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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3年第3期|葉端:赤裸
來源:《上海文學》2023年第3期 | 葉端  2023年03月13日08:52

二〇〇二年,我第一次到繆冬家。

我跟著繆冬沿一小段旋梯上了樓。樓上只有一間,是繆冬的臥室,依稀是根據(jù)閣樓改成,卻并不局促。那個尖頂像雪山小屋一樣,使我們呼吸的熱氣都往高處去,我倆站直綽綽有余。而在房間的另一邊,是一整面玻璃墻,繆冬輕輕一拉,墻竟然開了。繆冬踏上平臺,那里有一張桌子,三把座椅,座椅上都有靠墊,邊上是玻璃圍擋。此時桌上放著她的書,顯然她剛才在這里寫作業(yè)。我下意識想下雨怎么辦,抬頭一看,上面居然還有一個玻璃頂,由刷成白色的金屬架支撐著。而房間內部,一段我原先以為是天花板的部位,也是透明的玻璃天窗,從屋外延伸到屋內。

我不由驚嘆。這座漂亮的玻璃房,仿佛童話世界,坐落在都市的混雜之中,甚至比童話世界更有幾分天然的特質。我走到窗前,爬山虎的葉子在窗沿悄悄地打招呼,幾只鳥兒悄悄在屋檐安家。

“好漂亮的鳥,藍色的,還有一只翠綠的?!?/p>

繆冬微笑地看著我,沒有嘲笑我的沒見過世面。我忽然明白,繆冬那種恬淡的公主氣質是從哪里來的。

我怎么和繆冬認識的呢?報到那天,繆冬和我正好坐在前后。注冊完畢,中午便可返回??姸赣H的車還在門口等她,見我跟她跟得緊,順路載我到公交站,說:“有空來玩。”我當了真,問繆冬:“周末能不能去你家?”繆冬答應了,她看起來就是不會拒絕別人的人。

此時,我們沐浴在明亮的陽光下,空調起了作用,房間溫度適宜。她問我:“要不要玩五子棋?”我說:“五子棋我總是輸。”她笑了。我們玩著這簡單的游戲,不知不覺已經(jīng)中午。樓下有人叫我們吃飯,是女人的聲音。她媽媽回來了。我知道她媽媽是個醫(yī)生。

繆冬收起棋盤,小偷似的藏好,作業(yè)又被攤了開來。繆冬媽媽很瘦,她爸爸是個大胖子。我第一次見到她媽媽,感覺有些畏懼,她倒是和氣地說,快坐下吧。

她用那雙握手術刀的手把菜肴推到我倆面前。我嘗了一筷子牛肉,冷的;一盤白切雞,也是冷的;還好湯是熱的,青豆玉米是熱的,還有一個冷菜,我不記得是什么了。五個菜里三個是冷盤,我稍稍有些驚訝。后來繆冬告訴我,醫(yī)院長年加班,她爸爸又不會做菜,所以習慣備著些涼菜。我吃不太習慣,早早放下筷子??姸瑡寢寣姸f:“你給你同學倒水喝沒有?”繆冬說:“哦,我忘了。”

看得出來,她家不常待客。即便遲鈍如我,也感到這次登門有些唐突了。不過,繆冬媽媽很快就吐露出愿意接納我進門的原因。

“你是哪個初中的?”她說,“聽說你成績很不錯?”

“我和繆冬一個初中,我成績沒她好。她不認識我,我早就知道她了——那個每次都考第一的女生。”

“別謙虛,你開學考考了年級二十四。七百多人中,相當不錯了。你倆爭取互相督促,互相促進。”

“但繆冬是第一名,比第二名高了二十六分。她為什么來這個學校?不是能保送嗎?”

繆冬放下筷子,顯然不愿意談這個話題。我噤了聲。

繆冬媽媽沒注意到女兒的動靜,坦誠道:“沒錯,她是保送過來的。也許你沒注意,初三上學期有一次大考冬冬缺考了,她扁桃體發(fā)炎,發(fā)高燒。哪怕她分數(shù)一向比別人高,少了一門成績,一百來分沒了,所以才排在后頭選學校?!?/p>

“太可惜了。不然她準??梢员K妥詈玫膶W校。不過,以她的能力,就算她考,也可以考上啊。”

“誰能說得準?她身體不好,萬一中考當天又頭疼發(fā)個燒什么的,冒不了那個險?!?/p>

繆冬身體不好嗎?我看不出來。她個子很高,比我高整整一個頭,我記得初二那年一起代表學校參加一項比賽,她還和我差不多。那時她還在整牙,一張嘴便是一圈銀色牙箍。她好像一下子躥起來,身體卻顯得更加瘦削。她有八十斤嗎?我懷疑。如果是這樣,倒真有可能免疫力低,但不管怎么看,她這種只長個不長肉的體質都令人艷羨。

我望向她,她面色并不蒼白,反而因為陽光的充足有點黝黑。她的一邊臉頰靠近下顎和耳朵的地方有幾顆痣,一顆稍大些,其余小小的,像刻意化妝化出來的,不難看,反倒使她的面容有了鮮明的特征。我這樣凝視她時,不由被這幾顆痣吸引。而當我正面看她時,這小小的記號造成的兩邊臉頰微妙的不對稱,令她更具有神秘感。

這個月她剛滿十五歲,我還不到十五歲,我們對人的興趣僅取決于并不可靠的機緣巧合。飯后我們回到二樓,對著彼此發(fā)呆。過了好一會兒,我問:“你在看什么?”“長頸鹿?!彼f。“長頸鹿?哪里有長頸鹿?”

我四下張望,從玻璃房往外看去,最顯著的是南邊的一片綠蔭。一棵高而闊的樟樹晃動著枝葉,仿佛被什么撕扯著,但再怎么想,也不會有一只長頸鹿從樹葉間冒出來,嘴里咔吧咔吧嚼著——畢竟有六七層高呢,又不是恐龍。

不久后,一次課上,英語作文寫“我的理想”??姸瑢懙溃骸拔业睦硐胧亲兂梢恢婚L頸鹿,因為它有長脖子?!蔽乙呀?jīng)不記得長頸鹿的單詞是什么,但那時她念出第一句,全班便哄堂大笑。從此以后,長頸鹿就變成繆冬的外號,恰巧她瘦,而且高,脖子挺直,長長一段將頭和身體分開,尤其男生叫得最兇。

每到這時,我就想起我和她在玻璃房發(fā)呆的下午,繆冬兩手交疊在腿上,我倆膝蓋挨著膝蓋,我為了有一個朋友而心臟跳動。

我是主動考到這所學校的。查詢資料時,我了解到這所學校每年級有個競賽班。名為競賽,實際相當于把尖子生圈在一起,用最好的師資全力培養(yǎng)。既然我考不上最好的學校,這也不失為一個取巧辦法。不止我一人這么想??刹恍业氖?,那年教育局突然出文件說要維護教育公平,這個班取消了,全年級都變成平行班。

那時我們還不明白這個文件會如何影響我們的命運,只感覺到雖然在新的環(huán)境里,缺乏一些緊張氣氛。一共十二個班,從第一名開始順著排過去分班,再逆著排回來,直至末尾。為了保障所有人能聽懂,平時授課的難度可想而知。很多次,我看到老師在講課,繆冬空空茫茫地走神。她煢煢孑立,沒有人能趕上她。就連我,也覺得老師是把一天的課拆成一周講。我勸她,與其聽課不如自習,何必浪費時間。但她仿佛缺乏動力,畢竟她的條件太優(yōu)越了。我毫不懷疑,換個環(huán)境,她能考上清華北大。

我不知道繆冬是否后悔自己的決定,仔細想來,她從那時起便有點與環(huán)境格格不入。除我以外,她幾乎不與其他人主動交往。就算有,她也總是伸長她修長的脖子,瞪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靦腆地笑。如果長頸鹿會害羞的話,大概就是她那個樣子。即使不考慮成績的原因,我也非常喜歡她,因為她既溫柔又可愛。但是,即便我與她再親近,我也沒法完全了解她。比如,她后來告訴我,高中時她非常喜歡我們班的一個男生,可是我完全想不出這個男生是誰,她對誰表現(xiàn)過特殊的態(tài)度。又比如說,很多年后她媽媽才告訴我,她突然長高不是她自然長個子,而是她媽媽帶她打了生長激素。打針之后她經(jīng)常生病,才錯過了一次大考。不過,她媽媽也說,發(fā)燒應該不是生長激素直接導致的,藥品說明中沒有這一項副作用,可能還是與她當時的身體發(fā)育狀態(tài)有關。

我和繆冬見過彼此赤身裸體的樣子。當時的高中條件惡劣,廁所沒有隔間,只有長長的一條溝道,學生們跨在溝上蹲成一排。浴室也沒有隔間,只在晚飯后、晚自習前的一小時開放,學生們脫去衣服,赤裸著身體排隊,無論任何私密行為,都會曝露在眾人面前??姸乃蘖藘蓚€月,不能適應,又變成父母接送。她家不算遠,開車半小時左右,她在家里吃好早飯,七點一刻踏入教室,手里總是拿著一盒牛奶,氣定神閑。那時正是我們著急忙慌準備英語聽寫或古文默寫的時候。她不像來上學,倒像來上班。

高三快結束的時候,我們談到彼此的理想,真正的理想??姸f:“我想當插畫師?!薄皼]搞錯吧,你學過畫畫嗎?”她展示給我看她課本空白處的作品,人物一律是閃爍著波光的卡通眼睛。“小蘭?灰原?”我不以為然,“你也不可能去當藝術生了呀,其他呢,你還想當什么?!?/p>

“我想當心理咨詢師?!薄盀槭裁??”我又吃了一驚,“你了解心理咨詢師嗎?”“我看過《女心理師》?!薄芭?,好看嗎?”“好看。”

繆冬勾起了我的好奇,但是隱隱地,我覺得心理咨詢師和小說不是一回事。我又問:“你難道不想當外科醫(yī)生嗎,和你媽媽一樣。”“為什么一定要當醫(yī)生?難道因為我媽媽是醫(yī)生,我就一定要當醫(yī)生?”“但是醫(yī)生不是很好嗎,做手術,治病,救人。心理咨詢師總感覺像騙人的東西?!?/p>

“我不想當醫(yī)生?!彼龍?zhí)拗地說,“我從小就討厭醫(yī)院,那種刺鼻的消毒水味,混濁的人群的氣息,打鬧、哭喊、接電話、叫號的聲音,就像一個籠子,把所有動物關在里面,動物在里面掙扎。而且就算是醫(yī)生,你能感覺到患者有時候并不相信你,他們只是走投無路才不得不信你一下,他們也很警惕,很恐懼。醫(yī)生才是騙人的,病人有時候也很會騙人?!薄澳闩滤麄凃_你,還是你怕騙他們?”她搖搖頭。

“心理咨詢師不也一樣嗎?人們有各種心理問題,你得耐心聽他們講,給他們解決,他們或許還不滿意、不高興?!薄暗牵研睦锏氖虑橹v出來總比不講好吧。”“講什么?”“什么都講?!薄笆裁炊贾v?”“或者不講也好。永遠都不要講?!彼闪酥i語人。過了會兒,她又說:“我想當算命先生。擺攤算卦那種?!?/p>

我知道繆冬信塔羅牌,還喜歡鼓搗算卦一類東西。她似乎對命運有一種強烈的渴望,要把它抓在手里,仔細觀察、研究、碾磨。算命比心理咨詢師更神了,我聽到這里,便停止了談話。如果要我為想做的事排序呢,大概是科學家、工程師、外企職員。

繆冬媽媽希望我倆共同進步,可惜不是我向她靠近,而是她向我靠攏了。我們都沒有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為了考上一本,我去了省外的一所大學學行政管理,繆冬則留在當?shù)氐闹嗅t(yī)藥大學學了醫(yī)。她媽媽工作的醫(yī)院就是該校的附屬醫(yī)院,雖然不是特別好的學校,也肯定不算差。到我們這一代,找工作又變得艱難,子承父業(yè)、女承母業(yè)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我并不感到意外。相反,有一個做醫(yī)生的朋友,有什么不好呢?

高中畢業(yè)后,我與繆冬的友誼沒有保持很長時間,很快就失去聯(lián)絡。她那邊發(fā)生了什么,我都是后來才知道的??姸瑢W醫(yī),大學比我們多一年,就像她曾告訴過我、我并不在意的那樣,她討厭學醫(yī),學了之后只是更堅定了這一感受。大學即將畢業(yè),繆冬想換個專業(yè),但無法決定換什么專業(yè)好。醫(yī)學是個極其封閉的領域,就算實習也是在醫(yī)院,雖然見過了種種人情世態(tài),對于常規(guī)的社會,則完全出離其外。

繆冬媽媽說:“要是沒有更好的,還不如學醫(yī)呢。已經(jīng)堅持了這么久,哪有半途而廢的道理,你又不是學不出??荚嚹闵瞄L的呀。你呀,就是沒接觸過社會。你覺得學醫(yī)沒意思,等你真正救治了病人,你就知道學醫(yī)多有成就感了?!笨姸窒肟纪馐〉哪硞€知名院校,可分數(shù)線太高,終于被她父母勸回。這一次繆冬績點不夠高,沒能拼得上保送。但父母做了工作,考研過了分數(shù)線,就被順利錄取??姸^續(xù)在那所中醫(yī)藥大學,周圍的一切,除了換了一輪同學,沒發(fā)生任何變化。她依舊沒有在醫(yī)學中找到任何意義??姸瑡寢屧噲D讓她向科研方向轉,不錯,她分析能力不差,但她想不出自己要研究什么。讀研的時候,因為抑郁癥休學一年,讀完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

按理來說,繆冬此時可以工作了,開始她個人的新生活。有多少人干著自己不理想的工作呢,在新的環(huán)境里,總能找到一點樂趣。但是如今不比往年,按照醫(yī)院的新規(guī)定,要考主治醫(yī)師,必須先經(jīng)過規(guī)培。所謂規(guī)培,即住院醫(yī)師規(guī)范化培訓,一開始是為了提高醫(yī)生水平,后來就變成源源不斷的勞動力,從自愿變?yōu)楸仨?。繆冬學術碩士畢業(yè),得先規(guī)培兩年,然而培訓基地都要求三年,實際和本科畢業(yè)一樣待遇。規(guī)培期間正常上下班、加班,工資一個月兩千。

兩千塊在省會城市要怎么生活?就這樣,繆冬依舊住在她那間透明的房子里。十五歲時等在高中門口的小轎車,在她二十七歲時仍然等在那里。繆冬規(guī)培的地方是個極其忙碌的三甲醫(yī)院,她每天被安排干雜活、抄病歷,人聲嗡嗡,學不到什么,卻愈發(fā)覺得可厭。規(guī)培要求去不同科室輪轉,也就是去不同科室抄病歷,誰也不信任她,她也不信任別人。身邊都是比她小三四歲的專業(yè)碩士。她就像一個長期留級生,和自己的同齡人比,遠遠掉在后頭。她羨慕年輕人嘰嘰喳喳的天真,亦感到十分失落。她向一同規(guī)培的同學抱怨說:“即便我去當醫(yī)生,也只會當一名庸醫(yī),幾支藥膏輪流開,哪個管用算哪個。我根本幫不到他們?!蓖瑢W說:“誰不是呢。不過總結還是要做的,玄學玄學,總能對一半?!蓖瑢W真心喜歡醫(yī)學,求仁得仁,每次有機會進手術室,就毫不猶豫地站上臺??姸葰J佩又悵惘。她發(fā)現(xiàn)有些人只要把針插進皮肉里把傷口縫合起來,就一往無前,因為那手下的軀體已被完全麻醉??姸瑧v于找經(jīng)驗,能逃則逃。要做別的工作呢,亦無可能。

就在她百無聊賴之際,父母提醒她,該結婚了。先前每次出去玩、和朋友見面,她父親都會接送,一方面是這樣方便,另一方面也是擔心她的安全??蓾u漸地,看到她每次見的都是女生,放心之余,也著急起來。

手術刀、解剖圖、血淋淋的畫面、令人惡心的病變、皮毛軟糯的溫熱的哀嚎的兔子……這些不能奪去人的感情,反而使人對于戀愛與人體,懷有一種既好奇又畏懼的復雜情緒。繆冬不是完全對感情冷漠。讀研的時候,她暗戀了一個男生。他們之間朦朦朧朧的,有一點曖昧的氣氛。但總體說來,談論的無非課程、吃飯、快遞一類平常的事。恰恰是由于她對醫(yī)學的厭倦,她對男生的關注與日俱增。她每日的快樂,僅在于是否遇見他,能否不動聲色地和他一起去食堂、一起散個步。他知道她媽媽是醫(yī)生,也會向她打聽一些各個醫(yī)院科室的情況,談論將來去哪里。大醫(yī)院與小醫(yī)院,有錢的科室與只會加班的科室,維護醫(yī)護的領導與壓榨醫(yī)護的領導,天差地別。他們手里的刀子和他們自己一樣受命運擺布。

偶然有一天,男生問她:“要不要一起出去玩?”繆冬說:“好啊?!彼麄円黄鹑チ擞螛穲@。她記得那天,她特別快樂。要是她自己,絕對不會想到去游樂園,還是他請客?;貋砗笏恢憋h飄然,以為他們會有什么進展,然而一切如常,她還是只是恰巧遇見他,恰巧和他說兩句話。學期結束的時候,他又找到她說:“喂,你去日本嗎?”男生的直率頗具感染力,就好像問她要不要去體育館打羽毛球一樣簡單?!叭毡??”她有點被嚇到。盡管他們聊天時說到,她喜歡動漫,很想去日本,他也喜歡動漫,他們還商量一起去漫展。但是,她輾轉再三,跟沒確定關系的男生出去幾天幾夜,還是國外,再怎么想,都覺得不能這樣。她懷著女性的矜持,既渴望,又惶恐。她無法找人商量,也無法對父母說出口,這段時間離開家要做什么。到了日子接近的時候,她終于下定決心,婉拒他說:“我要和爸爸媽媽去外公外婆家?!蹦猩苌鷼猓骸昂炞C辦好了,房間訂好了,你不來是怎么回事?!?/p>

緊接著,他就邀請了班里的另一個同學。他倆出去玩了一個禮拜,回來以后,他們就成了男女朋友。繆冬沒想到會這樣。這樣的結果似乎印證了他的不可靠,但她還是很傷心。她得抑郁癥就在這之后,她沒法再看見他倆相依相偎,你儂我儂。她也沒法向他控訴,因為是她先不答應的。

繆冬逃離了這悲哀的場景,也逃離了醫(yī)學院。等到她不得不再回到學校時,班里已經(jīng)換了一批人。她依舊煢煢孑立。讀研時的慘淡心情,延續(xù)到了規(guī)培生活。由于住家的緣故,繆冬大部分時間都與父母在一起,而非同齡人。這時,有一個親戚介紹了一個男生,比繆冬大兩歲,在當?shù)匾患蚁喈敳诲e的國企工作??姸赣H特別查詢了這家國企,是非??康米〉男袠I(yè),至少二十年里,沒有下崗之憂。親戚說,男生家里雖然條件一般,但為人老實可靠??姸改副惆才潘麄z見了面。男生名叫陳暉,個子挺高,稍微有點壯。第一眼見他,繆冬覺得他一點也不老實,反而有些油嘴滑舌??姸阌行├涞???姸瑡寢屨f:“你上大學,讀研,也沒見什么人喜歡你,哪怕不喜歡,給對方一個機會,先處處看?!睂姸救藖碚f,也感覺見第一面就武斷地說不合適,似乎是對熱心親戚的失禮。在幾方面的催促下,他們見了好幾面,偶爾也會發(fā)發(fā)信息。大概是覺得繆冬這里沒希望,陳暉又相親了別的女生,還和她交流說,如何如何不順利。她覺得好玩,倒放下戒心,和陳暉聊起來。兩個情場不如意的人,相互出建議,一點用也沒有。陳暉開玩笑道:“如果三十歲你還沒結婚、我還沒結婚,我們就在一起吧?!?/p>

聽到陳暉這么說,不知為何,她竟有種踏實的感覺。電視里不是經(jīng)常這么演嗎?不是那種短暫的、速成的戀愛,而是朋友一般的相互關心,細水長流,到一定的時候,約定再在一起。

大概是在他們最后一次見面又過了一年,他倆一起去了迪士尼。他發(fā)信息給她說:“我過生日啦,怎么著你也得陪我出去玩一次?!彼@才想到他比她大,轉眼已經(jīng)三十,回復他:“人家是十年之約,你倒是快得很。”陳暉說:“你要是愿意,一百年也等?!?/p>

這一次約會,是繆冬定的地點。迪士尼新開業(yè),漫長的排隊過后,人們依舊熱潮澎湃。他們玩了所有她上次和那個男生玩的項目,而且是那些項目的高配版。迪士尼的漂亮城堡,滿足所有王子公主的幻想,使人忘記自己真實的樣子。他們流連忘返,小火車、仙境迷宮、旋轉木馬、瘋蜜罐、海盜船……可惜沒有摩天輪,否則她將從城市高空縱覽游樂場的一切。結束時,陳暉給她買了一個小熊玩偶,她抱著這只巨大的玩偶拍了好多張照。從上海坐末班火車回來,他倆并排坐在兩人座位上,已經(jīng)成為熟悉的朋友。過去一年似乎有一些變化,彼此都變得更害怕寂寞。他挨著窗,她挨著過道,就著小桌板,他給她剝橘子。窗外閃爍著燈火,紅橙黃綠,星星點點。城市電網(wǎng)連成許多不規(guī)則的田字,漸次從眼前劃過。他和她的影子也映在車窗上。她懷里還抱著那只玩偶,毛茸茸、暖烘烘的。

第二周的周末,陳暉又約她看電影,她答應了。她覺得這樣感覺不壞,何況她也沒有別的人可約會。他們一起去看了《X戰(zhàn)警7》,她沒看過前幾部,他一一給她講解??赐暌院蟛湃c,離晚飯時間尚早。陳暉說:“要不要去我家坐坐,我家就在附近,合租的室友不在,正好可以看看我居住的環(huán)境。”他說這話時,帶有俏皮的意味,仿佛正在邀請她進入他的生活。

繆冬說:“好啊。”陳暉叫了個車,果然開到他住的小區(qū)不到十分鐘,下車時陳暉牽住她的手,使沒方向感的她跟上他的腳步,繆冬另一只手還端著吃剩的爆米花,鼓著腮幫子。陳暉說:“我?guī)憧纯?。?/p>

她被強奸了。她清晰意識到這一點,但她的思緒,仍是模模糊糊的。在他的房間,他給她清洗了身體,去除所有痕跡。門外響起說話聲,他室友回來了。她木然地穿上衣服。其中一個問:“有人來了?”陳暉說:“女朋友在呢。你們吃過飯了嗎?”一個女聲說:“我們吃過了?!?/p>

她回到商場,撥通了父親的電話。就像往常一樣,父親停在商場門口附近的右轉車道上,此處不能久停,繆冬快速地上了車。父親注視著湍急的行人和變化多端的交通燈,眼皮只在確認繆冬坐穩(wěn)時瞥了副駕一眼。“玩得怎么樣?”父親說??姸芭丁绷艘宦?。

她不能在父親面前有所表露,回到房間便躺在床上,身心俱疲,哭著睡著了。半夜醒來,她感到十分饑餓。因為父母默認她已經(jīng)吃過晚飯,沒有給她留飯。她打開冰箱,挑了些醬牛肉、拌黃瓜吃了,又吃了一個蘋果、一袋餅干、一盒酸奶。吃完以后,她覺得肚子有些不舒服。上了個廁所,她更難受了。回到床上,順手按亮了手機屏。手機屏上有一條消息,是陳暉,問她有沒有吃藥。

繆冬一下子驚醒,忙搜索“避孕藥什么時候吃”“避孕藥種類”,又在地圖軟件上搜索藥店。附近沒有二十四小時藥店,要么得開車去醫(yī)院,她不能在這個時候叫醒父母。過了一會兒,陳暉又發(fā)來一條信息:“別吃藥了,副作用大。”這是什么意思?繆冬又開始搜索“避孕藥的副作用”,果然檢索出來很多信息。她涌起一股暈車般的嘔吐感,心口和胃里、腸道都仿佛沖塞著什么東西,眼睛眩暈,無法定在字上。她把身體蜷了起來,腦袋里混亂地想要不要再去趟廁所,但她全身無力,爬不起來。她摸著自己的胃,把它按回自己的肚子里,抓著自己的喉嚨,讓它呼吸,或不要過度呼吸。溫暖的床單、熟悉的氣味包裹住她的身體。她艱難睡去。

第二天,她在疲憊中被叫醒。父親等她一道上班,見她遲遲沒起來,才發(fā)現(xiàn)她發(fā)燒了??姸粤送藷?,在床上躺了一整天。中午父親特意回家給她做了午飯,又量了一次體溫,確認不用去醫(yī)院。傍晚,她和陳暉終于爆發(fā)了一次爭吵,因為他居然若無其事地又來找她說話。他倆大吵一架,以繆冬拉黑他結束。

陳暉為什么是那樣的人呢?她不明白他為什么那么著急。而在陳暉那邊,去年他和繆冬見了幾回,供著她,哄著她,她也沒答應,今年他都三十了,難道就會有結果嗎?他已經(jīng)浪費太多時間在沒有機會的女性身上。他的一套說法是,如果兩人有感情,正好可以升溫。如果兩人沒感情,總也沒白干。

繆冬繼續(xù)她的規(guī)培生活。她的心境跌落谷底,對任何事情都失去興趣??姸改赴l(fā)現(xiàn)約會的停止,問了幾回,見她不開竅,只得惋惜地罷了。直到某一天,她發(fā)現(xiàn)她懷孕了。

繆冬所受的教育,讓她不敢私下墮胎。當善良的父母終于發(fā)現(xiàn)女兒的肚子鼓起來,結局就是必然的??姸赣H聯(lián)系了那位遠房親戚,親戚聯(lián)系到陳暉。他們用威嚴的語氣詢問他與繆冬進展到哪一步,陳暉坦率地承認了?!澳阆朐趺崔k?”他們問?!澳銈兿朐趺崔k?”他反問道。他們要求陳暉承諾結婚,陳暉說要和家人商量商量。過了幾天,他們得到滿意的答復。

事情圓滿解決。反正繆冬也該結婚生子了,陳暉是相親認識的,知根知底,總比外頭不知什么人好。但是,當繆冬得知此事,只是沉默:“我不想和他結婚?!?/p>

父母嘆氣:“你想怎么辦呢?”

繆冬父母急忙聯(lián)系婚慶公司,訂到一家酒店,正好是別人臨時取消的,半個月內即可舉辦婚禮。新人們趕制請?zhí)⑾蔡?,租賃新郎新娘伴郎伴娘的服裝,總算體體面面。新娘的服裝也做了足夠的巧思,完美地遮掩住腹部,為了比例的勻稱,加了墊肩和泡泡袖,大量的蕾絲精巧堂皇,使她如同從維多利亞時期走來,也使她瘦削的身材圓潤幾分。

在聚光燈的照耀下,他們的婚禮和所有婚禮的流程一樣。主持人穿針引線,交待戀愛經(jīng)過:戀愛一年,一見鐘情。還有VCR,沒有平常的約會照片,便循環(huán)播放精修過的婚紗照。不管怎樣的夫妻,在幾套動作模板的加持下,也顯得恩愛、溫馨。

繆冬父母支付了女兒婚禮的全部費用。他們盡一切所能,為這對新婚夫婦安排了所有?;楹螅悤煱岬娇姸依?。一個女婿頂半個兒,繆冬父母對他寄予厚望。當然,他很會說漂亮話,比如,看到繆冬媽媽洗好端到茶幾上的蘋果,便對繆冬說,我給你削;看到桌上的橘子,便說,我給你剝。繆冬不吃,他就自己吃??姸习嘣?,又時常加班,陳暉卻常常凌晨還在打游戲??姸幌朐俸退 R粯沁€有一間書房,久已廢棄,作為繆冬媽媽偶爾的臨時住所,繆冬想搬下去住。父母不同意女兒女婿這么早就分房,影響夫妻感情。后來想了個辦法,兩人還在原來的地方,一個住臥房,一個住玻璃房。考慮到陳暉身量高,便讓他住了她的臥房,玻璃房放了一張沙發(fā)床,倒也還舒適。

從臥房到玻璃房有一道玻璃門,繆冬出去得先經(jīng)過他的空間,但是在觀感上,她的空間卻更敞開。她給玻璃房四面裝了窗簾,唯有那透明的玻璃頂,暫時沒想到適合的遮蔽;若要完全蓋住,又有些可惜。城市里很難看見星星,路燈的光污染經(jīng)過反復折射投射到上頭,仿佛一團映照著幽光的藍灰色濃霧。在濃霧背后,星空給人一種深邃、幽冥的感覺,又仿佛一種無言的緘默俯視著無知無覺的人們。

陳暉說:“等我們經(jīng)濟寬裕了,就出去自己住?!笨姸墓べY存起來都可憐,自然得依靠父母。至于陳暉,繆冬不知道他的錢都花在哪里,按照他單位的效益,最基本也應有十幾萬的工資,她從來沒見過。兩人過著既同居又分居的生活,迎接孩子的誕生。繆冬媽媽買了嬰兒的衣物、嬰兒床、嬰兒車。這些東西堆滿二樓的過道,就好像預約了無數(shù)璀璨的幸福等在那里。

繆冬在規(guī)培期間生孩子,規(guī)培快結束的時候,她幾乎都在請假。按醫(yī)院規(guī)定,請假超過三個月,一律補一年。再耽誤一年顯然不合算,而且繆冬是個人參加規(guī)培,不如單位委派,請假期間連工資都沒有,更別說生育險了。繆冬在自己醫(yī)院生產,工作到生產當天,一天沒浪費。到了三個月,趕忙銷假。其實她的身體尚未恢復,還不能上班,繆冬媽媽便向醫(yī)院各處負責人說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領導本來最煩有人生孩子,見是同行家長,便態(tài)度好些,反正沒幾天就規(guī)培考試了。規(guī)培考試是規(guī)培最后也最重要的考驗,一年只有一次機會,考不過這三年就白干了。繆冬媽媽請了個月嫂,幫忙照顧小孩,繆冬則一邊坐月子一邊準備考試。

雖然關著門,孩子在樓下嗷嗷大哭,震耳欲聾,繆冬完全看不進書。而不可避免的喂奶,又是極大的干擾。她就像摟著小猴子的“布媽媽”,麻木地面對它的吃喝拉撒。就在這時,繆冬的考試體質忽而發(fā)揮了作用。她考過了。一個大門檻跨過,她媽媽又著急幫她找工作。投了許多家,也面試了許多家,別人一見她剛生孩子,沒有不敬而遠之的。她媽媽四下托關系,終于找到一家“老熟人”,不是她媽媽工作的醫(yī)院,是附近的一家區(qū)婦保,離家近,條件也不錯。

醫(yī)院允許她暫緩幾個月上班,那個哭泣的嬰兒到了她手上。就像手術室觀摩開場,繆冬媽媽嫻熟地吩咐:“來,我教你,你多帶帶,就培養(yǎng)起感情了?!?/p>

她面前是個健康的男孩,除了聲音洪亮的特點外,其余特征都很像她。過去的一年里,和她想象的不一樣,他既沒有流產,也沒有生病,頑強地在她子宮內活了下來。生產之后,她便像漏氣的氣球人一樣迅速干癟下去。在外人看來,她不可思議地快速恢復了未婚狀態(tài)。比起孩子的母親,她更像孩子的姐姐——二胎放開后,經(jīng)常會有這樣年齡懸殊的姐弟。

至于孩子的父親呢,他就像家里的房客。孩子交回到繆冬手上,繆冬長時間待在一樓,和父母一起照看小孩。他一開始覺得愜意,久而久之,無聊起來。這不是他理想中的生活。和繆冬生活得越久,她性格中乏味的特點越暴露無遺。他甚至覺得繆冬一家人都有一種怪異的冷淡,他們團結在一起,既令人艷羨,又缺乏生氣。他不一樣,在他生命里,感情、愛情、性都是極其重要的,甚至自私自利本身,都能給他以快感。他和他們住在一起,無非是因為這樣便利??蛇@種情況一旦變得死氣沉沉,他便難以忍受。

某一天,當小孩在嬰兒床睡著了,繆冬便被陳暉從沙發(fā)扯到了他房里,一把按在床上?!澳愀墒裁矗俊彼龗暝?,然后,他就強奸了她。

這件事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在繆冬父母面前,他也敢拽著她上二樓,對她為所欲為??姸改笐n心忡忡地看著她,到了一家人相處的時間,所說不過是:“主治還是蠻要緊的,抓緊考,最好考上主治再生二胎?!标悤熣f:“曉得的?!憋埡?,陳暉湊到繆冬身邊,拍著她的肚子:“不會又有了吧。”他說這話時,完全是一副開玩笑的口氣??姸拈_他的手,他就大笑起來。

繆冬不再容忍他的靠近。吃飯時,她會故意不拿他的碗筷,睡覺時,她會用桌子把玻璃房的門堵死。但這些還嚇不退他,他總有辦法找上她??姸瑨暝粦?,繆冬趕他走,他不走。夫妻生活的樂趣短暫取代了電腦游戲的樂趣。

繆冬說:“你再這樣,我會報警的。真的,我會報警的。”陳暉笑道:“你報呀,我發(fā)小就是警察,我還不認識他們?”最近,他又開發(fā)出愛語,一旦繆冬一本正經(jīng),他便抱住她,一下子把她壓在他和柜子之間,說:“喜不喜歡我呀?!彼情L頸鹿般的脖子可笑地彎折著,卻很適合他的手掌。她越是不喜歡來二樓,他越是享受抓住她。

對于女婿的不做家務,繆冬父母不是沒有意見。但是為了女兒和外孫的幸福,他們寧愿把事情承擔下來。女兒越對女婿鬧別扭,他們的態(tài)度越和順。女婿越追逐著女兒、越喜愛往女兒身邊湊,他們心下越安定,越覺得他們的感情會日久彌深。在他們堅實的溫床上,陳暉和繆冬的游戲得到充分的空間??姸诰W(wǎng)上搜索“公安局立案程序”“婚內強奸算不算強奸”“強奸追溯期”……但是,恐慌又馬上抓住了她。就像無法去藥店一樣,一種天然的本能阻止她去報警。她沒辦法做到。她想到找個朋友,和她一起去。

我陪著繆冬來到公安局。路上我問她:“你為什么不叫你同事或者同學陪你?”繆冬說:“大家都在議論我?!薄罢l在議論你?議論什么?”“就是那個未婚先孕,規(guī)培的時候生小孩,剛入職就請假的女的?!?/p>

報警沒有效用,我和她錄了筆錄,去了兩次,沒有結果。她又以家暴的名義打了一次110,警察倒是到家里來了,但傷勢無法證明,繆冬父母怕鬧得不好看,用夫妻拌嘴搪塞過去,警察順勢各打五十大板,教育一番。但奇怪的是,就在警察過來半個月后,一向張狂的陳暉卻突然同意搬走了。他搬走時,繆冬父母感到非常挫敗??姸磸拖蛭覒岩申悤熡邪傅祝f來說去仿佛他以前干過殺人放火的大事,但沒法查。

陳暉搬走后,孩子依舊在繆冬家。半個月后,陳暉父母突然找上門來,說繆冬利用了他兒子,樓上樓下都聽見陳暉母親的控訴:“我兒子不想結婚,是你們非要結的,結了又不好好過,給我兒子臉色看,這才不到一年,又鬧著離婚,你們把我兒子當什么,把我們當什么?還說一家人呢,大冷天的,我兒子能忍,我不能忍。我們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繆冬一家人拿他們沒辦法,他們又說要鬧到單位??姸改负么醢矒嵴f改日再商量,送佛走了。

我勸繆冬:“你們趕緊搬家吧?!笨姸f:“搬到哪里?”我說:“哪里都好,出去租個房子,至少躲半年?!笨姸聊?,這里是她家,她和她父母都不想離開家。之后不久,一次繆冬父母外出買菜,繆冬一個人帶著孩子在家,恰好那么點功夫,陳暉父母沖了過來,奪走了孩子。我很懷疑這件事是怎么發(fā)生的,繆冬難道沒看門鈴監(jiān)控,怎么會給他們開門?我甚至懷疑,繆冬不喜歡小孩,就是她故意讓他們搶走的。等到繆冬父母回到家,塵埃落定,父母傷心至極。他們打電話給陳暉父母,陳暉母親說:“婚算白結了,我們倒霉。孩子我們會養(yǎng)。不把孩子給我們我們就不同意離婚,起訴也不同意?!?/p>

繆冬父母大失所望,他們倒沒想要不要報警,畢竟這只是家務事,他們又做不出沖到農村搶孩子的事,只好接受事實。唯一的希望就是打官司,孩子還小,多半會判給母親,還能爭取讓陳暉多付點撫養(yǎng)費。但是打官司曠日持久,繆冬只想快點擺脫他??姸岵黄饎牛麄円残牧淮?。事情拖了半年,既沒有提離婚,也沒有見面,繆冬還在努力考主治醫(yī)師,考了一次,沒考過,還得再考。

醫(yī)院因為她考不上主治醫(yī)師,又總在請假,把她調到了檢驗科??疾怀鲋髦吾t(yī)師,她只能一直待在檢驗科,拿微薄的工資。父母指望她拿出規(guī)培考試的奇跡,但那時她只是太害怕再規(guī)培一次了,奇跡沒有再次發(fā)生??姸蛭冶г梗骸熬筒荒芤豢跉獍言摽嫉娜纪陠幔恳槐橛忠槐?,學了也早忘了?!鄙⒆右院笏^腦混亂,時間越久,混亂越強烈。她又想辭職了。

他們坐在玻璃房的小沙發(fā)前。陳暉走后,沙發(fā)床又恢復了沙發(fā)的功用。簾子拉開了,充沛的陽光灑在她臉上,仿佛有一種鍍金般的光澤??姸赣H諄諄教誨:“不是我們說你。孩子的事已經(jīng)鬧得很不愉快了,這個人難道不是你自己選的嗎?難道不是你自己和他在一起的嗎?你非要鬧著離婚,還不想養(yǎng)孩子,哪有一個女的是這樣的?現(xiàn)在工作也是這樣,好不容易給你找了個工作,干了幾天又不想干了。你要對自己的事情負責,繆冬,你要對自己的事情負責?!?/p>

繆冬沉默。母親說著說著,竟流起淚來:“人啊,沒有責任感就完了。人是社會中人,要有家庭責任感,要有社會責任感,要有大愛。如果大家都不養(yǎng)孩子,人類還怎么維持,社會還怎么發(fā)展?如果連醫(yī)生都不珍惜自己的工作,誰來救治病人呢?國家花了這么多錢培養(yǎng)你,你知道你要是在美國讀醫(yī)學,要背多少貸款嗎?繆冬,要熱愛生命,不要死氣沉沉,你還是一個年輕人呢,你應該比我們更有活力,更有正能量。你要是一個有感情的人,怎么會放著自己孩子不管,怎么會放著病人不去醫(yī)治,讓家人替你著急……繆冬,你要學會愛,知道什么是愛嗎?”

母親的眼淚是必須要顯現(xiàn)在人面前的,多么柔弱、高尚、光輝。幾十年的從醫(yī)生涯,讓她把人生的價值和職業(yè)牢牢綁定在一起——這些年來,我救治了多少病人,病人對我多么感激。她懷著濃烈的自豪感,歷數(shù)她治療的成功案例,講起來每次都可以熱淚盈眶?!澳悻F(xiàn)在的問題不就是主治醫(yī)師考試嗎?上一次分數(shù)已經(jīng)接近了,你努努力,沒有克服不了的?!?/p>

在母親面前,任何悖逆的舉動都是不道德的。父親亦認為,脫離了醫(yī)院的環(huán)境,會走上怎樣的邪路都不知道。二十多年來,他替忙碌的妻子看守著女兒,女兒也看守著他,讓他不能有別的生活。

只要考上主治,一切就好了,父母是這樣想。另一方面呢,陳暉也希望拖延一段時間,孩子在他手里時間越長,贏得撫養(yǎng)權的幾率越大,而且,他也等著她考上主治醫(yī)師,否則按收入比例判撫養(yǎng)費的話,每月只能拿到八百一千,他虧大了。然而繆冬父母在其中卻看到了復合的希望,與陳暉父母的關系漸漸緩和。他們每個月都去對方家看望小孩,買衣服,買奶粉,回來向繆冬訴說孩子的消息,盡一切可能喚醒她的母愛。

“多可愛的孩子呀?!彼麄兣d致勃勃地把照片放在她眼前。小孩胖墩墩的屁股或者大剌剌坐著,或者朝鏡頭撅著,格外醒目。他那么天真,那么無辜,那么瓷實。他們提醒她,她錯過了他的第一次說話、第一次奔跑,原本他可以撲到她懷里喊媽媽?!翱姸@是你的孩子,多好的孩子呀?!?/p>

二〇二一年,我踏入繆冬在綠樹掩映下的家??姸瑡寢岄_的門。她看上去比從前老很多,而且更瘦了。她帶著我上了二樓,打開門,就是繆冬的房間。出乎意料的是,繆冬躺在床上,安靜地睡著了。她爸爸在外面玻璃房,聽見我們進來,也來到繆冬床前。我們一幫人圍在她身邊,繆冬卻渾然未覺。她只穿著一條輕薄的睡裙,大腿、胸脯都露在外面。稍微一動,里面就一覽無余。我凝視著她,想起在高中浴室里熱氣蒸騰的肉體,忽然覺得眼前躺著的仿佛不是人軀。

“她有時候熱了,自己把衣服扯掉?!笨匆娢叶⒅姸纳眢w,繆冬父親解釋道。

“對,她常常睡覺什么也不穿,也不蓋被子,冷天也這樣?!彼龐寢屟a充道。

“為什么會這樣?”我問。

“溫度感應壞了?!?/p>

繆冬父親拉開玻璃門,示意我們到外邊坐下。沙發(fā)很柔軟,我一坐就陷下去。旁邊桌上放著繆冬父親的東西,顯然他經(jīng)常一個人在這邊待著。過去了這么多年,當年新潮的房間顯得有些舊了,玻璃外側撲上了灰塵,雨天殘留的污漬凝結成一塊一塊的乳膠狀,鳥窩猖狂地在頂上安家。玻璃房被四面藤蔓纏繞。我有很多話想說,有很多問題想問,卻什么也說不出來。水燒開了,繆冬父親倒了一杯茶給我,綠葉漂浮,漸漸舒展開來。仿佛是這里應有的滋味,清淡,恬靜,一家三口喝著茶吹著風——我曾經(jīng)想象的繆冬的生活。

“說吧。”還是繆冬媽媽先開口,“你也是為繆冬的婚禮來的吧?!?/p>

是的,我收到了繆冬的請?zhí)?,說她將于今日在某酒店舉辦婚禮。我收到請柬,首先是祝福,因為我知道她好不容易才在兩年前正式離婚,能夠開始新生活,自然再好不過。

但是,當我向她詢問婚禮細節(jié),她卻曖昧其辭,模模糊糊。我問其他人有沒有受到邀請,大家表示不知道此事,看來她沒有邀請別的中學同學。這倒也不是特別奇怪,畢竟她前一次結婚都沒跟我講,但是我就是覺得非常不安。隨著婚禮的接近,我向繆冬發(fā)了很多信息,繆冬也跟我說了很多話,我倆似乎總是文不對題。終于,我下定決心,在婚禮開始前到她家看看。我預計會有接親等環(huán)節(jié),所以來得很早。幸運的話,我可以一睹鳳冠霞帔的模樣。

繆冬媽媽說:“不要相信她給你說的話,尤其是感情問題。這孩子總是胡編亂造。最近,她跟好多人說了她要結婚,過去的同事打電話過來,我們才知道。還有人到了酒店發(fā)現(xiàn)根本沒那回事,以為她出了什么事,我們只好解釋說她被盜號了??傊嬖V你的不管是什么,沒一句是真的。累你專門跑一趟。”

我愕然的表情太過明顯??姸职譂M懷歉意地重復:“不好意思,她腦子有病。”

“所以,婚禮完全是假的?沒有那個人?”

“對,她發(fā)的婚紗照也是P的,請柬是P的,不同的時間、地點,不同的賓客……”

“我搞不懂,這樣有什么意義?”

“她就是想戀愛、想結婚?!?/p>

啊,我忽然明白當我問起繆冬的婚事時,同學間微妙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了。一個男生悄悄跟我說,她至少向三個同班的男生表白過。她在中學同學中風評很不好。我問他是什么時候,他說一兩年前。我不愿意從人際關系的規(guī)則想她,我覺得她只是太想戀愛了,甚至猜測其中會不會有她曾經(jīng)暗戀的那個男生。

“想結婚也不是什么錯,現(xiàn)在離婚、再婚都很普遍了?!?/p>

“問題不是她想結婚,如果僅僅是結婚倒好了,我們歡迎她結婚?!笨姸赣H嘆了口氣,“問題是……問題是她……犯花癡,你明白嗎?”

我忽然提起警惕:“她前一段婚姻,不會也是假的吧?”

“不不。那段是真的,領了證的?!?/p>

我松了口氣。

“她就是非要離婚,離完婚,又想結婚。”繆冬媽媽補充道,“二婚相親本來就更難。都結過婚了,生過孩子,她滿腦子還想著戀愛。誰都能看出她心智不正常。一會兒說她喜歡某某,一會兒又說某某喜歡她,顛來倒去。我們只好帶她去醫(yī)院,最后確診是分離轉換障礙?!?/p>

“分離轉換障礙?”

“就是癔病?!?/p>

我可以想象她瘋狂地追逐愛情的樣子,卻很難想象其中很大部分是她編造出來的,是她的幻想。這一切都是因為她的錯亂嗎?難道連一個真實的愛人都這么難找尋?她過的是怎樣的一種生活!

繆冬媽媽保持冷靜的語調,語速飛快,“一開始我們還想瞞下來。她的情況越來越差,主治醫(yī)師也是年年考,一直考不下來。明明最擅長的事情,反而一年年地拖下去,檢驗科也時去時不去。他們領導找她談了好幾次,又給我們打電話。她爸爸每天叫她起床,把她拖起來,送到醫(yī)院,晚上再接她,她也能中途出狀況。對她發(fā)火也發(fā)了,好言相勸也勸了,醫(yī)生看了一籮筐。終于無法上班,請了長病假。我們擔心的就是這個,脫離了社會的基本規(guī)則,她除了睡覺,還能做什么。總之,她是個廢人了。我們盡了全部努力,也只能這樣了?!?/p>

我努力消化話語中的信息,回想事情從什么時候開始發(fā)生偏差,卻沒有頭緒。“她給我說了一些事,她跟她前夫……會不會她說的是真的?總得有點誘因吧?”

“這就是癥狀的一部分。你看,她老覺得她前夫要害她,其實根本沒有。她前夫還是挺喜歡她的,對她也仁至義盡了。她的冷酷尤其強烈。我們有時候把她孩子抱過來,她也完全沒有感情。就她這個情況,我們想要撫養(yǎng)權,也沒多余的心力照顧。不過還好孩子是生了,總歸是自己的?!?/p>

“那么,她會不會只是不想當醫(yī)生呢?她或許可以換個工作?”我發(fā)出了中學時繆冬對我發(fā)出的質疑。

“她很喜歡看病的,小時候我把她放在辦公室,她還每次都跑到看診室來?!?/p>

“您有沒有想過,她是因為害怕?”

“醫(yī)院都是人,她害怕什么呢?哎呀,她把我們說的,好像我們迫害她一樣。我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家長。她這個病就是這樣。多虧阻止了她辭職,否則別處早把她辭退了,醫(yī)保卡都沒法用?!?/p>

繆冬父母盡管這么說,心里還存著她有一天會好起來,擔負起責任的愿望。

他們站起身送我離開,是那樣的溫文爾雅。走到樓梯口時,我回望房間,繆冬仍然睡著,她平攤在那里,仿佛要長久睡下去。

陽光從外面灑下,綠草洋溢著綠的波紋。一只長頸鹿伸長了脖子。它對自己生活的圍欄感到十分不解,輕松地拉拽著遮擋它視線的枝葉,用舌頭卷起來,吞進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