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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3年第2期|王選:草花搖落人間霜
來源:?《廣州文藝》2023年第2期 | 王選  2023年03月06日08:35

冬 花

冬花,亦叫款冬花。故鄉(xiāng)麥村,叫燈花。許是叫轉(zhuǎn)了音,也或許是花開如燈。

每到立冬,田里農(nóng)活已干畢,家中再無雜務(wù),而落雪尚早,僅有薄霜,落于四野,日出即化。母親自是閑不下來,約了人,同去挖冬花。背著背簍,扛著鋤頭,兜里揣一片干饃,出了門。一去大半天。

每次冬花挖回,粗略摘除雜草,去掉泥巴,放于廊檐下,陰干。

到臘月,冬花已干透,再摘揀一番,裝于化肥袋中。臘月,背到集上收藥材處,換幾個錢。也有藥材販子來村里收,胳膊下夾一秤一袋,在村里吆喝。母親叫來,上秤稱完,裝入袋中,販子背走。不遠(yuǎn)處山梁上,停有他的三輪車。

冬花曬干后,虛哄哄一堆,看著不少,實則沒有多少斤頭。換來的三五十塊錢,到逢集時,母親帶我和妹妹去趕集,扯兩身布,拿到裁縫鋪,量了尺寸,做新衣。而這錢,自然不夠,她還須填補(bǔ)一些。

秦嶺山中,多草藥,而麥村亦然。人們挖草藥,多是換錢,入藥者少。

冬花也是一味藥材,味微苦略辛,性平,無毒,可潤肺下氣,化痰止嗽。冬花最早入藥記錄始見于《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主咳逆上氣,善喘,喉痹,諸驚癇,寒熱邪氣”?!秳e錄》亦言“主消渴,喘息呼吸”。

冬花主要采其土下花蕾,根葉無用。

每至中秋,冬花花芽分化,而后花蕾發(fā)育膨大,趨向土生長,到封凍前長到最大。結(jié)凍后,花蕾在土中休眠越冬,不再生長。挖冬花,不宜過早過晚。過早,花蕾太小,產(chǎn)量低。過晚,花梗伸長,藥性降低;若到花蕾出土?xí)r,已不能入藥。

麥村冬花隨處可見,且多在溝壑陰濕處。

挖時,沿冬花根部三寸外落鋤,連根挖出,根須細(xì)密,新芽嫩白,掰掉花蕾,放入背簍。每株冬花根據(jù)植物生長情況,花蕾多少不定?;ɡ俪醭鐾?,如圓柱形,極嫩,呈紫或粉色。

去掉花蕾的冬花,重新放入土窩,刨平,會接著生長。

幼時,好動,愛耍,每到暑假,多是放牛,而寒假家中無事可干,便可趁著父親不留意,逃出家門,肆意去玩。諸如溜滑、打仗、爬山、撈魚,搞到滿頭大汗,渾身潮濕,于是把棉襖一脫,頗感涼快,又站在風(fēng)口與伙伴打鬧一番。到晚上回去,免不了遭父親一頓數(shù)落。

睡至半夜,渾身發(fā)燙,且冒虛汗,大腦暈暈乎乎,口干舌燥。加之炕熱,燙屁股,踢開被子,方覺暢快,但又發(fā)冷,身體中猶如刮寒風(fēng),瑟縮著,昏昏沉沉,整夜如此。

定是出汗脫衣,著涼,發(fā)了高燒。

第二天早晨,睡在炕上,起不來,無精打采。父親一摸額頭,很燙,知是感冒,去了大夫家抓藥。那時抓藥,多記賬,年底付錢。用報紙包來六頓藥,花花綠綠。飯后,吃一頓,被子捂住頭,在熱炕上睡一覺,渾身汗如雨下,衣褲皆濕,猶如泥潭中躺著。醒后,感覺明顯輕松了許多。

中途,去廁所,又吹了風(fēng),開始咳嗽。連著吃藥,第三天,發(fā)燒退去,但咳嗽又起,不得消停。特別是每到晚上,一個咳嗽連著一個咳嗽,又咳不出什么,只能干咳,咳得頭暈。父親端來開水,喝完,才稍好一些。整夜,醒醒睡睡。

大早,父親從抽屜中翻出干橘子皮,又在墻角找來幾棵冬花,但不夠,加之還要竹葉。他帶著幾分慌張,出了門,滿村去找冬花和竹葉。冬花有些人家賣時,會留一掬,以防不時之需,擱于窗臺,一直晾著。竹葉得是干竹葉,最好是毛竹。而這種竹葉只有誰家買了新掃帚才會有。小半天過去,父親一手捏冬花,一手捏竹葉,小心翼翼,趕了回來。

拿出平日喝罐罐茶的一套,電爐、茶缸、茶盅。電爐通電,茶缸倒水,水開,放入冬花、竹葉、橘子皮,也可加冰糖,但那時家貧,買不起。冬花在水中漸漸舒展,顏色也變得新鮮,胞芽內(nèi)黃色花蕊微微露出,似乎再煮,就要盛開。竹葉青,橘子皮黃。煮好的水,倒入茶盅,趁熱喝。各種清香,順喉而下,干焦如土的喉嚨,瞬得甘霖,潤朗起來。

這藥水,喝三四頓,到晚上,咳嗽也便止了。

冬末,天稍暖,冰將融,冬花始發(fā)芽,不久,便可開花。冬花和迎春開花時間相當(dāng)。有些地方,大雪未融盡,亦有冬花迫不及待,便開了起來。在草木枯萎、蔓延蕭條之際,行于山野,突然冬花一簇,擠擠挨挨,正于暖陽之下傲然盛開,其色明艷,鮮黃,真是讓人動心。

西晉傅咸曾于雪中見冬花,頗為感動,寫有《款冬賦》:“予曾逐禽,登于北山,于是仲冬十一月,冰凌盈谷,積雪被崖,顧見款冬煒然,始敷華艷是也?!?/p>

花開過后,冬花才長葉。葉子呈扇形,一側(cè)長柄。葉面革質(zhì),且油亮,葉邊有鋸齒紋,微微泛紅。葉背有白色茸毛,很細(xì)密,摸上去很綿,像套著件背心。

到夏天,我們?nèi)シ排?,天熱,焦渴難耐,跑到溝底,覓得泉水一眼。蹲下來,用手掬,但泉深,水掬上來,已從指縫中流光了。泉邊多冬花,挑最大的葉子,揪下一片,葉片順手一卷,形如漏斗,伸入水中,舀滿,提上來,雖有滴答遺漏,但還是滿滿一斗。一氣飲下,渾身清爽。再舀兩下,直到喝足。

有時,母親下地,回來時,會給我們摘些野草莓。有時怕壓壞,就找一片冬花葉,卷成漏斗,把野草莓裝進(jìn)去,上面再用一片冬花葉做蓋,后用稗草莖一扎,宛如粽子。帶回家,顆粒無損。

若去擔(dān)水,水太滿,走路易漾出,摘冬花葉兩三片,放于水上,可止水。

關(guān)于冬花,有個傳說。黃河畔,有一村名叫款村。村內(nèi)有一家人,父親早死,只剩母女相依為命,靠采草藥為生。

母親勤勞質(zhì)樸,且為人善良,頗得村人好評。女兒叫橐吾,孝順賢淑,樂于助人,鄰里們都很喜歡她。母親因長年辛勞,加之吃不飽穿不暖,最終積勞成疾,臥床不起。橐吾為母親四處求醫(yī)問藥。

一日,有一郎中告知她,此去百里,有一草藥可治其母之病。橐吾決然上路,跋山涉水,一路徒步而去,終于找到了那株草藥。但因勞累過度,體力難支,倒在了地上,口吐鮮血,并將身前那塊地染紅了。

等鄰人前來救橐吾時,只見她手中緊緊抓著那把草藥。而后,母親治愈。但橐吾病倒了,最終離開人世。她死后,鄰人們將她葬于她曾吐血的地方。奇怪的是,第二天,橐吾下葬之處長出了一種荷狀植物。更神奇的是,冬季萬物凋零,天寒地凍,這植物非但沒有死掉,反而長出了新芽,含苞待放。人們認(rèn)為,這是橐吾再生,于是為其取名“橐吾”;又因為橐吾是款村人,冬日凌寒盛開,所以也叫“款冬花”。

款冬花,款冬花,每當(dāng)母親想念橐吾,便去看看它??疃淞?,種子飄滿天涯,四處為家。

 

柴 胡

柴胡,秦嶺一帶,也叫小柴胡,想必是跟大柴胡區(qū)別吧。大柴胡,又叫雞骨柴。沒見過。

柴胡別名茹草、茈胡、山菜、柴草、北柴胡、秋柴胡、硬柴胡、津柴胡、紅柴胡、柴胡頭等,但名中多離不開柴字。起初,很是不解,一株如艾蒿大小的植物,怎么做柴用?況且,山野之中可燒火做柴用者比比皆是,為何是此物?后來想,可能是柴胡干枯后,根莖堅硬如柴吧。不知如此臆猜,有無道理,且當(dāng)一樂吧。

柴胡喜干燥,多生于山坡、路旁。六七月,柴胡開花,傘狀花絮,似油菜,花黃,微小,如碎小米,一簇一簇,遠(yuǎn)看,頗為淡雅;近觀,若風(fēng)吹搖曳,則楚楚動人。柴胡春天發(fā)芽,葉片狹長,四散開,而后長莖,開花,高至膝處。若枝葉繁密,則根茁壯;如單枝少葉,則根僅細(xì)如毛線。到秋末,柴胡枯萎,落了葉子,只有莖稈,孤零零站在風(fēng)里,不久,便迎來了大雪。

柴胡以根入藥為主,也有把枝葉曬干,鍘段,同入藥的,藥效應(yīng)不及根。

《本經(jīng)》載:“柴胡,味苦平。主心腹,去腸胃中結(jié)氣,飲食積聚,寒熱邪氣,推陳出新,久服輕身,明目益精。一名地熏?!薄侗静菥V目》亦載:“治陽氣下陷,平肝、膽、三焦、包絡(luò)相火,及頭痛眩暈?zāi)炕?,赤痛障翳,耳聾鳴,諸瘧,及肥氣寒熱,婦人熱入血室,經(jīng)水不調(diào)?!?/p>

夏秋,柴胡長成,正是采挖時節(jié)。

我們?nèi)シ派凇4遄铀闹?,要么有禁牧區(qū),要么草坡太小多是田地,要么青草被割光。于是,放牲口得去遠(yuǎn)處,趕著牛啊,驢啊,步行半個鐘頭,到坡上或溝里。

牲口趕到青草茂盛處,自去進(jìn)食。我們找塊平坦避風(fēng)處,打撲克,或去酸刺麻蒿叢中,捉螞蚱,也或到溝底,淘沙子。當(dāng)然,這都是男孩子的耍法。女孩子,則挖柴胡。初夏,柴胡混在雜草中,不好分辨。只有仔細(xì)找,才能發(fā)現(xiàn),葉子狹長且顏色碧綠者,才是。其他草顏色則略黃。到盛夏,柴胡開花,就很容易找見了。嫩黃的花,被修長的莖挑起來,高于其他草,似乎眨眼在說,看啊,我在這兒。像帶著幾分挑逗。柴胡不好挖,因總長在崖畔,或酸刺叢里。要攀上崖,得小心腳下。要鉆進(jìn)刺叢,得提防被扎。但女孩子很勇敢,攀崖鉆刺,不比男孩子差。

到傍晚,燥熱減退,山坡有涼風(fēng)起伏,夕陽如橘漸漸西沉,群鳥結(jié)伴掠過頭頂,就該回家了。我們將牲口吆喝到路上,或牽牛尾,或騎驢背,一路嬉笑,回家去。女孩子早已挖了一大捆柴胡,根部一扎,腰里一綁,提在手里。花兒們挨挨擠擠,一大團(tuán),擺動著。

一段時間下來,女孩子們已挖了不少柴胡,碼在屋檐下。雨后得閑,用剪刀剪去枝葉,曬干當(dāng)柴燒,留下根,一捆捆放在窗臺晾曬。起初,柴胡根有水分,根皮嫩而柔軟,味道略苦,隨后便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待根干后,則皺皺巴巴,團(tuán)在一起,稍微一折,就斷了。

到秋天,柴胡根積攢了半袋,也已干透,大人背到集上,賣掉,換了二十來元,給女孩子買了頭花、本子、鋼筆、文具盒等。這可讓男孩子羨慕透頂了。大人在一旁,笑道,誰讓你光知道耍呢。說著,勻了兩個本子過來。

許久未回老家麥村,多因雜事纏身,加之無車,很不方便,父母又在城里。真是越長大,離故鄉(xiāng)越遠(yuǎn)?;蛟S從外出上學(xué)那刻起,已經(jīng)走向了故鄉(xiāng)的反方向。

村里有微信群,起初,大家興趣頗濃,閑聊,發(fā)紅包,發(fā)村里照片等。后來,興致大減,也便無人言語。群里和村里一樣,也是悄無聲息,死氣沉沉。只是偶然,有人發(fā)消息,某某媽或某某爸過世了。漸漸地,群里唯一作用似乎成了報喪。

有一次,有人群里發(fā)消息,說光棍漢老喜頭過世了。大家群里惋惜一番,也便罷了。

我突然想起已多年未見老喜頭了。還是前些年夏天回村里,下午離開時,在路口見得他。他蹲在山咀上,穿一身黑布衣,遠(yuǎn)看,定定的,跟一截樹樁一般。他看著遠(yuǎn)處,遠(yuǎn)處還是層層疊疊的群山,高低起伏,包裹而來。蒼天空曠而遼遠(yuǎn),大地盛滿生死和悲喜。

我走到老喜頭跟前,他見我來,寒暄幾句,多是問我城里生活和工作之事,也夾帶著問幾句醫(yī)院、新農(nóng)合之類的問題。他把屁股旁放的一把柴胡挪開,示意我坐。又掏出旱煙鍋,讓我抽。那瑪瑙煙嘴油光明亮。我不抽,他給自己點了一鍋,吧嗒吧嗒抽了起來。

久不見老喜頭,他已蒼老至極,頭發(fā)皆白,真像頂著一堆雪。面頰黝黑,且滿是皺紋,雙眼渾濁,像攪動過的泥潭。他指了指腦袋,說,去年一下子全白了,到衛(wèi)生院檢查,啥毛病都沒,大夫說是營養(yǎng)不良,操心過度。他嘿嘿一笑,在鞋底磕掉煙灰,又點了一鍋,說,頓頓漿水面,能有啥營養(yǎng)。又指著自己心窩說,今年春里這兒疼,衛(wèi)生院檢查不出來,你在城里,幫我打問一下大夫,實在不行,城里看一趟。他收了旱煙鍋,拿起柴胡,摘著上面的干葉。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又說了一些閑話。

后來,我聯(lián)系了認(rèn)識的醫(yī)生朋友,說讓來掛個號,做個檢查。但我一直沒有等到老喜頭電話。也不知是他的病好了,還是不打算看了。

直到老喜頭過世時,我再未見過他。想起那次坐在山嘴,說過的話,猶在耳畔,如是昨日發(fā)生之事,但老喜頭已離開人世,去了遠(yuǎn)方,我們終究再也無法相見了。

后來,聽說老喜頭爬崖上挖柴胡,掉了下來,被人送回家,躺在炕上,再不能起來了。他一直說,媳婦賣柴胡去了,賣完就回來了,回來的時候,指不定還抱著一個大胖小子呢。沒事時,他也去挖柴胡,他覺得挖柴胡,就算陪著媳婦。而被他挖到的,他總覺得是媳婦漏下的。他挖了好多好多,攢了好多好多,等著媳婦回來。在炕上癱了幾個月,就過世了。他的柴胡,在廂房,碼了一堆又一堆,卻再也沒有人動了。

每到雨天,那些柴胡的苦澀,總會彌漫開來,順著雨滴,落入村里人的骨縫。

 

黨 參

許多善飲,亦能飲。在酒桌上,他能大殺四方,飲斤半而不醉,而后,還嘲笑眾人一番,得意歸去,腳下不亂方寸。若一人時,亦會開瓶自飲,少則半斤,多則八兩,隨后心滿意足,逍遙睡去。

我們向來怕跟他喝酒,因為量不如人,幾杯下肚,便暈暈乎乎,而他還未駛?cè)胝墶F饺?,他常邀我一敘。我知其定是喝酒,便多有推托。某次,實在盛情難卻,便去了。去時,他媳婦不在。詢問,他一揮手,嘟囔道,臭娘們,愛去哪兒去哪兒。我不好再問。于是,就著花生米、榨菜、葵花子,喝了起來。

酒過三巡,許多拉我起身,說,兄弟,帶你看些好東西。他滿臉神秘且興奮。在臥室處,打開一雜物間,開門,開燈,進(jìn)去后,從里面將門反鎖。屋內(nèi)擺滿三排木架,木架上,皆是玻璃壇,大大小小,數(shù)十個。許多指著瓶子,難掩自豪,說,這些全是藥酒,有些泡了十年,有些泡了二十年,最少也有五年。你看顏色,黃亮黏稠,已是極品。你再看,這啥?人參。人都泡酒,用什么蛇啊,鹿茸啊,海狗腎啊,或者鎖陽啊,肉蓯蓉啊,淫羊藿啊,都是胡整,他們?nèi)欢?。酒乃烈性之物,得用微寒之物,陰陽調(diào)和,而人參,則是泡酒上品。他不厭其煩逐一講解,我頭昏腦脹,聽得迷迷糊糊。只見那酒中所泡之物,白白胖胖,似乎腫脹著,突然又聯(lián)想到福爾馬林,遂止住。感慨一番,真是好東西。又想,無論酒好歹,僅這些人參就很值錢了。

參觀畢,許多鎖好門。我們又落座舉杯,他說門得鎖好,防外賊也防家賊,哈哈。又說,我酒量如此好,是藥酒喝出來的。不光大補(bǔ),還能增量。我聽著,嘖嘖稱贊。他許諾我說,兄弟,過段時間給你送一壇。我大喜,又敬酒數(shù)杯。最后,大醉歸去。

此后好久,酒場再未見許多,想必是其忙,便沒有細(xì)問。某天,一友說,許多怕是再也喝不成酒了。大驚,問何故。說許多那雜物間的藥酒全被他媳婦砸了。我又大驚,似乎看見許多驚懼至慘白的臉,如同那泡到白膩的人參,混合著玻璃碎片,灑了滿地,狼藉不堪。朋友說,平日,他媳婦就嫌他好酒,家中事不管,家里錢全用去搞泡酒。隔三岔五抱怨,許多如秋風(fēng)過耳,照舊喝酒泡酒。一次,兩人吵架,媳婦一怒之下,用斧頭破了雜物間門,把藥酒全砸毀了。

久不見許多,偶爾想念,電話聯(lián)系其出來小酌,他情緒頗為低落,借故推辭了。

我想,許多也許就此別過酒場了。后來,聽人說,許多抑郁了,且很嚴(yán)重,失眠、頭疼、煩躁、心慌氣短,凡事毫無興趣,甚至有厭世之感。我本欲去探望,朋友說他怕見人。于是作罷。我想,許多那壇藥酒,我此生難以喝上了。

某次酒場,中途,眾人又談及許多,不免唏噓感慨一番。我正欲提議一杯,以敬曾經(jīng)酒友,望他早日康復(fù)。有人竊笑道,你們不知道,許多那酒壇里泡的,壓根不是人參,而是黨參,他糊弄大家而已……眾人皆驚詫。

麥村也有黨參,但僅限于一處叫馬家灣的地方,其余各處均沒有,這倒是奇怪。

我們放牛、戲耍,幾乎翻遍了麥村所有角角落落,再無發(fā)現(xiàn)哪里有過黨參。那么馬家灣最初的黨參是哪里來的?人工有意種植?還是小鳥在別處啄食了種子,飛到此處,排泄出來而生長發(fā)芽?還是在不知不覺間,黨參從很遙遠(yuǎn)的地方鉆出泥土,光溜著白身子,趁著夜色跑到這里,安家落戶?都難說。我問大人,大人也滿是困惑。

那好吧。打破砂鍋問到底,意義不大。反正它們就生在馬家灣了,也不曾想著壯大家族、擴(kuò)大地方,僅堅守在那塊坡上,就很知足了。

黨參為多年生草本植物,桔梗科黨參屬。我看到黨參時,已是夏天。它們?nèi)衢L的藤蔓從酸刺叢中蜿蜒而上,攀在樹枝上,葉片蔥綠,互生,卵形或狹卵形,葉柄有疏短刺毛。盛夏開花,花灰白,帶著淡紫色,形如鈴鐺,跟桔?;H像。花未開時,花苞呈桃狀,里面藏著花蕊。秋天,花落結(jié)果,果紫色。冬天,莖葉枯萎,混跡雜草枯枝中,難以分辨。

黨參補(bǔ)中、益氣、生津,可治脾胃虛弱、氣血兩虧、體倦無力、食少、口渴、久瀉、脫肛等癥。

麥村老人放牲口,會偶爾挖一些,帶回家,曬干,切片,泡水喝,也有熬米湯時,放幾片的。老人們也說黨參燉雞湯、排骨湯,或鴿子湯,美得很。但我家從沒這么做過,我們能吃肉的次數(shù)也屈指可數(shù)。我挖的黨參,掛在窗欞上晾曬了許久,最后不知所終。

我跟堂弟去放牛。馬家灣溝底,有一大壩,壩周圍叫爛山灣。因有壩多爛泥,故名。年幼時,我們在壩邊放牛,能見壩中水,碧波蕩漾,四周柳梢垂于水中,有草魚、鯉魚偶爾冒頭吐泡。還有大人脫光衣服,“撲通”一聲,跳入水中,揮著胳膊游泳,水花四濺。我們坐在地埂上,很是羨慕。

有一年,堂弟跟伯父在壩邊割麥,他獨自玩耍。隨后到壩沿逗水撈魚,不慎落入水中。所幸被對面割麥的人看到,喊了伯父,撈了上來。

我們長到十歲左右,許是連年天旱,那壩終究一點點干涸了。干涸后,壩中因土壤潮濕且富含營養(yǎng),長滿蓼花、水芹、蘆葦、水蔥、木賊、馬鞭草等,極為豐茂。我們便將牛趕入其中吃草。因草多、鮮嫩,很合牛胃口,兩個鐘頭,就能吃得肚腹鼓鼓,臥下歇息。牛不亂跑,我和堂弟就去挖黨參。黨參散發(fā)著一股奇怪的味道,纏繞在枝條上。我們扒拉開酸刺,順藤摸瓜,找到根部,用棍子一點點挖開泥土。白胖的黨參根暴露于外,我們順著挖下去,不小心,弄斷了一條根須,便有白色乳汁狀液體流出來,散發(fā)出某種不可名狀的氣味,沾在手上,不久便氧化成黃色,最后發(fā)黑,難以清洗掉。黨參根系發(fā)達(dá),不好挖,得掘地一尺。我們又沒工具,忍不住一拔,斷了。

我們總是試著要挖出一根完整的黨參。最好跟人一樣,四肢健全,面目清晰。據(jù)說,這樣的黨參通靈性,是精靈轉(zhuǎn)世,吃掉之后,可以成仙。我們帶著些許恐懼,一邊挖掘,一邊討論。好幾個夏天,我們并沒有挖出一根完全人樣的黨參。有些略有模樣,但被我們搞斷了手腳,失去人形。有些根須繁多,只能想象了??磥砦覀兘K究難以成仙。

后來,有一年秋天,陰雨迷蒙,正是收了葵花掰玉米的日子。某天早晨,父母匆匆去伯父家,面色慌張。到中午,母親下來,說你弟歿了。那時無知,對生死不甚明了,只是覺得堂弟不在了,我放牛,再也無人做伴。堂弟的喪事草草料理完畢,伯父伯母傷心欲絕。他埋在了我們常去放牛的一個路口。

堂弟和我同歲。至于他歿掉的原因,有說是吃了打過農(nóng)藥的梨,有說是急性腦膜炎。村里大夫來看了,也含含糊糊。堂弟歿后,我便經(jīng)常獨自一人去放牛。在馬家灣,我總想起我們趴在泥土里挖黨參。但現(xiàn)在只有我孤獨一人,坐在荒草深處。我隱約感到他還在我身邊,只是不說話了。我常想,要是我能找到那根像人一樣的黨參,堂弟吃了,是不是就會活過來。

后來,我也便不再挖黨參了。

如今,堂弟要是還在,應(yīng)該跟我一樣,成家立業(yè)了。只是,他永遠(yuǎn)停在了十二歲,永遠(yuǎn)睡在了那個地頭。他小小的墳塋,是那個秋天我們心口長出的血皰,再也難以愈合。

王選,1987年生,甘肅天水人,出版作品有《南城根》《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最后一個村莊》,曾獲人民文學(xué)新人獎、華語青年作家獎、敦煌文藝獎等,作品散見于各種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