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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莎·蒙特羅:那些被隱去的人生
來源:澎湃新聞 | 羅莎·蒙特羅  2023年03月08日12:07

【編者按】西班牙作家、記者羅莎·蒙特羅曾獲西班牙國家文學獎,1995年出版的《女性小傳》(Historias de Mujeres)是她的經典代表作,因其深刻的洞察力、獨特的表達力,及極強的可讀性,此后的近三十年曾多次修訂再版。不斷的重版與修訂、增刪也讓《女性小傳》這本書成了女性發(fā)聲、社會變遷的見證。本文摘自該書2023年中文版,是蒙特羅觀點最集中的部分。標題為編者所加。澎湃新聞經磨鐵圖書·大魚讀品授權發(fā)布。

兩個世紀以前,人類就已經開始質疑,為什么社會要在等級和職能方面如此區(qū)別對待男性和女性。一些特別勇敢的女性甚至更早就提出了這樣的問題,比如,法國人克里斯蒂娜·德·皮桑(Christine de Pisan)于1405年撰寫的《婦女之城》(La Cité des Dames)。然而直到實證主義出現,諸神最終消亡,西方世界的居民才開始放棄自然秩序永恒不變的信仰,并開始大規(guī)模地向萬事萬物追問“為什么”。而即便遭遇諸多男性和女性的抵制,知識上的好奇心也必須包括關于婦女狀況的、不計其數的“為什么”:為什么女性是異類的、邊緣的、受奴役的?

直到今天,這些問題還沒有找到明確的答案:等級制度是如何確立的,又是什么時候發(fā)生的?是否歷來如此?關于人類歷史上最初的母系社會階段,人們提出了各種假設,但沒有任何一種假設得到充分證明。所謂無所不能的偉大女神們——比如羅伯特·格雷夫斯(Robert Graves)描寫的地中海白色女神,也許就并非處于人類的母系社會階段,而不過是在兩性平等的社會中,男人和女人有各自的領域,而生育這一令人驚訝的能力使女性變得非常強大。正如我們今日所知,自史前階段就存在的生育女神(如奧地利沃爾道夫的維納斯雕像:肥胖、大肚子、可愛),以及后來各種不同的女性形象(如新石器時代強壯的女神石像),都反映著女性的生育能力。

恩格斯認為,女性的從屬地位源于財產私有化及家庭的出現。那時,人類放棄了游牧生活,定居于農業(yè)村莊。男人需要保證擁有自己的孩子,以便將財產傳給后代,所以他們必須控制女性。但我斗膽猜測,也許是女性的生育能力令男性感到恐懼,尤其在進入農耕生活之后。此前,在漂泊不定的狩獵生活中,兩性各自的價值有清晰的界定:女性負責生育、哺乳、撫養(yǎng)兒女,男性負責打獵及保衛(wèi)家園。這兩方面的功能在價值上是可以對等交換的,而且都是最根本的。然而在農業(yè)生活中,有什么非男性不可的特殊工作嗎?女性可以跟他們一樣照料土地,或者從一個神奇的角度來看,也許女人比男人照料得更好,畢竟繁衍生息是她們的國度,是她們所掌控的領域。沒錯,男人忌憚女人過于強大,這種想法是合理的。也許男性的控制欲就源于這種恐懼,以及體格上更加強壯的有利條件。

對女性能力的恐懼在人類文明早期的神話中已經有所體現。在創(chuàng)世故事中,一方面極力把女性定義為附屬角色,另一方面卻又賦予女性一種能力,讓女性能夠造成的傷害遠遠高于其所處的次要位置。夏娃受到蛇的誘惑,令亞當和整個人類迷失。潘多拉也做了同樣的事情,在希臘神話中,她是宙斯創(chuàng)造的第一個女人,為了懲罰人類,神給了潘多拉一個裝滿災難的盒子。受到女性不可抑制的好奇心驅使,這個女人打開了盒子,把所有的不幸都放了出來。這兩個重要的故事都把女性描述為一種脆弱、混亂、缺乏理性的生物。但是從另一個層面來說,好奇心是智慧的基本要素,在這些神話中,是女性有膽量去探尋更深層的東西,有熱情去發(fā)現隱藏之物。此外,夏娃和潘多拉帶到世界上的災難是死亡、疾病和時間,而這些正是構成人自身的基本因素。因此事實上,這些傳說認定了她們是人類的創(chuàng)造者,扮演著既美好又可怕的角色,但毫無疑問的是,這些角色是偉大的。

莉莉絲(注:莉莉絲的形象最早出現于蘇美爾神話,同時記載于猶太教的拉比文學,又稱巴拉特或莉拉可)的故事則更加令人著迷。在猶太傳說中,夏娃并非亞當的第一個女人,在她之前還有個莉莉絲。這位莉莉絲想和男人平起平坐,比如,她對被壓在亞當的身下做愛感到憤怒,這種體位讓她感到十分羞辱,她要求享受跟男人一樣的權利。亞當利用自己身體力量的優(yōu)勢試圖強迫她順從,但莉莉絲最終拋棄了他。她是宇宙中第一位女權主義者,但毫無疑問,對那個時代的“大家長”上帝來說,這些并不過分的要求是不可接受的。他最終把莉莉絲變成了一個弒嬰的魔鬼,讓她每天忍受殺死一百個孩子的痛苦,這種可怕的懲罰標志著男性對女性控制權力的逐步實現。也許在莉莉絲這個神話下隱藏著被遺忘的記憶:一個古老的、非性別主義的世界,女性與男性一樣強大而獨立的世界逐漸轉變?yōu)樾碌哪袡嘀刃虻氖澜纭?/p>

總之,事實就是,女性在數千年中一直是二等公民,不管是在東方還是在西方,在南半球還是在北半球。按性別殺害嬰兒的行為,在整個歷史上都是非常普遍和慣常的做法(新生女嬰作為無人愿意承受的負擔而被殺害,而男嬰則是被渴望的存在。從羅馬到埃及,甚至直到今天,很多國家還在或多或少公開這樣做。)這一點讓我們了解到女性被賦予的價值何其卑微,她們來到這個世界本身就是一種不幸,她們是不被需要的人。

作為被18世紀、19世紀進步主義思想所影響的人類,我們傾向于相信今天自己生活的社會一定比昨天強,而明天一定比今天強,仿佛事物都是按照時間順序不可抗拒地逐漸完善。從另一層面來講,這是一個如此明顯的錯誤觀念,甚至不值得我們討論。具體到女性問題上,我們通常認為女性已經一點一點地爭取到了平等,而且在今天達到了歷史的高峰,但這并不完全正確。今日西方女性的狀況似乎確實好于任何時候,但發(fā)展過程并非線性的:女性經歷過享受更多自由的時代,但緊接著又會迎來倒退。某些時期,女性遭受的迫害達到了令人恐懼的程度,比如,15世紀以及16世紀初對女巫的濫殺,這也許就是對當時文藝復興中涌現的人文主義與自由主義思潮的回應。在德國、意大利、英國和法國,成千上萬的“巫師”遭到處決。因為“行巫術”而被活活燒死的罪犯中,85%是不同年齡的女性,甚至包括女童。在德國的一些村莊,每年有600多人遭到處決。在圖盧茲,僅在一天內就有400名女性被投入火堆,有些作家甚至認為死亡人數高達百萬。這些女性受到審判并被燒死,而其被指控的“罪名”有時荒誕不經(比如,跟魔鬼發(fā)生關系,吸食兒童的血),有時是因為協助其他婦女避孕、墮胎,或給予其緩解生育疼痛的藥物。也就是說,因為她們表現了出對生命擁有控制權,擁有被禁止女性學習的醫(yī)學知識以及在某種程度上的獨立。

隨著法國大革命的爆發(fā)以及公平、博愛思想的到來,少數男性和女性開始理解,平等要么為所有個體共享,要么誰都無法擁有?!皼]有任何人類成員能夠真正擁有某種權利,除非我們所有人都擁有相同的權利。投票反對他人權利的人,不管他的宗教信仰、膚色或性別為何,都是在以這種方式放棄自己的權利?!边@是孔多塞(Marquis de Condorcet)于 1790年在他題為《關于承認女性享有公民權利》的文章中寫下的片段。這位令人敬仰的法國哲學家還參與了革命憲法的編纂。孔多塞是一位熱情的女性主義者,他和其他為數不多的幾位敏銳的紳士開始揭露女性的狀況。一開始,這些不抱有性別偏見的男性的言論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必須受過教育才可能采取一種批判的態(tài)度,而那個時代的女性幾乎完全缺乏教育。

隨著大革命的熱潮到來,整個法國開始出現女性俱樂部及聯合會,并立刻遍及整個歐洲。當時也涌現了著名的女性革命家,比如,奧蘭普·德·古熱(Olympe de Gouges)和泰魯瓦涅·德·梅麗古爾(Théroigne de Méricourt)。然而公平和自由的幻想并未持續(xù)多久,恐怖政策卷土重來,女性再次被禁錮于家中。1793年6月,泰魯瓦涅受到一群“女市民”的襲擊,被她們用石頭砸中了頭部。她雖然沒死,但不幸精神失常,余生都在一家瘋人院中度過。奧蘭普則于1793年11月被送上了斷頭臺,女性俱樂部被全面禁止。至于孔多塞,羅伯斯庇爾判處他死刑,這位哲學家選擇在入獄的第一個晚上服毒自盡。

然而數十年后,到了19世紀中期,“女性問題”出現了,也就是說,女性第一次被理解為一個“社會問題”。這是工業(yè)革命的結果——它終結了傳統的家庭生活。在此之前,家庭主婦依附于男人,但是肩負著日常生活中很大一部分重擔。她們做罐頭、腌魚,為家庭成員縫制衣服,照顧菜園和家畜,制作肥皂、蠟燭和鞋,學習草藥,并負責照料全家的健康。在家庭生活中,她們是活躍而重要的角色。然而工業(yè)革命逐漸剝奪了她們所有職能:肥皂可以在商店里購買;城市人口增長,菜園和家畜日益減少;健康開始由醫(yī)生們照料??偠灾?,女性在世界上失去了自身的位置。

此外,實證主義和科學主義達到一個頂峰。上帝奄奄一息,永恒不變的自然秩序已經不再是解讀未知事物的絕對答案,整個宇宙需要被重新定義。女性成了“存在”之外的另一個未知,一個需要用科學術語來揭示的奧秘。19世紀末,人類相信智者的語言和學者的研究能夠照亮并驅散現實中的所有迷霧。

因此,女性成為男性的研究對象。他們將女性與“正常人”進行比較,即與男性的價值和特質進行比較。達爾文說:“我們普遍承認,女性的直覺、感性以及模仿能力都比男性更加突出,但是這些才能中,至少有幾項是屬于低等族群的特點,因此,女性處于一種過時的文明以及不發(fā)達的狀態(tài)中。”從男性的角度來看,女性被視為一種異常的、不得不忍受月經和疼痛折磨的病態(tài)生物。女性塑身衣這種不健康又折磨人的時尚可以扭曲人的肋骨,并引起子宮和肝臟的移位,增加女性窒息和暈厥的可能性,而在世界上缺少位置以及暗淡的生活前景又加劇了女性的沮喪和焦慮。正因如此,當時女性不但被認為是一種病態(tài)的生物,而且確實也是病態(tài)的。19世紀末20世紀初流行著一場名為厭食癥的“瘟疫”,患者飽受奇怪的慢性病折磨,甚至達到弗洛伊德所謂“歇斯底里”的程度。小說家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在他的作品中描述了那個時代的典型女性:聰明、充滿激情,卻受制于社會環(huán)境。這個靈感很可能來自他的親妹妹愛麗絲·詹姆斯(Alice James)—一個敏感而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女人。她熱愛寫作(她的日記不久前剛被出版),卻無法像亨利一樣上大學,得到必要的支持,以便全身心投入寫作。愛麗絲就是一位慢性病患者,謎一樣的病痛使她從19歲開始就成了廢人,到43歲突發(fā)癌癥時,她已經迫不及待地迎接死亡。

對于女性來說,那一定是非常痛苦而艱難的時代。底層社會的婦女因工廠16個小時的輪班制度而精疲力竭,還得承擔生育和照顧家庭的任務,而中上層階級的女性則被囚禁于金牢籠中。19世紀文學中的女主人公們都在訴說女性的悲劇,比如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庭長夫人》中的安娜·奧索雷斯,她們敏感、聰慧、有能力,卻過著一種毫無意義的生活。她們試圖通過浪漫的愛情逃離空虛,卻又因觸犯僵化、嚴厲的社會準則而付出了昂貴的代價。除了個別例外,比如作家馬克·吐溫就一直是一位令人欣喜的女性主義者。那個時代,男性大都對女性持敵對態(tài)度,對女性的不理解也很普遍,所以很多女性開始選擇獨身,并同其他女性結成了終身伴侶的關系。在美國,這樣的關系被稱為“波士頓婚姻”,亨利·詹姆斯的小說《波士頓人》正講述了這樣一個女性世界。這種關系中并非必然存在女同性戀的因素,在很多情況下只是一種活躍、獨立、有知識、不愿意順從社會禁錮的女性們之間的感情聯結,以及面對生活時的互相幫扶。

盡管如此,最令人驚訝的是,事實證明即使在最艱難的環(huán)境中,也總是有女性有能力凌駕于困難之上。富于創(chuàng)造力的女性、女戰(zhàn)士、女冒險家、女政治家、女科學家,她們有足夠的才智和勇氣,以各種方式逃離那墳墓一般狹窄的宿命。當然,這樣的人總是鳳毛麟角,大多數女性都屈從于世界強加于自身的桎梏。但同樣毫無疑問的是,這些女性的數量遠遠超過我們今天所了解并記得的案例。事實上,正如意大利女作家達契婭·馬萊伊尼(Dacia Maraini)所說,女性一旦死去,就是永遠的消亡,不但生命終結,也將被遺忘。歷史學家、百科全書作者、學者、官方文化和公眾記憶中的先驅歷來都是男性,女性的行為和作品很少被記錄于歷史。今天,這種性別主義“遺忘癥”終于開始改變。在學術和知識層面,重要性日益增強的女性的存在讓情況開始趨于正常,并開辟出全新的研究領域,其中絕大部分研究者都是女性,她們試圖撥開重重迷霧,把我們的女性先輩重新挖掘出來。

有一些古代的女性完成了偉大的無名壯舉,比如,在中國的湖南省,她們創(chuàng)造了一種秘密的語言,更確切地說,是一種只供女性使用的文字。這種叫作“女書”的秘密書寫方式擁有2000個字,而且十分古老,至少已經有1000年歷史,有些專家甚至認為有6000年歷史。雖然時至今日只有寥寥幾位耄耋老嫗認識這種文字。據說,女書是一位中國皇帝的妃子發(fā)明的,如果真是這樣,她是多么有才華,竟然有能力創(chuàng)造出整套書寫系統!其目的在于能夠跟同性朋友們談論自己的私生活,吐露怨言,抒發(fā)感受,而不必冒著被發(fā)現和被懲罰的危險。很多學習這種文字的婦女不會使用中國的官方文字——漢字,因為女性一向被拒在知識的大門外,而且被排擠到文化生活的邊緣。所以,這種隱秘的“女書”賦予了她們書面溝通的能力,也形成了一種協同的力量,用以表達某種程度的反抗。在一個被保存下來的、有著千年歷史的文本中寫道:“我們應該從年輕時就建立姐妹情誼,并通過秘密的書寫交流。”另一個文本補充道:“男人敢于走出家門面對外面的世界,但我們女人也跟他們一樣勇敢,創(chuàng)造了他們無法理解的語言。

英勇無畏卻寂寂無名,是的,這就是過去千百萬女性的寫照。最新的學術理論也恰好證明,文學史上大部分匿名作品很可能都是出自女性之手。還有一種可能是女性寫下作品之后,由她們的配偶或家庭中的其他男性,比如父親、兄弟或兒子署名發(fā)表。西班牙女作家瑪麗亞·馬丁內斯·塞拉(María Martínez Sierra,1874—1974)便是如此。她是一位社會主義者和女性主義者,西班牙第二共和國的女議員,也是重要的劇作家,然而她的作品都是以丈夫格雷戈里奧的名義發(fā)表的。此外,前面已經說過,女性的作品總是容易佚散或被遺忘,比如希臘女詩人海倫撰寫的史詩《特洛伊戰(zhàn)爭》就佚失了,而荷馬正是從中得到靈感才寫出了《伊利亞特》??傊?,正如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所說,如果莎士比亞有一個充滿想象力、野心勃勃又才華橫溢的妹妹朱蒂絲·莎士比亞,她會有何遭遇?

另外,我們對于女性及其所作所為的記憶往往會染上性別主義價值觀的色彩。比如,我們沒有忘記羅馬皇帝克勞狄烏斯一世(Tiberius Claudius Drusus Nero Germanicus)的妻子麥瑟琳娜(Mesalina),因為她在歷史上已經成了女人不忠的象征。還有著名的俄國女沙皇葉卡捷琳娜大帝(Catherine the Great),世人對于她的印象主要是能征善戰(zhàn),而且擁有眾多情人。然而,這個從1762年到1796年掌控著帝國韁繩的女人,實際上是開明專制主義最偉大的君主之一。她改革了俄國行政體制,編撰了第一部立法概要,與立陶宛和土耳其交戰(zhàn),取消了烏克蘭的自治權。不僅如此,她還致力于保護藝術和文學,跟伏爾泰保持著密切的書信往來,創(chuàng)作劇本,并創(chuàng)辦了周刊《萬象》。這份雜志是專制主義重要的意識形態(tài)支柱。她的確擁有不少情人,跟古往今來占絕對多數的無數男性獨裁者一樣。但是跟許多國王和皇帝不同,她懂得將情人們維持在純粹的私密關系內,而不讓自己在政治上受到他們的影響。

總而言之,只要一個人向歷史的背后稍稍探身,就會遇到令人驚訝的女人。她們浮現于“順從”這個千篇一律的女性傳統形象之下,正如潛水員在平靜的海面下隱約窺見的海底財富,比如魚類和珊瑚等意想不到的風景,其中就有女戰(zhàn)士,也有離奇怪誕的人物。比如瑪麗亞·佩雷斯(María Pérez),12世紀的一位卡斯蒂利亞女英雄,女扮男裝與阿拉貢人戰(zhàn)斗。她挑戰(zhàn)外號“斗士”的阿拉貢國王阿方索一世(Alfonso I el Batallador),與之決斗,不但戰(zhàn)勝了他,而且收繳了他的武器。當人們發(fā)現她是個女人時,送她外號“女漢”,但這并沒有阻礙她后來同一位王子結婚,為家庭放棄了征戰(zhàn)。還有令人著迷的瑪麗·里德(Mary Read),18世紀的英國女冒險家,也同樣女扮男裝,加入弗蘭德斯步兵團成為一名士兵。數年的戎馬生涯之后,她離開軍隊,結了婚,在布雷達開了一家小酒館。但是在丈夫死后,她又穿上男裝,加入了荷蘭步兵,登上開往美洲的船艦,但這艘船被海盜俘獲,于是,不肯屈服的瑪麗·里德決定成為海盜。她度過了漫長的海盜生涯,這期間愛上了一名水手,并同他結了婚,直到1720年落入英國人手中。此后被關在牙買加監(jiān)獄,并在獄中去世。

17歲的圣女貞德(Jeanne d'Arc)投身于法國軍隊時也穿著閃閃發(fā)光的男士盔甲。她在前線領導軍隊與英國人打仗,并屢屢重創(chuàng)敵軍,直到19歲時被敵人俘虜,而后被活活燒死。17世紀末,另一位法國女性路易絲·布雷維爾(Louise Bréville)同樣一身男裝打扮,因為在決斗中殺死了另一名士兵而被驅逐出軍隊,之后,她被招募為水手,最終拿到了一艘三桅戰(zhàn)艦的指揮權。25歲那年,她參加了對抗荷蘭的海戰(zhàn),在一次接舷戰(zhàn)中負傷,最終死去。

并非只有女戰(zhàn)士會女扮男裝,表現出一種男性的人格特征。在嚴厲苛刻的環(huán)境中,很多其他女性為了保護自己也不得不使用男性的身份作為庇護。比如著名的女性社會學家及思想家,加利西亞人康塞普西翁·阿雷納爾(Concepción Arenal,1820—1893),為了能夠學習法律課程,不得不化裝成男人,因為女性是被禁止上大學的。19世紀初,在亨里塔·法貝爾(Henrietta Faber)身上也發(fā)生了類似的事情。她女扮男裝,在哈瓦那當一名醫(yī)生,多年間平安無事。直到1820年她墜入愛河,想要結婚,不得不自揭女性身份,但立刻遭到逮捕。因為在古巴,女性被禁止學習或從事醫(yī)療工作,她受到審判,并被判處10年監(jiān)禁。另外,使用男性筆名在19世紀的女作家中是相當普遍的做法,比如喬治·艾略特(George Eliot)、喬治·桑(George Sand)、維克多·加塔拉(Víctor Catalá)和費爾南·卡瓦耶羅(Fernán Caballero)。

在很多個世紀中,女性可以求助的另一種更普遍,也更容易被社會接受的“女扮男裝”就是宗教,也就是成為修女。去修道院往往被視為一種社會義務、一種幽禁和懲罰,但是對很多女性來說,這也是一個可以借此擺脫男性監(jiān)管的地方,在這里可以讀書、寫字、承擔責任、享受權利,總而言之,可以發(fā)展一個事業(yè)。有的修女在知識水平和藝術才能方面出類拔萃,比如圣女特蕾莎(St. Theresa)、索爾·胡安娜·伊內斯·德拉·克魯斯(sor Juana Inés de la Cruz),還有霍恩伯格的女修道院長赫拉德·德·蘭茨貝格(Herrade de Landsberg),她在12世紀編纂了一部百科全書,名為《愉悅的花園》(Hortus Deliciarum),配有非常精美的插圖,被用作修女們的培訓教材。這是歷史上第一部由女性編制的百科全書。她可以策劃一部如此雄心勃勃的作品,這證明修道院為女性打開了一個寬廣的世界。

另一些修女充滿激情和肉欲。比如17世紀的葡萄牙修女索爾·瑪麗亞娜·阿爾克佛拉多(sor Mariana Alcoforado)很不幸,或者說很幸運地愛上了一位法國伯爵,并給他寫了幾封優(yōu)美而熾烈的情書。然而,1669年,這位伯爵卻厚顏無恥地在巴黎發(fā)表了這些信件,當然也因此,這些內容被保存了下來。還有一些修女是好斗的逃亡者,比如修女中尉卡塔麗娜·德·埃拉烏索(Catalina de Erauso)。她11歲的時候就從修道院逃走,打扮成男孩,成為見習水手,并化名阿隆索·迪亞茲加入了美洲的軍隊,成為士兵。另外,一些渴望獨立的女性沒有選擇成為“好女人”,也就是修女,而是選擇成為“壞女人”:高等妓女或情婦。從希臘才華橫溢的交際花,到法國國王們的情人蒙特斯龐夫人(Montespan)或蓬帕杜爾夫人(Pompadour),她們都對公眾生活產生了顯著的影響。

對于女性來說,除了修道院以及“安逸生活”之外,逃離男性監(jiān)管的康莊大道只有一條,那就是成為遺孀。與執(zhí)政相關的例子尤其如此:20世紀前,幾乎所有掌握國家大權的女性背后都有一個死去的丈夫,有些情況下是死去的父親,留下一個年幼的兒子或弟弟,使得她們成為其代表或攝政者,至少在執(zhí)政初期必然如此,直至她們自身的權勢得到穩(wěn)固??吹竭@些從未接受過知識或政治培養(yǎng)的女性,面對如此嚴峻的環(huán)境,不但有能力抗爭,奪取并掌握權力,而且常常成為才能卓越的統治者,這實在令人難以理解。要了解這些女性所面對的困難,奧地利的瑪格麗特這個可憐而勇敢的女人就是完美的例子。1599年,14歲的瑪格麗特嫁給了菲利普三世(Felipe III),她來到西班牙宮廷時只會說德語。萊爾瑪公爵擔心國王脫離自己的控制,為了孤立初來乍到的瑪格麗特,遣散了她所有的德國侍從,并用自己的西班牙親信取而代之??梢韵胂筮@位少女所受的折磨:在一個充滿敵意的宮廷中,在陌生的語言環(huán)境下,不但孤獨,而且被禁錮,為王室生下一個又一個孩子。然而,7年之后,她具備了足夠的語言能力和政治能力,與萊爾瑪公爵正面交鋒并將他起訴。后來,在國王的懺悔牧師路易斯·德·阿里亞加(Luis de Aliaga)教士的幫助下,她又試圖控告烏塞達公爵,但這次失敗了。27歲那年,瑪格麗特在生下第八個兒子后死去,死因似乎是產后出現了并發(fā)癥,而烏塞達公爵阻止醫(yī)生為她治療。這完全是一個女人的悲劇命運。

雖然環(huán)境惡劣,歐洲歷史上仍出現過無數的萊昂諾爾、瑪麗亞、伊薩貝爾、胡安娜、路易莎和瑪格麗特,她們不但在某個時刻主宰各自民族的命運,而且往往表現了過人的英明和智慧。當然,世界上也有不那么慎重的女性,比如公元前9 世紀亞述帝國王后塞米拉米斯(Semiramis)。為了獲得權力,她謀殺了丈夫尼諾斯(Ninus)國王(這是另一種成為遺孀的方式),并在執(zhí)政的42年中建立了巴比倫城,征服了埃及和埃塞俄比亞。另一位果敢的女性是埃及女王哈特謝普蘇特(Hatshepsut,公元前15世紀),因為沒有“女法老”這一頭銜,她自封法老,掌權超過20年,而且在這20年中頗有建樹。她總是以男子的形象出現,而她的繼子圖特摩斯三世(Thutmose III)即位以后,將她從法老名單中剔除了。

還有一些復仇的母親。比如公元前6世紀斯基泰2的女王托米莉斯(Tomiris),她的一個兒子被以殘忍著稱的波斯國王居魯士大帝殺害。當托米莉斯向居魯士報仇時,不但砍斷了他的脖子,還把他的頭塞進了血桶,以滿足自己的報復心。還有征服美洲時期的拉加伊塔納(la Gaitana),她是哥倫比亞一個部落的女酋長。她的兒子因反對征服者阿尼亞斯科(Pedro de A?asco)提出的瓜分印第安人的主張而在其母親面前被活活燒死。于是,拉加伊塔納號召所有印第安人反抗阿尼亞斯科,最終戰(zhàn)勝了他,并下令將他慢慢折磨致死。

也有因激情而盲目的女性統治者,比如西班牙的“瘋女”胡安娜(Juana la Loca)。她帶著丈夫“美男子”腓力一世(Felipe I el Hermoso)的尸體在整個西班牙巡游了3年。哈利卡納蘇斯女王阿爾特米西亞二世(Artemisa II,公元前 4世紀),在她深愛的摩索拉斯(Mausolus)去世之后下令修建了一座陵墓,成就了古代世界七大奇跡之一,而且直到今天,我們還使用“摩索拉斯”這個詞表示陵墓。這位傷心的遺孀還有一位前輩:阿爾特米西亞一世,也是哈利卡納蘇斯女王,不過比她早一個世紀。這位先人在感情方面可沒有這么細膩:她愛上了達爾達諾(Dardano)。在求愛遭拒后,她下令挖出他的眼睛,然后自殺了。所有這些或強勢,或殘暴的女獨裁者,她們的故事都表明女性也可以是邪惡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反而是一種安慰,因為它再次肯定了女人具有全面的、完整的人性。我們跟任何人一樣,既有能力成就出類拔萃的事業(yè),也可以成為地獄深淵。要問所有的女人中哪一位最壞,這很難抉擇。不過,正如薩德侯爵(Marquis de Sade)是邪惡的象征,也存在一個經典而標志性的惡毒女人——“血腥的伯爵夫人”伊麗莎白·巴托里(Elizabeth Bathory,1560—1614)。這位匈牙利寡婦認為只要用少女的血沐浴就可以留住青春。據說,她對600 多名農村少女施以酷刑,然后將她們逐個斬首,血流成河,最后罪行被揭發(fā),巴托里被囚禁于她的城堡中。

總之,有各種各樣的女人:舉足輕重的女企業(yè)家,比如瑪麗·布里扎德(Marie Brizard,18世紀)和妮可·克利科(Nicole Clicquot,19世紀),后者是一位寡婦,不但聲名遠揚,而且頗富傳奇色彩;杰出的女科學家,比如意大利數學家瑪麗亞·加埃塔納·阿格內斯(María Gaetana Agnesi),于1748年發(fā)表了迄今為止所問世的最優(yōu)秀的微分計算論文;還有滿懷熱情的女冒險家,比如征服者門西亞·卡爾德?。∕encía Calderón),她于16世紀指揮了一次前往巴拉圭的遠征。她們從事奇怪的工作,在18世紀的法國甚至還有一位女劊子手,她在從業(yè)數年后被揭穿了性別,因此被關進監(jiān)獄,服刑10個月。

在被集體遺忘的平淡無奇之下,隱藏著傳奇女性們五彩斑斕的風景,有些令人敬仰,有些卻聲名狼藉。但她們的共同點在于一種背叛、一種逃離、一種征服。她們背叛了社會寄予的期望,逃離了女性局限的命運,贏得了個人自由。必須注意到的是,數千年以來,在大多數情況下,身為女性就意味著沒有受教育的機會,甚至沒有最基本的行動自由,比如獨自上街或獨自旅行?!吨v述女性的生平》(Telling Women's Lives)一書的作者琳達·瓦格納爾-馬丁(Linda Wagner-Martin)曾寫下這樣的智慧之語:“女性必須克服巨大的障礙才能取得少許的成績,而這一事實并沒有使她們能與唐納德·特朗普或納爾遜·洛克菲勒相提并論?!比欢?,即便是在相同的背景下,每位女性的人生都是如此豐富、如此不同,正如所有人的人生。在深層次的本質上,男人和女人,我們擁有相同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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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只談論女性?正如前面提到,這是緣于打破平靜的水面,從深海中打撈出無數令人驚奇的生物所帶來的那種感覺。此外,閱讀女性的傳記和日記,你會發(fā)現,原本無可置疑的社會觀點突然充滿疑問,仿佛有血有肉的男人和女人所構成的現實生活和日常生活偏離了官方生活的航線,而文獻中的記錄則帶著深深的偏見。以年長的女人與年輕男人之間的愛情這個主題為例:很長一段時間內,人們認為這是一種不尋常的丑聞,在很大程度上直到今天也依然如此。這都被視為一種完全偏離正常的特例。然而,無須過深潛入那些女性先輩的生活,就會發(fā)現這種情況之多令人驚訝。

只需舉出幾個例子。我們記得阿加莎·克里斯蒂(Agatha Christie)的第二任丈夫是馬科斯·馬洛文(Max Mallowan),一位比她年輕15歲的考古學家,他們共同生活了45年,直到她去世。喬治·艾略特在61歲時跟約翰·科洛斯(John Cross)結婚,后者小她20歲。喬治·桑跟比她小14歲的雕刻家亞歷山大·芒索(Alexandre Manceau)有過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持續(xù)了15年,直到這個男人去世。幾年后,她61歲時,又跟40歲的畫家查爾斯·馬查爾(Charles Marchal)展開了一段短暫而熱烈的性關系。“布魯姆斯伯里團體”的保護人奧托琳·莫雷爾夫人(Lady Ottoline Morrell)在50歲出頭的時候享受了一段最美好、最熱烈的愛情:她愛上了一位20歲的園丁,并稱呼他為“老虎”。西蒙娜·德·波伏瓦(Simone de Beauvoir)與記者克羅德·朗茲曼(Claude Lanzmann)維持了一段長達7年的愛情,他比她小很多,而且他并非唯一一個比她小的情人。還有著名的居里夫人,兩次諾貝爾獎的獲獎者,與科學家保羅·朗之萬(Paul Langevin)有過一段不符合常情的戀情——他雖然只比她小6歲,卻是已婚人士,這一點使丑聞升級。甚至循規(guī)蹈矩的埃莉諾·羅斯福(Eleanor Roosevelt),美國總統富蘭克林·德拉諾·羅斯福(Franklin Delano Roosevelt)的妻子,也有一個比她小12歲的情人米勒(Miller)。那是她生命中最大的秘密,他們是如此相互依戀,34年間,米勒每天給埃莉諾寫一封信。

我想說的是,女性作為人類的一半,在數千年中往往是一種隱形的存在,正如與年輕男性的戀情總是被隱藏,或者“女書”這種秘密的語言那樣,而且她們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忘卻的存在。然而這種存在遠遠超越了偏見和刻板印象,她們雖被禁錮于社會枷鎖之中,生命卻絢麗豐富??傊?,我希望通過本書向這片黑暗投下匆匆一瞥,因為它們還未被寫入歷史的歷史。要搶救這些記憶,只能豎起耳朵,傾聽女性的竊竊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