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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3年第3期|艾平:樟子松隨想
來源:《草原》2023年第3期 | 艾平  2023年03月22日08:09

它好像是一只小飛蚊,身體有一粒黑芝麻大小,尾部帶著一片三四毫米寬的褐黃色薄翅。

那是四十四年前的夏末初秋,海拉爾西山的樟子松林郁郁蔥蔥,太陽的金箍棒從松針的縫隙搗下來,把滿山的白沙打成了一片片銀箔。樟子松虬結(jié)密布的外生根為我支撐起一個書桌,為了迎接決定命運的高考,我坐在溫暖的濃蔭里,心無旁騖,埋頭復(fù)習(xí)。松香幽幽,鳥兒啁啾,都被我屏蔽在感覺以外。這小小的精靈古怪的小家伙,接二連三地打在我的書上,我抖落一下書本也就罷了,沒工夫認(rèn)真看它一眼。直到入學(xué)前整理物品的時候,我在衣服口袋里又一次見到了它。我將其放在掌心細(xì)看,發(fā)現(xiàn)它并非是我想當(dāng)然的小飛蚊,而是一粒植物的種子,端的十分活潑好動,那黑芝麻樣的腦袋和薄如蟬翼的尾翅,構(gòu)成了一個會搖動的整體,一直在輕輕晃動。當(dāng)然,如果我不好奇,這輕微的搖動是很難察覺到的。我懷疑是自己手心的熱度影響了它,隨手把它放在了一邊,它開始靜默。

我年輕的時候多愁善感,常常為一朵花的枯萎流淚,為一次落日發(fā)呆,對這粒命運難料的小種子,也癡癡地浮想過。我想象著它生根發(fā)芽的樣子,想象著它長成一枝黃花的樣子,想象著它繁衍成一片紫花海的樣子,最終認(rèn)定它的未來應(yīng)該是一種構(gòu)成綠野、喂養(yǎng)牛馬羊的平凡牧草,從未把它和某種高大的植物聯(lián)系在一起。

四十四年蒼山如海,時光在不斷的遺忘中倏然而去。當(dāng)我白發(fā)叢生,常?;貞浧鹎啻簳r代的那片樟子松林,種種況味油然而來,而期間這枚小小的植物種子,已經(jīng)被我塵封在生命的荒蕪之中了。

說來有意也無意。

有意的是,自己多年來在呼倫貝爾大地上行走,漸漸地將這種行走演變成了走讀,我和二十五萬平方公里草原森林中的植物、動物,產(chǎn)生了同呼吸共命運般的親近,每一天我都要默默地和它們對話,向它們討教生存的微言大義,其中那些樹,是我尤為重要的教科書。樟子松、落葉松、白樺等等,就像一個個千古之謎,活生生地在我眼前深邃著,讓我百讀不倦,學(xué)無止境。哪怕是一片凋零的黃葉,一組殘缺的輪枝,一根長滿苔蘚和蘑菇的外生菌根,一段斑駁曝裂的樹皮,都會讓我產(chǎn)生種種的好奇,每每窮究,每每口誦心惟,眼睛里就會增加更多的好奇,這好奇便不停地化作力量,驅(qū)動我繼續(xù)遠行。

無意的是,今年秋天,我到紅花爾基樟子松自然保護區(qū)拜訪樟子松專家葛玉祥先生,剛剛走近樟子松森林,就踩上了一枚樟子松的球果。那球果已經(jīng)干裂,裂口里面空空如也,種子顯然游離而去了。恰巧,這枚球果長得并不標(biāo)準(zhǔn),類似我們常說的歪瓜裂棗,身上的一側(cè)凹陷,有兩三個鱗片尚未完全打開,一只黑色的小腦袋,在半開的鱗片口中,露出了端倪,我把它取出來一看——竟然是你,久違了的芝麻腦袋薄翅小精靈!

你……你竟然……你原來是一顆樟子松的種子!你在我驚呼的一瞬間不翼而飛,我的眼睛追趕著你的飛翔,你卻像一塊無色的薄冰那樣,瞬間融化在森林里。森林里色彩斑斕,到處都有你,到處都找不到你。

四十四年里,我不是沒想過要觀察一下樟子松的種子,可是每當(dāng)我來到樹下,仰臉一看,要么樹上的球果已經(jīng)炸裂,空空的松塔像多重的小傘掛在枝頭上,你已經(jīng)四散而去;要么那松塔緊繃著嘴臉,緊緊地包裹著你,不露出半點開口的意思。據(jù)說樟子松球果的成熟要三年時間,任何時候樹上都呈幼果、成果和裂果同在的情形,而成熟球果炸裂只在很短時間內(nèi)完成,一旦裂開,種子就會隨風(fēng)而去,開始為尋找新生之地流浪,人類的眼睛跟進你們的步履實在太難。換句話說,你一旦離開了果殼,就低調(diào)地隱身了,若干年以后,當(dāng)人們在某處看到那些破土而出的小松苗,才能見證你的存在。在我的概念里,作為一種高大樹木的種子,你絕對不應(yīng)該是我眼前這般輕飄飄的模樣,你應(yīng)該是木質(zhì)的、結(jié)結(jié)實實的、沉甸甸的、油汪汪的,像一枚久經(jīng)鏖戰(zhàn)的圍棋子那樣沉穩(wěn),像一位舉止練達的智者那樣從容,永不沉淪,永不消隕。你陷入潮濕的土壤,殼上會呈現(xiàn)錦緞一般的木紋,木紋開花,你探出新芽;你落在干燥的沙地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罔忂M沙土,耐心等待天地氤氳,而后生機勃發(fā)……因為我所知道的樟子松,扎根在貧薄干旱中,萌發(fā)在冰雪寒冷里,最高可達四十米有余,胸徑最粗可達兩米以上,那強韌的細(xì)根,可以入地四米,可以擴散到一個網(wǎng)球場大小的范圍,你的未來,生就得蒼然遒勁,挺然超拔,在樹中超凡脫俗,在林中儀表堂堂。難以置信的事實是,你生命初始的樣子,竟然如此微不足道,你這個芝麻腦袋薄翅小精靈,嚇了我一跳。

樟子松,我在紅花爾基樟子松自然保護區(qū)和俄羅斯赤塔的樟子松密林中,細(xì)細(xì)地端詳你們,看到你們“千人一面”,接踵而立,像彬彬有禮的儀仗隊,也像親如手足的多胞胎兄弟。在密匝匝的林中,你們囿于局促的空間,為保持主軀干內(nèi)里的濕潤鮮活,任由手臂般的輪枝不時干枯殘斷。你們的根從土壤里一滴滴汲取水分,在體內(nèi)運化攀緣,送至冠頂,于是你們梢頭的松針發(fā)力堅挺,就像無數(shù)執(zhí)著的手指,苦苦索求著太陽的給予。太陽溫暖地注入你們的針葉,汩汩延伸到你們通身的脈系肌理,致使你們的每一個細(xì)胞歡喜地跳動起來,豐沛起來。在擁擠的森林中,你們高挑而并不羸弱,雄勁而不豪橫,就像一個個收緊了身子、立于隊列中的士兵,每個人平分著陽光的恩賜。面對風(fēng)霜雪雨,你們眾志成城,用彼此相連的樹冠,撐起冬季的重負(fù),枝如鐵,干如銅,硬是紋絲不動……春風(fēng)徐來,你們?nèi)鐗舴叫眩q如一組復(fù)活的雕塑,約好了似的,猛然抖落樹冠上的黑雪殘冰。頓時,群山一片鮮明,你們針葉碧透,新枝澄黃,就這樣成就了北方的傳奇。

你也曾遠離同伴,兀自成長。我穿行于大興安嶺北部的原始森林,在阿巴河北岸一座山的南坡上,遠遠就看到了你。那山并非一座高聳的山峰,遼闊的大興安嶺由無數(shù)魚脊般起伏的緩坡組成,本不險峻,這些緩坡的北面是茂密的落葉松和白樺混生林,南面則完全不同,是陽光普照的開闊地,到了冬季也不積厚雪,沒有高大的林木,只長著零星的灌木、倒伏的偃松和一些多年生草本植物,風(fēng)景一覽無余,唯有你獨樹一幟,挺立在這空曠的天地之間。這里是食草動物曬太陽的好去處,也是食肉動物的狩獵場。馬鹿在你腳邊踱步,野豬在你身上蹭皮上的油泥,猞猁常常棲在你的枝丫上,等待獵物出現(xiàn),抽冷子跳到駝鹿或馬鹿的身上,咬斷那可憐動物的大動脈,斷其首,食其肉。母棕熊會連跑帶顛地從你身邊走過,下山到阿巴河里捕捉細(xì)鱗魚,捉到了也舍不得吃掉,叼著往坡上跑,因為她嗷嗷待哺的孩兒此時正藏身在灌木叢中,那靈敏的小鼻子已聞到了母體和魚腥混雜在一起的氣味。

煢煢一棵松,已是數(shù)百年。你孤獨地生長著,腳下是地球于晚侏羅紀(jì)至晚白堊紀(jì)造山運動留下的巖石,山地表層的腐殖土,只有四十厘米的厚度。正如水滴石穿,鐵杵成針,年年歲歲,你的根莖一微米一微米地鉆進了巖石的細(xì)紋,給自己開辟了長生的隧道,有巖石加持,你從此不可搖撼。我注意到你身上外溢的松脂,油潤、黏稠、剔透、芳香,這種分子式龐大的物質(zhì),大約不只是拜腐殖土所賜吧,以我有限的植物地理知識,猜想你在巖縫里并非一無所獲。

在山的遠景中看你,你孤零零的不顯高大,到了你跟前,若看你的冠頂,我則必須躺倒仰視,而擁抱你,兩個人的手臂加起來不夠用。我發(fā)現(xiàn),盡管是由于風(fēng)景過于遼闊,無法彰顯你的高大,但以你胸徑推算你的樹齡,你似乎應(yīng)該長得更高一些?;蛟S完美就是不完美,不完美就是完美,你分明用自身的魁梧健壯詮釋了這個永恒的哲理。離開了林間的擁擠,你的身體率性地橫生逸出,你的輪枝瘋也似的生發(fā),朝向四面八方,同時一輪一輪地截留了樹根向上運化的水分,蓬勃得就像千手觀音的手臂,還加上了一重?fù)]斥方遒的蒼勁。光合作用在你鱗次櫛比的輪枝上開始了,你已經(jīng)不再需要拔高頭顱,一個勁兒地去和誰平分陽光了,你得天獨厚,定于一尊??粗悴豢珊硠拥臉幼樱也挥傻孟肫鹆四切┌紊娇付Φ呐e重運動員,他們的個子往往并不高大,四肢卻粗壯超凡,他們四平八穩(wěn)地立于賽場之上,將人類的夢想舉到極限。

你與山同在,面臨一條日夜狂奔的大河,還有那河道彼岸望不盡的群山。春日的赤芍,入秋的柳藍葉甲,把自己埋在雪里過冬的黑嘴松雞,泅水逃命的駝鹿,拎著狐貍高飛的金雕,皆在你的眼前來了又去,那些比你年輕許多的白樺紛紛倒下,那些比你能屈能伸的偃松,在一道雷電中化作烈焰……斗轉(zhuǎn)星移,白云蒼狗,你歷經(jīng)風(fēng)雪剝蝕,閱盡春秋明滅,形單影只而堅不可摧,就像飽讀詩書的學(xué)子,十年寒窗,孜孜矻矻,終于走進了云淡風(fēng)輕、波瀾不驚的境界。我站在你的身旁拍照,為了經(jīng)常以你的宏大,反思自己的渺小。然后向你行注目禮,退步離去。

你遠了,身影越來越小,直至還原成一粒芝麻腦袋薄翅小精靈。

樟子松,你的學(xué)名是歐洲赤松,為一度覆蓋蘇格蘭喀里多尼亞森林的主要樹種,在周邊地域被俗稱為蘇格蘭松。作為一個物種,人們認(rèn)為你的祖地在英倫三島,作為旅游推介品,我們尚可以在大不列顛北部的蘇格蘭高地依稀看到你古老的模樣。一萬多年以前,你的種子流落四面八方,向東北,跨過歐亞大陸到達東西伯利亞和中國;向西北,遍布美洲環(huán)北極圈及部分以南地域,其中零散的一些竟然跨過赤道,漂泊到了新西蘭和非洲。光陰荏苒,凡你所到之處,皆有你衍生出來的生命變種,已達一百多個。因地而異,你獲得了許多稱謂——歐洲的蘇格蘭松、美國和加拿大西部的黃松、蒙古高原的蒙古松、德國的德國松、美國的糖松……在中國黑龍江左岸的俄羅斯外興安嶺,在中國北部大興安嶺原始林區(qū)、海拉爾西山和紅花爾基沙地,在遼寧的章古臺,你被稱為樟子松,到了長白山西坡你又有了更好聽的名字——長白松、美人松。凡此種種,看上去大同小異,有幾分似曾相識,或許一時不好準(zhǔn)確地分門別類,無疑的是,這些接地氣的名字實質(zhì)上賦予了你一種光榮,說明你因為和人類的關(guān)系密切,已然成了人類文明視野中的一個符號。作為世界上分布最廣的針葉樹木,盡管形態(tài)各異,但在它們的基因里,都可以找到你的質(zhì)感和你的身份記憶,這一切真是妙不可言,有待偉大的植物學(xué)家們出版一本權(quán)威的松屬樹木博物志,以免讓我等被眼前的零散資料,折磨得眼花繚亂,又往往莫衷一是。雖然我不能跟著你的種子回溯來路,但我的好奇無時不在——你是怎樣從190公里寬、1600公里長的波羅的海沿岸,橫侵9000公里長的俄羅斯大地,到達呼倫貝爾,到達鄂霍茨克海附近,一路上到處落地生根,入鄉(xiāng)隨俗,瓜瓞綿延;你又是怎樣漂流過大西洋,甚至比哥倫布還要早7000多年登上了美洲新大陸的?既然你的基因之殼,只有芝麻粒大的軀體以及三四毫米寬的薄翅,那么事到如今,我只能這樣猜想——凍土帶的微微消融,大西洋的潮起潮落,波羅的海的暖流回環(huán),蒙古高原的白毛風(fēng),額爾古納河深深的潛流,還有那鷹嘴、魚腹、走獸的毛皮與胃腸,都應(yīng)該是你的助力媒介,讓你走得很遠很遠,也任意地把你隨處拋撒。盡管你的行蹤貌似散漫無章,卻讓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規(guī)律,那就是你綠樹成蔭的地方處處干旱貧瘠寒冷,除了沙地,就是山地,即使到了相對溫暖的北緯四十度,你也在其最貧瘠的環(huán)境中屹立。難道這是你天生的喜愛嗎?非也,而是你無可奈何的逃避。葛玉祥先生告訴我:“但凡土壤和溫度適合植物生長的地方,總是有生長迅猛的其他植物落腳,它們的繁衍非常迅速,很快就把生長緩慢的樟子松周邊占為己有。”而貧薄之地,沒有其他植物爭奪陽光和雨露,你聽?wèi){天擇,慢慢適應(yīng),正像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那樣,最終以適者的依附,把流浪之地變成了生存的家園。

我曾經(jīng)從菲奧娜·斯塔福德的書中看到一個驚人的信息——1986年切爾諾貝利核災(zāi)難發(fā)生以后,烏克蘭的一些松樹表現(xiàn)出了頑強的生存能力,經(jīng)檢驗,它們已經(jīng)悄然改變了自身的DNA,以適應(yīng)新出現(xiàn)的毒性環(huán)境,從而得以恢復(fù)生長。生命被動進化,這個消息解釋了流落到四面八方的樟子松為什么會與世長存。

人們還發(fā)現(xiàn),你們宜人的氣味會刺激空氣中的水微粒擴張,隨著水微粒的上升,一片松林可以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云層,形成一面巨大的天然鏡子,將一部分太陽光反射回平流層。所以,當(dāng)人們在不同的地方見到形態(tài)各異的你們,便不停地利用你們迥異的木質(zhì)纖維、樹皮顏色、鱗狀形態(tài)、開花季節(jié)、花粉的顏色、一束松針的數(shù)量、松塔的大小等等,來洞察你們進化的奧秘。然而,四面八方的樟子松啊,我想的是,首先要為你們點一個大大的贊,因為不論你們此刻站在哪里,外在形象有哪些不同,同一個事實是,你們都正以自身的茁壯生長,減弱了地球的溫室效應(yīng)。遙遠的祖地已經(jīng)遺留在血脈深處,你把所有的能量都奉獻給了腳下的家鄉(xiāng)。萬山疊翠,千河安瀾,你們是令人敬重的一道道生態(tài)長城。

2003年,我在芬蘭的西貝柳斯音樂公園與你們相遇。那是我第一次的歐洲之行,時時耳目一新。以前,關(guān)于西貝柳斯,我的記憶儲藏間里只有早年芬蘭馬克上的那個神情憂憤的頭像,一曲在朋友家聆聽過的《芬蘭頌》,說起來叫我不好意思的是,自己對西貝柳斯的音樂有感無思,聽《芬蘭頌》時并沒有體會到一個民族心靈深處的疼痛,特別的感受就是,當(dāng)雄渾的咆哮和隱隱的傷感一并襲來,自己的心臟莫名戰(zhàn)栗,血管里跳動著寫詩的欲望,寫什么呢,不清楚。

正值早春三月,伊拉克戰(zhàn)爭已經(jīng)爆發(fā),SARS病毒也開始傳播,赫爾辛基依然安靜祥和,天空剔透純藍,地上的白雪一塵不染,街上那些和妻子同樣享受產(chǎn)假的爸爸們,在推著嬰兒車踏雪遛彎。走進西貝柳斯音樂公園,我站在白雪之中,凝望著那座久負(fù)盛名的管風(fēng)琴雕塑。關(guān)于這座由六百根鋼管組成的雕塑,在資料上有兩種說法,一說這是古老風(fēng)琴的抽象演繹,表達音樂的永恒和美;一說為森林的象征,意味著西貝柳斯的音樂靈感來自于祖國古老的森林,在我看來,更像是一部音樂家的傳記之書,讓你走進一位音樂大師的故事。鋼管風(fēng)琴的旁邊,是西貝柳斯的金屬雕像,生動莊嚴(yán),深深地打動了我。西貝柳斯的心靈孤獨而高貴,激情燃燒卻不愿簡單一吼,那是藝術(shù)家正在把自己的生命情感運化成昂揚旋律時的神情,作為一個寫作者,我有過類似的體驗。

正是在仰望之時,我看見了雕塑后面的你們—— 一株株生機盎然的樟子松。你們佇立在雕塑的周圍,云朵般的樹冠清新地綠著,頂部的枝丫綻放出明亮的鵝黃,仿佛若有所思,卻一動不動,就像在交響樂開始之前,位于指揮對面的一排排樂手,凝神等待著指揮棒猛然揮起的那一刻。我想,假如西貝柳斯音樂廣場沒有如此生機盎然的樟子松簇?fù)?,兩座雕塑會顯得突兀孤單,極有可能失去撼人的魅力。據(jù)說作者女雕塑家艾拉·希爾圖寧起初的想法并非如此,只在這片森林安置了鋼管雕塑,后來很多擁有古典情懷的芬蘭人并不接受,他們認(rèn)為森林、音樂、西貝柳斯,密不可分,在他們的呼吁下,十年之后,艾拉·希爾圖寧又在鋼管雕塑的旁邊置放了西貝柳斯的金屬塑像。

我開始在周邊的樹下漫步,完全沒有人在異鄉(xiāng)的感覺。芬蘭的樟子松和海拉爾西山公園的樟子松幾乎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這里的樟子松已經(jīng)走出了嚴(yán)寒的冬季,通身洋溢著春的氣息,冒出了新輪枝的嫩芽。我感覺到周圍縈繞著來自白雪和松脂的芳香,尾調(diào)很是清冽沁人。雪很純,我彎腰去捧雪,竟然捧不起來,原來這里的雪遠遠看去與隆冬時形狀無異,其實底層已經(jīng)融化透了。北緯六十二度的芬蘭灣,由于波羅的海暖流的影響,氣溫比北緯五十二度的中國大興安嶺北部原始林區(qū)要高起碼十余度。故鄉(xiāng)的白雪,此時應(yīng)該像白砂糖一般硬朗。

海風(fēng)徐來,奇妙的事情發(fā)生了。鋼管雕塑發(fā)出低低的轟鳴,隨之非常美妙的音樂突然從林間涌起,繼而懸浮回蕩。我被推回到遙遠的圖畫中,滿眼亦真亦幻的感覺,那一棵棵樟子松仿佛無數(shù)個西貝柳斯,演奏著小提琴迎面走來,碧綠的松枝隨著樂曲輕輕舞動,風(fēng)景漫卷,大地,群山,大海,海上一座座覆蓋著樟子松的小島……我倚于高大的樹木,駐足聆聽。

永恒的藝術(shù)總是和大自然一起呼吸。

我終于聯(lián)系上了少年時代的同學(xué)大琴,一個越洋微信發(fā)到了倫敦,詢問她是否去過蘇格蘭高地,是否親眼看過蘇格蘭古森林,那里是不是和《森林的早晨》中描繪的狀態(tài)差不多,其中還有多少原生態(tài)的歐洲赤松古樹。伊凡·伊凡諾維奇·希施金是我們當(dāng)初一起喜歡過的俄羅斯畫家,為什么會喜歡他呢,因為我們確信畫家的筆下就是自己的家鄉(xiāng)呼倫貝爾。你看——一樣透進夕陽的樟子松林,一樣布滿野花的河邊草地,一樣被綠霧和晨光籠罩的林間小徑,并且,我們還第一次看到了長輩們傳說的棕熊上樹……當(dāng)然,許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了畫家叫什么名字,為何方神圣。大琴如今是個孤獨而有閑的小富婆,專門給呼倫貝爾人代購各種格子圍巾、格子手袋之類的名牌貨。我顧不上和她聊聊往事,就催著她回答我的問題。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沒過半個小時,她哐當(dāng)一下給我發(fā)來了一串百度截圖,歷數(shù)英國森林公園的名字和面積。她說你怎么突然冒出來了……我哪里說得清這些事兒啊,看樟子松,你在家門口就可以看啊,海拉爾西山和紅花爾基不是有的是嗎?蘇格蘭的樟子松老樹好像不多了……隨后加上一句彬彬有禮的邀請——要不然,等到疫情過后你來……這是我預(yù)想到的,但不想得到的回答。

英倫三島雖然有十五個之多的森林公園,但是其中最大的加洛韋森林公園也不過七百八十平方公里左右,所有森林面積加起來,不足我們呼倫貝爾大興安嶺北部原始林區(qū)的三分之一。現(xiàn)在的蘇格蘭松森林大小不足鼎盛時期的百分之一。

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人類。

自1066年開始,一場延續(xù)了將近千年的獵鹿游戲開始了。那時的蘇格蘭高地叢林茂密,野生馬鹿多得像魚群一樣到處游蕩,它們臀部那塊黃白色的毛皮,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像無數(shù)個小燈籠一樣,在幽暗的森林里跳躍閃爍,讓林中那些食肉動物感到撲朔迷離,欲罷不能,同時,也讓人世間的食肉動物血脈賁張,多巴胺難捺。于是,先有王公,后有貴族,他們把森林分割成八十塊,作為私人狩獵領(lǐng)地,毫不節(jié)制地獵殺馬鹿。一時間,森林里到處寶馬金鞍,獵犬伺候,這種嗜血的娛樂,讓整日揮金如土卻依然空虛的狩獵者,獲得了空前的刺激和足以炫耀的威武。馬鹿的智慧當(dāng)然也不可低估,它們學(xué)會了利用林木做盾牌,躲避射殺。于是,頤指氣使的狩獵者,開始砍伐大樹,一年年過去,森林變成了一塊塊光禿禿的開闊地,這下子,狩獵者的駿馬可以縱情馳騁了,狩獵的游戲增加了競馬的戲份兒,果然愈演愈烈,不可收拾。悲哀的是,這些趾高氣揚的狩獵人想都沒想過,森林,這人類與萬物的家園,將一去不可復(fù)得。

十七世紀(jì)大不列顛開始了工業(yè)革命,在蘇格蘭高地建起很多煉鐵廠,初期煉鐵使用木炭火爐,每年要消耗上百公頃的森林。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大量蘇格蘭松被砍伐,做成彈藥箱和戰(zhàn)壕的支撐樁。盡管隨著時代的進步,反對聲此起彼伏,作為貴族陋習(xí)的獵鹿游戲,仍在英國持續(xù)到了二十世紀(jì)。2005年,英國立法禁止在狩鹿時騎馬、使用獵狗。惶惶不可終日的馬鹿,終于有了喘息的機會,數(shù)量逐年增加。情況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英國的馬鹿很快嚴(yán)重超載,曾多達150多萬頭。它們踐踏林地,啃食幼樹,森林和原野遭到了又一輪的浩劫。今天蘇格蘭高地的所謂獵鹿森林其實已經(jīng)沒有什么樹木了,多半是沼澤地,或者是光禿禿的石頭山地。

那么,為什么蘇格蘭松能在宏大的地理記憶中脫穎而出,并且久負(fù)盛名呢?究其原因,應(yīng)該很多,一是英國近代以來剩下的小塊森林大多屬于貴族世家,幾百年來人跡罕至,保持著神秘的面紗,因此越發(fā)博人眼球;二是得益于文學(xué)的記憶,羅賓漢、魔法森林、綠野仙蹤的故事被植入了很多地球人的童年記憶,《簡·愛》《傲慢與偏見》《皆大歡喜》《麥克白》等諸多英國文學(xué)名著里到處可見森林故事、森林背景;當(dāng)然,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工業(yè)文明之后,蘇格蘭畢竟還剩有少量的老樹,使這片土地獲得了一種象征意義。以至于我們閉上眼睛,想象森林的樣子,跳入眼前的形象,絕不是環(huán)繞赤道的熱帶雨林,或者一億三千萬年前孑遺的大漠胡楊等等,首先是以樟子松為主的松林。在人們的概念里,歐洲赤松和古老的歐洲文化連在一起,悠久而厚重,夠得上森林鼻祖的尊貴。

生態(tài)與文化的相輔相成,就這樣給地理帶來了十足的魅力。

因為一塊琥珀的出現(xiàn),引起我對波羅的海的眺望。

改革開放伊始,呼倫貝爾對俄羅斯的自由貿(mào)易紅紅火火。1994年,我在滿洲里互市貿(mào)易區(qū)的一個攤位上,第一次見到了那個手把物件,它看起來澄明凝重,拿起來卻輕若云朵,搓一搓,還散發(fā)出了淡淡的芳香。把它沖著陽光舉起,它頓時變成了一個被無數(shù)金箭穿透的蛋黃,又亮麗又剔透。細(xì)細(xì)觀看,這枚蛋黃里,還包含著一些小小的閃光點,深咖色,金箔色,棕紅色不一,大概是花葉、蟲翅的碎屑。我越端詳,越感覺這小小物件神秘而離奇,仿佛是造物者刻意留下的時光紀(jì)念。商販說,你猜得對,它來自海洋,是的,這就是傳說中的琥珀。

原來琥珀這么好看啊!我撫摸著漂亮的琥珀,第一聯(lián)想不是森林,而是《紅樓夢》中賈母身邊的丫頭的名字 ——珍珠、鴛鴦、琥珀、玻璃。正因為她們都是老祖宗調(diào)教出來的人兒,個個出落得聰明伶俐,蕙心蘭質(zhì),原要尊貴一些,真真不委屈這些珠光寶氣的名字。

漸漸地我知道了,這塊鴿子蛋大小,水滴狀,閃閃發(fā)光的琥珀,原也比較常見。那小販子是看透了我的心思,要價兩百元不松口,記得我咬牙買下這塊琥珀之后,口袋里只剩下一張十元鈔票。后來我成了一個琥珀的低燒友,這第一塊藏品,至今一直放在手邊,被我一年年手撫,看上去更美了,但失重了1.2 克。

偶翻書,得知歐洲一件軼事。普魯士國王腓特烈一世為了效仿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奢華生活,命令普魯士最有名的建筑師興建了一座琥珀屋。這琥珀屋面積五十五平方米,共有十二塊護壁鑲板和十二個柱腳,全都由當(dāng)時比黃金還貴十二倍的琥珀制成,重量達六噸。1716年,普魯士國王威廉一世為與俄國結(jié)盟,就將這件稀世的琥珀屋贈給了彼得大帝。到了1941年,納粹德軍攻入圣彼得堡,將王宮中的琥珀屋拆卸了下來,用二十七個箱子運回德國柯尼斯堡,從此下落不明。

建造一座五十五平方米的琥珀屋,需要六噸琥珀,那么形成六噸琥珀需要多少松樹的樹脂呢,提供這么多樹脂又需要多大面積的森林呢?作為一個非學(xué)者化的寫作者,我勇敢地思來想去,覺得人們在回溯蘇格蘭松母地的時候,集體無意識地忽略了與之毗鄰的波羅的海彼岸以及周邊地域,沒有考慮到這里的森林和蘇格蘭的森林本同一體。

溫室效應(yīng)的加劇提示我們,地球自誕生之日起,氣溫的變化從未消停。波羅的海在四千萬年之前,曾經(jīng)是一片遼闊起伏的低山地。那里層巒疊嶂,河湖交錯,到處覆蓋著蒼郁的森林。一萬多年前,地球陡然升溫,給這里的蘇格蘭松樹帶來強烈刺激,它們開始大量分泌樹脂,一滴滴,一串串,匯聚成一團團,一塊塊,順著蘇格蘭松獨有的樹脂道流到草地上、粘掛在樹皮上。后來,地球上又出現(xiàn)了嚴(yán)寒,冰蓋凍了化,化了凍,經(jīng)歷了陸地和水域的多次相互交替。在最后一次冰期結(jié)束時,冰川融化,形成了波羅的海,大片的森林被吞進海底,萬年之中,經(jīng)過地球高壓高熱的鍛造和海水的浸潤,松脂變成了化石,被海浪送上了岸,就是人類喜愛的琥珀。

我注意到,盛產(chǎn)琥珀之地,并不在蘇格蘭,而是在波羅的海東岸的波蘭、立陶宛、拉脫維亞、愛沙尼亞以及俄羅斯沿海一帶。

有兩則消息為我這一聯(lián)想提供了佐證。

2014年的巨大風(fēng)暴讓英國的海岸面目全非。正如菲奧娜·斯塔福德描述的那樣——當(dāng)巨大的海潮開始退卻,一段綿延的海灘從水中露出,布滿了奇怪的東西,它們呈現(xiàn)深色且有棱有角,乍看上去像魚鰭。漸漸地,它們更像是一大批從泥土里慢慢露出來的幽靈般的戰(zhàn)馬和盔甲,似乎剛剛從千百年的沉睡蘇醒過來。其實,這是史前森林的遺跡。

2019年俄羅斯衛(wèi)星網(wǎng)報道,波蘭和立陶宛的科學(xué)家曾經(jīng)潛入立陶宛境內(nèi)海域,對水下森林遺跡進行研究,得到了珍貴的影像資料。雖然那些叢林久經(jīng)腐蝕,已經(jīng)變得奇形怪狀,又被厚厚的寄生物包裹著,但是一棵棵松樹仍然以殘樁斷枝的模樣存在著,給人以活生生的感覺。經(jīng)檢測證明,該遺跡已有一萬年歷史??茖W(xué)家認(rèn)為,森林在沉沒以前曾十分茂密。報道并沒有說明這片海底森林的面積有多大,但是根據(jù)海底地形資料來看,這樣的海底森林,遍布波羅的海陸地時代的山地和平原。

事實上,從英倫三島到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和芬蘭,再到波蘭、烏克蘭、立陶宛、拉脫維亞、愛沙尼亞、俄羅斯圣彼得堡出???,以及環(huán)北極圈地帶,也包括威爾士所在的大西洋東北沿海地區(qū),都有廣袤的森林存在。這些森林呈針葉樹種和闊葉樹種的混生狀態(tài),其中作為原生樹種的蘇格蘭松,占百分之三十到四十,也只有如此龐大的森林體量,才能孕育出波及半個地球的種子陣容,僅僅囿于波羅的海西南岸一隅的蘇格蘭,哪怕加上英倫三島的全部森林,也應(yīng)該是力所不及的。

樟子松啊,在無以計數(shù)的春來秋去之間,你們一直在艱難地前行,那些芝麻腦袋薄翅小精靈,多少次起飛又折戟,多少次入土卻不能萌芽……你們顯然不能像翻越喜馬拉雅山的蓑羽鶴那樣,成群結(jié)隊,一時間呼嘯而過,也不能像安靜的雪花那樣徐徐而降,你們的步履應(yīng)該是像靜水漣漪一般,一寸寸從母樹的腳下向圈外彌散,像古老的木犁那樣步步為營,慢慢拓展。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然而,時間的長河回報了你們的一意孤行,你們沒有成為山河間的過客,地球偌大的母體接納了你們,你們一代又一代,搖動著薄薄的尾翅,親吻著陌生的土壤和水,到處落地生根,直至成為這個多樣性地球不可或缺的物種。

2022年的9月,我在十八年之后,重返紅花爾基樟子松林區(qū)。

在1994年5月16日,這里的樟子松林遭遇一場大火,過火林地達17006公頃。我目睹了大火剛剛熄滅的現(xiàn)場,那是一個比死亡更可怕更寂靜的場景——半空中由松枝針葉織成的綠網(wǎng)被一掃而光,姹紫嫣紅、蘑菇野果,通通化為烏有,天是鉛灰色的,地是炭黑色的,空空蕩蕩中,幾根被大火燒成了碳質(zhì)的殘斷樹干,冷冷地佇立著。我撥開地表的灰燼,發(fā)現(xiàn)土壤很燙,并且嗆人。風(fēng)暢通無阻地狂奔,掀起一陣陣黑霧。我猶如挨了當(dāng)頭一棒,頓時驚恐萬狀,好像跌入了智者們預(yù)言的末世。

那嘰嘰喳喳地從巢穴里探出頭的烏林鸮幼鳥呢?它們已化作齏粉,連個模糊的輪廓都沒有留下;那像整日在林海里滑翔的狍子呢?一具焦油色的殘尸,一截沒有燒透的犄角,讓我看到,它們在逃跑途中倒下去的樣子;用褐色的羽毛把自己偽裝成樹干的細(xì)嘴松雞呢,但愿它們在第一個火苗燃起的時候,丟掉了嘴里的蝸牛,僥幸從濃煙的上面飛走了;駝鹿呢,我看見它們在飄滿煙塵的維特根河里,露出兩個巨掌般的大角,一動不動。它們找到新的營地了嗎,那里有它們喜歡的水草和嫩柳芽嗎……此時正是春天,是萬物葳蕤的季節(jié),在過火后的樟子松林里,所有的希望變成了一場灰。我為此失魂落魄,說不出來一句話,從此心里留下一道深深的傷。

我們從路旁進入森林,離當(dāng)年的過火林越近,我越緊張,腿越發(fā)抖,心突突地跳。我明白,這是自己心里的傷痕在害怕和大地的傷痕重逢。我開始駐足不前,為了掩飾自己的情緒,便不斷地向葛玉祥先生提出問題,其中有的問題,他明明剛剛給我做了解答,我又重復(fù)地問起。

年輕的森林保護區(qū)職工和電視臺記者走在我們前面,步履輕盈,有說有笑,不一會兒就看不到他們的身影了。我和葛玉祥先生觀察著林木,走走停停,突然,年輕人手捧著蘑菇返回來了,他們像捧著鮮花那樣莊重,把蘑菇送到了我的眼前。蘑菇的氣味醇厚馥郁,令人微醺。這幾大捧蘑菇里,有紅花爾基最著名的雞血蘑,有和雞血蘑伴生的黏團子蘑,有淡黃色的黃花蘑,潔白的掃帚蘑,還有一種沒有多少知名度但很好吃的土豆蘑。年輕人說,這是從過火林里采的,要我?guī)Щ厝L嘗。

對于我來說,這些蘑菇并不陌生。海拉爾位于森林草原的交錯帶,每年晚夏,市場上的蘑菇總是讓人目不暇接,其中雞血蘑是我的最愛。關(guān)于雞血蘑的烹飪法,我的獨家發(fā)明是——將雞血蘑洗凈,帶根水焯至柔軟色紅,蘑菇根便會很容易從蘑菇傘中間摘除,再將蘑菇傘翻過來,露出百葉一樣的褶皺,特像一朵朵盛開的紅花,按大小,在潔白的盤中擺出圖案,然后,根據(jù)口味調(diào)汁,斟滿雞血蘑的一個個褶皺,即可入口,鮮軟糯滑,不勝美哉。

讓我心頭一熱的是,這些年輕人后面的那句話——從過火的林子里采的。

蘑菇多的森林應(yīng)該是林草萋萋,完全郁閉的。樟子松茁壯健碩,具有網(wǎng)一樣四處外延的淺根,淺根和腐殖層渾然一體,給菌類提供必要的營養(yǎng),雞血蘑就是貼著樟子松的外生菌根生長的。如果說樟子松營造了獨特的森林生態(tài),給動物和昆蟲以庇護,任苔蘚、真菌與地衣植物依附著生長,那么森林中多種植物的生態(tài)構(gòu)成,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在菌類和草本植物叢生的土壤中,豐富的微量元素和養(yǎng)分,也同樣反哺了樟子松。

眼前鮮活的蘑菇告訴我,當(dāng)年的過火林,生態(tài)已經(jīng)得以恢復(fù)。

火災(zāi)過后十八年以來,過火林里新生的樟子松,長到了什么程度?葛玉祥先生告訴我,新樹的胸徑一般達到了8厘米,高度達到了2.5米,一些受傷不重的老樹也恢復(fù)了雄姿勃勃的狀態(tài)。這消息對于我來說,又是一個驚喜。

紅花爾基森林是國內(nèi)最大的集中連片的沙地樟子松林帶,長120公里,寬40公里,得天獨厚,非常珍稀。我曾經(jīng)開著車,一路追尋樟子松的足跡,在呼倫貝爾行走八百余公里,盡可能地勘察樟子松演替的秘密。黑龍江南岸的大興安嶺山地,海拔400~900米,是樟子松在境內(nèi)的第一個落腳點,在綠海一樣的泰加林里,它們和落葉松、白樺混生,沒有落葉松長得快,沒有白樺繁殖能力強,生存競爭的優(yōu)勢式微,只好以退為進,借助種子的薄翅,走出泰加林,向外尋覓新的生存之地。走走停停,趨暖向南。途中,偶爾有幾粒飄搖中的芝麻腦袋薄翅小精靈,落在某處,長出些松鼠尾巴般的小樹苗,許多年之后,這些松鼠尾巴變成了掛滿松塔的大樹,再次放出一批批芝麻腦袋薄翅小精靈,又過了許多年,新一茬的大樹以此類推……就這樣留下了一片片蒼翠的風(fēng)景。樟子松,經(jīng)莫爾道嘎自然保護區(qū)—金河—根河—伊圖里河—免渡河—濱州鐵路沿線的呼和諾爾—嵯崗—海拉爾西山,到了紅花爾基沙地。

紅花爾基年降雨量260~490毫米,無霜期不足100天,夏季干燥暴曬,冬天酷寒, 與樟子松祖地的溫帶海洋性氣候大相徑庭,和同在呼倫貝爾境內(nèi)的大興安嶺原始林區(qū)比起來,僅年降雨量就減少了310毫米,樟子松的生存境遇變化很大。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紅花爾基沙地樟子松的雌球花、球果種鱗的形狀、小枝的色澤以及針葉的質(zhì)地雖仍然和歐洲赤松基本相似,但是,微妙的變化無處不在,老樹樹干下部的樹皮較厚,深縱裂,呈灰褐色或黑褐色,其上部樹皮變成黃色至褐黃色,會裂成薄塊脫落;針葉最長可達12厘米……即使還沒有走出呼倫貝爾地域,樟子松的變化也是很明顯的,就說樹冠吧,大興安嶺山區(qū)泰加林里的樟子松樹冠是尖塔形的,樹干挺直高大;海拉爾西山和紅花爾基的樟子松則與其不盡相同,樹冠為平頂,樹干較短。如此,我們?nèi)舨患偎妓鞯卣f樟子松在紅花爾基找到了生存的風(fēng)水寶地,不如說樟子松為了在沙地生存繁衍一點點改變了自己。當(dāng)然這個改變的過程意味著一代又一代樹木的更新,時間很長很長,一個十八年,只是其中的瞬間。

如果沒有人類施以援手,一味等待周邊的森林把種子流傳過來,再任由鳥食風(fēng)化,自然萌生,要過火林恢復(fù)到葛玉祥先生所說的程度,十八年是不夠用的。大火以后的這些年來,紅花爾基護林人心里流淚,眼睛緊盯著林間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他們發(fā)現(xiàn),由于這次大火迅猛異常,推進速度很快,在中輕度過火林下,落下不少沒有燒透的球果,被包裹的種子得以幸存。由于高溫,球果開裂,種子落于地面,趕上夏季雨水,當(dāng)年便順利發(fā)芽生根。統(tǒng)計下來,這種自然更新的樟子松株,達到森林飽和度的百分之八十以上。但是,紅花爾基護林人仍然要用自己的雙手,把那些四處彷徨的芝麻腦袋薄翅小精靈,送進大地的襁褓,彌補大火留下的空場,還給大地一片完全郁閉、生機勃勃的森林。

于是他們焦急地等待秋天的到來,在林中久久地仰著頭,盯著那些即將成熟的球果。在獲得了種子之后,他們又開始焦急地等待大雪封山。雪來了,他們將種子用雪拌勻,收入容器中,放在雪堆上,再用雪蓋嚴(yán)。為防止早春雪溶,還要在雪上覆 40~50 厘米的雜草。到播種前三五天時,將種子取出,消毒兩小時,開始播種。

紅花爾基沙地的人和樹一樣,不畏嚴(yán)寒。

所有被大火燒過的林地上,長滿了翠綠的松苗,紅花爾基護林人的目光,仍然沒有離開。他們一刻也不能放松,因為他們要做的事情很多,治理森林病蟲害,實施森林動物保護,研究林地植物和樹的關(guān)系,研究森林空間布局對地表火的影響,研究土壤、氣溫、濕度……他們對林子的一腔真情,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和持續(xù)生長的樟子松一樣永不懈怠。

此時此刻,地球之北,山河寂靜,冰雪逶迤,唯有你,樟子松林,黛綠如墨,走筆在潔白的大地上,繪出了一幅幅壯麗的生態(tài)圖畫,而你們生出的那些芝麻腦袋薄翅小精靈,正沉睡在最寒冷的溫暖里,和人類一起等待著播種季節(jié)。

艾平,呼倫貝爾人,作家。已出版散文集《呼倫貝爾之殤》《草原生靈筆記》《風(fēng)景的深度》《雪夜如期》《隱于遼闊的時光》等。多篇作品被各種教材和高考試卷選用,被多種選刊轉(zhuǎn)載,曾獲冰心散文獎、華語最佳散文獎、在場主義散文新銳獎、“新經(jīng)驗”散文獎、百花文學(xué)獎散文獎、《人民文學(xué)》“美麗中國”全國游記文學(xué)征文一等獎、徐遲報告文學(xué)獎等,獲得第七屆和第八屆魯迅文學(xué)獎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