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下好爸爸的標簽才可能讀懂真實的大江健三郎
“我一生都在家里度過,吃我妻子做的食物,聽音樂,和光(大江健三郎的長子大江光,患有智障)在一起,我覺得我選擇了一個很好的職業(yè)。每天早上醒來,我都知道我永遠不會讀完書。那就是我的生活?!?007年,大江健三郎在接受《巴黎評論》采訪時,談到自己的生活。
如今,這生活結(jié)束了,大江健三郎逝于3月3日,終年88歲。
在中文世界中,幾乎所有悼念文章都突出了三個標簽: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對中國最友好的日本作家,魯迅的崇拜者。于是,大江健三郎成了“自己人”,真實的大江健三郎反被忽略:
他是啟蒙者。
他的書只寫給自我覺醒的人。
他始終在追問,近代精神為何無法在東亞傳統(tǒng)上生根發(fā)芽。
他不斷重寫自己的作品,使其越來越難懂。
在傳統(tǒng)回潮中,他是不合時宜的人。
大江健三郎的創(chuàng)作來自日本獨特的近代經(jīng)驗。近代日本通過明治維新迅速崛起,但到明治維新后期,“趕超列強”的聲音逐漸壓倒“融入現(xiàn)代文明”的聲音,舊傳統(tǒng)一次次再生,理智的話語一次次被打斷。作為精通英語、法語,且懂意大利語的大江健三郎來說,不得不在兩種語境中徘徊——他聽得懂別人在說什么,可他卻必須用日語寫作。
大江健三郎的文章有一種欲說還休的滯澀,總也點不透??蛇@份滯澀又如此珍貴,只要現(xiàn)代化的腳步不停歇,終有一天,它也會成為我們的心頭之痛,成為我們再也走不出的幽谷。
生命可消逝,大江健三郎的精神將永存,它正在不遠處,等待著真正的思考者、苦痛者和懷疑者。
如果魯迅還在就沒你什么事了
1935年1月31日,大江健三郎生于日本四國島愛媛縣喜多郡大瀨村,在家中七個孩子中排行老三。家鄉(xiāng)在山區(qū),大江健三郎稱它是“窮鄉(xiāng)僻壤”,他的家族在那里已生活200年,他的媽媽總說:“我們家的男人總在寫同樣的東西?!钡蠼∪墒羌易逯械谝粋€發(fā)表作品的人。
15歲之前,大江健三郎都在家鄉(xiāng)生活。他在小說中常提到家鄉(xiāng)的兩個意象,一是森林,一是鳥。
大江健三郎曾把天皇想象成一只鳥。10歲時,日本戰(zhàn)敗,大江健三郎發(fā)現(xiàn),原來天皇不是鳥。大江健三郎寫過很多鳥,那些鳥沒有具體形象,只是會飛、自由和美麗的代號。
9歲時,父親在太平洋戰(zhàn)爭中溺水而亡。父親沒給大江健三郎留下多少印象——據(jù)說他常孤獨地思考,從不跟孩子說話,也不與村民交往。父親喜愛中國古典文學,1934年春攜夫人到北京大學,聽過胡適講座,并喜歡上魯迅小說。這成就了母親對大江健三郎一生的PUA(情感控制):如果魯迅還在,就沒你什么事了。
“二戰(zhàn)”結(jié)束后,美軍到了大江健三郎的小村。課本變了,第一次出現(xiàn)民主、公民、權(quán)利等字眼。大江健三郎認為那是他最幸福的時光。
他曾說:“我父親那代人把我描述為支持民主的傻瓜,同時代人批評我無所作為,只會對民主沾沾自喜?!?/p>
著名評論家柄谷行人曾說:大江健三郎看問題,總是從先驗的“民主主義”信念出發(fā),回避了現(xiàn)實。他自以為是新左翼學生的代言人,其實他根本不理解這些學生的真實想法。
人人必須二選一
大江健三郎從小接受啟蒙主義教育,忽略了它與日本傳統(tǒng)的沖突。
啟蒙主義基于理性而形成。在它看來,理性才是合法性基礎(chǔ),而非傳統(tǒng)、歷史、文化等,后者應(yīng)受理性的宰治。啟蒙主義將世界分成黑白兩半:合乎理性的與不合乎理性的,正確的與錯誤的,正義的和非正義的,現(xiàn)代的和非現(xiàn)代的……
可現(xiàn)實真這么簡單嗎?
戰(zhàn)后日本經(jīng)濟高速增長,社會卻一敗涂地:人與人走向原子態(tài),道德成了私事,安全感、歸屬感、榮譽感、自尊感等人性的基本需求,未因經(jīng)濟進步而滿足,反而更缺失。
現(xiàn)代性剝奪了個體生命的意義,引人質(zhì)疑:難道我們活著,就是為了毫無尊嚴地終日奔忙,就是在含辛茹苦中假裝解脫?
這構(gòu)成了“日本的現(xiàn)代困境”。
上世紀30年代,渴望變革的左派們紛紛“轉(zhuǎn)向”軍國主義,因為后者承諾了“秩序”和“日本作為國家的面子”;戰(zhàn)后也如此,左翼青年們失敗后,紛紛“轉(zhuǎn)向”狹隘民族主義。
屢屢“轉(zhuǎn)向”,折射出“日本精神”的深層困境。
大江健三郎認為,日本人的精神分三層:一是現(xiàn)代主義,二是家庭感,三是天皇制?,F(xiàn)代主義和它依賴的民主主義只是表層,深挖下去,人人都是“天皇制”的死忠粉,精神內(nèi)核陳舊,使日本無法真正成為現(xiàn)代國家。
麻煩的是,戰(zhàn)后日本備嘗“二等國民”辛酸,學理上的啟蒙主義與現(xiàn)實中的啟蒙主義迥異,撕裂著國民心理。在通往現(xiàn)代性之路上,每個日本人只能在二元中選擇,無多元選擇的空間。
我是一個業(yè)余小說家
大江健三郎的早期小說,飽含糾結(jié)。
比如《奇妙的工作》,醫(yī)院經(jīng)費不足,決定處死150只實驗犬,工作交給三名兼職的大學生——他們一邊自責,一邊被迫接受,這讓他們根本沒時間去想:自己可能被騙了。這些小說帶有強烈的隱喻色彩,當人們還在糾結(jié)于“取與之難”時,世界卻在冰冷地運轉(zhuǎn)。正是赤裸裸的利益,串聯(lián)起貌似理性、嚴謹?shù)默F(xiàn)代社會,使它看上去很像尊重道德、尊重人性的所在。
對中國讀者來說,這些小說不太好讀。
首先,大江健三郎寫實功力不強,細節(jié)偏求異,挑戰(zhàn)了讀者對真實感的理解,經(jīng)現(xiàn)代語文教學的誤導(dǎo)后,很難進入其中。
其次,黑暗意象太多,有時不忍卒讀。比如《萬延元年的足球隊》中,蜜三郎描述失明經(jīng)歷時,說:“一天早晨,我在街上走著,一群陷入膽怯和憤怒的混亂中的小學生把石子兒投了過來。我的一只眼睛被擊中,摔倒在地上。”大江健三郎曾說:“我可能是一個相當黑暗的小說家?!?/p>
其三,大江健三郎不習慣第三人稱,他曾說:“我所有的小說都以某種方式講述我自己,講述我作為一個年輕人、一個有殘疾孩子的中年人、一個老人的想法。我用第一人稱而不是第三人稱。這是一個問題。真正優(yōu)秀的小說家是會用第三人稱來寫的,我卻從來沒寫好第三人稱。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是一個業(yè)余小說家?!?/p>
最后,大江健三郎的隱喻源于日本文化,中國讀者難讀懂。
不走村上春樹那條路
日本現(xiàn)代文學和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一樣,都是在西方文學的沖擊下形成的。
古代中日都不重小說,將詩歌、散文視為王道。被迫操練小說,更多是為抵抗西方小說沖擊。這種抵抗很難找到傳統(tǒng)資源,有時淪為“為抵抗而抵抗”。呈現(xiàn)在日本小說中,就是“有物語無小說”,作家只會寫故事,不會寫小說。
小說需要故事,但小說更重要的是一種思想方法,是現(xiàn)代人探求真理、正義、自我的一種方式??纱蠼∪傻睦щy在于:大多數(shù)日本讀者缺乏自我,他們?nèi)绱酥鲃拥赝渡淼焦ぷ髦?,終日盤算著出人頭地;他們不加批判地尊奉傳統(tǒng),喜歡被教訓,不知道如何批判;對哲學毫無興趣,他們重視知識,卻無思辨,只喜歡固定答案。
一旦假裝圓滿,問不出真問題時,小說就失去了立身根本。
所以,大江健三郎常用小說來挑釁、刻意違背人們習慣的小說美學。他曾這樣談到村上春樹:“村上春樹以清晰、簡單的日式風格寫作……這在日本文學界還真是第一次。我的作品已被閱讀,但回想起來,我不確定我是否獲得了穩(wěn)定的讀者群……我不想寫給大眾,但我想接觸到人們?!?/p>
日本人讀不懂大江健三郎的嚴肅文學,而能讀懂的西方讀者又遠離日本問題。
在大江健三郎的早期作品中,有一些呈現(xiàn)了當時日本被殖民的痛苦。比如《人羊》,主人公“我”是勤工儉學的大學生,初冬夜坐公交車回住處,與幾名醉酒外國兵等同車?!拔摇迸Σ蝗フ腥撬麄儯麄冎杏幸缓茸淼娜毡九ⅲ瑩涞健拔摇鄙砩??!拔摇北黄韧崎_,女孩倒在地上,遂成“男人打女人”的鐵證。“我”被幾名外國兵扒下褲子打屁股。公交車上還有一名日本教員,目睹了“我”的受辱過程,反而“回給了我充滿責備的目光”。
事后,教員帶“我”去警察局,可過于詳細的講述其實是二次羞辱?!按蜓?,打羊,啪,啪!”的聲音回蕩在“我”的腦海中。
三島由紀夫罵他丑
大江健三郎在大學時代已成名,被三島由紀夫關(guān)注。
三島由紀夫是當時日本最火的作家。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神話:表現(xiàn)出日本傳統(tǒng)的美,就能贏得世界認可。這很可能是一個幻覺。
大江健三郎和三島由紀夫只見過兩面。沒多久,三島由紀夫給大江健三郎寫信說:沒想到你長得這么丑。二人不再往來。
有“八卦”稱,起因是大江健三郎曾罵三島由紀夫的妻子是“婊子”。但大江健三郎晚年辟謠,稱:“作為一個驕傲的人,我永遠不會使用這樣的詞?!?/p>
二人鬧翻,更可能是三島由紀夫察覺了大江健三郎對啟蒙主義的堅守。作為狂熱的軍國主義分子,三島由紀夫無法忍受對日本傳統(tǒng)的任何懷疑。
三島由紀夫是杰出的小說家,卻為何如此狹隘?
大江健三郎認為,這來自現(xiàn)代日本人的精神世界中的三層結(jié)構(gòu),彼此無法統(tǒng)一,只能用演戲的方式假裝統(tǒng)一。他們沉浸在表演中,似乎越可笑、越反常識,就越凸顯真誠、深情和堅定。
入魅讓三島由紀夫喪失了生而為人的起碼理性,可笑地死去。但三島由紀夫式的迷狂仍在狂奔——在現(xiàn)代日本人心中,傳統(tǒng)依然頑強,不找個偶像跪拜,他們便找不到自己。
這就可以理解,為什么大江健三郎堅決反對“天皇制”。他說:“至少在日本,每當我遇到有天皇崇拜傾向的知識分子時,我都會生氣。我對這個人的反應(yīng),是控制不住地去煩他,然后打架。當然,只有在我喝多了之后才會打架?!?/p>
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大江健三郎拒絕了天皇授予的文化勛章,令日本右翼暴怒。
人人都該讀讀《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大江健三郎的小說不好讀,但他的《萬延元年的足球隊》堪稱杰作。
小說的主人公是兩兄弟,即蜜三郎和鷹四:前者對政治漠不關(guān)心;后者則是激進分子,參與了反《日美安保協(xié)定》運動。運動失敗后,兄弟回到老家農(nóng)村,想以組織足球隊的名義發(fā)起暴動。100年前,日本爆發(fā)了“櫻田門外之變”,兄弟二人的祖先試圖刺殺幕府將軍,這推動了日本近代轉(zhuǎn)型——幕府決定派人去美國學習,并改年號為萬延元年。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反諷了似乎波瀾壯闊的日本近代史。
鷹四積極參與政治活動,因他騙奸了弱智的妹妹,致其懷孕后自殺。鷹四從小護佑妹妹,沒人懷疑他會做這等惡事。為逃避罪惡感,鷹四決定找一個合理的方式自我毀滅。他的想法是:“不惜投身殺場,毅然采用絕對不正當?shù)谋┝?。因為我希望接受這種自我的形象生活下去,想替自己的暴力人格做好辯護……”
組成球隊后,鷹四不斷進行“想象力的暴動”,比如組織隊員們?nèi)尳佟俺刑旎省薄?/p>
蜜三郎本是旁觀者。他小時候遭遇暴力,一眼失明。他的兒子一生下來便智障(其實是大江健三郎本人的遭遇)。他的夫人借酒澆愁,成了酒鬼。他的友人則遭暴力襲擊,患輕度精神病,在“微笑訓練中心”療養(yǎng)院中養(yǎng)病——沒想到療養(yǎng)院中的暴力更狠,友人上吊自殺……
讓蜜三郎震驚的是,在鷹四的蠱惑下,老實巴交的鄉(xiāng)民迅速暴力化,即:“黑暗在黯淡的身體四周擴展開來,我在睡夢中聽見竹子被凍裂的脆響……弟弟指揮著這群暴徒。他仿佛與萬延元年時曾祖父的弟弟已化為一體,猖狂地向藏在倉房里的我、母親和那些家中的亡靈挑釁?!?/p>
歷史并沒過去,暴力之蠱仍在心中激蕩。最終,鷹四去世,蜜三郎養(yǎng)育著他的孩子,以及自己的殘疾兒子?!度f延元年的足球隊》以無比勇氣,審視著惡傳統(tǒng)的復(fù)活。表面看是人性善在激蕩,可真正驅(qū)動一切的是人性惡。人人都在其中,游戲還在繼續(xù)。
殘疾兒子是他的藥
中年時的大江健三郎文風丕變,減少了難懂的隱喻和象征,更多從第一人稱入手,假裝成“私小說”。
“私小說”源自法國自然主義,在日本形成巨大的寫作傳統(tǒng)。日本作家會仔細描摹一次飯局中心理的微妙變化,略顯拉雜,但挽救了大江健三郎寫作中缺失的真實感。這些“擬私小說”來自傳統(tǒng),又有個人創(chuàng)造。更重要的是,沒什么傳奇經(jīng)歷的大江健三郎可專注去寫一件件小事,更好懂,也更平易近人。
在大江健三郎的小說中,智障兒子大江光經(jīng)常出場。
大江光后腦天生畸形,不得不接受手術(shù),但手術(shù)損害了他的腦部,從此智障。大江健三郎夫婦給了大江光如此多的愛,引導(dǎo)他喜歡上古典音樂。成年后的大江光只需聽幾小節(jié),就能識別出莫扎特的任何作品;他的第一張碟打破日本古典音樂唱片的銷售紀錄。
也有人對大江健三郎這類寫作嘖有煩言,認為他“沒有寫日本受苦的年輕人,只想著自己的殘疾孩子”。
也許,大江光是大江健三郎的藥,無數(shù)在人生中得不到答案的人,最終會找一個弱者——一般是自己的孩子——來安放靈魂。大江健三郎曾說:“總的來說,我一生中大約有三分之一的時間用于閱讀,三分之一用于寫小說,還有三分之一用于與大江光一起生活?!?/p>
他是一次嶄新的肉身成圣的嘗試
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大江健三郎曾宣布封筆,可他又寫出《水死》《燃燒的綠樹》《晚年樣式集》等佳作。
在《燃燒的綠樹》中,主角阿吉哥創(chuàng)造了“燃燒的綠樹”教,因反對核電站,惹怒了政府,媒體遂把他塑造成“要炸核電站”“誘騙少女”的邪教教主?!叭紵木G樹”教內(nèi)部也矛盾重重,成員個個秀忠誠,其實是為權(quán)力而暗斗。阿吉哥決定解散教會,并稱各自修煉最宜靈魂,遂一勞永逸地得罪了各派。在阿吉哥去和其他教派談判的路上,被“奪回子女之會”的革命分子亂石砸死……
《燃燒的綠樹》呈現(xiàn)了大江健三郎的解決方案——回歸神道教本來的自由,將每個人還給他自己,而不是被軍國主義征用、歪曲的那個國家神教。然而,在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氛圍中,至少阿吉哥的嘗試失敗了。
大江健三郎認為:“在日本文化的基礎(chǔ)上,還有神道教。神道教是一種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guān)的簡單信仰。沒有要理問答,沒有神學。那些想要遠離它的人追求佛教或基督教,或者他們尋求獨立思考——就像知識分子一樣。我是一個追求獨立思考的人,一種超越宗教的東西?!?/p>
顯然,大江健三郎依然沉浸在“普遍性”的宏大敘事中,無法應(yīng)對解構(gòu)時代的挑戰(zhàn),但在他的思想與寫作中,洋溢著良知的聲音。作為一個被永恒驅(qū)除的現(xiàn)代人,他執(zhí)著地想象著伊甸園,為此坦然接受萬千折磨。他把自己活成了一部現(xiàn)代版的《圣徒傳》,一次嶄新的肉身成圣的嘗試。
東亞的現(xiàn)代經(jīng)驗有差異性,但也有共通性。困擾過大江健三郎的問題,將來可能也會困擾我們。只要不被“好爸爸的典范”“莫言的知音”之類雞湯遮住雙眼,我們就能從大江健三郎的筆下獲得啟迪,就能從他的靈魂中得到激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