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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行業(yè)寫作、“元宇宙”探微及“后人類”書寫的新面向
來源:中國作家網 | 劉小波  2023年03月14日12:42

石一楓的《入魂槍》有著最為時髦的外衣,關注的都是較為前沿的領域。電子競技游戲、虛擬世界、人工智能、元宇宙、科幻等元素逐一登場,是十足的行業(yè)寫作。游戲及其所蘊含的亞文化主題,反映“后人類”(“新新人類”)的生存狀態(tài)。但另一方面,《入魂槍》又有著最為現實的基底,絲毫未脫離現實關切的維度。由網癮少年引出的青春成長問題、創(chuàng)業(yè)者的奮斗歷程、資本與技術帶來的擴張等問題,都是作品所思考的貼近現實的內容。更重要的是,石一楓延續(xù)了自己寫作中一貫的心靈探詢,具有一種形而上學的哲思。虛擬世界的沉迷指向的是現實世界的空虛,跳出游戲回歸生活的期望,也是另一種形式的現實介入。

一 行業(yè)揭秘:游戲何以修成正果

《入魂槍》主要講述了幾位游戲愛好者的故事。與神槍手瓦西里同名的瓦西里在現實中是一位孤獨癥患者,進入游戲變成了一名神槍手,能“一發(fā)入魂”,成為橫掃對手的超級玩家。敘述者老呂和同校生魚哥、小熊拉上瓦西里四下征伐,滿懷豪情地想在虛擬世界大展拳腳?!度牖陿尅肥且徊筷P注現實的問題小說,也是一部十足的行業(yè)小說。行業(yè)小說從較為專業(yè)與客觀的角度揭示出某一行業(yè)的現狀,帶給讀者一定的專業(yè)知識普及,使之能夠獲得獨特的閱讀體驗,作家也在稀缺性主題的發(fā)掘中規(guī)避了創(chuàng)作上的雷同,同時仍回到文學基本主題的書寫上來,確保隔“行”不隔“山”。游戲成癮是近些年來的一個重要社會現象,挑動著無數人的神經。對電子游戲的沉迷及其帶來的污名化,讓電子游戲飽受爭議。作家從社會學角度對其進行了深度解析,最后從原生家庭的角度進行了分析,尋找到了部分原因,所有的問題最后還是源于生活本身。

游戲的發(fā)展也是亞文化流變的一種文學表達。一度時期以來,網絡游戲常常與網癮綁定在一起,被描述為“電子海洛因”,玩游戲的人也往往等同于“問題者”,由于青年玩家占絕對比例,游戲與青年亞文化聯系更為緊密。隨著電子競技的概念興起,網絡游戲搖身一變成為了一門新型的產業(yè)——電競產業(yè),還形成了電競文化。與此同時,當以虛擬現實為主要標識的“元宇宙”概念如火如荼,被視為未來科技的發(fā)展方向時,網絡游戲被當做元宇宙的雛形,被反復討論。

游戲代表的是一種青年亞文化,它從“野路子”開始,到逐步被主流價值認可,其間的過程艱辛而復雜。游戲的發(fā)展歷程剛好也和這群青年的成長經歷相重合。作者將游戲成癮少年的個人命運和電競產業(yè)化的時代浪潮自然地勾連起來,觀察時代青年們怎樣解決因現實與理想的落差造成的精神困境,而電競文化又是如何在他們的精神世界里“崛起”又“失落”的。小說的幾位主人公是電子游戲競技的早期探索者,在二十多年前互聯網游戲剛剛興起的時候,他們面臨的不僅是游戲中的角逐,更有與世俗偏見和生活困境的博弈。電子競技行業(yè)的發(fā)展,也是社會變遷的一個縮影。作者將個體的經歷融入時代,在兩代電競人的切身經歷中,他們的生活與內心世界也隨之敞開。

《入魂槍》是行業(yè)寫作的典型文本,大量的游戲術語、專業(yè)名詞出現在文本中。作品對游戲行業(yè)的歷史演變、內部運作、游戲成癮等方面也有多維度的呈現,從單機游戲、到網游、頁游、手游,再到VR游戲,作家試圖為游戲撰寫歷史。電競游戲經過多年的發(fā)展和數次規(guī)?;瘮U張,迎來產業(yè)的黃金時期。它漸漸趨同于現代競技體育賽事,被納入規(guī)范的商業(yè)化運作作者對電子游戲的發(fā)展歷程進行了歷史化的概括。在小說里提到了電競發(fā)展史上幾次意義重大的標志性事件,圈出了產業(yè)化進程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通過作者的描述,讓游戲這一行業(yè)的諸多秘密被揭露出來,對其的認識理解也得以理性化。

二 元宇宙:虛擬現實與后人類境遇

作者從游戲出發(fā),進入虛擬世界,用科幻的筆法對人類未來的命運進行了思索?!度牖陿尅匪尸F的,是一種面對“虛擬世界”的現實主義。作品有大量人工智能的描寫,充斥著關于元宇宙的思考,敘述空間中有很多科技元素和科技場景,充滿了現場感、代入感。近年來盛行的“元宇宙”概念就和游戲所指代的虛擬世界有關,“元宇宙”的內涵吸納了包括游戲引擎在內的虛擬現實技術革命的成果,向人類展現出構建與傳統(tǒng)物理世界平行的全息數字世界的可能性。不過,虛擬世界依舊是對現實的全面模擬和復制。很多時候,作品中的游戲場景與現實世界關聯了起來,是人類走向何處的深入思考。

游戲沉迷是作家反復思考的一個問題。游戲沉迷是一個新興的社會現象,可以說是人類進入一種新的發(fā)展階段所面臨的必然境遇,由此,對游戲沉迷的關注也是關于后人類時代的思考。當前時代,日常生活與科技進步、電子產品的分風靡、人工智能的無孔不入密切相關。充斥在生活每個角落的低頭族已經說明問題,從互聯網轉向移動互聯網,從線下轉到線上,從現實走進虛擬,人工智能取代人的大腦,科技革命已經不可阻擋,電子游戲僅僅是其中的一個方面,但是正是這一小小的切入,不容忽視。游戲或網絡成癮已被視為青少年成長的一大障礙,而事實上,隨著技術的門檻降低,捧著手機廢寢忘食的中老年人也越來越比比皆是,每一個年齡段的人都難以幸免,這似乎是進入后人類時代的表征。

后人類的生活方式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就連人的欲望也有相應的調整。當虛擬貨幣、虛擬偶像、電子寵物等時髦的東西盛行的時候,人的精神世界同樣也會發(fā)生相應的改變。欲望的替代滿足尋覓到一種新的情緒發(fā)泄窗口:虛擬世界。幾位游戲玩家起初無疑都是現實中的失敗者,在游戲的虛擬世界中尋找自身存在的價值和理由。有趣的是,得以在游戲中的高超技能,這幾位現實的失敗者成為了勝利者。成就和榮耀促使他們的生命重新成長了一次,獲得了自我認同感。游戲世界里的成功,令他們重新煥發(fā)了對于真實世界的興趣。在小說中,孤獨癥患者瓦西里也變了,他不再自我封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與人發(fā)生聯系的渴望,而這樣的一種現實世界與虛擬世界的轉換,也寄寓著作家的一種人文關懷,尋覓到一種解決現實問題的可行性方案。

作品見證著游戲產業(yè)從萌芽到一步步發(fā)展壯大,進而產生巨大影響力的過程。更進一步,小說寫到了某種技術進步帶來的危機。變身為游戲開發(fā)者的小熊,帶著最新款游戲歸來。新的游戲場景不局限在室內了,元宇宙時代的電競形態(tài)發(fā)生了根本變化,全息投影技術讓人獲得更多的數字分身,虛幻與真實合二為一。在新場景中,連作弊方式都已悄然改變,利用基于“生物電子反饋系統(tǒng)”的“人體加速器”提高自身性能。技術的發(fā)展為人類創(chuàng)造了快樂,但人也進一步被物化,傳統(tǒng)的異化書寫增添了新的內容,由技術引發(fā)的新思考也是作品的亮點。

最終,作品以一種理想狀態(tài)結束全篇,對游戲的釋然預示著從虛擬回到現實。瓦西里幾乎不玩游戲了,也不再聽到一直影響著他的奇怪聲音,他順利地從虛擬回到現實,或者說,他已經不再執(zhí)著于真假虛實之別。在幫助鴿子趙成長的過程中,瓦西里完成了對自我的拯救,找到了自我存在之本。小說末尾,敘述者和瓦西里再次見面,玩著最簡單的游戲,卻感受到了如少年時代般的快樂。這是與生活、與過往的一種和解,也是明顯的精神升華。

三 心靈外史:從現實關切到靈魂的深度關懷

《入魂槍》中的游戲書寫某種意義上只是小說的外衣,其內里則是一個關涉青年成長、家庭教育、人倫情感等豐富元素的人生故事。作品在某種意義上是“零余者”文學形象的再現,作品呈現了以敘述者“我”為代表的一群現實生活里“失敗者”的一面,為事業(yè)全情投入,對夢想執(zhí)著,以及在電競世界里的精神探尋與掙脫。小說的主要人物是幾個早早涉獵游戲的玩家,他們經歷了每位個體慣常的生活創(chuàng)業(yè)軌跡。從被誤解、鄙夷的,到蛻變成功,直到放棄游戲的沉迷,回歸正常生活。在行業(yè)剛起步的年代,他們豪情萬丈,迎擊生活的困境,希望通過自己的雙手競逐未來。而草莽年代過后,曾經逐夢的“不良”少年在時代中沉浮,在電子游戲和現實生活的夾縫中艱難求生,雖然游戲成癮已經不復存在,但是故事并未就此結束。

在現實書寫層面,《入魂搶》是“北漂”書寫的延續(xù),作品具有一種濃郁的生活氣息,尤其是生活化的語言直接被放進作品,敘述者的生活狀態(tài)也并非閑筆。不過小說最大的亮點在于對精神層面的關注,作品對游戲沉迷心理機制的研究,進入人的內心世界,對潛意識層面的深度挖掘。無論是從現實世界的心靈描寫,還是對游戲世界的精神討論,都在強調一種心靈的探微。關于“我”與自我的討論更是有一種存在本質的探詢意味。

石一楓對精神世界的關注一以貫之。他之前的一部作品《心靈外史》直接探討的就是人的精神世界?!度牖陿尅分盎辍?,既是一種技法精湛的形象表達,也和這種靈魂世界的關注有關。這似乎是進入為后人類時代所必然的精神空虛。之所以會沉迷游戲,多與他們的精神疾病有關,這明顯是人的靈魂層面的關注,瓦西里與鴿子趙都是自閉癥患者,有著不幸的童年和家庭。心理問題借由游戲的方式得以緩解,彰顯了精神的強大力量?!度牖陿尅防锩嬗泄鈽s與夢想,有往事與青春,也有破滅時刻,但也能在小說提供的破滅中,認清自我,在獲得快感的時候也獲得沉甸甸的東西。

從形而下到形而上,作家寫到了游戲對人的精神的世界一種引導乃至重塑,“入魂”一詞一語雙關,既表達技術層面的精湛意思,也指向作品所蘊含的精神主題。最終,小說回到現實世界里面來,但是人類的未來究竟如何,還需要持續(xù)的關注和思考。作家對人的物化、異化的討論和思考一直沒有停止,小說中多次出現了技術奴役人類的現象,就是這種遠憂。游戲之余,作品真正關心的仍是個體在時代的沉浮、資本與技術對人的異化、主體的建構和生命的意義等這些更為根本的問題。

(本文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作品聯展”特約評論)

 

作者簡介

劉小波,博士、博士后、研究員,《當代文壇》編輯部主任、副編審。在《光明日報》《人民日報》《人民日報海外版》《文藝報》《文學報》等報刊媒體發(fā)表文章多篇。有文章被人大復印報刊資料、《長篇小說選刊》《中國文學年鑒》等轉載。曾獲“馬識途文學獎”、四川省社會科學學術期刊優(yōu)秀編輯、第五屆“啄木鳥杯”年度推優(yōu)、四川省2021年度精品文藝獎勵、第十屆巴蜀文藝獎特別榮譽獎等榮譽,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入圍2021年度唐弢青年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