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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3年第3期|山眼:塞納河中的白鯨
來源:《長江文藝》2023年第3期 | 山眼  2023年03月27日08:08

月光落在窄巷的石板地上,切成了一片一片。對面樓中一兩戶長窗透出燈光,橫格外窗半開半掩,鐵窗欄的卷花沉默著 ……有腳步聲拐過街角——那兒有兩棵樹,一陣風吹去,細樹干搖晃起來,樹葉上的月光碎掉了,又拼合了。樹旁一桿路燈,跛腳灰鴿子在燈下一跳而過。一只消防栓靜靜地站立著,下水道的蓋子發(fā)著亮。

電視聲響著,但沒人看它。奧莉維亞在洗手間里。敏華從窗口回到床邊,咳嗽起來。她摘下口罩,喝了水,重新戴好。一會兒奧莉維亞出來了,她也戴著口罩,躺倒在自己的床上,發(fā)了一會兒呆,繼續(xù)刷手機。

“奧莉,”敏華說,“奧莉,該睡了,這么晚了。”

奧莉維亞翻了個身,側身看手機。

“奧莉?!?/p>

“喔?!?/p>

“奧莉,該睡了,十點半了。”

“喔?!?她翻了身,不怎么舒服,于是又平躺,把手機高高舉在面前,笑出聲來,手指總不停下。

敏華看看時間。她摘下口罩,把體溫計放進嘴里。三十七點六度,仍然低燒。她倒出兩粒藥片在手里,水杯里沒水了,起身去取大桌上的水壺——她們帶了一只保溫杯,這是她們出門旅行的習慣。夏天也是這樣。

“戴上口罩啊?!眾W莉叫道。

敏華趕緊戴上口罩,有點歉意,更有些惱怒。

“沒用的?!彼运幍臅r候說。

“那你也不該那樣。”

“哪樣?”

“我可不想得新冠?!?/p>

說不定是你傳染我的。這話在敏華肚里滾了一滾,最后變成:“別擔心,我快好了。”

“你還陽性呢?!?/p>

“那是昨天?!?/p>

“今天呢?”

“還沒測?!?/p>

“所以,你哪里是好了?!眾W莉扔下手機,又去洗手間。洗臉刷牙?;貋碛帽粏蚊勺∧?,很快就睡了。

三天前,她們經(jīng)過了溫哥華機場五小時的等待、各種混亂、飛行途中的神經(jīng)緊張……到達酒店的下午,已是精疲力盡。奧莉忙著滑手機,伸出一只腳推行李箱朝前走。房間過分窄小,右手邊是衛(wèi)生間,過去一扇門,一只長條桌,兩張單人床,地毯上有一大片污跡。奧莉馬上說:“我不喜歡這兒,這么臟?!边^會她又說,“房間好小,一股怪味兒?!泵羧A心里也同意??墒撬f:“兩個人,要住多大?”她們倆的對話,很久以來就是這樣,她用中文,奧莉用英文。

奧莉去衛(wèi)生間巡視了一番,敏華也看看。奧莉出來后,坐在單人床上,四處打量,嘴巴一直撇著。敏華說:“這兒不是北美,都是這種?!?/p>

奧莉銳利地看她一眼,沒說話。敏華知道她要說什么。奧莉嚷嚷太熱了。她們打開空調(diào),試了試電視。此時服務臺打來電話,問房間里缺什么嗎,還需要什么嗎。敏華愉快地說,不缺什么,挺好的,謝謝。

一扭頭,奧莉在玩手機游戲,問:“WiFi怎么上?” 她們在床頭柜的一張包塑紙上找到了WiFi密碼,奧莉說信號不好。

“哎呀,少用點TikTok吧?!泵羧A說。

“一天只有一個小時?!眾W莉說。

“那還少嗎,你整天都抱著手機,對吧。”

“我在聽音樂,聽音樂?!彼f著放開音量,又是霉霉。

“她好聽在哪兒?”敏華真心問。

“不知道。”

“你那么喜歡她?”

“我不知道?!眾W莉聳聳肩。

那天,敏華看出奧莉還是開心的(她的眉毛隨著音樂微微抖動),畢竟這是巴黎??!

第二天她們?nèi)チ藙P旋門、埃菲爾鐵塔、協(xié)和廣場。一路上馬不停蹄地坐地鐵,轉公交車,手中的地圖展開又合上,不漏掉任何指示牌;奧莉豎起耳朵聽報站,敏華緊緊盯著她(她們還是坐過了一站)。天太熱了,她們渴望看到陰涼地兒。嗓子又干又渴,卻要少喝水——巴黎的公共廁所很少。在凱旋門那兒,幾個吉普賽人跟在她們身后。她們躲著,護著包,抓緊機會拍照,匆匆看了香榭麗舍大道——似乎也沒什么特別的。景點到處都是人,沒法照相。必須等人過去,要不就得把手機角度抬高,照出來只有一個大頭。中午時分,敏華叫奧莉找個餐館。可她不去。敏華說:“你不是可以用法語對話嗎?!眾W莉在溫哥華的一間法語中學上學,可她不答應。再勸,說法語還不夠好。敏華催她說:“別怕呀,學了這幾年,正好用一下?!彼齻冊诎7茽栬F塔后面的小巷內(nèi)來回走了幾趟,最后在一家小店外排隊,吃了通心粉。奧莉總算去點餐,她說了一半法語就害羞了,改用英語,那些人還算禮貌。來之前她們聽說法國人都不愛搭理說英文的。

回到酒店,敏華覺得喉嚨疼,多半是水喝少了,或者累著了。空調(diào)打開,房間立刻變得涼爽,但那嗡嗡聲特別大。她們喝夠了水,倒在床上先睡了一覺。

第三天早起,敏華的喉嚨越發(fā)痛了,喝了很多水,感覺好些。從酒店餐廳吃過早餐回來,敏華戴上卷邊帽(帽子內(nèi)側脫了線,她把線頭塞進去),對鏡照照,突然咳了幾聲。奧莉看她,那眼神明擺著,看不上媽媽這裝扮。敏華在鏡中對奧莉笑。這頂帽子她戴了好幾年,一直不舍得換,雖說剛染過發(fā),還是戴著帽子更好看些——人到中年,防曬很重要。

烈日下,她們在羅浮宮外排隊。奧莉穿著無袖衫,短裙,兩條曬得黑油油的細長腿。敏華穿著長袖連衣裙,她的心里也興奮著。她不怎么喜歡那座玻璃金字塔,問奧莉:“你覺得那個好看嗎?”奧莉戴著耳機,眉頭輕挑,癟癟嘴,意思是無所謂。“這個是貝聿銘做的。”敏華又問,“你覺得怎么樣?”她到底沒說自己的感覺。這可是羅浮宮。

來來往往、川流不息,滿是走動的、說話的、拍照的人。她們奔去看了鎮(zhèn)館三寶,每一座周圍都水泄不通。原來蒙娜麗莎那么小,還不讓靠近。她們拼命擠到圍欄邊上拍了照,有其他人在照片里也沒法管了。敏華找不怎么有名的雕塑拍照,招呼奧莉合影,奧莉擺手,意思是人太多了。敏華有點急,好不容易來一次,不留影怎么行?但奧莉就是不配合。展品很多,大多數(shù)也就隨便看看。奧莉沒有特喜歡的,似乎除了聽霉霉,別的一切都無所謂。

她們把所有展廳都走了一遍,四圍嗡嗡的人群中,敏華覺得身體虛漂。從羅浮宮出來,四下里如蒸籠一般,背上像冒了煙似的。敏華說實在太累了。她們坐地鐵回酒店,敏華在地鐵上開始咳嗽。她怕別人看她,從包里搜出口罩戴上,這樣一來,更顯眼了——巴黎幾乎沒人戴口罩了。

回到酒店,敏華躺下來,感覺放松了,卻睡不著??照{(diào)太涼,她讓奧莉關掉空調(diào)。奧莉說:“為什么?”敏華說:“我覺得冷。”奧莉說:“我不覺得冷?!庇谑怯纸┳×恕C羧A只得不堅持。再一會兒,她開始咳嗽,喝了許多水,仍然喉嚨痛。今天中暑了嗎?她想。

奧莉躺在床上聽了一會兒音樂,忽然坐起來說:“你不會得了新冠吧。”敏華說:“不可能。出門都測過的,這才幾天。”奧莉說:“飛機上傳染的。”敏華說:“那么巧?不會吧?!边@么說著,她也擔心起來,拿出體溫計一測,三十七度八,果然發(fā)燒了。

疫情兩三年了,這是頭一次出國旅游。剛來就病了,旅游太累……奧莉遞過來一只新冠自測盒,敏華訝異,真沒想到孩子會帶這個來(敏華認為已躲過了新冠,只帶了些普通感冒藥)。鼻腔黏液在試紙盒中漫延,結果是陽性。敏華簡直不能相信。三天前才測過,好好的。這可怎么辦?敏華一下子灰暗、燥亂起來。怎么這么倒霉!

奧莉趕緊也測,是陰性。她馬上命令媽媽戴上口罩,她不想被傳染。奧莉很生氣——她很可能被媽媽傳染——她還能去哪里?敏華賠笑說:“寶貝兒,對不起,我也沒辦法,不知道怎么搞的?!瘪R上,奧莉戴上口罩,離她遠遠的。

敏華蒙蒙地吃了感冒藥。奧莉問:“明天怎么辦?”敏華按捺住煩躁,說:“明天早起再看吧?!眾W莉說:“你不能出去了!你要隔離的?!币粫好羧A說:“法國這邊是什么政策?好像都放開了吧?說不定我明天就好了呢。”奧莉嗤之以鼻,“你要隔離的?!彼训椒▏男鹿诟綦x政策,一句一句翻譯給她:“發(fā)現(xiàn)癥狀、測試陽性后要隔離七天。”敏華咬牙說:“測試盒不一定準。”奧莉說可以去指定藥店測抗體,測核酸時間更長,但不清楚去哪兒測。

晚飯還沒吃。敏華強打精神,用咖啡機燒了熱水——她帶了幾包方便面,這會兒只想吃這個。心中仍是震驚,腦袋里一團糊涂。明天怎么辦?以后呢,七天,那時候她們該在回去的飛機上了。這是有多倒霉?會很快好起來嗎?要不要改簽機票,向溫哥華的公司多請幾天假?她一時想不好。

敏華請奧莉去和酒店說說。奧莉回來說,酒店要求敏華在這幾天內(nèi),不要出房門了。奧莉是自由的,按照以前的說法,奧莉是密接,但現(xiàn)在她可以隨意走動。敏華本來指望酒店可以送飯來,但顯然他們不管。

奧莉一直黑著臉。給奧莉再訂個房間,值不值得?奧莉在溫哥華時已經(jīng)感染過了。敏華想,不用花那個錢,而且多半也沒空房間了。睡前敏華再測,體溫低了零點二度,感冒藥的作用,還是退燒了?也許明天就正常了,還是會惡化?敏華心中打鼓。好好的旅程計劃,全泡湯了,母女倆哪兒也去不了。在這寶貴的巴黎,她們只能呆在狹小的酒店房間,一直到回去?巴黎人顯然不怎么在乎。但女兒成了監(jiān)視者,敏華只能乖乖地服從。

她的每一次咳嗽都帶著歉意??煨┖冒桑羧A望著對面樓上鐵窗欄的卷花,無聲祈求。

奧莉的鞋子里進了小石頭,她蹲下來,急著往外掏石頭,一面盯著前面的爸爸。李敬走了幾步才發(fā)現(xiàn),回頭停下來,等著奧莉。奧莉開始長個兒了,剪著齊劉海兒短發(fā),臉頰圓潤,笑意盈盈。

他們拉著手走進溫哥華水族館。敏華在后面跟著,背著一大包吃的和水。父女倆走走停停,看養(yǎng)育員喂食鯊魚,看魟魚扇著兩面大翅膀詭異而行,看一鼓一鼓的金黃色水母。奧莉目不轉睛地看著水母,敏華叫“奧莉”,她回頭來看母親,配合著露齒而笑,敏華馬上按了三張照片。

他們來到外面,在臺階上坐下來,吃在家里包好的三文治。初春,還透著些寒意,除了松柏樹外,有的樹還沒長葉子,有的樹身泛起萌萌的嫩綠。各處散坐著一家一家的白人、中東人、華人、印度人,孩子興高采烈,大人推著嬰兒車,背著大小的包。奧莉吃完三文治,就著水壺喝了水,在臺階上蹦上蹦下,完了又撿樹下的石子兒。敏華想,奧莉的夾克又短了,還有鞋子,要換一雙了,天天穿這么一雙,側面已經(jīng)開線。

他們等到十一點,先看海豚表演。上個月下雨,沒看上海豚表演,奧莉悶悶不樂。如今三只海豚精神抖擻,跳得整齊劃一,動作優(yōu)美。敏華拍到了最精彩的時刻,也給孩子和老公抓拍了幾張。他們又去白鯨館,來得早,占了水池前最靠前的好位置。大人、孩子們零零落落地進來了。奧莉吃了餅干喝了果汁,敏華帶她去上廁所?;貋砗髪W莉坐在地上,不耐煩地扯著媽媽戴在她頭頂?shù)恼陉柮?,不停地問:“還要等多久?”陽光強烈起來,是個好天。

哨聲響起,金發(fā)馴養(yǎng)員入場了。她穿著遮蓋全身的黑游泳衣,嘴里噙著哨子,歡快地向大家介紹白鯨。這是一只從西哈德遜灣解救回來的受傷的母鯨,名字叫“奧努拉”。白鯨出現(xiàn)了,緩緩地游。她有一副突出的寬大的圓腦門兒,黑漆漆的小眼睛,看起來總是在笑。她抬頭出水面,人們開心極了。水波從她寬大的額頭、身體兩側灑落下來,她的油光的白皮膚快樂地閃亮,短小的側鰭自在地拍打。

一時白鯨沒入水中,人群稍稍安靜了。不過一小會兒,她突然探出水面,快速來到池邊,將水花撲灑向前排的觀眾。奧莉驚叫、跳起來,興奮地跑來跑去——她的鞋子濕了。人們非常滿意白鯨的幽默,輕松歡快的叫聲、笑聲不絕。奧努拉跳出了水面,她的身體不算長,比大多數(shù)鯨魚短很多,白色的尾鰭健壯、漂亮。馴養(yǎng)員不斷鼓勵她,扔給她一把一把的魚,還探身下去,和露出水面、搭在池邊的白鯨親嘴。

一會兒馴養(yǎng)員又介紹奧努拉的女兒,是她來到水族館后生的小白鯨,她叫“齊拉”。她的體型稍小,更活潑些,跳得更高。馴養(yǎng)員請大家仔細聽她發(fā)出的顫音、嘎嘎叫、尖銳的啪啪聲。

表演完了,奧莉跑到水池下面,看那兩只白鯨。藍色的水波中,她們很平靜地游動,應該吃飽了吧。奧莉趴在玻璃壁上,鼻子嘴都貼在上面,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們。年幼的齊拉游近了,奧莉興奮地沖她笑個沒完,“噢噢”叫。白鯨尾巴一甩,游遠了。

在禮品店里,奧莉纏著爸爸,要買一只白鯨絨毛玩具。她抱著它,左看右看,立刻給它起了名字,叫齊拉,是那只小白鯨的名字。敏華叫她小心點,別把它弄臟了。后來那件玩具和其他玩具一樣,不知丟到哪里了——奧莉把它徹底忘了。

開車回家的路上,敏華和李敬說,下午還約了幾個看房的,趁你還在。李敬開著車,敏華說什么,他也不答應,也不反對。敏華只能跟他講,現(xiàn)在房價漲成這樣,再不買就再也買不起了。她后悔剛來的那一兩年,怎么沒有想著買房,那時買的話,只有五十多萬,現(xiàn)在也得一百多萬了。她越說越著急,不忘記回頭看奧莉,她睡著了,腦袋歪在一邊,手底下還壓著白鯨玩具。

李敬說:“不是看了嘛,沒有合適的。”“那也得買啊。”敏華說,“咬著牙也得買?!彼€叫他把南京的公寓賣掉,在這里可以買個很好的獨立屋?!百u了,”李敬冷笑,“我住哪兒?”“你搬來呀,獨立屋不比公寓住得舒服嘛。”“開玩笑。”李敬說。

車子熄火,停在地下停車場上,奧莉立刻醒了。她揉著眼睛,抱著白鯨齊拉,一言不發(fā)跟他們下了車。敏華把奧莉托付給鄰居蔣老師,他們在麥當勞買了漢堡,一邊吃,一邊趕去看房。

那個周末他們看了二十所房子,眼見著搶房越來越火熱。敏華日夜不安,覺得在溫哥華獲得一份體面生活的希望越來越小(他們還住著聯(lián)排屋)。李敬三心二意,飛來飛去花了不少錢,說是在國內(nèi)發(fā)展事業(yè),也沒掙到什么。敏華后來才明白,他是舍不得夜市烤串還有狐朋狗友。

他們試著投了一家,被對方的地產(chǎn)經(jīng)紀告知,有人出價高很多。于是敏華臨時找了一家地產(chǎn)經(jīng)紀。李敬向國內(nèi)請了一周假,在這一周之內(nèi),他們把大溫哥華地區(qū)本那比、列治文幾個區(qū)的所有在賣的房屋都看了。投了幾家,都沒有中,據(jù)說每戶都有二十幾家在搶。地產(chǎn)經(jīng)紀建議,如果有中意的,出價比要價高十萬?!艾F(xiàn)在利率低,”她說,“十萬塊,每月就多還一百多?!?/p>

李敬對敏華說:“你可想好了。”敏華被他說得心里亂,但又不知怎么反駁。深夜他們還在比較三家的房子的優(yōu)缺點。李敬說話聲音大,敏華怕他吵醒孩子。她推開奧莉的房門看看,她睡得很香。回到客廳他們繼續(xù)說,繼續(xù)算:沒有一家是理想的,然而不買的話,就更不理想了,這樣漲下去,將來完全買不起。李敬提醒,聯(lián)系銀行做貸款的,看看承受力的上限是多少。敏華暗示,南京的房子賣了的話,這邊能輕松不少,就差直接提醒李敬,你父母還有一套呢。

后來她想,李敬是故意裝傻 。

早起敏華越發(fā)覺得疲憊,體溫仍然偏高,一陣陣地咳嗽,一點兒食欲也沒有。奧莉磨著媽媽讓她出去,說:“哪兒也去不了。無聊死了!”

敏華知道奧莉嫌棄她,反而去惹她。她叫奧莉遞水來,奧莉遠遠遞過保溫瓶,好像媽媽是大寫的病毒。敏華討好地笑:“謝謝。”她又叫奧莉念一段她在讀的書,看的是哪本書?奧莉說了書名,敏華從沒聽說過。她打算睡覺,頭倒在枕頭上,心中滿是雜亂。如果病情不好轉,會不會到去醫(yī)院的地步?巴黎的醫(yī)院在哪兒,怎么看病,她一點兒不知道。奧莉可怎么辦?扭頭看看,奧莉只是看書,聽音樂。敏華睡了一小覺,醒來后請奧莉教自己法語。她只知道Bonjour,別的呢?比如說“天氣真好,巴黎很漂亮”怎么說?奧莉眼睛不離書,隨口說出一句。她沒聽明白,再問,奧莉再不理她。

這孩子一點耐心也沒有。敏華嘆氣。

“你準備怎么辦?”奧莉問她。

“什么怎么辦?……我很快就好了。你別擔心。”

“我不擔心?”奧莉說,“隔離七天,我們回程的飛機怎么辦?”

“回去加拿大沒問題,不需要隔離的?!?/p>

奧莉忿忿地瞪著她。

“好了好了,都怨我,好吧?!眾W莉主動跟她說話,敏華本來還挺高興的,誰知她這么難纏。

“當然怨你,我們困在這個鬼地方,哪兒也去不了,你又不讓我出去?!?/p>

敏華的耐心沒了?!澳窃趺崔k,你告訴我怎么辦?我愿意生病嗎,是我故意的嗎?”

奧莉稍稍收了氣焰。她翻白眼兒,說:“我也困在這兒,不公平?!?/p>

“那怎么辦?”

“我要出去?!?/p>

這孩子,真不省心。敏華著急,話說得有點結巴:“你才十三歲,你去哪兒,你知道什么,人生地不熟的?!阒腊屠韬軄y嗎,一個人出去怎么行?”

“我要憋死了。為什么我不能出去?”

敏華低下頭,“……好好,你只管自己,我生病了,你有沒有主動問過一句,媽媽還好嗎,有主動給媽媽一杯水嗎……只知道自己,自己,自私透頂!”

奧莉目瞪口呆,她打量床上的敏華,似乎重新估量了她的戰(zhàn)斗力。然后冷笑一聲,沒說話。

敏華一直告訴自己,不能對孩子說負面的話。今天她憋不住了,這孩子的反應也怪,居然沒有發(fā)作。她強壓怒氣,趕緊又哄她:“我今天好點兒了,等我再好點兒,咱們還能玩玩,希望早點好?!?/p>

“你要隔離七天!”奧莉嚴厲地說。

“沒關系,你看外面,那么多人都不戴口罩?!?/p>

“沒要求戴口罩啊。但是陽性的人要隔離七天?!?/p>

敏華眨眨眼:“也許明天就陰性了?!?/p>

“從癥狀開始七天?!眾W莉加重語氣說。

“不跟你說了?!边@孩子就是認死理兒。

“不講規(guī)矩,就是這樣?!眾W莉嘟囔著。

敏華又忍不住了:“你對我就是這樣嗎,你媽媽生病,你就這樣對我?你太沒良心了?!?/p>

奧莉又翻了個白眼,以示她的不滿。

敏華咳嗽得胸口痛,眼中迸出了淚花。等到終于停歇下來了,她從身后揪出枕頭,一把扔向奧莉。枕頭低低滾過去,掉在長桌底下?!笆裁礀|西!”她哭了。

奧莉吃驚地后退幾步?!澳愦蛭??!彼f。

“沒有?!?/p>

“你扔枕頭在我身上!”奧莉氣憤地說起了中文。

“你太氣人了!”敏華喊道。

奧莉一把拉下自己的耳機,說:“你打我,我看你才是自私呢。不讓我開空調(diào),這么熱!”

敏華又一頓咳嗽,地動山搖。她故意咳得起勁兒,也算是對女兒的控訴。

奧莉終于打算休戰(zhàn),回身坐在自己的床上。沒幾分鐘,她又起身:“悶死了,我要出去?!?/p>

敏華把眼淚擦干凈,扭身面向窗戶,不看她?!拔乙鋈?,就出去一會兒,不走遠,就在附近走走。兩條街。媽媽,”奧莉的口氣軟下來,“讓我去吧。馬上回來?!?/p>

敏華只得答應了,正好讓她買晚餐去。她給了奧莉五十歐元,叫她買點水果、三文治。叮囑她一定不要走遠,要記得街名,左轉還是右轉,能找回來;看好交通燈;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奧莉收了錢,去上廁所,剛要出門又找耳機,戴好了,換了鞋,高高興興出去了。

總算清靜了。敏華躺倒在床上。喉嚨痛,頭腦沉重,身上到處疼。她才感到自己餓了。

敏華想再睡一會,卻睡不著。這房子隔音效果差,外面街道上汽車開過的轟鳴,街角咖啡店的音樂聲,隔壁房間里的人聲都聽得一清二楚。她輾轉反側,口里的熱氣撲在枕頭上,反射回來烤著她的臉。什么時候才能好?她越來越沮喪……胸口有點悶,呼吸還可以……千萬別惡化啊。她打開手機搜索新冠的癥狀、如何休養(yǎng)。都說要多喝些水……去廁所的時候,她埋著頭,看也不看房中的大鏡子。

過了好久,奧莉回來了。她遞給敏華三文治,還買了法棍面包,一些酸奶、橘子和草莓。敏華讓她留著零錢,再一次感覺女兒長大了。問她去了哪兒,奧莉吃著三文治,說轉過去的大路邊上有個雜貨店,再過去的小街里有家書店。“很多書?!彼f,“媽媽,我想買幾本法語書。我明天還去那兒?!?/p>

敏華吃了三文治,又吃了藥。窗外暮色低沉,一盞盞路燈亮起來。她打開電視:新聞、談話節(jié)目、廣告、電視劇……她完全聽不懂,誰說法語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語言來著?除了不懂,和加拿大的電視臺沒什么不同。不過是交通事故、政治人物、罷工的、中了彩票的……電視里的法國人可不是那么好看,有些挺土挺丑的。奧莉嫌電視聲音太大,敏華把音量關小,勸她說:“你聽聽新聞吧。能聽懂嗎?”奧莉聳聳肩,忽然不動了,直盯著電視,說:“白鯨?!?/p>

原來新聞里出現(xiàn)了一只白色的大魚,浮現(xiàn)在河水中。是那種腦袋渾圓的白鯨。有些人指著它,在河邊觀看,還有人穿著特別的制服。“怎么了?”敏華問奧莉。過了一會兒,奧莉終于給她解釋,在塞納河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白鯨,它生病了。這條新聞很快結束了,接下來講的是巴黎的警察。奧莉去上網(wǎng)搜索,耐心念給敏華:“白鯨生活在北極地區(qū),很少游到這么南的地方。這頭白鯨離開自然棲息地,向南偏離如此之遠,讓專家們感到困惑不解?!?現(xiàn)在的挑戰(zhàn)是如何喂養(yǎng)它,幫助它游回海洋?!?/p>

“噢,挺可憐的?!泵羧A說。

她想起來,奧莉小時候很喜歡白鯨。她有一只絨毛玩具,跟它形影不離,抱著它睡覺,親著它蹭著它。她還想起,奧莉畫過白鯨,它的大腦袋像一座渾圓的小島,上面長著樹、花、草和兒童游樂場。

奧莉端來可頌、火腿、牛奶、吐司、橙汁,還有一些草莓。敏華吃過早餐,量了體溫,一點也不燒了,檢測仍是陽性。她讓奧莉再去拿一杯橙汁。奧莉說不能再去,從餐廳端著早餐出來,已經(jīng)跟人家解釋了好久。敏華沒辦法,“要點水,總可以吧,開水?!眾W莉說不是用咖啡機煮水嘛。

奧莉答應不走遠,就去昨天去的雜貨店和書店,還有一家小飾品店——她不能窩在這里,會死掉的。她答應給媽媽帶午餐回來,雜貨店里有賣熟食的,又多要了些錢買書,臨出門前她給敏華看地圖,保證不會走過查爾斯路,那是一條大路。

敏華想再睡一會兒。四周仍是早晨常有的那種嘈雜,她戴上耳塞,身體漸漸松弛下來,剛進入迷糊中,忽然一陣大聲。她睜開眼睛,驚愕地發(fā)現(xiàn)黑人服務員推著小車進屋來。那人看見她,也很震驚。敏華咳了幾聲,結結巴巴地說,不要打擾。這人可真粗魯……難道奧莉忘了把免打擾的牌子掛上?服務員撓撓頭,嘴里說著法語,可能在道歉,一面推小車出去了。敏華開門檢查,果然奧莉忘了掛牌子。她把牌子掛好,從洗手間水龍頭里接水,放進咖啡機里煮上。

回到床上,敏華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躺著看朋友圈。手癢了,把頭幾天的照片找出來,挑挑揀揀,簡單修圖,花了半個小時,湊成九宮格發(fā)出去(那幾天,她們興沖沖地要把巴黎的景點都逛到)。有人秒贊,是孫瑤。最近沒怎么給她點贊,既然她這么大方,敏華也在她的帖子底下點了贊。第二個,第三個贊進來了。敏華轉而想:這趟巴黎之旅,也就發(fā)這么一個帖子了。這么一想,不免又躁亂起來。到底怎么辦?總不能就這么回去了。還是要改簽機票,多待三天,把重要景點都去一遍,才值得上機票錢。一問,改簽要多付幾百塊歐元,兩個人就是小一千了。她又給酒店前臺打電話,問能不能多訂幾天,回話說,沒有空房間了。她可以換一家酒店試試。她上網(wǎng)查,這個價位的酒店大多都滿了,貴一些的還有。她拿不定主意,都快五十了,為什么還是這樣,心里總是慌慌的?怨不得奧莉時常埋怨她,很多事她做不好。

等奧莉回來跟她商量商量吧,孩子大了。她想。

谷歌相冊推送一張奧莉小時候的舊照片。六年前的奧莉那么乖巧,圓圓的臉兒,對著鏡頭開心地笑。敏華油然微笑,同時后悔那時沒有多照些照片,多拍些視頻。都在忙什么?她一張一張看下去,感慨萬分。奧莉回來一定給她看看,她怎么變化這么大?

照片看累了,點贊的也少了,敏華甩開手機。她一直不想仔細看這房間,怕又發(fā)現(xiàn)讓人不舒服的地方。床頭的裝飾畫粗糙,床頭燈也是老式的,毯子污沉沉的,墻壁完全沒有特色——倒不覺得房間有什么氣味了。抽屜里有一本《圣經(jīng)》。也許她該讀讀《圣經(jīng)》——這種亂世,總讓人心里不安定??伤皇窃谛睦锬盍藥拙涠\告詞。隔壁房間里兩個人在說話,說得很快,是西班牙語?她給奧莉打電話。奧莉沒有接,她發(fā)短信:你在哪里?

一會兒奧莉回:在書店。

什么時候回來?

一會兒。

她想起來,問:都是法語書嗎?給我買一本英文書,我可以看的。

好吧。

微信出現(xiàn)一只大紅點,有人要加她。敏華點開,一個陌生的圖像,那人說:我是李敬,你還好吧,敏華。

敏華心中激靈一跳。

李敬。這個名字又出現(xiàn)了。她頭一個反應是不要理他。她起身去廁所,坐在馬桶上發(fā)呆,看著生銹的噴頭、微微發(fā)黃的浴巾、锃亮的水池開關——大約是新?lián)Q的。她洗手時不由自主瞟了鏡中的人,眼袋、法令紋、暗沉……確實老了。自從某個年齡之后,鏡子就多少有了主宰她心情的魔力,通常只在一瞥之間。她坐回到床上,坐了好一會兒,不知在想什么。

奧莉開門的時候,手忙腳亂地將一本書掉在地上。她回身撿起地上的書,將懷里的東西都放在長桌上,桌上散碎的橘子皮被推落滿地。奧莉顧不上這些,只拿著一只草帽跳進廁所里去——她買了一頂新草帽?嘩嘩的洗手聲,敏華想著,她又對鏡琢磨自己了。奧莉逐一研究臉上微小的青春痘,牙齒錯開的縫隙,扁平的額發(fā),像個生物學家觀察培養(yǎng)皿中的細菌那樣。自然也看得見敏華腰上的贅肉。但出于禮貌,她不會說。

好一會兒她出來了。“奧莉,親愛的?!泵羧A問,“今天去哪兒了?”

“書店啊,告訴你了?!?/p>

“待了這么久?”

奧莉閉口不言。敏華警覺地又問:“你去哪兒了?”

奧莉卻說:“我忘了買午餐了。對不起?!泵羧A正要說話,奧莉馬上說:“我這就去,一會兒就回來。你要吃什么?”敏華說:“隨便吃什么,你怎么也沒有吃飯?。俊庇侄趭W莉別亂跑。不久奧莉買了湯和三文治回來。這些東西敏華都吃煩了,她說:“明天咱們?nèi)ゲ宛^訂菜吧。”奧莉歡呼。她回到房間也不戴口罩了,似乎不再擔憂被媽媽傳染了。

敏華看那本書:Paris, the capital of modernity(《巴黎,現(xiàn)代性都市的誕生》),不像本有趣的書,文縐縐的。奧莉的法語書呢?封面奇奇怪怪的。她問:“你一直在看書啊?”奧莉趴在床上,一面翻書一面隨意哼了一聲。一會兒她說:“這家書店的主人去過中國。”敏華點頭?!?/p>

他說他還有中國文物,古畫什么的?!?/p>

“你們說法語嗎?”

“那當然。”

“怎么說起中國了。”

“他看我是亞裔嘛,就問我啊。他還說法國人不喜歡美國人?!?/p>

敏華笑了一下,說:“我們也不是美國人。”奧莉做了個鬼臉。她平時愛說自己是亞裔加拿大人。溫哥華的亞裔人不要太多。在奧莉高中班上,有一小半是黃皮膚黑眼睛的同學。她們興致勃勃地談論著《木蘭》《尚氣》,在敏華看來,這些電影都不倫不類的,特別是卡通片《變紅》,十三歲的小女孩變成一只紅熊貓,過于孩子氣。在這點上,敏華總覺得自己是外來戶。

奧莉舔舔嘴唇,猛然問:“長城是不是很好玩兒,我沒去過呢?!?/p>

敏華說:“疫情這幾年,可不是哪兒也去不了?!逼鋵嵥齻兒芫脹]回國了。她不想見李敬,或者安排奧莉去見他——但奧莉說起長城,敏華心里暖了片刻,笑說:“我以為你對中文沒啥興趣,讓你上中文課,你嫌枯燥?!?/p>

“呃。”說起中文課,奧莉就是這種表情。

“你看桑德拉阿姨家的索菲亞,人家寫很好的中文作文?!?/p>

以前她夸別人家的孩子,奧莉都撇嘴,這次她沒有,反倒呵呵笑了幾聲?!拔蚁肴ラL城玩兒?!?/p>

“別把什么都跟別人說,誰知道都是什么人。”敏華說。

“哪有?就是書店老板,一個老頭。中國有什么不好,你不喜歡中國嗎?”

敏華語塞。李敬,他的好友請求她還沒加。很多年沒有見了……似乎也就是幾年的工夫。她忽然感到小腹憋痛難忍,連放了幾個屁,趕緊沖進廁所。拉完了出來,奧莉趴在床上,嘴里哼著走調(diào)的歌,還在讀書。敏華打開空調(diào),說:“外面很熱吧?!?/p>

“好熱。下次我可以喝杯冰飲嗎?”

“想喝什么就喝吧,不用問我了。”

“哦?!眾W莉快樂地點點頭。

敏華感到心酸,孩子還是很懂事。她說:“你這么大了,不要什么事都問我?!?/p>

奧莉從書里挪過目光。

“我們不是沒有錢。”敏華說。她跟奧莉商量:“咱們可以按時回去,也可以改簽機票,要加錢,還有這家沒房間了,要換一家酒店?!?/p>

“哦耶!”奧莉說,“我討厭這家……換一家更好的。哪一家?”

“比這家貴,應該條件好些,四星級。這家沒有了?!?/p>

奧莉又去看書,再挪過眼神。

“你同意嗎?”敏華問。

“當然?!?/p>

“好吧,”敏華下定決心,“那我再跟公司請幾天假,哎呀,事兒可真多。這次太不順了。很麻煩。還不知道老板怎么說,那個人……算了不管他了。生病這事誰也沒法子,對吧。這種出來玩兒染上新冠,真是的……”她看著奧莉,希望她說點別的。奧莉卻說:“我就知道?!?/p>

“什么?”

奧莉噘嘴不言。

拼命壓住的什么噴發(fā)了?!澳阏f什么,你什么意思?我這不是和你商量嘛,媽媽在跟你商量。你有什么就說出來吧,小小年紀,總是這么陰陽怪氣的。”

奧莉不懂“陰陽怪氣”。她瞪著媽媽。

“我還不是為了你來的,你可以練練法語,對吧。你不是一直想要看巴黎嗎?”

奧莉翻白眼兒。

“我病了,是我愿意嗎?”敏華說得急,又咳起來,“我在家待著好好的?!?/p>

“是你的朋友們來了,你也要來的?!眾W莉說。

“是因為你要來,咱們才來的!”

“是你的朋友來你才來的!”

“奧莉……”她又咳起來,伸手去拿水杯,手有些抖。

奧莉放下書,站起身,冷冷說:“隨你?!彼尺^身去躺在床上,打開手機,看TikTok,各種短視頻的喧嘩聲一波接著一波。

敏華氣得要命,可事情沒說完呢。她說:“奧莉,你不能這么對我?!?/p>

“怎么,我怎么了?”

“我在跟你商量。咱們現(xiàn)在要決定,到底怎么做。”

“隨你便?!?/p>

“好,好,那我決定了,你別給我耍脾氣。”

“當然?!?奧莉狠狠扮了個鬼臉。

敏華氣得想打她,她說:“你再這樣我抽你!”

“我告你虐待小孩?!眾W莉馬上說。

“虐待?誰虐待誰?”敏華氣炸了。奧莉小時候多么可愛,那個時候,七八歲甚至更小的時候,她笑得多甜美。媽媽,她總是說,媽媽,這個,媽媽,那個。她畫的生日卡,敏華都存著,上面寫著:“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你很善良,又很溫暖?!?/p>

她們誰也不說話。一直到陽光不再熾熱,樹影子拉得長長的。有一只鴿子飛到小街里來,咕咕地走來走去。隔壁房間的說話聲也消失了。

“我餓了?!眾W莉說。

“你去買吃的,給你自己買。想吃什么就買什么?!?/p>

“你呢?!?/p>

“我沒什么胃口?!?/p>

奧莉出門去了。敏華又心軟了:孩子有怨氣,也可以理解。還是改簽機票,再呆幾天,帶著她多去看幾個地方吧。這么老遠來一趟,不容易。多花兩三千,雖然心疼,也是沒辦法的事。

她給航空公司打電話,人家下班了。只好明天再辦。機票不定下來,還不敢訂酒店。

睡前再測一次新冠,居然轉陰了。陰霾一掃而光,敏華馬上告訴奧莉,神態(tài)宛如贏得了一場戰(zhàn)爭。太好了,她想明天就出去,可是奧莉提醒她,隔離時間未滿。

敏華惦記著李敬的好友請求,一早卻收到母親的微信——她在溫哥華家中跌倒了,敏華的朋友老姜帶她去看了急診,才回到家。醫(yī)生說是骨裂。母親怎么找了老姜,敏華有點詫異??赡芩X得老姜可靠,又是個男的。母親也認識孫瑤,她倒是挺熱情,天天忙著曬她的娃和招租她的房(她家買了兩套投資房),不停轉發(fā)加拿大大開移民之門的文章,那意思是今后只有漲的……敏華想著以前那些趴體,所有人都在談房子,不是換了大的,就是買投資房,或是買樓花。這么想著,疫情也不是一點好處沒有。

老姜說,一切他都照看著,放心吧。老姜長得丑,還有體味,不過敏華得帶件禮物回去給他了。

“咱們必須回去了。”敏華對奧莉說,“姥姥骨裂,誰來照顧她?”

奧莉狠狠噘著嘴。

“我本來要延期的,昨天我打電話,航空公司下班了?!?/p>

“挺可惜的。我已經(jīng)好了呀,陰性,也不太咳嗽了??梢远嗤鎺滋斓模蹅兒貌蝗菀讈砹?。”

“太不巧了?!薄?/p>

敏華不停地說著,心里埋怨母親任性,她早先來探親,本來住上半年就回去的。因為疫情,一直耽擱下來。平時她跟著幾個老頭兒老太太爬山。敏華提醒她,年紀大了,要小心點,這可不出事了。幸好辦了醫(yī)療保險,希望不用付額外的費用——敏華有點不放心,醫(yī)療賬單通常很貴。而且,天哪——回去又要照顧她。

這趟出門,是想好好玩玩,不去想漲房租的破事,哪想到這么糟心。房東通知說,秋天要賣房,她們必須搬走——這是變相漲房租。如今租一間兩室一廳,要二千五百塊加幣。除非搬到更遠的郊區(qū),那樣通勤時間就更長。敏華上班的物流公司不讓員工在家工作,敏華又不愛開車,總覺得坐公交安全。她實在想換個公司,最好工資也漲上去。這一兩年物價飛漲,超市里的菜價讓人肉疼。

倒不至于餓肚子,可是她怎么給奧莉解釋,她們沒有真正的家?奧莉總是羨慕同學家的大房子,羨慕她們的名牌衣服和鞋子,羨慕她們?nèi)ハ耐?、歐洲、冬天去惠斯勒滑雪。

她的心軟下來:“奧莉,對不起,真的不巧?!?/p>

“你想回去?!眾W莉說。

“沒有啊,我一直說再玩幾天的??墒抢牙焉×恕!毙液靡淮笤缰?,如果改簽了機票,酒店也訂了,更是左右為難,又要浪費一大筆錢。敏華這樣想著,覺得既遺憾,又解脫。“還好,咱們羅浮宮、凱旋門、埃菲爾鐵塔都逛過了?!薄鞍屠枋ツ冈骸!薄鞍屠枋ツ冈哼h遠看了。不是還在修復嘛,那些腳手架,亂糟糟的?!眾W莉又說了幾個地方。還說敏華隔離期未滿,不能坐飛機。敏華當作沒聽見,那她們還能怎么辦呢?也就這樣了吧。

奧莉維亞走出酒店,心里頓時輕松,馬上又有點緊張。天上飄著若隱若現(xiàn)的云,陽光不像昨天那么強烈。仍然很熱——她已經(jīng)出汗了。不遠處的樹蔭下,兩個年輕女子自顧聊天,一面熟練地吸煙,一只手撐著胳膊,另一只手抖煙灰;一個女孩身邊撐著自行車,她穿著短褲,另外一個是印花短裙,吊帶上衣。透過樹蔭的陽光在她們的身上搖搖擺擺。奧莉羨慕她們的自在,這是她們的城市——生活在巴黎,本身就讓人羨慕。還好,她剛買了一頂漂亮的草帽,在巴黎也不遜色。

奧莉站在咖啡店的屋檐下,查手機、看地圖,想了半天,還是去昨天的書店,Librairie de L'Ancien Temps'——舊時光。店面與名字搭配,舊舊的,門邊的木格窗邊擺著三五盆綠植,其他三面墻都是書架,直到屋頂,足有八九層,一架梯子搭在那里。角落里有一扇小門,奧莉知道,里面還有一間,也是密密麻麻滿是書,也是有一座梯子。

店主維克多在埋頭看書??慈グ攵d的腦袋,稀疏的黃發(fā)。他食指一行一行指著書頁,嘴里念念有詞。奧莉站住了,感覺到尷尬。維克多從眼鏡上面看到奧莉,“早啊,小姑娘。”奧莉笑了一下,尷尬飛走了一半。她踱到房間中央的書臺上,把那些書一本一本看過去,每天她進來時都是這樣。維克多進里屋去了,一會兒他出來,問:“好看嗎?”奧莉不明白。“你買回去的小說,喜歡嗎?”他又問。有不少生詞,奧莉看得艱難,但她輕輕說:“還不錯?!崩先苏UQ?,坐進狹小的收銀臺,不知在查什么。

奧莉找到一本《悲慘世界》,在窗下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腳邊是一只金魚缸,里面搖著幾尾魚。書很沉,讀起來也不順暢。維克多走到一面書架墻前,登上梯子整理書籍,拿下來幾本。然后把奧莉身旁的一只電風扇插上電,說:“這本好,1986年版。我以前擺舊書攤,有人把存了很久的書拿來,在都爾奈勒碼頭和馬拉蓋那兒,舊書攤市場,去過嗎?”奧莉搖頭,這些地名她完全不知道。“很多很多寶貝。” 維克多說。

“你說過……你有中國畫?!眾W莉說?!爱斎唬诩依??!本S克多說。他打量四周:“這里東西太多了?!眾W莉有點失望,昨天他詳細描述那幅畫給她,有幾個古代女人,穿著長裙子,頭上戴著花。她以為今天能看到。對奧莉來說,那是非常陌生的東西,但好奇感揮之不去,她和那些畫有什么聯(lián)系……昨天給媽媽說的時候,她也那么漫不經(jīng)心,真不懂她。

一個三十來歲、蓄著淡金色絡腮胡的男人走進門,把身上的大包放在收銀臺邊上,叫維克多“爸爸”。他們一直在交談,奧莉聽到他們說了“牙醫(yī)““運書費”,又說“白鯨”。一會兒男人出門走了。奧莉看他騎上門口的一輛摩托。維克多望著他的背影說:“那只大魚,擱淺在塞納河里,他們?nèi)ゾ人??!眾W莉想到昨天看的新聞,她問:“是白鯨?”維克多點點頭。奧莉想問問怎么救它,維克多的兒子是做什么的?腦中同時閃現(xiàn)一只叫做“齊拉”的白鯨,還有那只陪伴過她的絨毛玩具。

維克多卻說:“你呢,在這兒坐一天?去吧,去逛逛巴黎。有很多比書好看的東西呢。你從加拿大來,對吧?”奧莉點頭。她沒說媽媽不讓她走遠。維克多說:“旁邊有二十七路,三十八路,地鐵,要去哪兒就去哪兒?!眾W莉給他一說,再不好坐在這兒了??墒侨ツ膬耗??媽媽總說巴黎治安不好。

門口響起叮鈴的鈴聲,兩個白發(fā)男人走進來,維克多和他們攀談起來。奧莉還沒想好去哪里。顧客走了,維克多從收銀臺的角落里拿出一張地圖,問:“你要去哪里?埃菲爾鐵塔,先賢祠,蓬皮杜,雨果故居?”又說:“你的法語足夠了?!眾W莉馬上高興起來,她說:“我也不知道……”老頭兒哼哼一笑,說:“你為什么來巴黎?”“我媽媽帶我來的。”奧莉回答。

“你,你這樣的游客太多!”維克多絮絮叨叨,“你知道巴黎人為什么不喜歡游客?都說巴黎好,為什么好?凡爾賽,羅浮宮,蒙娜麗莎,等等等等,有名的地方……人人都想來巴黎。除了別人說的,什么也不知道。”奧莉給他說得委屈了,她想,真要走了。

“我們是有靈魂的?!彼钅钫f道,“不然,這個破落城市有什么好?如今還有什么?”奧莉不知所措。維克多不再逼問她,只說:“我見到太多,別看我眼睛二戰(zhàn)時壞掉了……”他的右眼確實看起來不對頭。奧莉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后退半步,又感到這樣不禮貌。老人喉嚨里笑了一聲,看看外面,搖頭說:“天太熱了,真是災難,塞納河水也淺了,到處干旱。這世道……”奧莉馬上說要去個遠的地方,比如圣心堂(她擔心維克多看不起她)。“在右岸。”老人在地圖上指給她。

天上的云不見了,書店外天地炙熱,身上的汗水如同小蟲順著皮膚爬下。奧莉還沒邁開腳步,剛才鼓起的心氣已泄了大半。去個近點兒的也好吧——她決定去埃菲爾鐵塔。她喜歡那座塔,蠻酷的。她記得和媽媽去的那天,換乘了兩趟公交車。谷歌地圖顯示:步行四分鐘,坐七十路,在格勒內(nèi)爾橋下車,再走一點,坐上三十路,在埃菲爾鐵塔站下車就好了。

在三十路車上,敏華發(fā)來訊息。手機嗡嗡響的時候,奧莉正緊張地盯看車到了哪一站(耳機卸下,霉霉的歌暫時不聽了)。她該怎么回復?媽媽一定叫她立刻回去,別到處亂跑。果然敏華連連發(fā)問,奧莉終于點著汗津津的手指,回復說在路上。去哪里?去買點吃的——這不算撒謊,她還沒吃午飯。

塞納河不太寬,河水綠中帶藍,平靜無波。奧莉在塔下逡巡,又圍著戰(zhàn)神廣場走了一圈——到處都是人,有不少人排隊走上塔去,那里高得嚇人。人們的衣著打扮五花八門;有好些推著嬰兒車的,也有的推著輪椅中的老人;小孩子叫叫嚷嚷,情侶們親密得叫人不好意思去看;有說法語、英語、西班牙語的,還有說中文、韓文的,三五成群。她努力聽法語,也努力聽中文——她可不像媽媽想的那么不愛說中文。她總是不敢進餐館點菜,有點怕回答不清的尷尬。于是在一家雜貨店里買了餅干和冰激凌筒,先吃冰激凌,就著瓶裝水吃了餅干。

烈日煌煌,頭上也出了不少汗,頭發(fā)黏在一起,背上的小蟲連了片,而且忘了帶防曬霜!喝了水,自然想上廁所,但附近哪里找公共廁所?奧莉不想再走了,今天夠了,坐車回家吧,不管怎樣,這是她的獨行,在幾乎完全陌生的巴黎,小小的成就。她的心情輕快起來。從七十路公車下來,她憋著尿,一步并兩步往回走。走著走著,忽然覺得背包很輕。從身后拉過背包,才發(fā)現(xiàn)被劃開了,小錢包被偷了!狗娘養(yǎng)的!她在心中罵臟話,一句又一句,蠻過癮。

錢包里裝著買吃的剩下的三十多塊錢。錢丟了很難受,最心疼的是那只鋼鐵俠鑰匙鏈,好友米莉送的。所幸手機裝在貼身的短褲兜里,還安全著。

她一路想著,決定不告訴媽媽。她要問起來,就說不小心把錢丟了。

打開門,敏華正在和姥姥視頻通話。

“你別自己弄,叫他們幫你,回去我謝他們!……別操心那么多啦, 把你自己照顧好!”敏華那語調(diào),她母親像不聽話的孩子一樣。

空調(diào)開著,好涼快。奧莉鉆進廁所,摘下草帽。汗水將頭發(fā)黏成一片,帽子的壓痕使腦袋看起來很好笑。她沖著鏡子呼氣,狠狠地梳頭發(fā),心疼丟掉的錢和禮物。從廁所出來時,她忽然開始生媽媽的氣。

“我好了?!泵羧A結束了和母親的通話,說,“我真的好了,早不燒了,也不太咳嗽了。”說著莞爾一笑。奧莉哼了一聲。敏華問:“沒給我?guī)э??”奧莉猶豫著說:“嗯……我沒給你買飯……我把錢丟了?!薄霸趺椿厥??在哪兒丟的?”“不知道丟哪兒了?!彼ゎ^不看敏華。

“哎呀,你。那你吃飯了沒?”“沒有。”這孩子,敏華慶幸沒給她太多錢。只能讓她再去買飯。但奧莉說她太累了,不想去。敏華只好打電話給前臺訂餐。

那年李敬回國之前,他們真的買到了房。卻沒有想到,伴隨著這項折磨人的買賣,是多少次摔碗砸盆、推推搡搡、悶聲不語、嚎啕大哭,徹夜無眠……

敏華在最后關頭搶到了一座獨立屋。房子離奧莉將來要去的中學很近,在一個街角,地點不錯。為了在激烈的競爭中勝出,他們同意免除驗屋的程序。然而不久敏華就后悔了——房屋很老,屋形過時,最讓人難受的是,他們后來發(fā)現(xiàn),房屋的后院地下有廢棄的輸油管道(原屋主沒有公布這些信息),因此房屋的實際價值比買價低得多,但如果毀約,他們就面臨著丟掉訂金、罰款和可能的訴訟。

地產(chǎn)經(jīng)紀建議他們請個律師。律師費高得嚇人,敏華不免猶豫。李敬說必須請,嚇嚇對方也好。他們與對方的律師、自己的律師打交道多個回合下來,從一開始的理直氣壯到越發(fā)無可奈何。對方律師貌似和善,實則狡猾,他問他們:這些信息都可以查到的,為什么你們沒有查呢?原屋主并非故意隱瞞信息。暗示購房合同已簽,這是買方毀約。敏華他們請的律師看起來太嫩了。敏華肝腸寸斷,這世界上還有理嗎?她的憤怒沖向四面八方,激起滿世界的回聲,然而回聲返回的時候,已然毫無分量。

年輕律師得意地說,在一封前屋主的電郵中找到蛛絲馬跡,可以作為證據(jù),展開訴訟。然而還是建議他們與原屋主和解。又經(jīng)過了數(shù)次協(xié)調(diào),原屋主同意撤銷買房合同,條件是敏華方償付賣房律師費三萬塊。那時李敬已回到國內(nèi),敏華在溫哥華的下午給他打電話,嘴唇干燥,聲音嘶啞。李敬有時在會議中,不接電話。敏華等到深夜,心焦得詛咒李敬的工作。一個月后,李敬終于請假飛過來,他已準備放棄了。律師說,這是最好的結果。如果真的訴訟,不見得有十足的把握。這場枝節(jié)橫生、勾心斗角的購房終于在三個月之后結束,他們白花了五萬多塊,包括己方的律師費。那時房價從最高峰降下來,他們安慰自己,這結果不算最差。

秋天敏華帶著奧莉去水族館,他們說白鯨演出取消了,兩只白鯨都生病了。奧莉跑到水池底下,隔著玻璃壁看她們。那里有一只白鯨,像是媽媽奧努拉。她看起來和以前沒什么不同,仍是那樣慢慢滑水,微微笑著。奧莉小聲和她說話。敏華聽不清楚她說些什么。鯨魚是那么遙遠的生物,敏華想,她們笑,是因為不得不笑,只要她們活著,永遠是那個樣子。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多人喜歡她們?

敏華后來聽新聞里說,水族館的兩只白鯨在十天內(nèi)接連去世了。先是小白鯨齊拉染病去世,后來她的母親奧努拉也走了。她們死于一樣的疾病,沒有食欲,胃部痙攣,嗜睡。這真讓人傷心,母鯨是在女兒去世后傷心而死吧。據(jù)說白鯨的壽命在十五到四十歲之間,母鯨三十歲,算是中年。她不敢告訴奧莉。也許對奧莉來講沒有什么,只是在水族館見不到那兩只白鯨了。也許將來會有別的白鯨,他們看起來都一樣。

奧莉從同學那里聽說了。她天天抱著絨毛白鯨睡覺,常常和它說話,認真地,聲音小小地說著。她也會親它,說了親,親了又說,還把她的臉埋進白鯨的身體。敏華在一邊看著女兒,奧莉從玩具的縫隙里看媽媽。后來敏華再帶奧莉去水族館,她說不想去。

那之后發(fā)生了什么?第二年五月,李敬提出離婚。敏華飛回南京,李敬不見她,叫他妹妹李晴來勸她(以前她和李晴處得不錯)。敏華花了一年時間才相信,李敬是真的那么想,不是一時興起——他說再也不回加拿大了。他們在加拿大有八萬塊錢的積蓄,本來是預備付房子首付的,損失了五萬,也沒多少了。李敬說給敏華多分一些。敏華相信李敬在國內(nèi)還有錢,只是她找不到證據(jù),他在國內(nèi)的房子是父母的。她沒想到他那么吝嗇、絕情。他雖然不想見她,偶爾會給她微信留言,有一次說很缺錢,家里有人生病。敏華懷疑,只是有個女人。

但她明白沒法和他斗,他知道她的軟弱——在內(nèi)心深處,她總是害怕與人沖突。雖然咽不下那口氣,人的心已走了,到底還有什么是值得的?長痛不如短痛。只是那種被刀子慢慢割肉的感覺,每個夜晚都會很疼。

手續(xù)辦好的那天下午,她回到家里,奧莉正和同學打電腦游戲,歡快地晃著身體,嘴里吱哇亂叫著。晚餐時她掃了一眼桌上的飯菜,說不想吃飯,“媽媽做的飯很難吃?!泵羧A又可憐她,又生氣。她挑戰(zhàn)地看著奧莉,說:“我們離婚了?!眾W莉嘴角下垂,像個倔強的大人那樣,說:“你恨他?!泵羧A冷著臉,說:“沒有他我們會更好?!?/p>

“都怨你?!眾W莉說。敏華想哭,但她說:“沒辦法,你只有我了?!睆哪且院螅羧A悄悄觀察女兒,奧莉似乎并不想念李敬,也很少提起他來。以前每當李敬來溫哥華,她總是黏著他,敏華都有點嫉妒。

從那以后,她們一直在租房。敏華總覺得她們會搬到其他地方去,多倫多,或者卡爾加里。但她們最終哪里都沒去,因為不知道去了別的地方,生活還能有什么不一樣。

敏華一夜沒睡好覺。奧莉走了以后,她趕緊搜索,找到附近一家蛋糕店。打電話過去,服務生用英文說“我們不說英文”,就掛斷了。敏華想了個法子,找到翻譯軟件,把“我想訂一個生日蛋糕,八寸巧克力,今天下午送到” 加上酒店的地址,用翻譯軟件翻成法語,錄下語音,放給電話那頭的人聽。

這太笨拙了,那邊的回話一點兒聽不清楚。只好換了一家。所幸碰到熱情的女店員愿意說英文,很快訂好了蛋糕,下午送到。敏華歇了口氣,看外面,已近中午,云層遮住了陽光,特別悶熱。明天就要回去了。這幾天她一直在十幾平方米的房間里呆著,在床上躺著,在窗口倚著,在廁所馬桶上坐著;仰頭看天花板線的邊緣,看積了薄灰的床頭柜,伸手拉開床頭燈的燈繩,一拉又關了燈……看窗外小路上偶爾走過的人,一直看到那人轉過了街角……她被困在這里。巴黎七日游?她苦笑。

她不想刷手機,眼睛太干了。隨手拿起《巴黎,現(xiàn)代性都市的誕生》,只揀圖片看:有一張是手繪的街頭音樂家在表演,還有一個圖表,是巴黎十九世紀的人口組成:工人、仆役、雇員——真是本枯燥的書。她想起在電影里看到過的巴黎,女人們穿著蓬蓬裙,戴著精致的帽子,還有羽毛在上面……她抬眼看窗外,又轉眼回來。奧莉的一件背心、一包衛(wèi)生巾扔在床上。敏華嘆了口氣,再次打開手機,找到李敬的朋友請求,接受了。

那邊立刻說:敏華你好!

她不說話。

——謝謝你啊。有件事想要麻煩你。可以嗎?

敏華還是沒有回答。

一會兒李敬說:是這樣的,李晴的兒子會去溫哥華讀高中。她想了解一下那邊的情況,給兒子找寄養(yǎng)家庭。謝謝你了!

她為什么自己不聯(lián)系她?自從敏華和李敬離婚,李晴也消失了。敏華鼻子里出氣,一直等了一個小時,這才寫道:我在外面,不在溫哥華。

——好的好的。等你回溫哥華以后,方便聯(lián)系。

“叭兒狗似的。”敏華冷笑著,打開電視,一點兒也看不進去。

過了好一會兒,那邊又說:我很想女兒,囡囡還好吧。有空發(fā)幾張照片吧。

敏華竭力做出隨意的樣子,快速掃了李敬的朋友圈。似乎并沒有小孩兒,女人也不見一個。她心里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她給奧莉發(fā)短信,叮囑她下午早點回來。

奧莉回來的時候,服務員剛好送蛋糕來。像是那天的黑人,厚嘴唇,一頭密實卷曲的黑發(fā)。這次他彬彬有禮的。奧莉笑逐顏開,她最喜歡巧克力蛋糕了,蛋糕上還插著幾只漂亮的馬卡龍。敏華給女兒唱生日快樂歌,她們一人吃了一大塊蛋糕。敏華覺得太甜了,奧莉說很好?!鞍パ綋嗡牢伊恕!泵羧A說。她站起身來,把雙手舉過頭頂,拉伸腰背,摸摸小肚子。又胖了,過了四十五,游泳圈卸不下來了。

她笑問奧莉今天又去了書店嗎,奧莉只盯著電視看。“哎呦,這不是那只……”敏華說。奧莉忙把手指豎起放在嘴邊,讓敏華小聲。她嚴肅地聽了一會兒?!鞍ミ?,他們把它吊起來了,這是要運到哪里去嗎?它沒有水能行嗎?”敏華問。“媽媽!”奧莉又皺眉聽了幾句,大叫一聲,幾乎是一聲嚎叫,敏華嚇了一跳。“怎么啦,”她問,“看看,把它吊起來了,運到哪里去啊。”

奧莉氣沖沖地關了電視:“白鯨病得很厲害,它病得太厲害了……”“是啊?!泵羧A說。奧莉說:“她中午還好好的呢?!彼纸辛艘宦?,雙手捧著腦袋,有點痛苦的樣子。敏華問,“你說什么?”奧莉咬嘴唇,不說話。敏華連問了幾句,奧莉這才說:“安樂死了。”“鯨魚安樂死?”敏華說,“可憐的。”奧莉說:“她離家太遠了?!?/p>

敏華看著她,問:“你小的時候有一只絨毛白鯨玩具,還記得嗎?后來那個玩具去哪兒了?丟了嗎?”敏華打開手機相冊,翻出一張照片。奧莉抱著白鯨圓絨絨的腦袋,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翱茨阈r候,看你小時候?!彼f過手機去,“多可愛。那時候八歲吧?!?/p>

“呦!”奧莉瞥了一眼,嫌棄地轉過身去。

“那時候多可愛?!泵羧A嘆道?!澳悴挥X得嗎,你小時候很可愛?!?奧莉撇嘴不語。

“有幾年你特別愛去水族館,最愛看白鯨和海豚表演。那么好的水族館,可惜后來倒閉了?!泵羧A瞧著奧莉的臉色,輕聲問:“為什么她跑那么遠呢?”“她迷路了?!眾W莉說,“她們沒有吃的,北極暖化了,她出來找吃的?!?/p>

奧莉倒了一杯水喝了,在床邊坐下?!澳阈r候很喜歡白鯨的。”敏華又說。奧莉臉色柔和下來,說:“她們很好。就好像……有些人是好人?!?敏華想,那是因為她們長得比較溫和,但是她說:“我知道?!薄盀槭裁催@么可愛的動物會死呢……”所有的魚都有一死,可是敏華說:“誰知道呢??赡芩齻兲昧?。”她記得對奧莉說過:做人不能太善良,尤其是女孩子——和奧莉在學校受到的教育不同,但她以后會明白的。

奧莉有些迷惑地發(fā)愁,喃喃地說:“齊拉去哪里了?”

“是啊,你那時天天抱著,白黑不離的。怎么就不見了?這也過去好幾年了?!泵羧A看奧莉埋頭看手機去了,嘆氣說:“明天就回去了。”她關了電視,屋中忽然靜下來一刻,然后外面?zhèn)鱽硪魂嚢殡S著人聲的小提琴聲?!皧W莉,別看手機了,趕緊收拾裝箱吧,明天早上十點要退房去機場?!眾W莉一動不動。

“怎么好像下雨了?!泵羧A關了空調(diào)。窗外天色暗淡,聽得見雨打在屋檐清脆的叮當聲?!斑@算怎么回事?!彼钸吨拔铱旖o悶死了。”

她走到奧莉的床邊,拉著她的手,央求說:“我想出去,去轉轉。”

奧莉睜大眼睛看她,并沒有反對。

“咱們?nèi)プ咦甙?,明天就回去了。出去看看,下雨了,外面人少。沒關系的。”敏華說,“我們戴上N95口罩。我早轉陰了。”

雨已經(jīng)下了一會兒,天色昏黃。敏華打起傘,她們一直走,汽車濺起雨水,梧桐樹甩著雨,咖啡館的遮陽棚滴著雨,人們的帽檐掉落雨滴。路過舊時光書店,頭發(fā)稀疏的瘦老頭冒雨走出來,是維克多。維克多背著大背包,抬頭皺眉看天,說了句什么,冒雨快步走了。奧莉用目光和下巴指指他,跟敏華說:“他今天給我看了中國畫,還有書法。他去過中國,很多次?!薄熬褪沁@家書店嗎?”敏華微微張嘴看維克多的背影?!八菚昀习濉!眾W莉撇嘴說,“我覺得他人不是很好,他們總是有點,那個?!薄澳阋煤脤W中文。”敏華這才說,“下次我們回國去, 我?guī)闳ラL城,還有故宮。”

這次她們坐地鐵六號線,出來時天快黑了。在潮濕的雨幕中,埃菲爾鐵塔燈火璀璨。夜色將建筑物涂出深藍的輪廓。雨滴墜入河中,被水暈擁抱而消失。橋邊、路邊滾圓的燈箱發(fā)出黃蒙的光,照著斜飄的雨絲,如銀絲灰線織入大地。母女兩人沿著塞納河岸往東走,前面是非常氣派的古典式單孔橋,橋上的路燈三只一組,彎曲璀璨如花朵。橋墩立柱光輝奪目,頂端長著雄健翅膀的金黃的駿馬和勇士神采奕奕。

她們走上橋去。馬路沿上席地坐著一個男人和兩個小姑娘,他們撐起衣服遮雨,只把腳伸出來,都穿著白運動鞋,好大的腳。奧莉和敏華繞過這家人,是烏克蘭難民吧?奧莉發(fā)現(xiàn)女孩們戴著頭巾,是中東人。迎面一個胖女人在兜售紀念品,她看著她們,揮著左手上琳瑯滿目的小玩意兒。她對她們沒有寄予任何希望,甚至對她的生意一點兒也不在意的樣子。

她們站在橋上,往東面看。沿岸羅列著一座又一座的建筑,白天該是宏偉而奢華的吧。路燈發(fā)出黃瑩瑩的、溫暖而又凄涼的光亮。再往東,河水拐了彎。河中漂著大大小小的船只,各色船燈將河水照得凌亂。有些船很小,有些船是透明頂棚,看得見游人在吃燭光晚餐,甚至能看到一張張紅彤彤的臉。

敏華嘆道:“可惜,這次真可惜了。還有好多地方?jīng)]去呢。奧賽博物館,先賢祠,都沒機會去了。明天就回去了?!眾W莉嗯了一聲,敏華連連嘆息:“老佛爺也沒逛成。好幾個人等我?guī)Щ瘖y品給她們呢?!?/p>

她們下了橋,準備往回走。忽然有人湊上來說英文,母女兩個不由得退了幾步——是個瘦弱的、戴著帽兜的男人,他語態(tài)溫柔地說:“游船,夜游塞納河,船票半價?!?奧莉盯著他,怎么他長得和維克多那么像呢,就連身材也差不多。但他自然不認識她,說,“上船看景,很棒的。還有晚餐,馬上開船。我們開到羅浮宮,還到巴黎圣母院那里。很便宜啦?!?/p>

奧莉有點動心,敏華覺得不安全。她一只手撐傘,另一只手去拉奧莉。奧莉用法語問:“多少錢?”那人立刻回答:“一人五十歐,已經(jīng)半價了,馬上就走了,五分鐘,快來?!彼f著沖她們連連揮手,一面退步回去,勾引她們跟上去。

奧莉看媽媽,敏華說:“咱們回去吧?!眾W莉噘著嘴,原地不動。那人又回來說了幾句,奧莉對敏華說:“我想去,都沒看巴黎圣母院。”敏華說:“不是在修嗎,只能遠遠看看,沒什么意思?!眾W莉忽然對那男人說:“你認識維克多嗎?”那人迷惑了一秒鐘,說:“我哥哥叫維克多,我叔叔也叫維克多。哈哈,我們要開船嘍?!彼f著退步回去了。

敏華終于下定決心,她拉著奧莉,跟隨男人走向河岸邊。奧莉馬上高高興興地隨敏華上了船。是一只小船,搭著玻璃頂棚,甲板上有五六只桌子,大概坐滿了一半。男人滿意地問:“你們從中國來?”奧莉說:“我們是加拿大人。”男人笑容可掬地遞過收款器,看著她們付錢,給了收據(jù)。之后領著她們來到角落靠窗的座位。船緩緩地離岸前行了,音樂聲響起來,令人迷醉的法語歌。奧莉隨著音樂節(jié)奏搖著頭。

男人端上兩杯清水,遞上菜單,問她們都去了哪里玩兒?奧莉說:“凱旋門,羅浮宮,埃菲爾鐵塔?!蹦腥藛枺骸胺矤栙悓m呢?先賢祠呢?”又嘿嘿笑道,“地下墓穴知道嗎?”奧莉看著媽媽,說:“我們明天就走了,回加拿大。”敏華問是否所有的餐品都包括在船票中,男人回答是的,回頭跟金發(fā)女招待說了什么,又扭頭回來說了什么。奧莉聽不懂,他改用英文:“諾曼底小牛肉片沒有了。土豆油浸鯡魚脊也沒有了?!本谷挥幸恍“氲牟耸菦]有的,真有點掃興。奧莉點了菜,敏華只和女兒要一樣的,又要了一杯朗姆酒和一杯果汁,說:“你太小,不能喝酒呢?!眾W莉甜笑說:“我嘗一口好吧。”敏華笑而不言。

河岸上一座又一座的建筑緩緩靠近,又慢慢退后了?!斑@里是奧賽博物館?!眾W莉給敏華看手機上的地圖?!斑@么大。”敏華說。

前菜上來了,她們拍了照,鄭重地吃起來。味道還不錯,奧莉開心了。敏華又說:“都怨我生病,唉,這次太不順利了?!眾W莉抿了一口朗姆酒,臉上一副怪樣:“真不知道為什么人愛喝酒。”然后捧起果汁,大喝幾口。

敏華接過酒杯,也抿了一口?!拔矣X得巴黎也就那樣吧。”她說。

“你要有錢?!眾W莉立刻說。

敏華不由自主低下眼睛:“明天這會兒,咱們在飛機上了?!?/p>

“姥姥?”

“姥姥還好,不是太嚴重。”敏華終于說,“我其實不想回去,真想好好玩玩,沒辦法,人總是遇到各種各樣的……”

奧莉尖刻地看她。敏華躲過去,把目光轉向四周,隔壁座位上的女子咯咯笑個不停,她的臉模糊不清,倒是深深的乳溝惹人注目。她們埋頭吃菜。一會兒敏華說:“奧莉,生日過得還挺好吧?以后你會記得,十四歲生日在巴黎過的。我們坐在這里,吃游船的晚餐。生日快樂,寶貝?!?/p>

奧莉說:“謝謝?!彼炖锝乐?,說,“我會記得埃菲爾鐵塔、羅浮宮、嗯……夜游船、書店、嗯……白鯨。”

敏華說:“別去想它了。你還是心細,你小時候很喜歡動物。咱們老去動物園,水族館,還記得嗎?”奧莉在她說“動物”時,瞪了一眼,敏華不知又說錯了什么。

奧莉喝一口果汁,想要說話,又茫然停頓,然后帶著一點激動,喃喃說,“為什么他以后都不來了?”他,指的是李敬。

敏華心中抖動,百感交集,不知如何作答。她霎時明白:以前不提那個人,對這孩子不好,但該如何補救?她已長大了……她們吃完前菜,船開到了巴黎圣母院的一側。敏華趕忙舉起手機拍照。打閃光吧,人的臉太亮,看不清楚后面的巴黎圣母院;如果不打閃光,臉又太暗了。敏華說:“黑就黑點兒,遮皺紋兒?!闭f著自己笑起來。她們說著、分辨著、指點著,哪里是火災燒壞的地方,哪里是鐘樓。很多的腳手架圍著這座建筑,它確實像個病人。

金發(fā)女招待端上正菜,奧莉說:“我去看他們營救白鯨,她還是死了。”

敏華連問:“你什么時候去的,和誰去的?你不是只去書店嗎?”

“媽媽,”奧莉嘲笑她,“你老是過度保護?!?/p>

敏華說:“巴黎很亂的,可不敢隨便跟人說話,去什么地方,小姑娘。你可不知道……”

奧莉舔了舔嘴唇,說:“這道菜很好吃。”

敏華也說好吃,“這是什么菜?焗蝸牛嗎?”

“烤特洛伊香腸。”

“什么香腸?”

“特洛伊?!?/p>

敏華還沒聽明白,她讓奧莉說中文。奧莉說她不會說這句?!昂贸跃托?,別管它叫什么?!泵羧A說。

船在巴黎圣母院的頂端開始繞向西行。雨似乎小了一些,潮濕的、空濛的氣息還在。

敏華吃完了,放下刀叉,用餐巾抹嘴。她看著遠遠離去的巴黎圣母院,說:“奧莉,回去以后我們要搬家了?!?/p>

奧莉驚訝:“為什么,搬到哪兒去?”

敏華趕緊笑說:“沒事的,回去我們再考慮,總有辦法的?!?/p>

“你說你要換工作?!?/p>

“是啊,要多掙點錢?!?/p>

“我不要換學校。”

“不會的,你的高中很好,不換學校,我們就在附近找房子。也許找個離學校更近的呢?!眾W莉帶著懷疑看著她。像維克多的男人上來收了刀叉餐盤,給她們續(xù)了水,問食物怎么樣,甜點想吃什么。

“很好。”敏華禮貌地說,在她吃過的不多的西餐里,這算是不錯了。

她們要了舒芙蕾?!拔业呐笥讯荚?,我哪兒也不去?!眾W莉垂下眼睛說,聽起來像是在哀求。傳來深乳溝女子的一串笑聲,伴隨著她身旁男人的嘎嘎大笑。奧莉遠遠地瞟過一眼。

“我不是說了,不換學校嘛。”敏華想,這孩子總是不放心。

奧莉咧嘴笑笑。

“你十四歲了,多好啊?!泵羧A想用目光安撫奧莉,但她知道這不管用。奧莉早已不是那個抱著絨毛白鯨,親得它滿身唾沫的小女孩兒了。

山眼,本名劉昘,曾用筆名艾溪;祖籍陜西西安,現(xiàn)居加拿大溫哥華。創(chuàng)作小說作品逾百萬字,多次獲得北美文學獎項。作品發(fā)表于《長江文藝》《江南》《莽原》《香港文學》《世界日報》《僑報》等。著有長篇小說《他鄉(xiāng)》;出版中篇小說《維納斯的春天》、中短篇小說集《青春作伴》、長篇歷史非虛構《行醫(yī)者》、長篇小說《重逢1900》。小說《逃無可逃》入選《2020海外華語小說年展》,小說《隔離》入選《2021海外年度華語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