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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2023年第1期|劉永濤:二毛兄弟(節(jié)選)
來源:《清明》2023年第1期 | 劉永濤  2023年03月15日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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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前的一天下午,二毛的一條短信如無聲無息的魚游進了宋平的手機。宋平開完會,才看到那條短信,短信是他們一家去三亞的航班信息,來回八天。宋平有點搞不懂了,更搞不清二毛是怎么弄到他們一家三口的身份證號的。但轉(zhuǎn)念一想,這對二毛來說簡直不是事。

他給二毛打了電話,質(zhì)問二毛搞什么名堂。二毛照例是沒心沒肺的嘻哈樣,說,沒啥子名堂,就是想感謝你們一家這么多年對我的關(guān)照,你們不是一直想去三亞過年嗎?到時我也去,陪你們一起過年。

可宋平并不這么想,并且隱隱捕捉到一絲潛在的危險。他干脆利落地說,好意領(lǐng)了,我代表我們一家謝謝你,但我們過年另有打算,你把票退了吧。怎么退?二毛說,來回機票都是打了四折的,我已經(jīng)全部付清。宋平冷冷一笑,說,那就是你的事了。二毛過去的嘴臉一下子暴露無遺,愛去不去,自己看著辦吧。二毛同樣干脆利落地掛斷了電話。

回到家,白曉已經(jīng)坐在客廳里喝茶了。白曉上班的路遠,她一向比宋平回家晚??吹桨讜阅樕系囊苫?,宋平猜測二毛一定也給白曉發(fā)了短信。果然,宋平剛一坐下,白曉就問去三亞過年是怎么回事。難得二毛有這份心意,他打著哈哈。白曉的眉毛一挑,說,有這么簡單?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二毛是什么德行你不知道嗎?這里面一定有什么陰謀。

宋平雖然覺得陰謀這兩個字有點重,但他相信事情絕不會這么簡單,否則的話,他的兄弟就不叫二毛了。他重重地嘆息了一聲說,我給二毛說過了,讓他退,但他說機票已經(jīng)付清了,沒法退。還放話說,愛去不去。簡直就是無賴!白曉說,對待無賴就得用無賴的方法,絕不退讓。那你說咋辦?宋平無奈地望著白曉。白曉干脆地說,不去,寧愿浪費掉也不去。這個世界上欠誰的都可以,但絕對不能欠二毛的。否則的話……你懂我的意思吧……宋平當然懂,他太了解自己的兄弟二毛了,他不無擔憂地說,你還是把二毛想簡單了,他把心意表示了,領(lǐng)不領(lǐng)已經(jīng)不關(guān)他的事了,他再有什么事一樣可以光明正大來找我們,縱使退一萬步說,他就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表示,他照樣刮我們的骨,喝我們的血……宋平說完愣了,他為自己如此穩(wěn)、準、狠地評價自己的兄弟感到難受,一直壓抑著的怒氣與失望也涌上心頭。宋平客觀的評價也讓白曉絕望,她幾乎是歇斯底里地說,無論如何咱們得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這太重要了,真是人不要臉鬼都害怕,你怎么有這樣一個兄弟啊。

門像被風(fēng)推開了,進來的人更像一陣風(fēng),如同腳底下踩著風(fēng)火輪。歡天喜地的朵兒連鞋都沒換,進到客廳,先是抱著白曉親了一口,接著便過來親宋平,看著宋平陰沉的臉,朵兒滴溜著烏黑的眼珠說,你怎么啦?爸,二毛叔說要請咱們一家去三亞過年呢。白曉冷笑一聲說,你二毛叔請,他哪來的錢請,說到底,他請的錢也是咱家的錢。朵兒不愿意了,針鋒相對地說,誰的錢重要嗎?二毛叔是落魄,但他是爸的二哥,咱們家不幫他,誰幫他。雖然二毛比宋平大,但朵兒從小就喊他二毛叔。朵兒說得理直氣壯,讓宋平和白曉一下子無言以對。

最終宋平和白曉達成了一致,不過白曉說,去可以,但回來就把錢如數(shù)退給二毛,并且把他那份也算上,就算是免費帶二毛過個春節(jié)。二毛的人情是萬萬不能欠的,也不敢欠。白曉咬牙切齒地定論道。

2

宋平一家三口是除夕前一天到的三亞。從機場出來,炎熱的天氣便像一口白鍋砸在了他們身上,到處明晃晃一片,不出幾分鐘,三人汗流浹背,如同從蒸鍋里撈出來似的,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上了車,車里雖也是蒸騰一片,但他們的情緒漸漸高漲起來。是第一次來三亞吧?李管家把車開出停車場問道。是第一次。宋平答道,他認真地看了看李管家,真是邪門,她竟然沒出汗,一滴汗都沒有。昨天晚上,他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電話里的人自稱姓李,是他們這次出行的規(guī)劃師,負責接送、食宿及游玩。你可以叫我李管家,電話那頭傳來明快的笑聲。放下電話,宋平說給白曉聽,白曉把嘴一撇,譏諷著說,二毛就會搞這些花頭,還管家,真是不作不死……

車子在一幢別墅前停了下來,李管家說,下車吧,到家了。宋平注意到李管家用了個“家”字,他半信半疑地問,這里?是啊,就是這里。李管家用非??隙ǖ恼Z氣回答道。進了別墅,里面的豪華讓他們暗暗吃驚,光衛(wèi)生間就有五處,除了大客廳,起居室有十多間。朵兒從樓上躥到樓下,又從樓下躥到樓上,站在樓梯口對夫妻倆喊,太棒了,這才像家。李管家微笑著說,你們可以先休息,也可以到海邊走走,我晚上過來和你們一起吃飯。

李管家一走,宋平一家就換了衣服,匆匆出門,對常居北方的他們來說,海有著致命的誘惑。海很近,出門不到兩百米就是。由于是第一次見海,朵兒發(fā)出了一聲尖叫。白曉也叫了一聲。宋平死死地咬著嘴唇,愣是一聲沒出。朵兒拉著白曉往海里走,海起伏著細小的波浪,她們發(fā)出浪花般的歡笑。宋平望著她們,在沙灘上慢慢地走。他想起那片沙漠,那片沙漠無邊無際,而他出生的小村莊就在它的邊緣,卑微而渺小。

朵兒和白曉越走越遠,只剩下兩個小點,雖然宋平知道那里是淺水區(qū),并且她們還套著游泳圈,但還是有點莫名的擔憂。宋平也下了水,水在晃,他也在晃,不由又想起了那片沙漠。他的出生地缺水,莊稼缺水,樹木缺水,人也缺水,經(jīng)常處于一點就炸的火爆狀態(tài)。在那個小村莊,他們喝的是澇壩水,里面有枯枝敗葉,有羊糞蛋,還有死耗子……不光人飲用,牛羊也一起飲用。那灘引來的澇壩水,如同一位貧寒至極的母親,用微薄的奶水養(yǎng)育著人和牲畜,她承載著生,也承載著死……

洗澡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但過年前的澡是必須要洗的。家里有一個鍍鋅鐵皮澡盆,一頭高,一頭低,像一只小船。父親一擔擔往家里挑水,母親一壺壺燒。水燒好了,也兌好了,第一個享受洗澡待遇的從來都是二毛。第一次洗澡,二毛光著屁股歡天喜地地跳了進去,濺了母親一臉的水。母親沒跟他計較,但母親開始跟他算賬。從入秋開始算起,一樁樁,一件件,母親的記憶力好得驚人,絕不冤枉,更不遺漏。二毛是村里最頑劣的孩子,客人來了,他要騎到客人頭上,客人不干,他就爬到客人腿上撒尿;他不光偷村里的菜和瓜,甚至連鄰居曬到屋頂?shù)募t薯干也不放過;和孩子們打土塊仗時,他悄悄把土塊換成了石頭,讓“敵人”頭破血流;他甚至為了得到一個鳳凰牌煙盒,在大孩子的指使下闖進女廁所……

二毛這才意識到這盆活潑潑的水是個巨大的陷阱。想逃,但被母親牢牢摁在盆里。母親數(shù)落一件,便清算一件。沾了水的巴掌落在二毛身上,響亮無比。二毛洗澡,巴掌聲此起彼伏。身上積攢了整整一冬的灰塵與垢甲與其說是被水洗掉的,還不如說是被母親的巴掌拍掉的。二毛唯一能做的就是扯著嗓子哀號。

老大和宋平這才意識到母親這是在殺雞給猴看,兄弟倆心驚膽戰(zhàn)地看著母親清算二毛,拼命在腦海里扒拉著各自的錯事。二毛終于被母親清算完了,接著便是老大。老大脫掉衣服,哆哆嗦嗦地進了“刑場”。母親的手一揚,老大就神經(jīng)質(zhì)地尖叫。

晚餐在別墅附近的一家餐廳吃的海鮮。光蟹就有十幾種,自己去玻璃柜里選。朵兒喜歡吃海鮮,但北方城市的海鮮有限,還不怎么新鮮。朵兒看著擺了滿滿一桌子的海鮮說,太棒了,這才是真正的好生活啊。白曉想起什么,問李管家這樣一桌需要多少錢。李管家說,這里的海鮮便宜得很,沒幾個錢。白曉還不死心,又問這次來總共費用需要多少。李管家攤了一下手說,這是公司和宋先生的事,她只負責把服務(wù)做好。李管家又說,她有事要先走,東西只管點就好。

宋平一家三口吃完海鮮,又在海邊散了會兒步,才回到別墅。洗完澡,正聚在客廳里看電視,別墅的門開了,李管家拉著一個黑色的拉桿箱走了進來。在李管家身后,是老大一家三口。宋平愣了,他沒想到老大一家也會受到二毛的邀請。老大宋瑞看到宋平一家也愣了,他也沒想到這里會有宋平一家。但當著李管家的面,兩家人還是客客氣氣地打了招呼。李管家?guī)е洗笠患铱赐攴孔?,交代完相關(guān)事宜,便笑吟吟地退了出去。

3

二毛之所以叫二毛,根源出在宋平身上。宋平有個小名,叫三寶。那時剛剛放過電影《三毛流浪記》。外人便把三寶叫成了三毛。老三既然叫三毛,老大、老二無法幸免于難,大毛、二毛便跟著排了座次。只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老大和老三慢慢洗白了自己,沒人再叫這個外號。唯獨二毛,他的大名在時間的河流中被徹底遺忘,而二毛這個外號卻如影隨形。不光老大、老二叫,父母也叫。連朵兒和靜靜也二毛叔長二毛叔短。用白曉的話說,二毛活得落魄,四十多年了,本名都混沒了。

宋平見著老大,不叫大哥,老大見著宋平,不叫三弟,都一律直呼本名?;蛟S只是一種習(xí)慣的延續(xù),他們從小就是如此。兄弟三人各相差一歲,年紀相仿。宋平和老大之間的話少,小時候宋平的注意力都在二毛身上。二毛在家里就是一個“戰(zhàn)爭犯”。他連老大都敢冒犯,但老大畢竟比他大,個頭比他高,他欺負的對象往往只能是宋平。老大對待他們兩個人的戰(zhàn)爭從來都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宋平幾乎從來都是失敗的一方,他唯一的途徑就是用響亮而長久的啼哭發(fā)泄內(nèi)心的委屈,哭到父母回家問明真相,把二毛痛打一頓才止住悲傷。

成年以后,宋平和老大的話更少。他經(jīng)常和老大處于無話可說的境地。有時他想,或許是由于都出生在那片荒涼而孤獨的沙漠,那里除了風(fēng),便是沙,孤獨如同日頭般在炙烤著童年的記憶與脈絡(luò);也或許是由于青春期時家庭的那場災(zāi)難給他們留下無法磨滅的陰影,他們同病相憐,但又相互映照,在尷尬與難堪中品嘗著漸行漸遠的羞恥;更或許是由于他們都在體制內(nèi),當一個半大不大的領(lǐng)導(dǎo),壓抑著別人也壓抑著自己。

兩家的交惡是近些年的事。母親搬到新房那年,朵兒剛上小學(xué),舊房是學(xué)區(qū)房,為了朵兒更好的教育,白曉讓宋平去做母親的工作,把舊房過戶過來。宋平去了。母親一口答應(yīng),同樣是兩個孫女,同樣一般大小,朵兒長得乖巧伶俐,更招她喜愛。母親雖然答應(yīng),但顧慮也是有的,畢竟還有老大一家。

宋平和白曉就去找了老大一家。老大沒任何意見,但他并不表態(tài),而是笑瞇瞇地望著呂麗。呂麗其實也沒有,她就在八中的小學(xué)部當老師,每天和靜靜一起上學(xué),一起放學(xué),沒覺得什么不好,畢竟孩子還小,連接送都省了,樂得做順水人情,便大方地說,沒有意見,怎么說我們都是大哥大嫂,當然得全力支持。白曉當時感激得不行,飽含深情地叫了一聲嫂子。過完戶后,宋平請幾家人一起吃飯,還有二毛,席間,沒正形的二毛和朵兒、靜靜打鬧在一處,看得所有人都喜笑顏開。

靜靜上完小學(xué),老大一家看到問題的嚴重性,八中初中部的教育水平跟一中相比完全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但房子只有一套,已被宋平一家占了先。為了孩子,老大一家也算是豁出去了,專門買了一套小戶型的學(xué)區(qū)房。靜靜也上了一中。但由于小學(xué)的底子差,靜靜一直在班里的后五名徘徊。呂麗這才意識到自己當初的短視,還是白曉有眼光,未雨綢繆,不服都不行。

朵兒的成績更是讓呂麗失衡。朵兒在班里穩(wěn)居前三,年級前十。自尊心受到嚴重打擊的靜靜不免抱怨父母。呂麗說,當初房子只有一套,給了朵兒,就沒你的份,能怨誰呢,又該怨誰呢。呂麗的話在靜靜心里開始發(fā)酵。靜靜和朵兒雖然同一年,但畢竟大半歲,過去,靜靜在朵兒面前一直很有姐姐樣,每次過年都給朵兒帶禮物,還帶朵兒去看電影,不讓朵兒花一分錢。但到了一中后,靜靜就開始躲朵兒。朵兒有時去找靜靜,靜靜也愛搭不理。朵兒不明白了,說給白曉聽。白曉立馬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說是靜靜的自尊心在作怪,你以后少找就是。朵兒為了顧及靜靜的自尊心果然去得少了。

中考結(jié)果符合預(yù)期,靜靜只考上了普通高中,讓呂麗和靜靜徹底失衡的是朵兒竟然連中考都沒考,保送到重點高中。朵兒能保送到重點高中那可是天大的喜訊,無論如何都得慶祝一下。白曉除了請了相關(guān)老師,更是真心實意請了老大一家。呂麗沒來,靜靜更是沒來,老大發(fā)來一個短信說自己剛好出差。

朵兒進了重點高中,分到尖中尖班。班雖好,但壓力不是一般的大,每兩個月滾動一次,后五名進到自強班。朵兒剛進高中,還沒適應(yīng)過來,便落到了倒數(shù)第三。朵兒爭強好勝慣了,哪能承受這種挫折,茶飯不思。白曉瞧著心急,讓宋平找找呂麗幫忙,畢竟她在教育界干了那么多年。宋平就給老大打電話。老大一口答應(yīng),并說重點高中的校長最初就是呂麗學(xué)校的校長,兩家的關(guān)系一直不錯。宋平心暖得不行,別看平時彼此淡漠,但關(guān)鍵時刻還是兄弟管用。老大雖然答應(yīng)了,但一直不見電話過來。等到第二天下午,宋平坐不住了,又給老大打電話。打了三次才打通,但老大在那邊哼哼哧哧,說事情還在辦,沒想得那么簡單。宋平著急地說,無論如何今天得辦好,明天通知一下,說什么都晚了。

到了晚上,還不見老大電話過來。白曉急了,讓宋平直接給呂麗打電話。宋平就打,呂麗不接,死活不接。宋平又打老大家里的座機。聽到是呂麗的聲音,宋平鄭重其事地叫了聲嫂子。呂麗說,這事確實不好辦,成績都已經(jīng)公布了,把朵兒留在尖中尖,就意味著別的孩子要滾動出來一個。宋平說,真沒有別的辦法了。呂麗說沒有了。電話里又傳來靜靜的聲音,還是能力問題,就是勉強留在了尖中尖,也會再次滾動出來……

……

全文載《清明》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