壇基辛格”是綽號更是桂冠

一個優(yōu)秀的編輯家，應是一個作家，也應是一個思想家、社會活動家、策劃家。

周明作為社會活動家的成就和他的編輯成就，相得益彰。

在文壇，周明有一個“綽號”式桂冠，叫“文壇基辛格”。

誰也說不清，“文壇基辛格”這個綽號是從哪一天叫出來的，但以基辛格——中國人民家喻戶曉的外交家來比喻周明，乃是人們對他在一些文壇活動出現(xiàn)突發(fā)緊急狀況時，所展現(xiàn)出的出色協(xié)調、斡旋和解決問題的能力的一種褒揚和認可，真切地折射出周明是文壇外交家、活動家的生動形象。

1983年3月23日，“全國優(yōu)秀報告文學頒獎大會”召開的前一天。

下午3時左右，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馮牧打電話到北京東直門海運倉總參招待所（頒獎大會會址。后更名為“京東賓館”）緊急找周明：“出事了，出大事了！會開不成了！理由的那篇作品明天不能發(fā)獎，要撤下來調查研究?！?/p>

周明如雷轟頂，首都各家媒體、即將出席頒獎大會的領導和嘉賓均已收到通知和請柬，外地獲獎作家也都已從全國各地到達北京，住在招待所，等著明天開會領獎，現(xiàn)在要停止開會頒獎，這怎生了得？怎么向媒體、向參會者和社會解釋？！

周明急切地說：“那怎么辦？時間這么緊迫?！?/p>

馮牧說：“怎么辦，你了解情況，你想辦法！”馮牧這樣說，是因為他相信周明的能力。周明結交廣泛，性格好，有親和力，與人溝通能力很強。

馮牧這么一說，周明立即冷靜下來。對呀，我了解情況，理由作品中“廠長”這個人物是站得住的，怎么不能發(fā)獎呢？

當時，全國性的文學評獎活動只限于兩年評選一次的詩歌、報告文學、短篇小說和中篇小說優(yōu)秀作品獎。這個獎由《人民文學》發(fā)起，經由主編李季申報，茅盾批準同意。這個獎延續(xù)下來，后來改成了魯迅文學獎，相當于魯迅文學獎的前身。除此之外，社會上乃至全國范圍內再沒有其他獎項。每屆評選出的作品數(shù)量有限，而且每次評完獎，獲獎篇目首先要在報紙上公布，然后擇期舉行頒獎儀式。評獎很有權威性，也很有透明度，在社會上影響很大。這一屆報告文學評獎由馮牧主持，周明是評獎辦公室主任。理由發(fā)表在《人民文學》1981年第5期的《希望在人間》，榮獲報告文學獎。頒獎大會定于3月24日在北京召開。誰曾想到，獲獎作品的篇目一公布，立刻就有人針對《希望在人間》告狀，說此文“吹噓個人”“不真實”，三天內就告到了中南海，驚動了主管宣傳文化工作的中央政治局委員胡喬木。胡喬木辦公室通知中國作協(xié)評獎辦公室：立即停止給這篇作品評獎和發(fā)獎。

《希望在人間》這篇作品寫的是一個虧損八年、負債累累的電視機廠，在新任廠長黃宗漢上任的三年間，帶領全廠職工、干部開拓進取，積極進行改革創(chuàng)新，打了翻身仗，扭虧為盈的故事，應該是為改革開放高唱贊歌，具有鮮明時代特色的現(xiàn)實主義佳作?！度嗣裎膶W》是在聽說了黃宗漢的事跡以后組織理由去采寫黃宗漢的，王南寧作為責任編輯，還陪同理由采訪。經過深入地采訪和思考，理由寫出了《希望在人間》。文章發(fā)表后反響良好，也沒有人告狀，評獎一公布，就有了告狀信，顯然是想抵制改革。

周明立即找到王南寧，說：“咱們倆趕快找個房間把門關上，起草給中央領導一個情況說明的信，力爭能挽回。”他又跟作協(xié)司機班打了招呼，下午有緊急任務，請留一輛車待命。

周明和王南寧找了一個房間，關起門來，緊急起草了信件。他們將信在電話里念給馮牧聽，馮牧表示同意，只就個別字詞做了調整。之后，他們手抄了兩份正規(guī)的信件，一份給中宣部長，一份給胡喬木。下午五點鐘左右，他們動身去找中宣部長。找到部長家里，部長夫人和周明認識，告知部長還沒回來，但會回來吃晚飯，熱情地叫他們坐著看電視等。部長回來了，聽周明匯報后表態(tài)，這個事我知道。但這件事是喬木同志批示的，還得報告喬木同志。周明急得脫口而出，我們不知道喬木同志現(xiàn)在在哪里啊？部長說我也不知道，我給你問問。他拿起紅機子，說我是誰誰誰，有一件急事要處理，請接一下喬木同志的電話。放下電話，他讓周明他們去中南海找喬木同志。

周明和王南寧興奮得不得了，能去找胡喬木，那就很不簡單，有希望見領導，就有機會說話了，事情就有希望了！

從部長家飛奔出來，周明對司機說，快，去中南海！一路上，還不停地催，小伙子開快一點，開快一點。到了中南海西門口，車一停，傻眼了，警衛(wèi)室沒有他們進中南海的備案。他們也沒有任何證件，證明、介紹信都沒有。幾個哨兵以為他們要“闖”中南海，緊張地圍了上來。周明連忙和哨兵交涉。哨兵一開口，王南寧就聽出了他們的陜西口音。她是陜西人，人也極機靈，立即和幾個哨兵認起老鄉(xiāng)，熱情地用陜西話和他們解釋情況。她一邊解釋一邊給周明使眼色。周明心領神會，趁機溜進警衛(wèi)室去打電話。幸運的是，他認識總書記的一位秘書，請警衛(wèi)把電話撥通找這位秘書，秘書也正好在辦公室。解釋了一番，秘書讓他報人數(shù)和車號，說，你待會兒。周明把電話一掛，一會兒電話鈴響了，警衛(wèi)一接，是領導辦公室電話，立即放行。

周明和王南寧甭提有多高興了，這是“闖”過了多大的一個關呀！

然而，車子進了中南海，倆人又傻眼了。剛才一高興，忘了問胡喬木的辦公室在哪棟樓。于是又下車問。這回很快就得到答復，讓他們去小放映室，喬木同志正在那里審看一部電影。

真是越緊張越出狀況。糟糕！又忘了問小放映室的具體位置了。中南海那么大，小放映室在哪個樓里？他們只好在里面轉，邊轉邊停下車問路。他們每到一個崗哨，哨兵就給他們熱情敬禮，都以為是總書記的客人。

在美麗的中南海轉轉轉，終于，找到了小放映室。

門口站著兩個警衛(wèi)攔住了他們。說明來意后，一名警衛(wèi)進去請示。很快，喬木同志的秘書出來，說首長同意聽匯報，但你們只能進一個人。王南寧趕緊對周明說，你趕快進。

周明跟著秘書走進小放映室。周明搞報告文學久了，因經常要聯(lián)絡各方面送審事，接觸面廣，認識的人多，也結識了好些“?！崩锏拿貢?，和這位秘書也曾見過一面，算是認識。見到胡喬木，周明趕緊蹲在胡喬木座位邊作口頭匯報，叨叨叨地說，這個作品是怎么寫出來的，什么內容，怎么好。說完了，胡喬木看他一眼，問：“就這些？”周明點頭：“就這些?！焙鷨棠菊f：“如果，你剛才講的是事實的話，那就發(fā)吧！”就一句話。

走出放映室，周明說：“南寧，成功了！”

王南寧激動得都哭了，笑著哭了，惹得警衛(wèi)在一旁笑。

周明顧不得說詳情，喊王南寧趕緊走。然后他們坐上車，出中南海，馬不停蹄地直奔馮牧家里去匯報。

馮牧姐姐正在做飯，說馮牧到賀捷生家里去了。

周明和賀捷生早就熟悉，知道馮牧跟賀捷生共住一個樓，不同單元。他“蹬蹬蹬”跑下十幾層樓，又“蹬蹬蹬”爬上另一單元樓，到了賀捷生家，“咚咚咚”地敲門。賀捷生開門一看，立即問道：“周明，成了沒有？”周明說：“成了！”賀捷生一下把周明抱?。骸鞍パ?！太好了！太好了！馮牧在家里坐立不安，不在家等你消息，跑我這來了?！瘪T牧也喜笑顏開，一顆懸了幾個小時的心放了下來。雖然他知道周明處事靈活智慧，很多棘手問題在周明“和為貴”的外交手段中往往會順利化解，但此次事涉中央領導，也就不敢掉以輕心。周明把情況簡單說完，就起身走。賀捷生說：“你和南寧立了一功！在我這吃飯?！敝苊髡f不吃飯了，現(xiàn)在都七點多了，從五點折騰到現(xiàn)在兩個多小時了，得趕去招待所。

他們趕到海運倉總參招待所時，已過八點了。一看，開會用的那幾排房子，所有房間都黑燈瞎火。周明心里一驚，問服務員：“我們的客人呢？”服務員回答說去餐廳吃飯去了。他們又急忙趕去餐廳。

一進餐廳門，周明怔住了。哎呀！所有出席會議的代表和工作人員，一百多人，就在那里坐著，靜悄悄地端坐在桌旁，筷子擺在桌上，誰也沒動筷，誰也沒吃飯，都在等他們，等他們的消息。周明的眼淚“唰”地滾落下來！幾十年后，再說起那個情景，周明仍然熱淚盈眶。他哽咽著對大家說：“成功了！明天的會議按計劃進行！”“太好了！太好了！”大伙歡呼著涌上來，一下子把周明和王南寧抬了起來。

熱烈的氣氛中，有人突然說，周明，夜“訪”中南海立奇功，你這是“文壇基辛格”啊！

話音一落，立即有人響應。周明“夜訪中南?！钡墓适?，后來被當作是“文壇基辛格”稱號的肇始。

其實，相對于基辛格政治外交來說，周明熱情真誠、謙遜低調、風云不驚的文學外交更有一層純真高雅的魅力，而且從一個側面反映了那個時代的風氣。

周明對這個“綽號”卻一直保持低調。他的為人原則是，一切都要低調。低調，活得安心。他一輩子就是這么做的，但“文壇基辛格”，是人們對他協(xié)調、斡旋突發(fā)事件能力的一種褒揚和認可，無關低調或高調。中國文壇需要周明這樣的活動家。

第四章 與冰心的忘年交成就“冰心散文獎”

周明做編輯幾十年，與眾多作家都結下了深厚友誼，有不少還是“忘年交”。其中，冰心老人跟他的交情極好，好到甚至讓她的兒女都“吃醋”。

周明和冰心的忘年交，從冰心擔任《人民文學》編委時就開始了。當時周明是年輕編輯，冰心對他很關注，給予了他很多幫助。1964年，在陪同冰心采訪創(chuàng)作《咱們的五個孩子》的過程中，周明被冰心深入細致的采訪、嚴肅認真的寫作態(tài)度以及對孤兒如同親人般的關懷所感動，對冰心的敬佩之情更加深厚。

1961年6月和1962年12月，北京崇文門外東唐洗泊街一家五個孩子——周同山、周同慶、周同來、周同賀、周同義兄妹，不幸相繼失去了父母。他們的父親都是積勞成疾因病去世的普通工人。時年，最大的孩子周同山才15歲，正在念初中；最小的同義只有3歲；二女兒同慶10歲，正在上小學；男孩同來8歲，剛剛踏進學校門；還有一個女孩同賀，僅6歲，什么事也還不懂。這么小的幾個孩子突然成了孤兒，往后的日子怎么過呢？

一人有困難，萬人來相助。街坊鄰居、社會各界都向孤兒們伸出了援助之手。幫做早餐的，操心著洗衣縫補的，照看小同義的，刮風下雨護送孩子們上學的。街道辦事處宣布：國家供養(yǎng)他們讀書，每月還有生活補助費。報紙、電臺發(fā)表和播發(fā)了這則消息后，援助孤兒們的人更多了……

冰心知悉此事后，十分關心和同情五個孤兒的遭遇，答應為《人民文學》寫篇報告文學，報道此事。1964年春天，在周明的陪同下，冰心對五個孤兒的事進行采訪。當時冰心已年逾花甲，而且家住北京西郊，離五個孩子的家路程很遠，可她仍然將采訪的日程安排得很滿。在前后半個月的時間里，她幾乎天天進城，采訪鄰居、街道干部、學校老師等幾十人之多，獲得了十分生動感人的第一手資料。

冰心采訪，不是刻板地有聞必錄，而是仔細傾聽對方的訴說，她是用心在感受，在交流，所以只在極關鍵處在筆記本上記下幾行字，而周明作為她的助手，記錄得非常詳細。

不久后，冰心寫出了報告文學《咱們的五個孩子》，發(fā)表在《人民文學》1964年6月號。周明是責任編輯。這篇報告文學引起社會上的廣泛反響，海內外熱情的讀者給冰心寫來大量的信，表示了對孤兒們的深深同情、關心，并施以援手幫助他們。

在后來那個人妖顛倒的時期，六十六歲的冰心老人被勒令在中國文聯(lián)大樓掃地。冰心在寫作《咱們的五個孩子》時，為了引發(fā)回憶，曾參考了周明的筆記本，有知情的造反派以此為由，批斗冰心時，批她“臭架子大”，采訪時自己不記筆記，讓編輯記。作者與編輯的一次極為正常的合作，竟成為罪加一等的證據(jù)。

但周明和冰心，并沒有因為“株連”之事而疏遠，反而兩人的心更為親近。

非常有意思的是，十四年后，周明再一次陪同冰心采訪。這一年，冰心已經七十八歲，她應《人民文學》的約請，要采訪全國勞動模范張秉貴。有周明陪同，冰心更加自在舒心，采訪十分順利，很快寫出了《頌“一團火”》，塑造了一個具有“一把抓”“一抓準”功夫的人民售貨員形象，為報告文學熱潮添了“一團火”精神。周明再一次親歷文學大師冰心從采訪到完成作品的全過程，感到十二分的幸運！

周明和冰心交往二十多年，對她的為人為文非常欽佩。他悄悄寫了一本散文集《記冰心》，懷著忐忑的心情送給冰心一本。不久后，冰心邀他去她家里，歡喜地說：“你好像我肚子里的蛔蟲，那么多事我都忘記了，你卻寫出來了。”平時周明工作忙，如果很久沒見到冰心，冰心就會打電話給他：“你怎么好久不來？要是你再不來，就只能瞻仰我的遺容了?！绷至挚偪偅麄冎g，常常童心相見，沒大沒小，相處極為愉快。

他們的忘年交情誼，也成為今天備受關注的“冰心散文獎”的緣起。

1984年，一批老一輩作家發(fā)起成立了中國散文學會，冰心擔任學會的名譽會長。第一屆會長為吳組緗。第二屆會長為林非，常務副會長為周明，副會長有石英、王宗仁等人，他們都是創(chuàng)會元老，也一直是散文學會最活躍的力量。自成立以來，中國散文學會開展大型筆會、采風、散文論壇及個人散文研討會等活動，為推動中國散文創(chuàng)作及發(fā)展繁榮作出了重要貢獻。

一天，周明收到了冰心寫來的一封信，信中說，周明，你好久沒來看我了，哪天到家里來玩，我跟你談個散文評獎事。周明就找時間去冰心家。冰心說：“我經?？措s志報紙，看到許多新人寫的散文，寫得很好，很有新意，很有生氣。有鑒于此，咱們散文學會設個散文獎，評評獎，鼓勵鼓勵文學新人?！敝苊髡f：“老人家，設獎可以，可是沒錢呀！現(xiàn)在搞獎的活動都是錢?！薄拔医裉旖心銇砭褪钦勥@事。”“真的？”然后冰心就說，她有幾萬塊錢稿費，想讓周明取出來拿去設獎。她說著就拉開抽屜，要從抽屜里拿存折。周明趕緊阻止：“老人家，你千萬別取，這不行，你還有三個子女，你把錢留給子女，留給吳青他們?！北恼f：“我的家具，可以留給他們?！敝苊餍ξ財[手：“老人家，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你到外邊去看看，家具都換新的了，樣式都好看極了，老式家具不值錢。”“反正他們不會有意見?！北恼f著把隔壁房間的女兒吳青叫來。吳青說：“我聽我娘的，娘給就給。我沒意見，我們都沒意見。”周明非常感動。冰心堅持說：“反正我得給你一些支持吧?！?/p>

周明和林非、王宗仁、石英說了冰心想設立散文獎的事，他們都很振奮?？紤]到老人家充其量也只能拿出幾萬塊錢，大家便商量怎么再想辦法籌措一些。他們都清楚，冰心并沒有多少錢，因為冰心經常捐款。哪里水災了她捐幾萬，哪里地震了她捐幾萬，她的工資大概都捐得差不多了。她的積蓄主要就是稿費，可她寫散文，稿費低，文章又短，不會有多少稿費。但不管怎樣，老人家發(fā)出了倡議，大家就要想辦法把散文獎設立起來。

剛好周明到深圳開報告文學會，跟《深圳特區(qū)報》陳社長坐在一起。陳社長是個有才干、有魄力的人，他當深圳特區(qū)報社社長期間，廣告費拉了幾個億，在全國都聞名。那時，深圳特區(qū)是改革開放前沿，去的人多，有錢的商家都愿意在他們報紙做廣告。周明對陳社長說：“老陳，我有事想跟你商量。冰心先生想搞一個散文獎。老人家要給我們錢，我們怎能要老人家錢。但不要的話也不行，她不干，我們就想少要一點?，F(xiàn)在也不知道她能給多少，但肯定不夠。這樣的話，我們資金太短缺了，你能不能支持一下?！敝苊鲹年惿玳L當場回話說不行，搞得自己很沒面子，便又說：“這樣，我們先聽市長報告，待會完了再討論?！鄙?，周明問陳社長考慮的怎么樣。陳社長竟豪爽地說：“行??！冰心先生給多少，我給你再加一倍，翻一番?！敝苊鞲袆又啵s緊打電話給林非他們報喜，有希望了，事情有希望了！一回到北京，周明就去看望冰心，跟她說了深圳籌措錢的事。冰心說，你們籌措也是為難你們，我這五萬元你們是要拿去的。就這樣，散文獎的事落實了。

1999年，冰心先生去世。周明和學會的幾位領導，反復商量，最后決定將散文獎命名為“冰心散文獎”，既完成冰心設獎的遺愿，也是對冰心最好的紀念。

2000年，中國散文學會舉行了“冰心散文獎”第一屆評獎活動。如今，“冰心散文獎”已成為中國散文學會的最高獎項和一項具有權威的全國性的散文大獎，也是中國文學獎中最重要的獎項之一，代表了中國散文最高、最專業(yè)的水準。

冰心散文獎大大地推動了中國散文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繁榮。二十多年來，散文作者新人一茬接一茬，隊伍壯大了，散文產量高了，好散文多了。每天國內的報紙副刊，主要發(fā)表的是散文，光這一項就得多少產量？對此，周明覺得欣慰。但是他也有隱隱的擔憂，散文量大了，水分也會多，這就需要精品了。散文寫作是語言文字最講究的，最應該講究的，可現(xiàn)在也有個別人把散文寫歪了，寫作不精心，語言文字不講究，失去了散文應有的那種美感。因此，如何提高散文的精品比例，做到量大而質優(yōu)，是散文創(chuàng)作的一項重要任務。

第五章 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及柏楊研究中心，凝結著周明的心血結晶

自從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開館以來，將來訪者約在“文學館”見面，慢慢成了周明的慣例。他常常笑容明亮地站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主樓前，和樓前那些樹木一樣，遍身披滿陽光地迎候來訪者。這不僅是因為文學館是一個地標性建筑，還因為他家就住在附近，他幾乎每天都會來文學館走一走。對文學館，他懷有深沉的牽掛。當年，這座“文壇世紀工程”興建，周明在工地上一住就是三年，直至文學館拔地而起。

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坐落在北四環(huán)東路與惠新西街交叉口東側，占地四十六畝，是一個宏偉優(yōu)雅、現(xiàn)代別致的建筑群。

建立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倡議最早由巴金先生于1981年2月發(fā)出。1981年4月20日，中國作協(xié)主席團擴大會議討論通過，決定籌建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并報中央批準。原先的館址設在北京西郊萬壽寺西苑。后幾經選址、籌備，最終確立了新館的設計方案。

1997年12月，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奠基，1998年3月正式動工。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書記吉狄馬加擔任工程總指揮。

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館長舒乙總管設計、施工及建成后的全面布局。舒乙全身心地投入基建工作，極大地發(fā)揮著智慧和才能，為文學館的建設作出了巨大貢獻。

已經擔任文學館副館長的周明出任副總指揮之一，并任基建工程的法人。周明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作為一個畢生投身文學事業(yè)的人，要挑起建筑工程的擔子。“法人”二字，讓他壓力山大，誠惶誠恐。

周明深知，施工建筑是一件復雜而又麻煩的事情，如果一個環(huán)節(jié)一件事情出了問題，后果就不堪設想。他仔細思量，只有日夜住在工地才能適應工作。他想到做到，很快在工地上建起了臨時辦公室兼宿舍，白天，從北京市有關部門辦事回來，就在工地上巡查，和他的顧問班子成員研究處理問題；夜晚，他就睡在工地，以便及時解決工地上有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

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于1999年10月落成，2000年5月開放。

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是中國第一座，也是目前世界最大的文學博物館，現(xiàn)有館藏非常豐富，珍品異常之多，作家手稿、作家簽名書、照片、書信、字畫、錄音錄像及相關的圖書、報紙、期刊資料等多達幾十萬件，館內還有許多以作家個人命名的作家文庫……堪稱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聚寶樓”。

在“聚寶樓”里，有一個以“柏楊”命名的“柏楊研究中心”，這個中心，是在周明的直接推動下建立起來的。

1988年，周明隨大陸作家代表團到香港參加一個國際性文學會議，會上認識了臺灣作家、柏楊的夫人張香華。那時候柏楊在大陸已享有很高的知名度。張香華回臺灣后不久，給周明打來電話，說她和柏楊想回大陸探親。張香華老家是福建人，但生在香港，長在臺灣，從沒來過大陸，而柏楊離開大陸已有40年。

周明立即說好，特別歡迎你們回來。放心，這邊我給你們安排好。這既是“外交”辭令，更是周明的意愿。他知道，柏楊夫婦回大陸探親，將是一件有文化意義的事情。

經過一番籌劃，柏楊和張香華從臺灣回大陸探親。周明到首都機場迎接他們，安排他們住進了北京飯店。

第二天，周明陪柏楊去看天安門廣場，又到西單的街道轉悠。當年，北京還叫北平的時候，柏楊是東北大學的窮學生，就住在西單。他是從一個朋友那里拿了十幾塊銀洋，從北平去的臺灣。故地重游，柏楊想找到他曾經住過的那個院子，找了好久，大體位置沒錯，原來的房子卻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高樓大廈。但他還是看得很仔細，回憶當時這房子什么樣、他住哪里，流露出非常留戀的情感。失落之余，他感慨道：北京變化太大了！

在北京，柏楊每天都出去看一看，走一走。有一天，他突然問周明：“你們是不是有個民盟中央？”周明愣了一下，想起來了：“民盟，中國民主同盟會？有，就在王府井胡同里面?！卑貤钫f：“你陪我去看看？”說去就去。路上，周明問柏楊怎么想去民盟，引出了柏楊與民盟的“關系”?！澳悴恢溃以谂_灣受過刑。犯什么事呢，我編一個報紙副刊，發(fā)了一篇文章，寫一老一少，一個老人跟兒子在河邊釣魚，兩個人對話，感嘆怎么把我們擠到這兒來釣魚，這么小的地方。國民黨的特務就來找我，說你幾個意思？你是不是影射總統(tǒng)帶著兒子，被擠到臺灣來，很可憐？你這是諷刺啊。非得上這個綱。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這是轉載英國的一篇漫畫文章?？伤麄兡目戏攀?？又審問我，審問得很厲害，還動手了。沒有諷刺，那你是不是共產黨？我說共產黨那么偉大，我哪是共產黨，我不可能是共產黨。他們便又說我是什么什么黨，因為當時他們認為，在大陸的民主黨派也都是反他們的。最后說到那個民盟，我想，要不豁出去承認一個，他們就放不了手。于是咬咬牙，對對對，就是這個黨，我加入的就是這個黨。所以我屈打成招變成了民盟黨。我還沒入黨，現(xiàn)在幾十年后，我回來報到?！卑貤詈苁怯哪卣f他的經歷，說笑中來到了民盟中央機關門口。見到“中國民主同盟會”的招牌大字，他熱切地說：“來來，周明，你給我照個相，給我照個照，我來報到了?！敝苊靼聪驴扉T。一張照片，跨越了幾十年人生酸澀。

此后，柏楊又去了鄭州、西安，看望曾經的結發(fā)妻子和留在大陸的幾個子女，一路苦痛回憶，一路溫暖親情。

柏楊在西安，也由周明全程陪同。柏楊到西安的消息在報紙上登出后，西安的書店邀請柏楊搞了一次簽名售書，場面火爆至極。要簽名的書太多了，一摞書剛簽完，又一摞書又高高地壘在了旁邊。柏楊一直簽，一直簽，簽到黃昏，還有幾大摞書。大家說都不再簽了，給讀者解釋一下，書店要下班，得趕緊結束，趕緊走。柏楊卻說，這些都要簽，抱回酒店繼續(xù)簽。他讓書的主人每人寫一個字條，寫上通訊地址，貼在書上，他簽完后再寄給他們。這一切，周明都看在眼里。

周明陪同柏楊夫婦去參觀武則天墓。可到了以后，下車一看，陵園閉園時間到了。沒辦法，只好又都上車，調轉車頭往回返。這時，有游客認出了柏楊，好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這是柏楊！”就追上來了，邊追邊喊，是柏楊，是柏楊，柏楊給我簽個名！喊聲驚動了周圍的人，知道不知道柏楊的，都追上來要簽名。有人站在車門口擋駕，說我們要馬上回西安，沒時間簽名了，請大家原諒。柏楊卻說：“不要擋不要擋，讓他們上來，讓我簽，不要讓人家失望?！庇谑?，車子停下來，粉絲們一個一個上車來請柏楊簽名。當時拿不出書，有人拿門票，有人拿手帕，有人就讓在背包上簽，在衣服上簽。柏楊都簽了，沒有讓一個人失望。周明非常感動。柏楊的很多雜文諷刺那些不通世情的人、恨惡人，筆下無情，但生活中，卻如此富有人情味，他是個真心痛恨假丑惡，真心追求真善美的人。西安之行，柏楊看到真善美，感受到了大陸人對他的熱情，對文化的尊重。

隨后幾年里，柏楊夫婦數(shù)次到訪大陸，都事先告知周明，希望他陪同照應。周明也多次前往臺灣交流訪問，同樣得到了柏楊夫婦的照應。來來往往，彼此建立起深厚的情誼。

柏楊是臺灣享有盛譽的小說家、雜文家和學者，周明十分明白柏楊作品的文學價值和歷史價值。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落成后，周明琢磨，文學館若能收藏柏楊的手稿、文獻資料，意義將非同尋常。他的想法得到了舒乙、陳建功兩任館長的大力支持，都放手讓他去和柏楊溝通。那期間，隨著柏楊年事日高，幾次報病危，臺灣文學館、臺灣大學、臺南大學也都在爭取柏楊的收藏。周明終于搶先一步，向柏楊表達了收藏柏楊手稿、文獻資料的意愿。

2006年，柏楊又一次報病重住院，周明飛去臺灣看望柏楊。病床前，周明坦承此行目的，一是慰問，二是交流收藏事宜意見。柏楊非常感動。張香華在一旁幫腔，柏楊，你的東西打算給周明還是給別的地方，該拍板了。柏楊一揮手：“給周明吧，給文學館。”柏楊捐贈手稿、文獻資料的事情就這樣定了。

簽完捐贈協(xié)議回大陸，周明在《參考消息》上看到一篇張香華的訪談，談到為什么柏楊的東西捐給大陸，說，我們跟周明先生認識近二十年了，他人很好，柏楊信任他。周明也理解了柏楊的創(chuàng)作經歷。在北京，周明帶我們參觀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文學館硬件設施都非常新穎現(xiàn)代。手稿庫里，收藏有非常多的大陸名家手稿，手稿保存得非常好?？傊苊髦档眯湃?，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值得信任。

陳建功2007年在給柏楊《柏楊小說精選集》序言中提到，柏老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緣分，緣起于周明和柏老、張香華夫婦二十多年的友情。此話呼應了張香華訪談中的說法。

2006年12月，受陳建功館長和李榮勝副館長的委派，周明和另兩位同事專程飛抵臺北，看望病中的柏楊，并受捐柏楊手稿、文獻資料。

當時柏楊在住院，醫(yī)院提出來，不能在醫(yī)院里邊拍照片，以免鎂光燈刺激病人。正好柏楊身體狀況略有好轉，柏楊便提出捐贈儀式放在家里舉行。大陸在臺灣的媒體和臺灣的主要媒體都到場見證了這一場意義非凡的捐贈活動。周明在儀式上作了講話。原來因為柏楊住院，議程時間有限，周明沒有計劃發(fā)表講話，講稿還是頭一天晚上在賓館臨時趕寫的。周明在講話中充滿感情地盛贊柏楊之舉。第二天，臺灣的報紙刊登了周明的大照片，以“大陸代表周明來臺接受柏楊捐贈”這樣醒目的標題進行報道。此事在臺灣引起轟動。陳水扁看到了，很震驚，也很不高興，柏老的東西怎么被大陸拿走了？一些報紙發(fā)雜文諷刺陳水扁，柏楊東西流失了，這是臺灣文化界的一大損失。也有人批評柏楊，“吃臺灣的大米，喝臺灣的水，好東西、作品捐給大陸，不留臺灣”?？傊疅狒[非凡。周明離臺前再去看望柏楊，柏楊嗔笑說：“周明，你看報紙上到處罵我，這一切都是你惹的事。阿扁辦公室打電話說要來看我，那還不是想要這些東西嗎？”周明嘿嘿嘿地笑。柏楊又說：“阿扁來看我了，說得和報紙上批評我的一個意思，你看你在臺灣幾十年，喝臺灣水，吃臺灣大米，怎么東西不留在臺灣。我只回答了一句，‘我的家在中原啊?！诙涠紱]有。一句話把阿扁說噎住了。”

柏楊輕描淡寫，周明卻為之動容。柏楊并不介意自己的行為引起的巨大爭議，但“我的家在中原啊”這樣的話，是他最真實的心聲。

柏楊的捐贈，有手稿、書信、收藏品、文獻資料、打字機、曾經的囚服等，共11745件，56大箱。周明又親赴臺灣辦理裝船運回大陸的手續(xù)。2007年2月6日，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舉行了“柏楊捐贈文獻文物入藏新聞發(fā)布會”，陳建功宣布籌建“柏楊研究中心”。11月24日，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柏楊研究中心成立。

柏楊研究中心成立，這個兩岸文學交流的標志性事件，再一次震動了臺灣。

2008年4月，89歲的柏楊再報病危。周明很快獲準赴臺探望柏楊。等到入臺手續(xù)批復的同時，卻傳來柏楊病逝的消息，第二天就是葬禮追思會。按常理，周明可以不用赴臺了，但他還是飛過去送柏楊最后一程。

柏楊安葬儀式是特殊的，按照柏楊遺言，骨灰要撒向大海。撒骨灰那天，張香華來了，柏楊前任妻子和幾個子女也來了。在船上，每個人都分發(fā)到幾小包骨灰。那天風浪很大，周明手捧骨灰包，迎風站在船上，和柏楊交往以來的往事一件件浮上腦海。他突然意識到，柏楊還是愛國的——他由衷感嘆“北京變化太大了”，也不說大陸壞話了。最后，他還是決定讓他珍貴的東西回到大陸……既然柏楊還是很愛國的，那葉落歸根豈不是更好？把骨灰拿幾包帶回大陸，在大陸修陵園，長久紀念該多好！周明這么想著，很激動。說與張香華，張香華也覺得好，建議他和柏楊的子女們溝通一下。然后，周明又在風中扯著嗓子喊著，和柏楊的幾個子女一個一個地征求意見，結果他們都同意帶幾包骨灰回大陸安葬。就這樣柏楊的骨灰被帶回了大陸。

可是，沒想到安葬骨灰是一件難事。好長時間過去了，周明在北京都沒能找到合適的陵園，因為動輒要幾十萬元錢，這筆錢哪里來？周明自己又負擔不起，所以就只有再繼續(xù)找，希望找到一個“價廉物美”的陵園。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天周明去河南洛陽開會，見到河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陜西老鄉(xiāng)鄭彥英，眼前一亮。鄭彥英，你幫個忙，柏楊骨灰我弄回來沒地方安排，你能不能想辦法在河南找一塊福地，讓柏楊回河南，安息在他的中原故土吧！鄭彥英答應了。鄭彥英深感事情重大，急忙奔走周旋。兩年后，他給周明打電話說，找到了！一位上海女企業(yè)家，正在河南修建一座陵園，陵園是商業(yè)用地，但她很有文化眼光和情懷，一聽是大作家柏楊，立即同意辟出一塊墓地，不但分文不取，還請人給柏楊做了一尊紀念銅像。她還將柏楊墓地安排在魏巍的墓地邊，形成一種文化名人陵園效應。柏楊銅像落成的時候，舉行了柏楊骨灰安葬儀式。張香華和柏楊的幾個子女來了，周明和文學館的同事也來了。大家都贊嘆，周明做了一件功德圓滿的大事，柏楊有周明這樣的友人，在天之靈必得慰藉。

今天，當人們朝拜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這座中國文學的最高殿堂，徜徉在文學的海洋里浮想聯(lián)翩時，不會想到周明曾為之付出了多少的汗水與心血，但在周明，每每看到朝拜者、看到年輕的文學愛好者進進出出，他心里就覺得欣慰，就看見文學的繁榮，看見新時代文學神圣的、生生不息的力量。

第六章 打扮仙游寺，復修白居易《長恨歌》誕生地

柏楊的事周明辦得圓滿，但仙游寺的事周明還沒辦圓滿。

仙游寺，是一座隋開皇十八年創(chuàng)建的古老寺院，位于周明家鄉(xiāng)周至縣城南的黑水峪口，“四山環(huán)抱，一水中流，峰巒疊翠，甘泉飛瀑”，是一處融自然與人文于一體的優(yōu)美景觀。唐元和元年（公元706年），詩人白居易在周至任縣尉時，在仙游寺寫下了長詩《長恨歌》，成為千古絕唱。

白居易在周至做過縣尉并在仙游寺寫下《長恨歌》的事，在周至縣的寺廟、文學史、縣志上都有記載。周明小時候，哥哥經常帶他到仙游寺玩耍，那古老寺廟的墻壁上有斑斑駁駁依稀可辨的文字，哥哥告訴他這是白居易的《長恨歌》。但是當時他一個懵懂少年，不知道《長恨歌》，不知道白居易是何許人也，因此并不知道那意味著什么。寺內還有一座叫“法王塔”的方形磚塔，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顯得怪異。上大學以后，周明讀到《長恨歌》，猛然驚醒，白居易是在仙游寺里寫的《長恨歌》，印象中墻上那殘缺不全的文字原來是《長恨歌》全文！他又讀了一位教授寫的白居易傳記，傳記中，白居易是哪一年、從哪里轉來的周至縣馬周鎮(zhèn)仙游寺，說得那么具體，那么清晰，周明一下子就沖動了，萌生了“打扮”仙游寺的想法。他特地回去重游仙游寺，一看，比小時候看到的更加殘敗，兩個和尚守著殘破的廟門，整個沒人管的狀態(tài)，感到十分痛惜。以后每次回家鄉(xiāng)，他都要去看仙游寺，望著毀損嚴重的《長恨歌》圣地，心久久不能平靜。但不管如何，有一點毋庸置疑，《長恨歌》誕生在周明的家鄉(xiāng)，所以周明覺得很自豪，在香港或別的地方開會時，都會講，我的家鄉(xiāng)是白居易寫《長恨歌》的地方。人們就會羨慕，哇！好了不起！南方人要有這么個地兒，早就打扮得熱熱鬧鬧的了。此話對周明刺激很大，北方人沒有文化旅游的理念，也沒錢。

80年代初，改革大潮遍及大江南北，仙游寺的厄運也應該結束了，周至縣想到了復修仙游寺。復修仙游寺，須從寺內“法王塔”開始。長久以來，對于這座塔是唐代的還是隋代的，文物界一直眾說紛紜。若能鑒定法王塔的年代，周至的旅游文化就好定位了?？蓪ξ奈镨b定界，他們是兩眼一抹黑。于是，他們到北京找周明幫忙。

在周明家鄉(xiāng)，長久以來流行到北京必辦的三件事的說法：爬長城，吃烤鴨，見周明。

周明對于家鄉(xiāng)，那是有求必應。周明請去了文物大專家羅哲文、單士元、鄭孝燮等人，實地勘察、反復考證，最終鑒定為隋代建造。隋代塔在中國極為稀罕，是“國寶”級文物。這一來，仙游寺的文物價值和地位陡增，周至復修仙游寺的決心也陡增了。但是復修仙游寺，錢從哪里來？他們又找周明幫忙。

殊不知周明早就在籌謀“打扮”仙游寺了。周至的請求，讓周明的心也更加急迫。

1986年，在北京的一次聚會上，習仲勛來了。周明瞅準空檔機會，上去給習仲勛敬酒，說：“習老，我是陜西人?！薄芭?！陜西人，陜西哪里人？”習仲勛用陜西話和周明說話，極為平和親切。周明率真：“我周至縣人，我那有事?！薄笆裁词?？”“白居易在我們縣里當過縣長，當縣長時在仙游寺寫了《長恨歌》。這長詩影響一千年了，但現(xiàn)在仙游寺破破爛爛沒人管。我想把它修復，但我沒有錢?！薄芭?？那你讓縣政府給我寫個報告，交給張秘書?！敝苊髋d奮地聚會一結束就和縣里聯(lián)系，如此這般交代一番。后來，縣政府給習仲勛寫了信，習仲勛將信批給省政府，省政府撥給縣里三十萬元錢。但仙游寺太破爛了，打扮起來不容易。三十萬元很快就花光了，沒錢只得停工。又申請錢，又批了，又動工了。前后申請了三次。第三次錢花光了，仙游寺復修進程便一直處于停滯狀態(tài)。

1996年，仙游寺成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但這并沒有使仙游寺融到復修的資金。

雖然仙游寺資金一直沒有得到解決，但周明在為復修仙游寺之事前后幾十年奔忙期間，無意中做了一項“副業(yè)”。他認識的名人多，名作家多，文化人多，領導多，他就請他們寫贊美《長恨歌》、歌頌白居易的詩，零零散散寫了很多，如今都成了寶貝。舒婷都寫了，賀敬之也寫了。舒婷寫的是詩，賀敬之是書法寫了《長恨歌》全詩。當時賀敬之是文化部部長，忙得要死，周明請他寫《長恨歌》全詩。寫完后，讓周明去家里取。賀敬之夫人柯巖把周明嗔罵了一頓，周明你不像話，老賀工作那么忙，天天都回來很晚，你還給他加個任務，讓他寫《長恨歌》，幾百行，他寫完后累垮了。馬識途當時也寫全了《長恨歌》。周明還幾經周折找到毛澤東手書《長恨歌》十大張，并請臧克家手書題跋……這么多的詩和書法到手了，怎么辦？周明又請來雕刻家，將它們都勒石刻碑，在仙游寺內形成了一個碑林長廊。現(xiàn)在，但凡去參觀者，舉目都是名人題碑：王任重、馬文瑞、臧克家、冰心、趙樸初、魏巍、賀敬之、沈鵬、馮牧、王蒙……真正是墨寶薈萃、名家云集、碑林奇絕、蔚為大觀。2015年，周明又穿針引線，促成已故周至籍著名詩人紀弦紀念碑在仙游寺落成。紀弦是臺灣當代詩歌的奠基人、現(xiàn)代派詩歌發(fā)軔者之一，是中國優(yōu)秀的跨世紀詩人，被譽為“不老的檳榔樹”。

如今，古老的仙游寺煥發(fā)出新的文化光彩。周至作家張長懷贊嘆：“艱苦玉成，盡顯鄉(xiāng)情；鄉(xiāng)情深矣，最是周明?！?/p>

但復修的事畢竟還沒有圓滿，周明心里著急。2022年8月，他借回西安參加“閻綱文學座談會”的機會，又把這事提出來議。

人們反響熱烈。他們相信，這一次，周明會夢想成真，家鄉(xiāng)人會夢想成真，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白居易，將安居仙游寺，走進更廣大的現(xiàn)代人們的心田。

周明不僅是一個優(yōu)秀的編輯家，也是一個出色的散文和報告文學作家。

周明進入《人民文學》工作后，以往只有在課本上才能讀到他們作品的一代大家，現(xiàn)在他能與他們一起工作，編他們的稿子，還能見到他們，他內心感到無比喜悅、幸運和感激，暗暗發(fā)誓要珍惜編輯這個職業(yè)，珍惜這樣幸運的機會。但他又不只是機械地做編輯工作，組織作家，策劃選題，陪著采訪，都被他視為自己的職責范圍。他在陪同作家采訪的同時，除了幫作家做一些記錄，也會把自己耳聞目睹和有所感悟的事情記錄下來，這就成了他自己的一份珍貴記錄。陪同作家采訪的過程對周明來說也是一種學習的過程，尤其是他陪同的都是大作家、老作家。經歷多了，見識多了，記錄多了，他自然而然地開始了寫作，往往靈感來了，信手拈來就成散文。日積月累，周明的散文形成了真實生動、視角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格。

“文革”前，周明就出版過兒童文學和報告文學集。新時期以來，他的個人文集又是一本接一本地出版：《在茫茫的綠色世界》《泉水淙淙》《為霞滿天》……前后出版的散文、報告文學共四十多種。曾經也得到過周明大力支持的著名作家徐懷章是這樣評述周明作品藝術特色的：“字里行間顯示出時代的面影、歷史的腳印和現(xiàn)實的意義，格調高昂，情致優(yōu)雅，節(jié)奏明快……”著名作家郭風稱周明是當代文壇一位特殊的作家，他的散文是“當代散文的一個新穎樣式”“他的大部分作品具有特殊的意義”“不僅具有特殊的文體性質，又具有珍貴的文獻價值”。

周明最新由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出版的《文壇往事》，是周明作為半個世紀文壇親歷者的一部散文回憶錄，書中收錄了他對眾多文壇名家的憶念文字近七十篇二十七萬字，以及與他們交往的照片、書信等20多件。其中，有對茅盾、巴金、冰心、趙樹理等文學泰斗的片段記錄，有對馮牧、黃宗英、路遙、陳忠實等現(xiàn)當代作家的切切悼念，也有對柏楊、羅蘭等港臺作家詩人的深情追憶。對于諸多文壇大家的作品闡述、性格與情趣、思想與境界的描寫，都來自他的親身體會和感悟，筆墨樸素，情感真摯，情意融融，別有滄桑。書中所記珍貴往事，極具文學和史料價值，甫一出版就備受關注，被譽為是一部“樸素真摯的筆墨構筑的文壇信史”。

當今文壇有一個現(xiàn)象，活到老、寫到老的作家越來越多，像王蒙、閻綱。馬識途106歲時宣布“封筆”，但之后仍以不同形式在“創(chuàng)作”。周明說，是這個時代賦予了他們無法熄滅的激情，是編輯對他們持續(xù)不斷地關注，激發(fā)了他們全新的思維、視野和創(chuàng)作動力，要把畢生有意義的事、有價值的思考，都寫下來。

那周明呢？他比他們年輕，打算寫到什么時候封筆？

周明謙虛、平靜而自信地說：“我也要向他們學習，一直寫寫寫，慢慢地寫，把那些不可復制的文壇記憶，盡力化作溫暖光亮的文字，呈現(xiàn)給人們一個更加多姿多彩的文壇?！?/p>

由此，《文壇往事》絕不會是周明的封山之作。

“不過，假如時光重來，我仍然愿意做編輯，當鋪路石，當綠葉，為新時代做嫁衣裳。”聊起文壇往事和寫作的理想，周明容光煥發(fā)，思維敏捷，笑起來榮而不媚。抬頭，已然一棵樹枝繁葉茂的風景，一道獨特的美麗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