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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海邊的火光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 | 陶麗群  2023年03月09日14:57

小鎮(zhèn)和大海之間隔一條寬敞平坦的馬路,來往車輛極少,這條隔離路因此多半時候是空蕩蕩的,只有臨近黃昏時,鎮(zhèn)上那些散養(yǎng)的狗才會來光顧一陣子。誰都不知道它們?yōu)槭裁次í毾矚g這個時間段,而白天又躲到哪里去。小鎮(zhèn)一年四季雨水極少,即便是臺風季,也鮮少有幾場像樣的雨水光顧,臺風也像個極為客氣的遠房親戚,來去匆忙,不作久留。到了風平浪靜的秋季,陽光坦坦蕩蕩落在小鎮(zhèn)之上,遼闊的海面看起來像凝固了,需要久久凝視,才能看見粼粼的波紋在律動。平靜的海面會給人一種時光永恒的錯覺,像是能永遠停留在某一個時空里。小鎮(zhèn)的周邊、街道兩旁、海邊路等,都種滿芒果樹,這種熱帶植物生命力極為強悍,因此能適應小鎮(zhèn)的酷熱、少水,以及永恒的孤寂。到了夜晚,次第亮起來的燈火讓安靜的小鎮(zhèn)有了點“鬧”起來的意思。燈火色彩斑斕,原因是民宿極多,幾乎每家都有兩三間對外開放的房間。這些民宿的門面依據(jù)其主人不同的審美,裝修得五花八門,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在門面上裝飾滿煩瑣的五彩迷你燈,它們一亮起來,“鬧”的意思便出來了。鎮(zhèn)子不算大,因其臨海,也就有了吸引游人的資本,只是吸引的力度不大,這個鎮(zhèn)子從未刻意去做這方面的宣傳,安靜蟄伏于臨海一彎中。她是敞開的,接納所有不期而遇的游客;她也是傳統(tǒng)的,固守自己的風俗與品性。這里既是他人的星辰大海,也是本地人的紅塵俗世。這沒什么不好。

總體上來講,小鎮(zhèn)其實和二十多年前沒多大區(qū)別。當然了,多出來那條落寞的隔離路,而以前那里是一片摻雜碎石的裸露之地,從小鎮(zhèn)一直延伸到海邊。鎮(zhèn)子后面早先那片陰森森的長滿野生桉樹和苦楝樹的林子被砍伐殆盡,種上不畏酷熱與干旱的芒果樹。

正因為幾乎沒什么改變,所以一切悲喜也被凝固了,無法被有效淡化并帶走,一切都像剛發(fā)生在午飯前那段時間般鮮明。至少黎海生是這樣認為的。

一入夜,他便開始在小鎮(zhèn)上游走,像一部老掛鐘的時針那樣一圈圈旋轉(zhuǎn),緩慢,堅定。他熟悉沿途的一切:房屋,門店,燈火,街巷的深窄,拂面而來的海風和海水的氣息。黎海生冷峻地掃視一切,尤其是迎面而來的每張外地游人的陌生面孔,一眼掃過去,迅速判斷游人的身份和特點。會有極少警惕性極高的游客感知并挑釁般迎接他的目光。黎海生確定并無異常之后,目光軟和下來,點頭致意:朋友,海邊落日不錯,好好欣賞。他從來不建議觀看海上的日出。

他喜歡每天落日那段時間。清晨的蓬勃和中午的旺盛過去后,平緩的黃昏來臨了,白天與黑夜銜接處那段短暫柔光,會讓他變得松弛不少。這種時候他會做到和自己坦誠相見,他看見并接受自己的孤獨、脆弱、破碎,以及無能為力。這一刻他變成了真實的自己。沒錯,一天的時光當中,除了溫和的黃昏,他從來就不是真正的自己。

夜晚來臨后,小鎮(zhèn)白日的灼灼熱浪漸弱下來,從海面吹來的涼風把人撫慰得恰到好處,完全松弛下來了。夜晚的黑色有危險,也容易麻痹人的神經(jīng)。黎海生經(jīng)歷溫和黃昏的短暫松懈后,夜幕落下來,他又開始變得警覺起來,身上每個毛孔都打開到極致,靈敏感觸每一寸流淌的空氣。危險。這是他想捕捉的氣息,他對它簡直有難以遏制的渴望。

走完小鎮(zhèn)三條主街道,再繞到鎮(zhèn)子后面那片黑黝黝的芒果林。小鎮(zhèn)的燈火在這里隱退了,邊界感非常強。這是一片完全黑暗的地帶,芒果樹繁茂的枝葉擋住了天上的星光,漏下一星半點的光亮反而襯得這片地帶黑得更加徹底。黎海生知道里面其實什么也沒有,他早就把這片林地每一塊地表都摸清楚了,沒有哪一片綠葉逃過他的雙眼,每條地面裂縫都充滿過他審視的目光。

林子是不進去的,站在邊上默默盯住這片幽暗之地,將林子深處傳來的任何細微聲響準確納入聽覺系統(tǒng),并作快速分析,它們來源于什么?是人還是物?

毫無例外,都是些大自然中司空見慣的聲響。之后點上一根煙,他抽得很大口,像是在吃,很明顯煙已經(jīng)不是煙了,吸入吞咽的是另外一種看不見的東西。

……

“不用老去那地方,里頭連只搞事的老鼠都沒有?!崩韬I@完整個鎮(zhèn)子后,落腳點固定在安迪納斯酒吧。十二年前,一個梳辮子的蘇州小伙子隨游人來到這個海邊小鎮(zhèn),在海邊沉默地看了半個月日出后,決定安身于此,遂盤下這間店面。當時還是一家小飯館,夫妻店那種。幾經(jīng)裝修后成為如今的樣子。屋內(nèi)以黑灰為主色調(diào):吧臺、桌椅、地板、墻壁、天花板、女服務(wù)生的制服、煙熏妝容等,配以柔和得近乎朦朧的燈光,就算在烈日如火的白天步入安迪納斯,也會有種一腳踏入黑暗地獄的感覺。然而往往這種魔幻般的幽暗迷離世界最能吸引人類。來小鎮(zhèn)的游人晚上幾乎都聚集在安迪納斯,將身心置于黑暗色調(diào)之中,小酌兩杯酒水,音樂恍若從遙遠天際漫過來。此時你是誰都不重要了,異域與異質(zhì)空間造成的雙重迷離與恍惚讓人感覺承載俗事的肉身已遠離,只剩下最本質(zhì)的、最純粹的你,無比輕盈與真實。

黎海生往往一眼便能望穿這些形形色色的陌生人。無非是一些處于熱戀中的情侶、兩個婚外的冒險者、逃避熟悉環(huán)境的同性戀者。單獨端坐一隅的孤客是他重點關(guān)注的。然而也沒什么異樣,這些人無一例外是破產(chǎn)、失戀、郁郁不得志者,抱著避難心態(tài)來到海邊小鎮(zhèn),期望一段陌生之地的時光能為茫然無緒的人生重新找到方向。

掃了一圈安迪納斯內(nèi)的客人后,黎海生照例落座于吧臺前的高腳凳上,平頭悄無聲息從黑暗中浮到他身邊。他們二十多年前是同事,黎海生那時剛過而立之年,平頭略小幾歲,未成家,而他已有妻女。平頭在夜晚巡街時,有時候會尾隨他,他知道身后跟著條尾巴,平頭也知道他知道自己跟著,兩條影子相安無事默默相隨,心照不宣的。如今兩人都過了知天命的年紀,坐在彼此對面,看看對方臉部下垂的肌肉,松弛的眼袋,往上爬的發(fā)際線,鬢角的斑白,像看見漸漸被時間淘盡、生命力越來越衰弱的自己。這是黎海生所不能接受的,他越來越不愿意面對平頭,他不能接受流逝得越來越快的生命力。

吧臺服務(wù)生給他們遞過來兩瓶常溫蘇打水。他們已有二十多年不喝任何含有酒精的飲品了。

“隨便走走?!崩韬I卣f。這樣的對話他們進行過無數(shù)次,彼此也知道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平頭勸不住黎海生,黎海生也不能打消平頭勸阻的念頭。平頭在幽暗的燈光下打量他的伙伴:日益消瘦了,比年輕時整整小了一圈。事情發(fā)生之后最初那幾年,平頭一直想調(diào)離這個小鎮(zhèn),報告打好了,調(diào)離原因也很充分,且是平調(diào),難度不大。但每次快提交報告時,總像有只魔手拽住他,最后不了了之。肉身可以逃離現(xiàn)場,良心呢?

“今年臺風少。”平頭擰開蘇打水瓶蓋,望著幽暗之光中的客人說話。他的面部表情和黎海生的嚴峻恰恰相反,始終是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惺忪的單眼皮之下泄露出來的目光也是渙散的。但你若認為他真是個混沌之輩,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在雜亂無章的人群中,最細微的不軌之舉也休想逃過那雙惺忪之眼。

“上個月發(fā)生的搶劫案結(jié)了。”

……

“喬巴收到警校錄取通知書了?!?/p>

……

平頭自顧自說,不介意黎海生堅如磐石的沉默。黎海生對后一句輕輕點頭,算作答。通常也是這樣,平頭說三五句,黎海生回一句。他只針對主要事情回一句半句,且這“回”多半也是輕微搖頭或點頭,不吭聲。

一聲突兀的悶響聲打破了安迪納斯的沉靜,某種和諧立刻被擊碎了。那是空啤酒瓶底與桌面碰撞時發(fā)出的聲音,來自酒吧最邊上那一角。光線朦朧,但兩個高凳上的男人還是看清了鴨舌帽之下那張掩在幽暗中的瘦長臉,他面前的方桌上立著至少五個空啤酒瓶。女服務(wù)生慌里慌張從吧臺后出來,平頭制止了她。他挪下高凳,朝那角落走去。黎海生低下頭。情緒外露之人一般外強中干,遇弱則強遇強則弱,典型的慫包,連癟三都算不上。他對這種貨色毫無興趣。

半分鐘不到,平頭就回來了,示意女服務(wù)生過去買單。買完單,慫包夾著兩個瘦削的肩膀出了安迪納斯。

兩人都沒興趣談?wù)撨@個毫不起眼的小插曲,這種事情每天都發(fā)生。鎮(zhèn)上的人談不上有多善良,基本上也不會主動惹事,挑事的大多是外來游客,尤其是那些孤客,本來就是帶情緒來的,惹出點事情來也挺正常。

兩個人面無表情地坐著,幽暗的燈光像打在兩張面具上。通常就是這種狀態(tài),他們早就無話可說了。黎海生幾乎每晚都會來安迪納斯,平頭并不是,一個星期來一兩次,主要是為了見見黎海生。他們的家都在鎮(zhèn)子上,見面其實很容易,但他們幾乎不在家里見面。

像兩尊石塑般坐到十點半,平頭拿出手機掃碼付了兩瓶蘇打水錢。

有夜風,涼絲絲飄浮在巷子里。兩邊民宿門臉上的彩燈閃著迷離的光彩,一路往巷子深處延伸。三三兩兩的行人穿梭其間,被斑斕的燈火一打,像一個個虛幻的鬼影在飄蕩。都是游客。兩人在安迪納斯門口告別,沒有言語,只相互對望了一眼。平頭朝安迪納斯左邊走,巷子盡頭是小鎮(zhèn)派出所,他已經(jīng)在里面工作大半輩子了。二十多年過去了,里面其實沒多大變化,前些年新起的兩層辦公樓分毫不差落在舊址上,除此以外無任何變化:四方小院子,院中央巨大而滄桑的小葉榕,從枝干上垂下來的根須粗得可以掛人。一張水泥乒乓球臺立于樹蔭之下,兩臺永遠處于半新半舊的警車靠院門右側(cè)圍墻停放。不用刻意回想,這一切早已刻入黎海生的腦海。二十多年前,他和平頭堪稱派出所“雙雄”,發(fā)誓以命護衛(wèi)這座海邊小鎮(zhèn)。那時候他們年輕強壯,熱愛生活,兩人面對面坐著審案卷,偶然抬頭,四目相對,默契無比地迅速站起來,脫下制服直奔院子,一場格斗就此展開——那是他們想要打開被困住的思維時所采取的調(diào)節(jié)方式。黎海生善于防守,平頭擅長攻擊,進攻的招招兇狠致命,防守的見招拆招化險為夷。那時候所長五十出頭,是條愛過敏的山東雄武猛漢,一米九的個子杵在邊上抱臂作壁上觀。冷眼觀了一陣,嫌棄他們斗得不夠狠,氣勢出不來,二人格斗遂演變?yōu)槿嘶鞈?zhàn),廝殺聲震天,小院被虎虎生風的拳腳弄得灰塵漫天飛。格斗聲招來閑逛的狗,也招來看熱鬧的人,簇擁在派出所門口像發(fā)生了群體性上訪事件。鎮(zhèn)上就有人說這個派出所的干警有股匪氣,動不動就斗狠。山東猛漢巨目一瞪,我們不狠,你們連夢都做不穩(wěn)。小鎮(zhèn)離市里遠,離省城更遠,海風海浪通常悄無聲息,晨升朝陽昏落晚霞,一切都是緩慢而平淡的。那時游人遠沒現(xiàn)在多,小鎮(zhèn)生活平靜得近乎枯燥。兩個生龍活虎的年輕人倒是實在人,并未有失落感,平靜甚至枯燥,亦是另一種平安,這是他們畢生所要守護的,沒什么好抱怨。那時候,他們常結(jié)伴狂奔于黃昏的海邊,一奔來回二十公里,拂面的柔和晚風和寬廣平靜的海灘,讓他們極有成就感——這個鎮(zhèn)子的每寸土地及每個生命,皆因他們的存在而擁有寶貴的清寧……

帶著淡淡海水腥氣的夜風吹來,不遠處海浪席卷而來的聲音像黑夜發(fā)出的嗚咽。夜晚的海面其實并不黑,海水在黑夜里會發(fā)出一種類似打磨過后的灰白亞光,像一面幽暗中的鏡子,越往遠處延伸,這種光越明朗,接近即將黎明的天色。暗夜中模糊的大海,讓黎海生覺得極像人生本質(zhì)——沒有明顯邊界,黑白相互交融,任何試圖想要將其弄得一清二楚黑白分明的想法都是徒勞的。這種頓悟常常讓黎海生產(chǎn)生與人生際遇和解的想法。而到了白天,面對深邃高遠的藍天和灰色海面形成水火不容般劇烈的反差時,他又恢復那個凡事追求非黑即白的自己。他站在隔離路上,面朝幽暗之光中的大海,二十多年來,時刻蟄伏在他胸口的痛變得更為劇烈了。這讓他怒火中燒。他離開隔離路朝海邊走下去。長長的海岸線在灰白的海面映襯下,他看見幾個彼此相隔遙遠的模糊人影凝固般立在海邊。每個在夜晚凝望大海的人都有他秘不示人的理由。黎海生緩緩蹚入海里,海水沒到他的膝蓋時,雙膝一折跪在柔軟的泥沙里,彎下腰將頭埋進冰涼的海水中,他灼熱的劇痛與燃燒的憤怒,他的無奈與淚水一并埋了進去。

圖片

家務(wù)活兒是永遠做不完的,喬黛和鎮(zhèn)子上大部分女人一樣,每天從天色微茫開始料理家務(wù),到落日時分,一個普通家庭的日常便基本完整成形,也將變成無可挽回的昨日。她的家務(wù)活兒其實很少,但她善于將它們不斷細化,在細化過程中又往往節(jié)外生枝,因此她總有忙不完的活兒。移開靠墻的沙發(fā),打算清潔沙發(fā)底下的地板時,卻在落滿灰塵的地板上發(fā)現(xiàn)一枚黑色的方扣子,它躺在那里,散發(fā)著謎一樣的氣息,成功將她從清潔工作上引開。這枚充滿懸念的扣子落在她的掌心里,她思索起來:它來自哪件衣服?是她還是黎海生的?如今衣服在哪里?接二連三的疑問將她從沙發(fā)旁帶走,領(lǐng)她進了臥室,箱柜成為她新的忙碌場所,客廳移開的沙發(fā)就這樣被擱置了。翻箱倒柜的過程也不能保證萬無一失,偶然往旁邊的梳妝臺一望,幽暗光線中的鏡面又向她展現(xiàn)一個充滿疑問的世界……

這些瑣碎的家務(wù)活兒當然不是一開始就如此無孔不入占據(jù)她的生活的,它們在她的生命中贏得一席之地只是近幾年的事。在過去二十年的時間里,她全部的熱情和精力都傾注在要生一個孩子這件事情上。喬黛恐懼并痛恨所有的夜晚,各種關(guān)于孩子的夢反反復復出現(xiàn)在她的睡眠中,她被困擾、誘惑、折磨。在夢中,不同年齡的孩子總是待在她前方不遠處,嬰兒躺在不遠處的搖籃里啼哭,孩童坐在不遠處的地上流淚,十來歲的孩子站在不遠處抽泣。她向他們伸出雙手,朝他們走過去,不斷朝他們走過去,那段近在咫尺的距離卻總走不完,她一直向前走,孩子一直往后退,彼此之間的距離充滿彈性,永無止境。這段像被魔鬼操控的距離讓她疲于奔命,她在夢中走過無數(shù)山道、丘陵、斷橋、溝壑、森林、河流。當她精疲力竭地快要趕上孩子時,孩子忽然間從她眼前消失了,像被一只看不見的巨手猝不及防擄走,只留下空空的搖籃、散落于地上的鞋子、被扔掉的衣服。這種夢長著非常尖利的牙齒,會咬人,喬黛每天都遍體鱗傷,對孩子的渴望變得近乎癡狂。她必須要盡快懷孕、分娩、哺乳、撫養(yǎng),重新成為母親,將那些虛幻之夢變成觸手可及的現(xiàn)實。她似乎又回到充滿激情的新婚時期,肉體無比豐盈敏感。她變得主動起來,帶著宗教般的虔誠與熱烈在暗夜將自己完全打開。黎海生是猶豫的、被動的、悲愴的,這種狀態(tài)在喬黛的主動熱烈的撫慰下往往激發(fā)出最為強大的爆發(fā)力。他們完全顛覆了以往的溫情與體貼,極具進攻性地進入彼此,索要彼此,給予彼此,激烈,坦蕩,決絕。

舊有之物被她清理一空了,在這點上喬黛似乎表現(xiàn)得極為理性。她將它們歸置于一處,并將家中里里外外仔細檢查了一遍又一遍,確保不遺漏任何相關(guān)物件,然后按照小鎮(zhèn)習俗,在夜晚將它們于海邊焚燒殆盡。當然,這種理性絕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漫長劇烈痛苦蛻變的結(jié)果,實際上也是不得不接受。要重新開始,必須走出泥濘舊日。她重新購置純棉嬰兒衣物、奶瓶、體溫計、嬰兒車、玩具。喬黛是有經(jīng)驗的,所購置物品基本上是在經(jīng)驗指引下進行。她精心準備一切,年復一年,關(guān)于孩子的物品越來越多,置放在布置一新的嬰兒房里。她深信心若喚物,物必至。她用全部生命在呼喚與等待。

新生命遲遲未從夢中走到現(xiàn)實。她無法參透自己身體內(nèi)部的奧秘,就像無法參透那些厄運降臨的因由。四十五歲之后,她的生理期開始紊亂了,對此她并沒怎么灰心,多年來持續(xù)燃燒的期待之火幾乎變成一種固若金湯的信仰。讓她憂慮的是黎海生日漸衰老下去的身體,不管是他的精力還是體力,都肉眼可見地在日漸流失。她對自己有信心,對黎海生卻力不從心。特別是近幾年來,黎海生變得越來越不配合她了,他的抗拒很明顯,當然,他從未對她表現(xiàn)出不耐煩。他終日沉默,有時候她覺得待在身邊的其實只是丈夫已然空無一物的軀殼,心和靈魂早已不知去向。喬黛當然是愛丈夫的,她的感情從未發(fā)生過任何偏差,并且一直在向他傳遞這樣的信息,她相信黎海生能感受到這一點。喬黛的憂慮變得日益沉重,因為它所指向的是她的愿望很可能將一輩子無法實現(xiàn)的可怕事實。除了對生孩子持續(xù)傾注熱情,她開始將自己的精力細化,擠壓一部分到家務(wù)活兒上,盡可能填滿白日的每一分鐘,將困擾她的隱憂逼入無路可去的死角,最后迫使它們銷聲匿跡。

白天大部分時光,她都在這間小小的房間里度過。他們的房子和鎮(zhèn)上的所有房子一樣,一樓是水泥磚搭建,二樓全部由木板構(gòu)建,屋頂青瓦覆蓋其上。二樓的木板墻壁常年經(jīng)受風吹日曬,看起來陳舊不堪,其實穩(wěn)固性極好。千萬別小瞧它們的造價,上好的木料通常要比死氣沉沉的水泥磚貴重得多。二十多年前,他們家也在二樓開過家庭旅館,有三個房間及一間公共浴室,后來關(guān)掉了,在房子外搭了通往二樓的外置樓梯,另開門窗,封閉屋內(nèi)從二樓通往一樓的樓梯,將經(jīng)營權(quán)租給鄰居。

這間小房間緊挨她和黎海生的房間,四面墻壁沒有任何污痕,當然,它們早已不像剛粉刷時那樣亮白如雪,如今像置放多年的白紙那樣透出淡淡的幽黃。而當初,這間房內(nèi)的四面墻壁,除了被小衣柜遮擋的部分,一米高以下的地方全被各種顏色的水彩筆涂抹得一塌糊涂,那種雜亂無章且稚嫩的線條帶著生機勃勃的熱鬧。生機勃勃,曾經(jīng)是他們家醉人的生活氛圍。如今,那些五顏六色的涂鴉全部消失在后來粉刷上去的膩子粉之下了,與此同時消失的,是一個家庭幾乎全部的活力。

……

陶麗群,壯族,廣西百色人,文學碩士,現(xiàn)供職于百色學院。作品散見《人民文學》《民族文學》《廣西文學》《山花》《青年文學》《芙蓉》《十月》《清明》等,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轉(zhuǎn)載,有作品入選小說年度排行榜和年度選本。曾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廣西壯族文學獎、廣西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花山獎”、《廣西文學》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民族文學》年度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安徽文學》年度期刊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