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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3年第3期|鄧一光:骨頭城堡(節(jié)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3年第3期 | 鄧一光  2023年03月22日08:22

冬至到來的前夕,阿料丟下阿輝,離開“雙記金牌豬腳飯店”去了香港。阿料生于立春,在生日將至時跨過深圳河去尋找新的生活。

阿輝和阿料是一所高級技工學校烹調(diào)專業(yè)同學。阿料是學習尖子,在學校時就是“粵港燒臘論壇”達人,多少有些驕傲,他那與矮小的個子完全不匹配的堅定目光中總是透出智慧的光澤。阿輝省事晚,人長得長胳膊長腿,上學時迷街舞又迷抖音,迷著迷著學業(yè)擺尾了。畢業(yè)后,阿料找家里拿錢到深圳創(chuàng)業(yè),阿輝家里不給錢,他以“看在同鄉(xiāng)加同學之誼”和“每天給阿料跳舞”的理由纏著阿料,兩人在深圳開了家“雙記金牌豬腳飯店”。阿料豬腳鹵得又糯又嫩,自創(chuàng)了秘制辣醬,自然做主廚。阿輝幫阿料打下手,做些備菜出餐外賣打包的活,另外去農(nóng)批市場進香料時,他會在打完稱之后從香料袋子里順手撓上一把,事情并不比阿料少干。如今阿料好了,他能隨便挑選中環(huán)的勝香園、深水埗的愛文生和大坑的炳記施展驕人手藝。還有其他人,很多人。他們都離開了,去別的地方發(fā)芽。阿輝手上沒有攢下闖關的活計,完蛋了。

阿料走的時候一句話也沒和阿輝說,出門時緊盯著行李箱下憋足勁去遠方的萬向輪,好像那是他的命運,而阿輝的命運不在可以無限調(diào)節(jié)的輪子上。這不能全怪阿料,他在的時候他倆整天吵架,有兩次還動了手。阿料把阿輝摁在灶臺上,煤氣火舌在阿輝鼻尖前三寸呼呼舔著。阿輝揮舞比煤氣火更憤怒的剁骨刀,把阿料新買的仔褲劃破了。阿料驚恐地松開手,退后幾步,不理解地看阿輝,那以后他倆再沒說過話。

阿料走的那天,招財也消失了,以后再也沒有出現(xiàn)。

招財是一只賤兮兮的三花流浪貓,“雙記”剛開店時它就來了,不知道之前它在哪方江湖混。它是經(jīng)驗豐富的老食客,對豬腳的“蹄尾”和“頭圈”部位表示強烈不屑?!半p記”開店三年,疫情管控,半數(shù)時間不能營業(yè),生意慘淡,阿輝挑東揀西在寂寥的鹵湯鍋里翻半天,撈一點邊角余料丟給招財。招財滿臉狐疑地看阿輝,眼神里是那種“有冇搞錯”的質(zhì)疑。阿輝罵招財挑食佬,阿料就罵阿輝不敬待招財。阿料會認真切幾片最好部位的“回輪”和“四點”給招財,說招財正是感情充沛年齡,一年養(yǎng)三四胎,不能怠慢它。店是阿料出資開的,阿料要潑灑,阿輝管不了,問題是,阿輝對流浪的家伙有抵觸,一聽到“流浪”兩個字就想起自己的少年時代,不舒服。阿料批評阿輝,說阿輝你要有同理心,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深圳是移民城,誰不是流浪?他還驕傲地說,人們正在創(chuàng)造全新時代,已經(jīng)創(chuàng)造了一半,就剩另一半了。阿輝不高興阿料說那樣的話,人長著兩條腿,世世代代走來走去,從沒停止過這里到那里,一直在流浪咯,那創(chuàng)造又有什么意思?全新時代又有什么區(qū)別?

阿料走了,沒有了阿料的店里一片死寂。阿輝決定忘掉阿料,賭氣把店名改了,“雙記金牌豬腳飯店”改成“輝記豬腳飯店”。沒錯,開店阿輝一分錢沒出,改店名他臉上發(fā)燒,可他就是討厭流浪。只是,光改店名不行,店要經(jīng)營下去,還得鹵出一鍋香糯彈牙的豬腳。阿輝苦思冥想,阿料怎么選材、怎么配料、怎么把握流程,想來想去,滿腦袋都是阿料,一只像樣的豬肘也沒鹵成,這讓他很苦惱。

沒輪到阿輝想明白怎么才能把店撐下去,他就感染了奧密克戎病毒,“刀片嗓”“水泥鼻”“電鋸胸”一起上。阿輝覺得自己受到懲罰,很難過,有點自暴自棄,也不去擠社區(qū)診所。燒得最糊涂那天夜里,他腦子里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王者似的盯著迷糊中的他,他不確定那身影是不是招財,如果是,意味著什么。阿輝覺得腦子被三年發(fā)生的事情糾纏成了一團亂麻,得捋捋,不然生活沒法繼續(xù),也就是這個時候,他決定找回神秘的江湖大佬招財。

在床上躺了七八天,阿輝熬了過來。等吱吱呀呀下床后,吃了碗鹵湯包飯,他出了門,暈頭暈腦去找招財。

接下來的幾天,阿輝找了好幾家流浪貓狗收容站。他最后去的那家收養(yǎng)站在大鵬半島溪涌原住民村,是幾個有信仰的人辦的,收留了幾百只流浪貓狗供人領養(yǎng)。

那是怎樣一個讓人驚訝的奇跡,古村落被幾條晶亮的溪流圍繞著,幾十棟身份模糊的老民居隱藏在百年樹齡的古樸樹、白顏樹和龍眼樹中,生機勃勃的崖爬藤在古樹和老宅間牽扯出團團幻覺陰影,一些閃爍著金屬光澤的獨角仙在陰影中嚶嚶出沒。那些流浪貓狗,它們被關在一排排三層高的籠子里。阿輝有一種錯覺,他來的地方是流浪者專用碼頭,不是嗎?古民居后面就是海灣,不斷有招潮蟹爬到收養(yǎng)站來好奇地張望一眼,再舉著大螯返回灘涂去玩耍,那些關在籠子里的小家伙,其實在等待一艘郵輪駛來,它們排著隊上船去周游世界。

招財不在流浪者中,這讓阿輝感到失望。很顯然,它和阿料是同黨,他倆背著阿輝交換了一起離開的暗號。阿輝站在那里,不知下一步該怎么辦,就在這時,他看見一只神態(tài)高冷的緬因貓,歪著腦袋看隔壁籠子里一只頭擱在兩爪上的大豹,然后它站起來,爪子伸過柵欄,輕輕觸碰一動不動的孤獨的大豹,像是安慰對方。阿輝想起阿料,阿料離開前痛苦地對他大喊,阿輝,阿輝你知道嗎?我心都碎了!阿輝當然知道,他沒法在停滯的空氣中為八角、桂皮、草果、茴香、丁香、辣椒、甘草、砂仁、花椒、黃姜、干貝、蠔油和麥芽糖營造出有希望的命運,就是這么回事。阿輝的眼淚一下子出來了。他知道心碎的感覺是什么。他決定在收養(yǎng)站做幾天義工,這樣他的心里會好受一些。

收養(yǎng)站管事的人是老凌,四十來歲,瘦巴巴的,生著一頭海桐木般濃密的頭發(fā),看人的時候像是在沉思,好像他把什么東西弄丟了,沒法向自己交代。他說一口低吟淺唱的嘉興普通話。聽說他之前的職業(yè)是插圖師,給一些著名的廣告公司和出版社畫插圖和海報,和客戶保持著彼此依賴又相互敵視的關系,兩個月前來收養(yǎng)站做義工,很快做到管事的位子。

老凌告訴阿輝,他剛陽過,什么癥狀都沒有,像是睡了一覺。他腳步輕快地走在前面,帶阿輝熟悉籠舍里那些家伙,年輕十來歲的阿輝要跟上他的步子顯得有點吃力。

“來的來,走的走,你不可能記住它們,但它們需要記住你?!崩狭枵f,一只手在柵欄上彈琴似的滑動,好像那是一種打招呼的信號。

在村里一只家犬進入流浪者居留地引起的一片強烈要求自由平等的犬吠聲中,他們沿著迷宮似的籠舍,從淘氣的貍花、溫順的短毛、乖巧的布偶、頑皮的柯基、威武的羅威納和聰明的邊境牧羊籠舍前走過??吹贸觯\子里那些家伙多數(shù)親近老凌,紛紛湊過來向他獻殷勤。如果去掉“流浪”兩個字,它們是一些討人喜愛的家伙。

走到一個圓形水池邊,老凌身體、神情和語言突然變?nèi)彳浟耍麥惖揭粋€低矮的籠舍邊,貼著籠子“瑪雅”“瑪雅”地叫。那個籠子有點特別,別的籠子都關著幾條貓狗,門關著,那個籠子里只有一只幼犬,籠門開著,可見籠子里的幼犬有來頭。

幼犬本來臥在陽光里悶悶不樂,聽見老凌叫就爬起來,搖晃著走到籠外來舔老凌的手。它還小,走路不大穩(wěn),急匆匆、歪歪斜斜那種。

“你得認識它,瑪雅,我給它取的名兒。哈士奇,學名西伯利亞雪橇犬,人們愛叫它們二哈?!崩狭枘抗夂陀兹涣?,頭也不回地對阿輝說。

阿輝沒聽明白。他看那只幼犬,有一雙藍色的杏仁眼,有點天然斜,額頭上幾條白毛,一雙直立的三角耳,毛發(fā)濃密。阿輝對狗一竅不通,不明白為什么一只狗會有這么多名字。

“《最后的獵人》看伐?”看出面前站著一個白丁,老凌啟發(fā),“電影?!?/p>

阿輝愧疚地搖頭。店里一般要忙到夜里轉(zhuǎn)點,他和阿料只能在打烊后躺在床上刷刷手機。

“《零下八度》呢?”

這部電影阿輝刷過,和阿料一起,他倆為那些被拋棄的狗一同掬淚?!澳前藗€家伙是傻瓜,換作我,絕不和拋棄自己的人和好。”他憤憤不平地宣布。

“它們原諒人了?!崩狭璐蠓降貨_阿輝揮了揮手,好像他能代表那八個吃盡苦頭的家伙,代表阿輝,“瑪雅是它們的親戚。小囡囡來時乳牙沒換光,有人在路邊撿到它,在站里待了兩個月了?!彼榻B完瑪雅,轉(zhuǎn)回頭去叫小家伙:“瑪雅,和新來的白相白相,打個招呼。”

小家伙無精打采地抬頭看了阿輝一眼,眼神里一片漠然。

“瑪雅,可不能這樣沒禮貌,他是咱們一伙的。”老凌批評瑪雅。

小家伙不怎么愿意地搖晃著挪到阿輝面前,用涼涼的潮濕鼻子觸了觸阿輝的手腕。

“髖關節(jié)發(fā)育不良,長了骨骼關節(jié)鼠,后肢有點障礙,先天性的,要手術。伊很有耐心,對伐?”老凌很肯定地說,“長大了會是個能干活的。”

阿輝下意識摸了摸左腿膝蓋。那是一次街頭滑跪運作失誤留下的慘痛后果,他因此不得不遺憾地離開Street Dance潮場。

那天下午,阿輝打掃了幾十個籠舍,繞著籠舍圈噴灑消毒液,卸了小半車口糧,給市里趕來的獸醫(yī)當助手,替二十幾只貓狗做絕育術,忙得滿頭大汗。老凌一會兒出現(xiàn)一會兒消失,看起來他比其他人更忙碌。有一陣,他情緒緊張地站在楊桃樹下和城管部門工作人員通話,請求對方對某件事情通融一下。還有一陣,他蹲在地上一邊用樹枝胡亂畫圖,一邊在電話里苦口婆心地請求某位客戶收養(yǎng)一只流浪貓。阿輝不懂插圖,看不出這個瘦巴巴的插圖師值得大廣告公司和出版社爭搶的理由,不過他身上有一種魅力,那種中年人成熟的頑忍。

天黑以后,阿輝準備趕回市里。他去水龍頭邊洗手,無意間聽一位義工說,老凌很晚才結婚,非常愛妻子和女兒。但是她們幾個月前都相繼離世了。

天已經(jīng)黑了,阿輝洗完手,鬼使神差地繞道去了水池邊,朝那只空曠的籠子里看了一眼。他看見那只幼犬。對了,它的名字叫瑪雅,哈士奇,學名西伯利亞雪橇犬,人們喜歡叫它們二哈。它依舊坐在不太健康的腿上,沒有搭理阿輝,而是歪著頭看晚歸的白鷺和水鴿子穿過夜幕彈丸般落入樹叢中,風追上去,在那里激起一片漣漪,也在小家伙的毛發(fā)上激起一朵朵絨花,感覺上,它很想去和那些淘氣的鳥兒玩,但又做不到。

阿輝在收養(yǎng)站做了幾天義工,等回到店里時,他的心情平靜了很多。這幾天他想明白了,深圳八千家賣豬腳飯的鹵菜店,誰都能做出肥肉不膩瘦肉不柴膠質(zhì)滿滿的豬肘,口味上卻千差萬別,阿料在的時候改進了香料配方,沒定型,阿輝拿這種事一頭霧水,應付不了。店他開不了改做別的,看不到前景的生活,阿料能一走了之,他怎么就不可以結束掉?

阿輝在計算器上算了幾遍,店轉(zhuǎn)讓出去要損失好幾萬,這個只能接受,誰讓金主自己不負責。阿輝就開始收拾門店,鹵桶中沒賣完的豬腳撈起來,倒掉鹵湯,鹵桶洗干凈,大勺剁刀砧板裝進鹵桶,噴火槍裝進紙箱,然后打包碗碟和外賣盒。

阿輝正一臉油膩地干著,一輛臟兮兮的皮卡在店門口停下,車上下來的居然是頭發(fā)蓬松的老凌,懷里抱著瑪雅?,斞乓豢匆姲⑤x,就掙脫老凌跳下朝阿輝跑來,跑得不穩(wěn),歪歪扭扭那種,跑近了,在阿輝腳邊轉(zhuǎn)了兩圈,興奮地往阿輝腿上貼。

阿輝不適應瑪雅畫風突變的親熱,但很快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在收養(yǎng)站做義工時留下了聯(lián)系方式,老凌根據(jù)地址找上門,來的目的,是建議阿輝領養(yǎng)瑪雅。

阿輝笑了笑,又笑了笑,心想,這算什么?他告訴老凌,他沒有領養(yǎng)貓狗的打算,過兩天他就會離開,地址要換新主人了。

“大家對瑪雅很好,都喜歡它,你也看到了,小囡囡并不開心?!崩狭韬孟駴]有聽見阿輝說什么。

“我要去找工作,居無定所,能不能養(yǎng)活自己都說不定?!卑⑤x強調(diào)。

“你老去看伊,”老凌用埋怨的口氣說,“第一次我?guī)憧?,后面幾次你自己看,這兩天你沒去,伊情緒不正常,昨日黃昏在河邊白相,村里獅頭鵝攆著打相打,幾糟來?!?/p>

“那又怎么樣?”阿輝不明白。

“昨夜里伊一夜不困覺,我安慰伊,叫你阿爹來揍獅頭鵝——”老凌說,“我說的阿爹就是你。伊信了,今朝早晨頭一個纏著要我?guī)б羴硪娔??!?/p>

“它怎么給你說的?”阿輝覺得又吃驚又荒唐,申辯說,“我不是它爸爸!我連女朋友都沒有,不會生出個野種!”

“想生你也生勿出來。”老凌不高興了,白了阿輝一眼,“伊多靈光來?!?/p>

“你說人們都喜歡它,叫他們收養(yǎng)啊?!?/p>

“告訴過你,伊有骨骼關節(jié)鼠和髖關節(jié)發(fā)育勿良,箇把人們難住了?!?/p>

這阿輝就更不懂了,人們難住了,他就不難?說到關系,阿輝不喜歡別人硬來,兩人好和分手都一樣,而且他總不能帶著一只殘疾奶狗去應聘新職業(yè)吧?他感到腳上有點暖乎乎的,低頭看?,斞排P在他腳上,正仰頭看他,眼神好像說,你是我爸爸嗎?

阿輝知道他得做點什么,得告訴生著一雙藍色杏仁眼的小家伙,他不是它爸爸,也不認識它爸爸,不然接下來它會問,為什么你不來接我?你怎么把我拋棄了?阿輝沒法回答這個問題。他不能總怪阿料。如果不得不用上“拋棄”這兩個字,他也做過這種事。他四年沒有回老家了,還對弟弟阿煌說,滾!還有大腦門女孩阿夕,她不知道她那不負責任的熱情給他帶來過多少興奮和苦惱,但他們最終沒有走到一起。這些事,誰又沒做過?

阿輝把瑪雅從腳下抱開,離開那里去了灶廚前,從打包盒里的剩豬腳上切了幾片“蹄尾”和“頭圈”,又換成幾片“回輪”和“四點”。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瑪雅一直歪歪扭扭跟著他,一步也不離開。阿輝把肉放到瑪雅面前,它立刻湊到盤子邊,吃得很香,好像剛放學回到家,餓了,不會挑剔粿條還是蠔烙,大人給它什么都行。

趁那個工夫,阿輝和跟過來的老凌把話說清楚,等他找到新的工作,他可以繼續(xù)去收養(yǎng)站做義工,每月兩次,一周一次也行,但他有他的生活,他沒有工夫也沒能力收養(yǎng)一只殘疾奶狗,就是說,這事沒門。

……

節(jié)選自《青年作家》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