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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3年第2期|阿微木依蘿:隱遁(節(jié)選)
來源:《江南》2023年第2期 | 阿微木依蘿  2023年03月24日07:15

推薦語

生活在最底層的小販克里木,為了賺錢日日奔波勞碌,恨不得將自己變成掛在攤子前的那張顧客付款二維碼,每天“喀喀喀”地像一把鐮刀,只收割金錢而不往外掏出一分。終于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變成了紙片人,被吸附在一張二維碼上。驚慌失措之下,他只能到處向外求助。好朋友歐森在試圖解救他的過程里,最后也迷失在一片幻境中。阿微木依蘿這個卡夫卡式的小說,用一種魔幻的方式,卻折射出了最真實的人生常態(tài)和世界真相——所有的人都執(zhí)著地依附并追逐著自己系念最重的事物,或金錢、或名譽、或未竟的心愿、或難了的情感,為此一時悲一時歡情緒起伏心念紛亂。而作者則將世態(tài)微縮于眼前,以一種俯瞰的視角,勘破了其中的短暫和虛妄。

隱 遁

□阿微木依蘿

我的朋友克里布確實遭遇了極荒誕的事兒,要不是親眼所見,誰聽了也不會相信這是真的。早上他跟我打電話的時候,我還在想,是不是他有什么別的事不方便說,胡謅了一個理由。但他沒有胡說。如他所述,他在那兒掛著呢,在我眼前的衣柜上,我坐在床邊,一條白色已經(jīng)泛黃的床單上還留著他的睡痕。棕色衣柜門上掛著一張二維碼,已經(jīng)用得有點兒舊的黑白色卡片,對著它吹一口氣還晃了幾晃。

克里布就在那張卡片里面。

我都不知道該說這是卡片還是克里布,始終不愿相信這是真的。“太荒唐了。”我說。

朝卡片吹氣時,克里布在里邊大喊頭暈,他說風大。我確定那聲音的確是從卡片里傳來的。

他身高一米七,體重一百四十,天知道如何被“吞沒”的。我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先前我還拿著卡片抖了抖,企圖把他抖出來。毫無意義。除了把人在卡片里抖得一陣怪叫,問我外面是不是地震了,就再也沒有獲得什么好的作用。

“別人死了掛在墻上起碼是一張照片,我倒好,掛在墻上是一張二維碼,問題還在于我并沒有死?!彼诶镞吶滩蛔”г?,但這個話把他自己說笑了。

人處于絕境中的求生能力超強。他在給人打電話,跟警察求助,在報送自己房子的位置,請求對方找?guī)讉€醫(yī)生來,會修電腦、修車、會搞程序的也行,什么都行,反正能把壞掉的東西修好的都行。

我突然覺得身體很不舒服,像是要感冒,非常困乏,比我感冒時吃了頭孢之后的困意強得多。覺得不可思議,這種困意一點兒都不正常,眼皮發(fā)麻還帶著輕微的癢,耳朵一遍一遍地轟轟幾聲大響之后又突然放氣似的“癟”了,至于我的手腳,我覺得它們像螃蟹似的那么多,有的扯著我的下半身,有的在腰桿上亂晃。我完全不能自控地像個人肉機器一樣搖擺起來。我覺得我就是在搖擺。喉嚨里在打嗝,這樣持續(xù)了好幾秒鐘,仿佛從胃里要翻出一條魚來。

我原本打算看完克里布之后去自己的攤位上賣魚,現(xiàn)在卻頭暈眼花,起不了身。從他家到魚市步行只需一公里,我是個殺魚的,克里布則干著收購特產(chǎn)轉(zhuǎn)賣的生意,就像他那樣,我的二維碼也經(jīng)常掛在脖子上。

我必須離開這兒,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留在這兒可能連我自己也要出問題了。他那隱隱約約的求助聲我快聽不清。

“歐森、歐森……”細微得幾乎像蚊子叫,我知道是克里布在喊我,我沒辦法張口回應,腦袋都像快從脖子上掉下去了。

太難受了,我被自己的雙腳和雙手拖累,我在搖擺,后來是旋轉(zhuǎn),要散架了似的。我的頭早已昏漲,眼睛也看不清東西,只是思想還在活躍,并努力保持清醒。

“歐森、歐森……”

天旋地轉(zhuǎn)。眼睛能睜開一點了,我努力讓它睜著,房子成了線條……不,是我自己成了線條。我覺得我是個抽風的陀螺。

沒那么昏了。手和腳逐漸恢復安靜,耳朵里還是一陣一陣爆響,不太能聽清聲音,但無關緊要了,胃里至少沒那么難受??死锊紗栁覄偛旁趺椿厥?。我怎么知道?

警察:

你真是不走運,一個大活人居然被這張卡片吞了?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被騙了。這怎么可能?還是出來吧,別藏了。

克里布:

是呀,警察先生,我今天運氣壞透了。我倒是希望自己是在欺騙您,可不是,悲劇發(fā)生了,但聽上去誰也覺得是個笑話。您不用到處找我,就算把這間房子翻個底朝天也沒用,我就在這張卡片里,掛在您跟前的衣柜上。麻煩您想辦法讓我出來。

警察:

好吧我也累了,你這個房間我也翻遍了,你應該不會有膽量和時間跟警察同志玩無聊的游戲??ㄆ乙矙z查過,確實沒有安裝什么錄音,但為什么呢?也不是什么遠程通話設備,這的確只是一張普通卡片,你都把我搞糊涂了,你真的在里邊兒嗎?太不可思議了。

克里布:

您湊近一點兒聽,看看是不是我本人在里邊兒跟您說話。

警察:

好的,你現(xiàn)在吹一口氣——啊,天哪,果然是。

克里布:

您現(xiàn)在應該相信我是“現(xiàn)場”說話了吧?

警察:

是的,我相信。天底下有這么奇怪的事兒嗎?這都什么年代了,還有這等怪事。

克里布:

怪事不分年代,警察先生。

警察:

說得也有點道理。

克里布:

我只是一個讀了高中出來的普通人,干過很多工作,跑過很多地方,見識過各色各樣的人事,我如今在這座小城市奮斗事業(yè),也談不上事業(yè),就是一件穩(wěn)定的生存活計,我把高原上居住的山民種的天然果蔬收購,然后打包拿到網(wǎng)上銷售,這個活計讓我給做得有模有樣。今天早上我就是準備去賣東西的,現(xiàn)在那已經(jīng)是我的熱門生意了,眼看著,我就要過上舒舒服服的日子,計劃將這間小屋置換成大房子,可是您看,我居然遭遇了這么可笑的事。剛才我還跟我的朋友歐森(他在你們來這兒之前離開了,他說他好像生病了,我就讓他先回去休息),我跟他說,別人掛在墻上起碼是一張黑白照片,而我是一張二維碼,我這么悲慘的事情搞得像一場笑話,都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心情。您也不要懷疑了,這件事千真萬確,我就是這張卡片,這張卡片就是我,我被它套牢在里面了。我絞盡腦汁,但就是沒法掙脫。您快想想辦法幫我。

警察:

你能看見外面嗎?光,物件兒,或者我們?

克里布:

能看見一些輪廓,比方說您,我看到的就是一個線條組成的人,一個框架,比方說我的床,也是線條,大長方形的床,小長方形的枕頭,還有床單,也是線條,都是沒有顏色的,都是黑白的,無論物還是人。我只能從聲音上辨別誰是熟人誰是陌生人。

警察:

就是說,還能看見(或者說感受)光線,只不過它不再顯示物體的彩色,看到的都是黑白。

克里布:

是的,只剩下黑與白。

警察:

這么說來,世界對你而言變得簡單了。

克里布:

是的,黑是黑,白是白??晌也灰@么簡單,我已經(jīng)在豐富多彩的世界里活了三十多年,眼下這個怪事無法接受。

警察:

不說你無法接受,就是我也無法接受。我給你帶來的醫(yī)生都走了,他們看到房子里沒有人,覺得被欺騙了,我也不能把他們強留下來,醫(yī)院里的病人都等著治病。要是你真的需要他們留下來,你那會兒應該在卡片里大叫救命。

克里布:

那會兒我打了個盹兒。在這兒很容易犯困。

警察:

哦。你也不用失望,就算醫(yī)生留下來,我覺得他們對這個情況也束手無策。我敢肯定。

克里布:

嗯。

警察:

我能理解你現(xiàn)在的心情,很著急,很無助,很崩潰??晌夷茉趺崔k,如果你真的被關在這樣一張紙片里,誰也不會有辦法。

克里布:

是啊,不知道怎么辦,恐怕現(xiàn)在誰面對我,都只剩下這么一句話了。只不過,我雖然很崩潰,可也沒有想著坐以待斃,您是警察,您平時就負責抓壞人,破案,擒拿,什么硬招您都是訓練有素的,您對自己的工作也認真負責,現(xiàn)在遇到眼前這個情況,即便很棘手,也不會輕易放棄的對嗎?人們都指望您維持治安壞境,幫助弱小?,F(xiàn)在我就是弱小?;蛘吣贿@樣看待也行,把我當成一個藏匿在這兒的壞蛋,我都沒有意見,只要您愿意幫忙開動腦筋——您只要想:要把這個壞蛋抓起來。

警察:

你現(xiàn)在就是告訴我,你殺人如麻,禍患無窮,天地不容,我也無能為力。

克里布:

您想想辦法。

警察:

想啦,沒有辦法。

克里布:

那您怎么回去交代這一趟出警的任務結(jié)果呢?您該說自己完成任務了還是怎么講?

警察:

我如實講。即便領導會覺得我是不是腦子出毛病了,說胡話了,也只能如實報告。如果還有警察愿意來幫你,或者他們也覺得稀奇,要來看看情況,那是他們的事,我攔不住。

克里布:

如果是那樣的話,也許我還有出去的希望呢。

警察:

你覺得人多力量大?

克里布:

嗯。

警察:

你倒是很樂觀。

醫(yī)生:

你叫克里布?

克里布:

是的醫(yī)生,這是我很滿意的名字。您有辦法讓我出去嗎?

克里布:

我很感謝你,歐森,你把醫(yī)生請來了。你剛才不舒服暫時回家,現(xiàn)在好了嗎?

歐森:

呼吸兩口新鮮空氣好多了。我把從你這兒出去的醫(yī)生重新幫你請回來。本來他們還忙著走呢,可是當我把你的遭遇說了一遍,不管是出于相信還是好奇還是救人一命的心思,救護車司機終于調(diào)轉(zhuǎn)車頭,再將這位年輕的主治醫(yī)生送到你的樓下,她是我們這座城市醫(yī)術(shù)最好的專家。你也應該感受到了吧,我用手抖這張卡片是完全沒有經(jīng)驗的、粗暴的,可是醫(yī)生的手,也在抖卡片,但你在里面就沒有發(fā)出不舒服頭暈之類的喊叫。

克里布:

這倒是,我沒有哪兒不舒服。

醫(yī)生:

你挪開一下,別擋著,讓我看看這張卡片到底是什么原理,它怎么會把一個大活人給吞沒。也不要再說好聽話了,沒有用的,我可以肯定,我救不了你的朋友。

歐森:

醫(yī)生,您想想辦法,能救他的人只能是您了。

醫(yī)生:

這兒還有一位警察先生呢。

警察:

我無能為力,我干脆坐在椅子上看你們?nèi)绾翁幚?。我反正一點兒辦法沒有。本來我應該走了,但不太忍心就這么離開。也許我要申請在這兒蹲守,就當是遇到了特殊案件,要長期性地出警。只是不知道如果我留下來,克里布先生是不是允許。畢竟,如果有人打開門,克里布也不做聲的話,別人以為我用職業(yè)之便霸占了民居。

克里布:

不會的,警察先生,我很感動您這么說,也期待您繼續(xù)留下來,不管您出于好奇還是別的,我都不想這個房間里只剩我一個人。

警察:

那就好。但我肯定隨時會離開,我對自己蹲守在這兒沒有多大信心。

醫(yī)生:

我理解警察先生的無能為力,因為我也束手無策。

克里布:

醫(yī)生,這個時候,您就是我的救世主,如果您也沒有信心,我可如何是好。拜托了。

醫(yī)生:

我的醫(yī)術(shù)在這張卡片上絲毫沒有用處。克里布先生,我只是很好奇,想端詳它一下。

克里布:

只要能讓我擺脫這個窘境,怎么看都行。

歐森:

你不要泄氣,他們一定會有辦法的。

醫(yī)生:

我沒有辦法。

警察:

我也沒有辦法。

醫(yī)生:

但我會仔細觀察原因。

警察:

我會關注這件事的進展。

歐森:

您二位一定要幫幫忙,不然我們已經(jīng)不知道該求助誰了。

克里布:

也許可以找找修理工,魔術(shù)大師也行——啊,對,魔術(shù)師,天哪,我突然想到這個,也許魔術(shù)師真的可以幫我解決困難,他們能把東西變沒有,也能無中生有。歐森,你愿意幫我去找一位高明的魔術(shù)師嗎?

歐森:

我愿意幫忙,但我不知道上哪兒找高明的魔術(shù)師。

醫(yī)生:

這不科學。怎么能依靠旁門左道解決問題。

克里布:

醫(yī)生您大概忘了,我現(xiàn)在這個情況就很不科學,您還能使用任何科學的辦法來“解剖”我嗎?

警察:

他說得對,醫(yī)生,我們現(xiàn)在用科學道理也解釋不清這件事了。當然啦,克里布先生,你還是要保持信心,就算我和醫(yī)生沒有辦法,興許還有別的部門和人才能幫忙,但肯定不是魔術(shù)師,魔術(shù)師就是個游戲高手,耍把戲逗你開心,但救不了你。

克里布:

我不能等了,我的處境你們體會不到。不知道怎么的,我真的覺得這件事只有魔術(shù)師能幫忙,這個念頭在我腦子里冒出來時特別堅定,想到“魔術(shù)師”這三個字,我都覺得像是看到了曙光。

歐森:

那我?guī)湍闳フ野?,克里布,我一定盡我所能。

醫(yī)生:

我很想勸你們放棄這個荒唐的念頭,去求助一個耍把戲的人不太靠譜,但又害怕澆滅了你們的信心,有盼頭才有活下去的力量。我也端詳夠了,確實沒有辦法。

警察:

既然醫(yī)生束手無策,我也早就說了沒辦法,蹲守在這兒也是浪費時間和精力,你們眼下堅持去請魔術(shù)師,那就去吧,我也離開這兒,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操辦??死锊枷壬瑲W森先生,再見啦。

我要乘船漂到對面才能進山,根據(jù)打聽到的消息,大魔術(shù)師黃青柳住在這片海子對面的山中。這是一片高原湖泊,寬闊的水域,若不乘船,就只能步行繞道。我已經(jīng)走不動了。不想圍著這么寬的海子繞大半圈。我從自己居住的城市到這個地方,基本上都在徒步,一進入這片山林就沒有什么交通工具。村落極少,而且住戶更少,我在途中看到最大的一個村莊只有四戶人家。而在眼前這片海子附近,就根本沒有人居住。幸虧我?guī)ё懔烁杉Z。當然,也背夠了,有時候累得想把它們?nèi)砍赃M肚子里。

這個地方信號時有時無,到處都是荒草野樹,海鷗和白鷺在水面盤旋之后飛入天空,潔凈的白云,明晃晃的太陽光,藍色天空,還有我船下流動的水,這一切把我烘托成了游人或探險者的樣子。我的心情逐漸變得舒暢起來,半靠在船尾像個半醉的人。我突然后悔沒有將途中傻乎乎跟了我一程的哈巴狗帶上,它肯定已經(jīng)沒有主人了,很臟的皮毛,很可憐的目光,但我竟然把它給攆走了。應該帶它上路的。

我懇請船家給我唱一首山歌,他哈哈笑了兩聲,不說行也不說不行。船家是個老頭子,一件灰色短袖襯衫一條速干運動褲,一個斗笠,一桿煙槍用繩子穿了掛在脖子上;他性格開朗,一個人駐扎在這片水域負責擺渡,可能長期沒有與人交流,他說話有點不利索,好像語言功能在退化。我反正心情很好的樣子,一副很期待在這個時候聽到一首山歌的樣子。船家禁不住我的懇求,他開口哼了一首調(diào)子,配著滑動的水聲,比那些專業(yè)的歌唱家也差不到哪兒去了,甚至也許,比他們還好呢。

到了岸邊,下了船,只身走入山林,去幫克里布辦正事了。

我其實連黃青柳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那些給我介紹的人也不知道,一會兒說他是個上了年歲的男人,一會兒又說是個年輕貌美的姑娘。他們誰都沒有見過黃青柳真正的樣子,因為他(她)從不以真實的樣子出現(xiàn),忽男忽女,忽老忽少,男時男聲,女時女聲,老時聲音蒼蒼,少時音色清亮,不管他怎么變化,人們也堅信他就是黃青柳本人,只要站在臺上,那令人熟悉的舉手投足,就再也隱藏不住他就是本尊這個信念。人們會爆發(fā)出掌聲和感動,在舞臺的邊緣,擺滿了眾人贈送的各種野花和果品——黃青柳會提前幾天放出下山表演的消息,他喜歡在春天進行表演——跟我介紹黃青柳的人在說起表演場面時聲音都是哽咽的。我也能理解,在這片茂盛但孤寂之地,人們的樂趣太少了,一場難得的表演總會拔高人們興奮的神經(jīng),感到幸福,畢竟在往常的日子,苦澀的生活瓢潑大雨似的澆潑著每一個人,只有黃青柳在春天夜晚這場短暫的一個時辰的表演、可以將人們生活的灰塵清洗一遍。所以,每個人都愛黃青柳,就像愛一個亙古潔白的月亮。他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個魔術(shù)師了,他是這兒每個人精神上的一盞明燈。人們唯一的愿望就是黃青柳可以多在山下待一會兒,但是不能,每次下山表演完,這位可敬的魔術(shù)師不做片刻停留,立即又回到山中。人們無數(shù)次尋訪過黃青柳,都想親自拜訪這位神秘莫測的高人,不說與他結(jié)下深厚情誼,就是跟他多說兩句話也值得,可不知道為何,黃青柳的莊園至今無人能夠接近,有的人走到莊園附近五十米的地方,突然不想走了,有的人則是壓根兒邁不動腳,還有的突然坐在莊園門口喝酒,大醉一場之后瘋子似的哈哈笑著下山,不管什么原因,至今沒有一個人成功邁進那座園子,就是走到大門跟前抬手敲門的都沒有。后來漸漸無人再去拜訪。黃青柳每兩年或者三年才會下山表演,他也不去別的地區(qū),這也就是為何我跟克里布從來不知道我們周圍有什么大魔術(shù)師的緣故。要不是這次四處打聽,我都不知道有黃青柳這個有趣而神秘的人存在。

我光是聽到別人介紹,就已經(jīng)很期待見到黃青柳了。

眼下要做的就是不耽誤時間,天黑之前一定要走完一半的路程,這樣才能在明天上午靠近莊園。介紹我到這兒的人給了我一張地圖,按照上面的標注,到目前為止路線沒有偏離。只是山中空氣越往高處越冷,我都忍不住給自己加了一件薄毛衣。

我長出了一條腿,謝天謝地,我就知道在我身上還會發(fā)生更奇特的事。可是我要用這條腿干什么呢?它只是扁平的紙片,只不過以線條組成了一根大腿的輪廓,使它的“扁平”看著像是飽滿,對于這張小巧的二維碼來說,它的比例恰到好處,就像人的上半個身子必須搭配兩根完美的長腿,現(xiàn)在,突然從“我”這個正方形的“身體”下面冒出來的這根長柱子也是完美的,我?guī)缀醯谝桓杏X就沒有懷疑它是別的東西,它就是我的腿,率先要給我這殘缺而糟糕的身體或者生活以彌補似的,它來到我的身軀上。我的幸運在于,能感知并仿佛可以親眼所見自己作為紙片人的外在樣子了,而之前,我所見的“外面”的東西除了線條和聲音,不會有更多感受?,F(xiàn)在我有了感受,就像一只光腳板踩在泥土上,觸及到了土壤的潮濕。我只要稍微抖一抖,這條長柱子就會受我所控地抖一抖,我往左邊邁一步,它就往左邊伸出一點點,往右,它就往右,屈膝,它就彎曲。

“謝天謝地?!蔽乙@么說,才能表示這件倒霉的事兒降臨之后,給我半分“恩賜”時我的心慌意亂。我居然要感謝老天爺?不然呢?一個人不知為何被困為何所困時,就總是埋怨老天,那么現(xiàn)在,我也只能感激它。就是這樣,把我扔進了泥潭,憑空長出一條腿相當于丟一根牙簽給我,對于解救我的性命毫無意義,可我也仍然在泥潭中痛哭流涕地感激上天終于好像要照顧我這個可憐人了。

“謝天謝地?!蔽覒撝苯诱f出來而不是張一張嘴。最好高聲喊叫,像匍匐在墳地上哭拜我的先人那樣,最好謙卑地期待能有更多好運:這條腿能化為真正的腿,我能做回原來的樣子。

我就大喊了幾聲,并且跪倒在地上,我抓著泥沙“嘩嘩”地朝眼前的一小片地方撒,我仿佛是在某個寂靜的野地里跪著,仿佛在我身前有褐色的土地——不,不是仿佛,我就是在野地里跪著,這條獨一無二的腿的膝蓋被小石子兒硌著了。如果說我被困在了這個荒唐的紙片中出不去,在四處求助,將希望寄托給別人,不如說,我其實并沒有完全依靠他們,我之所以保持冷靜始終沒有被這個窘境打垮,在于我內(nèi)心深處一直有一股力量,那便是,我知道我是可以依靠自己出去的。我只是在突然遭遇不幸時,需要有人與我說說話,讓我分散一下心理負擔。哪怕我跟歐森說話的時候帶著不少泄氣的情緒,我也并不真正氣餒。如果我準備好了,我就有辦法出去,只要集中精力就可以辦到。在我把歐森派出去找魔術(shù)師那會兒,我就已經(jīng)在著手準備了。我能給自己這種特殊的力量。當然,剛落入紙片里時,我以為這是不可能的,我向警察和醫(yī)生求助那會兒都還沒有這么好的信心,我還很頹喪地堅信自己只是一個平庸的人,像我這樣的人身上永遠不可能發(fā)生什么神跡,我只會遭受磨難和不幸,跑過多少江湖就吃過多少苦,淋過多少天上的雨水就落過多少人間的眼淚,我會這么想,并且不做任何無謂的掙扎,乖乖地待在紙片中盼望歐森把魔術(shù)師請來救我。在那短暫地放棄自我的期間,我陷入回憶,想起曾在某個黑暗的小房間我躲起來傷心地抹著眼淚,那個時候,我還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遠離家鄉(xiāng)漂泊在遙遠的地方,我在那兒干苦力,那兒的男人身強力壯卻從不熱愛自己的工作,他們每一天都渾渾噩噩、了無生趣的模樣,這種狀態(tài)把我也帶壞了,像個老煙鬼似的,我跟他們待在一起混日子,嘴里一支一支的香煙,如果疊起來都可以觸及蒼天,把天空燎一個破洞。我記得那其中一個中年人性取向偏離了軌道,他跟我說話總是捏著嗓子,像個有點老的肥女人一樣,偶爾還會對我扭扭屁股或者故意將他的屁股撞到我腰上。一種羞恥感把我從那個地方再一次逼走,當我在小黑屋里傷心夠了之后,第二天便卷鋪蓋走了。等我從這個回憶中醒來,我便更加想要脫離眼下的困境,逃離一個又一個的困境本身就是我一直以來的宿命和勇氣,這小小的空間令人憋悶,那無形中的力量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產(chǎn)生了,我的一條腿也是在這個回憶之后冒出來。像個殘疾人一樣,我掛著這條腿,清醒地感受到了荒野中的涼風,我還把這根天賜的長腿抬起來,放在一塊高處的石頭上,就像蹺二郎腿那樣。我只享受到一會兒涼風,就又回到了紙片中。幾乎不真實,像在做夢,但確實,我知道我就是去過了野外,只是我的精力不濟,使我無法長久留在外面。

即使無法長久留在外面,我也獲得了一些自由,操縱這條腿的自由。這對于我來講很有意義。就是現(xiàn)在,我試圖從衣柜上單腳跳下去,不僅為了做出一番真實的行走,還想打掃一下家庭衛(wèi)生。我是個潔癖癥患者,并且,也許好運正在降臨,除了物體還是線條構(gòu)成的圖形外,我居然可以聞到味道了,一些從前不被我所忍受的霉味兒。如果我成功落到地上,我就朝著桌子的輪廓去,桌子上擺著一只歐式餐盤,盤子里裝著一個拳頭那么大的“圓圈”,那是我昨天傍晚吃剩的土豆,剝皮之后放在盤子里,天氣剛剛?cè)胂模锌赡芤呀?jīng)長毛了,我要收拾一下,屋里好幾個垃圾桶還沒有清理。

我往下伸腿,這條獨一無二的給了我希望的長腿,我努力往下降落,想要夠到地板,卻無法實現(xiàn)愿望。我只能不停地左右搖晃,試圖把自己從衣柜的把手上甩脫。很后悔當時沒有讓歐森把我取下來擺在床上。

我左右搖晃,卡片撞到衣柜門板時,我覺得自己的腦門兒都開始鼓包了。天旋地轉(zhuǎn)。

……

(全文詳見《江南》2023年第二期)

阿微木依蘿,彝族,1982年生。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人。初中肄業(yè)。自由撰稿人。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見《鐘山》《天涯》《作家》等刊。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羊角口哨》《我的父親王不死》《書中人》等五部,散文集《檐上的月亮》《月光落在過道上》《理想主義者》三部。曾獲第十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