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陳沖專欄 | 輪到我的時候我該說什么 《上海文學》2023年第3期|陳沖:大氣層河流(選讀)
來源:《上海文學》2023年第3期 | 陳沖  2023年03月17日08:03

平安夜我請了兩大家子的人來吃飯,菜譜是烤煙熏里脊肉、烤孢子甘藍、煎獅子唐辛子、焙楓葉糖漿紅薯泥蓋碧根果、紅酒燉牛腱牛筋。我從上午就開始準備,調(diào)制腌肉的汁、烤紅薯剝紅薯……我享受一個人在廚房的時間,把思想集中在香料、溫度這樣單純的事情上。手機一直低聲播放著新聞,其實我也沒留神聽。也許因為母親從小培養(yǎng)了我對科學詞匯的興趣,“大氣層河流”這幾個字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天氣預報說,這條天上的河,從夏威夷附近的熱帶太平洋一直流到了加州上空,在海岸山地受迫上升,將在舊金山地區(qū)導致大量降雨,持續(xù)十天到兩周。

果真圣誕節(jié)一過,就一連下了幾天瓢潑大雨。雨點啪啪敲打著窗戶,我裹著毯子在沙發(fā)上看《人生切割術》。這部劇以超現(xiàn)實和幽默的手法,把常人所講的“工作/生活平衡”推到了極致。在一家神秘的巨型公司里,有一個樓層的員工,由于不同的個人原因,自愿接受“切割”手術——把他們的意識和記憶在工作與家庭之間徹底分開。他們的兩個自我——辦公室里的“innie”和辦公室外的“outie”——彼此知道對方的存在,但不知道彼此在另一個時空都做了什么。

劇的第一個鏡頭,觀眾俯視一個穿著緊身毛衣、鉛筆裙、高跟鞋的紅發(fā)女人,趴在一張巨大的會議室長桌上。她困惑地醒來,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誰、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這是公司的新員工Helly R.,剛剛被成功地“切割”了。Helly從進入這個荒誕的工作場所就開始后悔和反抗,她反復提出辭職,嘗試逃跑,甚至在公司電梯里上吊,最后被搶救回來繼續(xù)工作。好在幾位主要人物非常溫暖、有趣、豐富,臺詞也很聰明和機智,從感官上跟噩夢般的場景形成了反差,不然真的很難一口氣看完那么多集。

我很少追劇,但是小女兒文姍說這是她今年看過最好的劇,她一連看了三遍,我便決定看一看。兩個女兒的內(nèi)心世界對我都是個謎,我希望從她們愛讀的書、愛看的劇中去了解她們的心靈。文姍的青春期經(jīng)歷了不少曲折,我能想象她非常認同Helly的困境,以及她想掙脫束縛的欲望和勇氣。同時,隱埋在劇情中更大的主題——例如自我和人性的構成、自由意志、選擇的假象等等——也一定在潛意識里困擾著文姍和她的同代人。

看完一季已是深更半夜,我到地下室去拿旅行箱——彼得和我計劃去洛杉磯與他的父母、兄妹共度新年。打開燈,我嚇一跳,整個地下室和車庫都淹水了。我趕緊跑上樓去叫醒“彼得醫(yī)生”,我說,有急診,快起來搶救房子。他常在值班的夜里被喊去搶救心肌梗塞的病人,這回是自家房子地下水管梗塞了。彼得睡眼惺忪跟我下樓,一看見車庫里的“河流”立刻清醒了。我們同時卷起褲管,我找來一個長柄簸箕,用它把水鏟進塑料桶里,他再把水提到馬桶倒掉,這樣來回折騰了起碼一兩百回,也沒見什么效果。水繼續(xù)從車庫門下溢進來,越漲越高。我像上了發(fā)條一樣,岔開弓箭步有韻律地鏟著。彼得刮目相看,他說,誰能相信我老婆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你可以種地養(yǎng)活一家人。我說,我骨子里就是個農(nóng)民。

幾十年前的一個圣誕節(jié),閔安琪從芝加哥到洛杉磯看我,跟我同住在當時的一個男友家。她清晨去機場之前我還在睡,醒來看見她留下了一封兩頁的長信,寫在包禮物的半透明紙上,一尺多寬兩尺多長。她在信里說,“……他的本性、為人是否善良等等,都有待你去觀察、發(fā)掘,他對你‘農(nóng)民’的一面是否也喜歡,這很重要,你這個皇后是‘貧下中農(nóng)’出身,這需要有特殊眼力的人來欣賞。我對以上這些問題一點把握也沒有,你一個人闖,我很擔心,怕你受欺侮……”年輕時接到的情書,甚至母親寫給我的信,我全沒有留下。但這封信幾十年來被我搬到東搬到西,一直都在。

到早上五六點鐘,我的腰肌開始顫抖,手也磨出了泡。我跟彼得說,算了,我們舉白旗投降吧。

見到這棟房子之前,我根本沒有要搬家的念頭。但第一次站在它的面前,我就愛上了它。這是一棟建于一九○九年的房子,它的幾何形線條很特殊,很深的斜角屋檐下,有一個舒適的矮墻拱廊;正中央有一個很寬的階梯,兩側有相配的大花盆;開放式的房型,四面都是成排的窗戶,像一條“光幕”圍繞著房子。

彼得對我突如其來的想法感到不解,說,我們好好的為什么要搬家。我自己也覺得莫名,無法用邏輯解釋這一欲望。我說我愛上了它,他半開玩笑地問,是真愛嗎?我說是的。他說,那就搬。換房子這件跟結婚差不多等級的人生大事,就這樣被草率地決定了。

后來我知道這棟房子是典型的“草原學派(Prairie School)”建筑,它的結構強調(diào)水平線條,而不是垂直線條——因為當時這個年輕的國家,相比大多數(shù)古老和高度城市化的歐洲國家,擁有更多開放、未開發(fā)的土地。“草原學派”最著名的倡導者是弗蘭克·勞埃德·賴特 (Frank Lloyd Wright),他提出了“有機建筑”的理念,主要宗旨是結構應該像是從環(huán)境自然生長出來的。用賴特的話來說,“草原學派”是看起來好像“嫁給了土地”的建筑物。

這棟房子的建筑師叫查爾斯·惠特西,跟賴特一樣,也是美國“現(xiàn)代主義”建筑鼻祖路易斯·沙利文的徒弟。一九○六年的大地震與火災之后,惠特西設計了這座城市的許多重要建筑。我們小區(qū)的三十六棟房屋陸續(xù)建于一九○五到一九一一年之間,惠特西先后設計了七棟。那個時期的舊金山,大多數(shù)房屋是歐洲“維多利亞式”和“愛德華式”的?;萏匚靼寻l(fā)源于美國中部的“草原學派”引進了加州,應該算是這座城市“現(xiàn)代運動”的審美先鋒。

鄰居送給我們一本介紹小區(qū)歷史的書,里面有這棟房子剛剛建成時拍的照片。除了油漆的顏色不同,還有兩扇窗口被封住了以外,它幾乎跟當年一模一樣。幫我裝修的人問,要不要拆掉房子里一些沒有功用的舊物——比方叫喚用人的電鈴、收在墻里的燙衣板,我說全都要留下?,F(xiàn)在被水淹了的洗衣房里,原有并排三個巨大的搪瓷洗衣水槽,搪瓷極厚,每只都有好幾百斤重。我為了放洗衣機和烘干機,只好拆掉了其中的一只,卻也不舍得丟掉,至今還在鍋爐房的地上放著。

我們家是房子的第三個屋主。第一個主人是銀行家、慈善家J.亨利·梅爾(J. Henry Meyer),他為建設加州做過很大貢獻,斯坦福大學原來的梅爾紀念圖書館(J. Henry Meyer Memorial Library)就是以他命名的。這個小區(qū)是梅爾與長期合作者Antoine Borel共同開發(fā)的,梅爾邀請惠特西為他和女兒分別在這里設計了兩棟“草原學派”的房屋。

第二個屋主幾十年來沒有好好維修房子,我們搬進來后的第一場大雨,客廳就漏水了。兩個女兒都不愿意離開她們生長的地方,稱這個家為“你的搖搖欲墜的破房子”,她們說,你要感受歷史,可以去博物館,或者去參觀廢墟。

我對舊物的迷戀,好像是從姥姥走后開始的?!拔母铩逼陂g,為了不引起抄家者的注意,姥姥把兩只明代茶幾和一套四只的清朝茶幾,放在了廚房的陰暗角落里,上面堆滿了鍋碗瓢盆等雜七雜八的東西。久而久之,我們完全忘記了它們不屬于廚房,毫無顧忌地在上面放滾燙的鍋子,切菜、揉面。姥姥去世后,我突然留意到它們,想起一張老照片,曾外祖父一家站在一個古色古香的蘇式庭院,他們的身后是一棟黑瓦矮房。我以為這些明清家具來自曾外祖父的家里,想保存家傳,就把它們帶回了美國。多年后我在無意中得知,它們是姥姥當年從逃去臺灣的人手里買來的。母親說,那時候逃跑的人丟盔棄甲,很多名貴的東西都被三錢不值兩錢地賣掉。

爺爺去世后,父親分到兩只古董日式圍棋桌。我不清楚它們是怎么來到爺爺家的,也許是日本投降后從撤離的日本人手里買的。小時候每個周日去那里吃午飯,我從沒見過他們下圍棋,不知為什么會有兩只這么考究的圍棋桌。棋桌是由大約一尺半寬半尺高的整木制成的,一棵樹要長多少年才能長到這樣粗啊。父親把一只棋桌墊在高大的立式空調(diào)機下面,再把另一只墊在陽臺的花盆下面。對他來說,它們都在家里起到了寶貴的作用。一天我偶然去父母家的陽臺,注意到那里的圍棋桌,它經(jīng)受了多年日曬雨淋,已經(jīng)開裂和腐爛。我跟父親說,你把它送給我吧。父親說,你有用???那你拿去吧。過了幾天,我貪婪起來,又問父親要空調(diào)機下面的那只棋桌。他有些為難地說,那空調(diào)機怎么辦呢?空調(diào)很重,這東西墊著最穩(wěn)。我請人做了一只堅固的木箱墊在空調(diào)下面,把兩只圍棋桌帶回了美國家里。

這些舊物經(jīng)過自家?guī)状说慕櫍怯星橹?,自然讓我珍惜。我為什么對別人的舊物也那么感興趣呢?還真講不清。

幾千年來,人類一直在以一種集體的方法,保存關于我們生活和時代的信息,并將它們傳遞給未來。從最早的歌曲、陶罐、洞穴壁畫,到后來的石雕、卷軸、繪畫和書籍。我們把它們放在圖書館、修道院和博物館里。人類為什么需要歷史?在這個四維時空連續(xù)體中,我們在任何時刻所感知到的一切,都只是整體的一丁丁點。也許我們需要用傳承來挽回對生命的遺憾,來瞥見未來?

每到一地我都會去那里的廢墟——慕田峪的野長城、秘魯?shù)鸟R丘比丘、墨西哥的瑪雅遺址——從斷壁殘垣里看到人類曾經(jīng)的輝煌,也看到地球上每一個終將被自然吞噬的文明。

大女兒文婷九歲的時候,我想給她與我單獨相處的時間,把她帶到了卡碧島過新年,然后駕車從那不勒斯到龐貝古城。龐貝建于公元前四世紀,在公元七十九年因維蘇威火山爆發(fā)被埋沒,直到一七四八年才被發(fā)現(xiàn)。我們在古城的石街徘徊了很久,太陽下山了,文婷還不想走。她停留在一個玻璃櫥柜前,瞪大眼睛研究著里面被巖漿定了格的人體。她很小就對怪異、神秘的東西著迷,愛聽恐怖故事。文婷嚴肅地站在那里,我問,你在想什么?她轉頭,沖我做起怪臉,笑著模仿起那些扭曲的身形。不知她是否在掩蓋某種恐懼?她是否從那些巖石的身軀看到永恒的痛苦和掙扎?

早上七八點,水管工到了,他為房子的整個下水道系統(tǒng)做了“血管造影”(彼得的術語),發(fā)現(xiàn)這些一百多年的老瓦管,很多地方被樹根入侵,有些地方因地形變化而斷裂。聽了彼得和我的“房屋保衛(wèi)戰(zhàn)”后,水管工說,你倒到抽水馬桶里也是去同一個下水道,又從那里溢出來跟雨水一道流回來。原來我倆折斷腰板的勞動,是西西弗斯般的徒勞枉費。

正在焦頭爛額,我接到金宇澄從上海發(fā)來的微信,問,你接下來寫的已經(jīng)想好了?我跟他一通抱怨后,他跟以往一樣耐心地幫助我疏理思路,他說,也許能成為一種隱喻,積壓到一定程度,完全斷裂阻塞。接著我們聊了一通地下水管,他說,在上海這種管道都喜歡用水泥,相對結實許多,還有好多人用PVC的。我說,很長的管道,在加州一般換鑄鐵的。他說,我自己在黎里鎮(zhèn)修建老宅也遇到下水道的麻煩,上個月,他們把一棵柿子樹種在了一堆管道上。我說,他們告訴我鑄鐵的管道刀槍不入,可以用一百年。他說,想到可以管用“某某年”,蠻虛無的……

這一年來,老金總是這樣,或閑聊式地、或直截了當?shù)?,在每月的這個時候來“催稿”。我竟然被他“逼”出了近二十萬字,這是開始時萬萬沒想到的。

……

全文見《上海文學》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