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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舟:河西走廊是讀不完的大書,我愿終身為徒
來源:澎湃新聞 | 羅昕  2023年03月16日07:17

在百萬字小說《敦煌本紀》面世后的四年里,作家葉舟只想做好一件事——為父親寫一部以河西走廊為背景,以古涼州為原點的長篇小說。

葉舟的父親是甘肅武威人,酷愛讀書。他讀張承志,讀楊顯惠,讀阿來……經(jīng)常是老伴在客廳看電視,他窩在臥室拿著放大鏡看書。他讀《定西孤兒院記事》,讀三行就哭了。他總期盼兒子能寫出一部有關故鄉(xiāng)的小說,在生命最后的時光,他也還在用鄉(xiāng)音和兒子說起過去的事情。

在父親的幫助下,葉舟腦海中的長篇小說《涼州十八拍》漸漸定型。它又是一部百萬字大長篇,以中國古典悲劇《趙氏孤兒》為引子,以古代十大名曲《胡笳十八拍》為結構,講述了清末民初發(fā)生在河西走廊尤其是以涼州為歷史舞臺的一個個龐大的生死故事。小說的時間背景恰契合了父親的童年與少年,待成書之后,葉舟相信奔跑在當年涼州天空下的那一幫兒子娃娃當中,有一位就是他的父親。

《涼州十八拍》于去年12月由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

而順著父親的記憶與講述,葉舟也一步步探尋到西部文化的密碼,發(fā)現(xiàn)了中華文明的精神原鄉(xiāng),發(fā)現(xiàn)了生生不息的民族精神。他是父親的兒子,也是河西走廊的兒子,中華大地的兒子。

“河西走廊就是我此生的課堂,我寫下的每一行詩歌、每一部小說,其實都是在回答提問,在交卷,在加入一闋眾生的合唱。很幸運,我能用自己的這支筆,去做一塊偉大地理的書寫者,去做一個偉大文明的兒子娃娃,這是河西走廊的賜予,我從不敢懈怠?!?/p>

《涼州十八拍》于去年12月由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近日葉舟接受了澎湃新聞記者專訪。這一次對談從他的寫作之路開始,再談到他的父親,談到他以河西走廊為坐標的文學王國。

葉舟

【對話】

從校園走向大地深處

羅昕:你從什么時候開始想當作家的?

葉舟:坦率地說,我打小就想當作家。1978年,我考上了甘肅省最好的中學,蘭州一中,本來我的數(shù)學成績也挺好,但上了初中以后,我對數(shù)理化就沒了興趣。當時我的語文老師是一位60多歲返聘回來的老太太,姓郭,郭淑慧老師,沈陽人,她的語文課講得可好了。剛開學,我就寫了兩篇滿分的作文,她就領著我去別的班上朗讀,在秋天煙雨迷蒙的校園里,從一個教室出來,再去另一個教室。如果下一篇寫得好,依然是這樣,那種溫馨而清貧的畫面,就像老奶奶領著孫子在周游列國一般。當時我就覺得,我的作文好得不得了,虛榮心爆棚,也隱約地產(chǎn)生了想當作家的念頭。上了高中,我幸運地遇見了特級教師李自功先生,這個念頭便越發(fā)地強烈了。我懷念兩位老人家,我知道這就是一種恩養(yǎng)。

羅昕:然后你就偏科了。

葉舟:的確,偏科很嚴重,最差的時候,物理我考過5分,化學考過25分,但文科一直很好。到了高二開始分文理科班,我是第一個舉手上文科班的。1984年,我考上了西北師大中文系,就讀于漢語言文學專業(yè),開始拼命閱讀各種文學作品,和伙伴們一起辦詩社、辦詩刊。我大一就發(fā)表了第一組詩歌,大二發(fā)表了第一個短篇,那篇小說還發(fā)在了《作家》雜志上,讓我的虛榮心再次爆棚。因為前面有史鐵生、王蒙,后面則是韓少功、張承志,我一個在校大學生的處女作放在里面,這肯定是一種無上的加持,況且還得到了一百多塊的稿酬,那時我一個月的生活費才二十塊五。真的,少年是需要鼓舞的,也因為這段經(jīng)歷吧,后來我做老師,做媒體,但從來也沒有放棄過寫作。

羅昕:你也是1980年代蘭州大學生詩歌界的領軍人物,那時校園里的詩歌氣氛是什么樣的?

葉舟:1987年,在蘭州召開了一次有關新詩的研討會,很轟動,“朦朧詩”的代表性詩人差不多都來了,我和同學們跑去看,別人就指給我們說那位是舒婷,那位是北島,那位是楊煉,我們都崇拜得要死。我記得,楊煉當時穿的是一件長風衣,那時還沒有斑馬線,他穿過馬路的時候長發(fā)飄飄,騎士一般,就像高倉健在日本電影《海峽》里扮演的阿久津剛那樣帥。那時候我們都相信,文學是一件優(yōu)美而體面的事情。

羅昕:當時同學們喜歡看什么?

葉舟:1980年代,我們這一批大學生讀到的書幾乎都差不多,比如走向未來叢書、拉美文學、尋根文學等等。但是在精神氣質(zhì)和執(zhí)念方面,對我影響深切的則是張承志老師和楊顯惠老師,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那是他們的一雙大腳告訴我的,走向大地深處,走入民間,漫游西北,詢魂問魄。這么著,我跟同學們的興趣和理念出現(xiàn)了分野,我這樣一個在城市長大的孩子,帶著好奇與沖動,開始頻頻出走,“十八歲出門遠行”,野生了起來,散養(yǎng)了起來。

我第一次一個人去新疆,帶了七十多塊錢,借了一個新疆同學的學生證,買半票,坐綠皮車,花了將近五十個小時才抵達烏魯木齊。我知道萬一被抓住,只要我說我是大學生,列車員也會網(wǎng)開一面的。大學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鐵道部的一個中專學校,于是有了鐵路免票,隨便去哪兒都行,方便之門打開了。這么些年下來,我?guī)缀踝弑榱苏麄€西北,也漸漸地找到了自己的寫作版圖,比如敦煌,比如祁連山,比如河西走廊,這是我此生的課堂,一輩子也讀不完的大書,我愿意終身為徒。

或許是年齡漸長的緣故,對本土地理和文化也有了更深刻的認知,熱情不減,我的閱讀興趣后來發(fā)生了轉(zhuǎn)變——我開始喜歡讀地方志,讀民間史料,對虛構文本的興趣反而不大。比如地方文化館油印出來的那些東西,盡管文學含量不高,但它們充滿了各種有趣的細節(jié),呈野生狀態(tài),讓我迷戀不已。

成為真正的兒子娃娃

羅昕:這種對地方志的閱讀興趣也影響了你后來的小說創(chuàng)作,包括《敦煌本紀》和《涼州十八拍》。我剛看到你的新作《涼州十八拍》時還有些意外,因為2018年寫完《敦煌本紀》后,你原計劃寫的是《敦煌本紀》的續(xù)集?

葉舟:是的,《敦煌本紀》本就是一個開放式的結尾,一幫少年出走敦煌,各尋未來,我都已經(jīng)把續(xù)集的故事構思好了,但因為我對敦煌周邊的幾個地點還不太確定,就跟朋友們又去了一趟。不料那一日,我接到了父親一個電話,就是這個電話,就此改變了我的寫作方向。

因為進入祁連山里考察,干脆沒有信號,失聯(lián)了多日,在電話那頭,父親先是很緊張地問我在干嘛,得知實情后,他囑咐我注意安全,還說“我肯定打擾你了,抱歉。”我感覺不大對勁,還發(fā)現(xiàn)他有些氣短,便趕緊回到了蘭州。第一眼看到父親時,我就意識到一個人的衰老不是一個過程,而是一剎那的事情。

我父親是甘肅武威人,二十幾歲只身來到了蘭州,安家落戶,自此很少再回家鄉(xiāng),但他一輩子鄉(xiāng)音未改。我曾經(jīng)許諾要給他寫一部關于家鄉(xiāng)的書,他很期待。《敦煌本紀》出來后他還問過我,你怎么寫的是敦煌呢,河西走廊的第一站不是涼州嗎?那天看著父親插上了氧氣管,我突然間決定要把我手頭所有敦煌題材的寫作計劃都束之高閣。我必須抓緊時間,首先為父親寫一本書。真的,我有了一種跟生命賽跑的感覺,在接下來的47個月中,我?guī)缀躐R不停蹄,甚至沒能歇息過哪怕一天。寫作必須有一種紀律,強大而刻板的紀律,寧可十年不要將,不能一日不拱卒。在交出書稿的時候,差不多四年時間過去了,我等于又讀完了一個本科,真是悲欣交集,感慨良多啊。

羅昕:涼州是歷史上的西域重鎮(zhèn),也是兵家必爭之地,一直位居要津,但又戰(zhàn)亂不斷,父親是怎么和你說起家鄉(xiāng)的那些事的?

葉舟:出現(xiàn)氣短后,父親每天夜里總要起來好幾次,長時間地吸氧,我和弟弟妹妹換班守著他。輪到了我,晚上10點多照顧他歇息后,我卻怎么也睡不著,我就開個小臺燈悄悄地翻閱資料。有一天我聽到他問,你在看什么東西?我說,我在看涼州史料,還有些不大明白的地方。

這以后,父親在夜晚吸氧的時間就變成了一個特別的契機。我總是問這問那,大到過往的歷史,小到他幼年時的飲食、服飾、方言、村莊的規(guī)模、各個家門的情況,等等。上了年紀的人,可能對眼前的事情記不住,但對過去的事卻記得比誰都清楚。有天深夜,父親忽然拔掉了鼻管,對我說了四句他自己整理的《涼州寶卷》:天憑日月,人憑心,/秤桿憑的定盤星;/佛憑香火,官憑印,/江山憑的是忠義。我當即被這樣驚世駭俗的句子給鎮(zhèn)住了,趕緊抄在了紙上,我知道自己抓住了那一根線頭,找見了整個故事的腔調(diào),也摸到了將來《涼州十八拍》的心跳與核心要義。這是父親的加持,更是涼州的賜予。

但悲哀的是,2020年7月20日,父親還是走了,他沒能等到這本書的面世,我恍惚成了孤兒,這部書也成了孤兒,無人認領。在成書的時候,我特地騰出了一頁雪白的紙,將父親整理的那四句話印在了扉頁上,心香淚灑,策勵自己。今年除夕的早上,我在父親的墓前敬獻了一套書,我終于兌現(xiàn)了當初對他的承諾。我想,每一本書都有自己的使命,無論作者出于什么樣的意志去寫這本書,冥冥之中真的有一種深情主義的東西存在。

羅昕:《涼州十八拍》也是一本深情的書,我們在“救孤”的故事里,看到了一種忠義精神。

葉舟:我就想在這個龐大的故事里,在河西走廊這一片當年中國的孤懸之角,喊出一幫少年,讓他們?nèi)ト鲆?,去淬火,去失敗,去進取,而后凜然天地,熱血人間,成為一群真正的兒子娃娃。在我看來,這樣的稟賦和氣質(zhì),恐怕也只有在邊地與曠野之間才能完成,涼州恰巧滿足了我的全部想象,同時也可以安放下那一群從不安分的少年?!叭耸驴犊?,烈士武臣,多出涼州,……崇節(jié)儉,敦禮讓,質(zhì)而不野,尚武興文”,這一行書中的題記,來自《四庫全書》的甘肅通志卷,它就像一團神示般的燈火,籠蓋了全文,照亮了每一個人物的面龐。

這個“救孤”的故事貌似有兩個層面,一個是北疆販馬集團續(xù)門被滿門抄斬,但主人的遺孤被五名忠仆救了下來。這些義士一路躲避追殺,南下進入了武威城,只為了少主子能活下來,在十幾年的光陰中,他們隱姓埋名,忍辱負重。另一個層面,待這個孤兒長大成人后,他又去救別的孤兒,去拯救淪落在險境當中的紅軍,也就是西路軍戰(zhàn)士。實際上,那時的中國也形同一個“孤兒”,內(nèi)戰(zhàn)頻仍,山河破碎,民心瓦裂,急需要一種不畏死、不屈服的少年精神,去收拾殘局,去重振魂魄。這個故事當中頻繁出現(xiàn)了一個切口,問這個孤兒原本姓什么?回答說,姓續(xù)。什么續(xù)?答復說:續(xù)命的續(xù),續(xù)香火的續(xù)?!乙詾?,這才是《涼州十八拍》真正的精神底色,也是整個故事的主軸。

其實,《涼州十八拍》的敘事是相互纏繞的,它總共有三條線索,一條就是前面說到的徐驚白的孤兒身世,以及他的成長與覺醒,另一條則是徐驚白的姐夫顧山農(nóng),在那個山河動蕩的大時代面前,他憑著一己之力,苦苦經(jīng)營著貫通河西一線的貿(mào)易保價局,但是在暗中又拼命守護著河西走廊自漢代以來最大的機密——銅奔馬,不愿意讓它被軍閥集團和地方勢力所掠奪,進而戕害百姓,糜爛西北。第三條線索是河西走廊境內(nèi)重要的歷史人物與邊地傳說,諸如鳩摩羅什、羅什塔、薩班渠、左公柳等等,也都被我有機地融入到了小說當中,尤其是古典名曲《胡笳十八拍》奠定了整部書的架構,讓這個故事飛揚了起來。

你也可以說這部書描寫的是一個關于忠義的故事,但它其實早已溢出了這個概念,有的人忠于恩情,有的人忠于土地,有的人忠于信仰,他們都是我所說的深情主義者,雖千萬人吾往矣。我總覺得,我們這個時代的人事、交往與閱讀,甚至包括想象力,還是缺少一種深情主義。

中國人的精神原鄉(xiāng)在這里

羅昕:《涼州十八拍》書寫歷史,但它來自于一個現(xiàn)代的眼光。在這樣的寫作中,你希望這部小說能為現(xiàn)代世界帶來哪些訊息?

葉舟:自古以來,河西走廊就是我們這個國家的心腹地帶,它不僅僅提供了一種地理上的戰(zhàn)略縱深,而且還提供了一種文化的縱深,思想的縱深。尋龍問穴,爬梳歷史,我們這個民族最初的精神原點其實就是從這個方向上獲得的,我們的邊塞詩,我們的英雄主義和浪漫主義,我們少年時代的目光,概出于此。

我一向認為,涼州乃至于整個河西走廊,實際上是中國文化的倉儲之地,對于它的重新發(fā)現(xiàn)和認知還遠遠不夠。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散文《何為絲綢之路——以河西走廊為例》,我說當時對整個西北邊疆的經(jīng)略其實有兩個集團,一個是軍事集團,另一個則是文人集團,在軍隊收復山河之后,文人們就跟了上去,像李白、高適、王昌齡、王之渙、岑參、王翰等詩人開始為這片大地貼上標簽,他們用詩歌給每一座山岡、每一條河流、每一塊綠洲命名。我想說的是,中國人的精神原鄉(xiāng)也在這里,開疆拓土的邊塞詩恐怕也只有在這樣的壯烈風景中才能寫就。

但是,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這一片疆域漸漸地板結了、荒涼了、無助了,成了不毛之地,成了一塊生銹的地帶,無論從精神和意志上來講。我寫過大量的詩歌,包括后來的《敦煌本紀》和《涼州十八拍》,我渴望用自己的這一支筆去除銹,對,就是除銹。

羅昕:對你個人而言,河西走廊帶來了怎樣的文學滋養(yǎng)?

葉舟:我以前寫過一組詩,指認祁連山就是一根思想的脊椎,貫穿了西北腹地,掛起了一片高迥的大陸。其實,祁連山北麓的這一條河西走廊,也像脊椎一般,統(tǒng)攝了我的全部寫作。恰恰是在對這一條漫長且偉大的精神之路的追逐與書寫中,我形成了自己的文學疆域、文學版圖,也構筑了自己的詞匯表。無論是前期的詩歌和散文,還是現(xiàn)如今的《敦煌本紀》《涼州十八拍》,莫不如此。

說真的,一旦談到河西走廊,我就立刻熱血沸騰,烏鞘嶺、古浪、涼州、武威、山丹、焉支山、甘州、張掖、肅州、酒泉、嘉峪關、沙州、敦煌、陽關和玉門關……,這些青銅質(zhì)地的名字,幾乎全是偉大而古老的文化密碼,它們就像琴鍵一般,哪怕我念叨起來,都覺得古風撲面,神圣無比。

羅昕:有關河西走廊,你目前的小說都是百萬字的大長篇,它們凝聚了你很多的心血。你為什么一再選擇了這樣的篇幅?你是否擔心過篇幅對于讀者的影響?

葉舟:不,我根本不擔心這個問題。對于河西走廊的認知與思考,從《敦煌本紀》到《涼州十八拍》,全是百萬字的篇幅,它們以小說的形式,幾乎鋪陳在了這樣的文學國度里,讓我釋放了迄今為止全部的想象,用盡了各種力所能及的手段,美美地撒了一回野,完成度也讓我較為滿意。

再者,我執(zhí)拗地認為,河西走廊境內(nèi)的四郡兩關,祁連山下的那一片片纏綿的綠洲,假如沒有百萬字的浩大篇幅,便不足以去描寫它的威儀、氣節(jié)和魂魄,也難以刻畫出它的莊嚴法相。這是文學的自覺,同時也是歷史的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