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舊時淘書記
來源:北京晚報 | 趙鳳山  2023年03月30日08:22

記不清什么時候萌發(fā)的“淘書”意念。1948年底,家從東四本司胡同,搬到朝陽門(即“齊化門”)外的神路街。那時父親有老鄉(xiāng)住在神路街,他們一起在琉璃牌樓下面,做些小生意。父親有空時,帶我步行進朝陽門。朝陽門內(nèi),路北有擺地攤賣舊書的,差不多向西延續(xù)幾十米,離南小街路口不遠。大多是斯大林的單行本,那時譯作“史達林”。也有舊小說但是不多。父親買過一本《俠骨柔情》,我后來看過。

1954年秋,我升入六年級,也是從這年開始,我喜歡讀長篇小說了。那時讀的是袁靜、孔厥合著的《新兒女英雄傳》,馬烽、西戎合著的《呂梁英雄傳》,還有柯藍的《洋鐵桶的故事》。這三部書都是反映抗日戰(zhàn)爭的,故事性比較強,有時在課堂上用課本遮擋著偷看入迷,書被老師沒收不是一兩次。當時還第一次讀了大仲馬的《基督山恩仇記》。

真正自主買書也是在這一年。1954年9月,坐落在西直門外的蘇聯(lián)展覽館竣工(1958年根據(jù)周恩來總理的意見,更名為北京展覽館)。展覽館竣工后,即在10月2日至12月26日舉辦了“蘇聯(lián)經(jīng)濟及文化建設(shè)成就展覽”。我們小學(xué)組織六年級學(xué)生前去參觀,我在參觀中自己做主買了中華全國科學(xué)技術(shù)普及協(xié)會出版的4本書:戴文賽的《天文知識》、張蔭朗的《機器是怎樣制成的》、周繼佶的《工業(yè)與國防》、程明陞的《工業(yè)的動力——電》。

如今活到80多歲,回眸人生才發(fā)現(xiàn),好像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演繹著我的人生劇本。1954年買的四本書,有幾個關(guān)鍵字詞“天文”、“國防工業(yè)”、“機器”等,竟然和我的人生軌跡,發(fā)生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讀過戴文賽的《天文知識》,懵懂少年竟然有了夢想——想當個天文學(xué)家,一生探索浩渺的星空宇宙。時代的風雨中,夢想破滅了,我棄學(xué)入職的單位北京電子管廠(代號七七四)屬于國防工業(yè),環(huán)境、待遇都是不錯的。入職后的第一個月,就給師傅打下手,裝配661沖床,親自體驗到“機器是怎樣制成的”,然后又與機器結(jié)下了多年的緣分。

我真正開始淘書,大概在上世紀60年代。那時候,偶爾還能淘到民國版的書,價格也比較低廉。常去老東安市場的舊書店、中國書店燈市口門市部、中國書店崇內(nèi)門市部、中國書店隆福寺東口門市部,以及老西單商場舊書店等地。兜里沒幾個“銀子”,只能淘一些便宜的書。有人淘書是為收藏,有人淘書是為增值,有人淘書是為裝門面,我淘書是給自己看、壓箱底。

淘書不易,有點像沙里淘金,在浩如煙海的書堆里,翻來倒去。淘書的樂趣在過程,有心儀的書太貴,買不起也能望梅止渴,隨手翻翻也過手癮,當然還是最希望有所收獲。淘到老舍長篇小說《牛天賜傳》時,就是這種興奮感覺。

這部小說是1934年,老舍在山東濟南執(zhí)教時寫的,1934年9月至1935年10月,在《論語》半月刊49期至74期連載,1936年3月由上海人間書屋出版。1948年3月,作為趙家璧主編的晨光文學(xué)叢書第十二種,《牛天賜傳》由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初版發(fā)行,每冊定價國幣20元,我在東安市場舊書店,花了0.3元淘到手的,就是晨光版初版。

《牛天賜傳》講述了一名剛剛出生的嬰兒被遺棄路邊,被本無后嗣的牛家收養(yǎng),取名“天賜”。牛天賜的養(yǎng)父牛老者,是個有著若干店鋪和房產(chǎn)的商人,牛老者一心想把牛天賜培養(yǎng)成一個精明的商人,承繼自己的家業(yè);養(yǎng)母牛老太太,則是出身官宦之家的婦人,一心想把牛天賜培養(yǎng)成為一個“官樣”的兒子,以完成自己未竟的心愿,卻事與愿違,牛天賜的成長道路與牛老太太的期待截然相反?!肮兆油取焙汀八胶⒆印眱蓚€標簽讓牛天賜在成長的道路上,不斷感受到周遭世界對他的歧視和冷落?!跋胂蟆背闪伺L熨n抵抗的唯一工具?!跋胂蟆弊屌L熨n在自己的世界里得以喘息,卻也陰錯陽差地,讓他背負了對于自己養(yǎng)父母死去的愧疚。于是,一個既不“官樣”,也不“體面”的“民國文藝小青年”,就這樣在時光的步履中蹣跚成長起來。在《牛天賜傳》中,老舍先生把“京式幽默”真正的香味燒了出來。在幽默之余,還將他對孩子的喜愛、同情以及對成長的思考都融入到這部小說之中。

大約在2006年左右,中國作協(xié)組織會員參觀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當天由館長舒乙接待,在舒乙接待空閑時,我與他交談幾句,告訴他我手里存有老舍先生晨光版《牛天賜傳》,他說:“這書你好好存著吧?!焙髞韰⒂^燈市口西街豐富胡同19號老舍故居,我特別注意老舍先生故居里,眾多的老舍著作中,沒有看到《牛天賜傳》的身影。工作人員得知我有此書后,立刻詢問我能否轉(zhuǎn)讓,記起舒乙的話,我搖了搖頭。

《牛天賜傳》不是老舍先生最知名的作品,沒有《駱駝祥子》《四世同堂》那樣耀眼,但它那濃濃的京味幽默,的確是別具一格,在一定程度上,這是一部被忽視的老舍佳作。2019年,方旭等人把《牛天賜傳》搬上話劇舞臺。5天的演出票,全部售罄。

巴金散文集《點滴》,也是在老東安市場舊書店淘到的,原價0.35元,我淘到手花了0.1元?!饵c滴》是巴金1924年客居日本時寫的,然后寄回上海開明書店,1925年4月初版,1949年2月第11版,書里收錄22篇散文。《點滴》也是一本稀缺書,巴金則是我十分敬重的作家。

巴金的小說,我年輕時,全讀過,而且不止一兩遍。他反封建、呼喚人性的吶喊,到現(xiàn)在猶在耳畔。巴金散文的價值,不輸于小說價值,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話,《點滴》也不例外。老舍和巴金兩位大師的珍稀舊作,我拿來壓箱底,是不是太奢侈了?

我很懷念老東安市場,它是1903年開業(yè)的,也是北京建立最早的一座綜合市場,因臨近皇城東安門而得名,1956年實現(xiàn)公私合營,1966年更名為北京東風市場。我淘的書大多來自這里。1993年至1998年翻建,新東安市場開業(yè)后,我基本上就不去了。雖然房子建得又大又好,但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為了淘書,我還跑到離家較遠的西單。果然不虛此行,在老西單商場舊書店,淘到了一本胡懷琛編《中國八大詩人》。這本書由商務(wù)印書館1925年1月初版,1927年7月三版,定價每冊大洋三角,我用0.2角購到手。這本書有個特點,言簡意賅,評論公允中肯。同意別人已有評論處,不再復(fù)述;不同意別人評論之處,說出不同意的原因,直言不諱風格,值得贊賞?!吨袊舜笤娙恕烦醢妫部?00歲了。

中學(xué)生雜志社編青年文藝集《掙扎》,是在中國書店崇內(nèi)門市部淘到的,上海開明書店1948年2月初版,1948年6月再版,定價每冊國幣一元,淘到手時花了0.1元?!稈暝肥且槐疚膶W(xué)青年的作品結(jié)集,有小說、詩歌、散文等。1948年1月20日,葉圣陶先生寫的序。葉圣陶先生一生從事教育,桃李滿天下,序中對青年學(xué)子和文藝青年的熱愛與關(guān)懷躍然紙上。

我淘的書中,最辛苦的是淘到《斯大林全集》。俄文版《斯大林全集》原計劃出版16卷,于1946年開始出版,到1951年出至第13卷,以后各卷未能出版。中文版《斯大林全集》由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根據(jù)1946年俄文版翻譯,人民出版社1953年9月至1956年4月間出版。那時候,可能印刷量太大,各處的舊書店,都有散落的《斯大林全集》單本書,我一本一本地拼湊,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湊齊了一套13本的《斯大林全集》。

20多年間,幾經(jīng)搬家,費心血淘的書,一直不離身邊,保存至今。

淘書不易毀書易。1966年8月,在紅衛(wèi)兵“破四舊”聲浪中,聽說誰家有“四舊”,可能會上門抄家。舊書屬于舊文化,肯定在“掃四舊”之列??粗彝剿谋诘穆?,幾本舊書無處藏身,靜靜地躲在旮旯一角,顯得十分扎眼。我和母親猶如驚弓之鳥,趁著晚上沒人串門,母親讓我把父親的線裝版《三國演義》《蕩寇志》及《俠骨柔情》幾本舊書撕碎,偷偷倒在路燈底下的垃圾堆里。

毀掉的舊書都看過,體驗過它們的溫度,結(jié)束它們的生命,雖然實屬無奈,還是有感情的。1981年,作為中國小說史料,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重印發(fā)行了《蕩寇志》,1982年,我去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花3.1元買了一套《蕩寇志》(上、下冊),算是對毀掉舊版《蕩寇志》的心理慰藉吧。

去年12月,趁著精力還行,我開始為存書減負,先行淘汰了幾百本?!端勾罅秩罚瑤捉?jīng)斟酌,還是割舍了。出于念舊,留下了一本《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布)歷史簡明教程》(人民出版社1949年9月第1版)。這本書是1970年4月6日,在東風市場淘的,算是對老東安市場更名的見證吧。

《柏生新聞作品選》,為我的淘書生涯畫上了句號。2011年后,我已年過七旬,住在京西五環(huán)外,不可能進城淘書了。那次去演樂胡同看發(fā)小,路過中國書店燈市口門市部,心里癢癢,眼手也癢癢,便進了書店,在一堆舊書中,一眼瞟見《柏生新聞作品選》,就想買下來。陳柏生是《人民日報》高級記者,備受尊敬的新聞界前輩,1948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xué)中文系,同年赴晉察冀解放區(qū)。她是采訪開國大典的人民日報記者之一,發(fā)表在《人民日報》1949年10月2日第四版上的《開國大典》,被譽為“震撼世界的聲音”。

待翻閱書后,更是一陣驚喜。彭真為封面題字,華羅庚寫的序,扉頁是周總理給她的題詞。這本沉甸甸的書,50萬字是畢生心血的結(jié)晶,很值得學(xué)習(xí)收藏。

從小就喜歡書,也讀了一輩子書。母親曾說我:“書是你的命!”

2000年5月,我提前退休,在深圳工作期間,每天與母親通電話,在有限的時間里,母親總會告訴我,孫子從書柜拿走了什么書,孫女從書柜拿走了什么書,好像母親的使命,就是替我看好幾柜子書。因為母親知道,我的書不是擺樣子的,是要看、要用的。有時連我也不知道,哪本書什么時候要用,到時候“不是書到用時方恨少”,而是“書到用時不見了!”

人到晚年,各有各的活法,不可能整齊劃一,誰也不能規(guī)定,我該怎么活下去。

我想活得有尊嚴、有質(zhì)量、有價值。就要堅持適度運動,還要堅持以書為伴,繼續(xù)學(xué)習(xí)成長!

書不會欺負人,你愛它,它就愛你!

什么都可以忘記,“開卷有益”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