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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2023年第2期|了一容:白雪
來源:《星火》2023年第2期 | 了一容  2023年03月29日08:01

暴雨被風卷著如斜扯的布匹決裂開來一般,摔打下來,飛濺起無數(shù)的泥漿。世界一片蒼茫。院子里混混沌沌的,雨幕遮蔽著人的視線,看不清遠處。一會兒,院子就蓄滿了水,地上被激起無數(shù)的水泡泡。那些匯集起來的雨水慢慢地,最終恣意汪洋般流向那低洼的地方。

一個火焰般的閃電過去,緊接著炸雷就像從頭頂猛劈下來,隨之雷聲如黑山碾米的碾道里被拉著轉動的石磨一樣,咯噔噔,咯噔噔,唬人地在向山的南面滾了過去,又滾了回來,讓人膽戰(zhàn)心驚。男人章永旺問:“娃娃們不知道安全著嗎?”

女人說:“大的幾個都到磚瓦廠打工去了,磚瓦廠應該都安全著呢,小的伊斯哈格還在紅山羊村小學念書沒有回來,在學校里有老師應該是安全的?!?/p>

老章說:“你把我的伊斯哈格慣壞了,都那么大了,整天還騎在羊背子里。羊能馱動嗎?把羊都壓死了!”

小兒子伊斯哈格整天騎的這頭雪白雪白的母山羊,其實是伊斯哈格真正的奶媽,是它把伊斯哈格一直從嬰兒哺養(yǎng)成一個走進村小學的少年兒童。就是讀書的時候他有時候還偷偷嘬山羊媽媽的奶,惹得家里外面的人都笑話他:“不知道羞,多大的人了,還吊在乳頭蛋子上!”

伊斯哈格去學校的時候,騎馬一樣騎著自己的奶媽白雪,白雪就是那只母山羊。在學校里,他把它拴在學校教室后面的一片草坪上,那片草坪的辣辣草、苦苦菜、枯籽蔓、短冰草長得多。羊籠頭的尼龍繩似乎有意放得特別長,繩頭上綁有一個尖尖的木橛,為了牢靠,不致白雪跑丟了,伊斯哈格找一塊石頭把木橛砸著深深釘入泥土深處。白雪會抬起頭看看伊斯哈格,仿佛明白他要去教室里干什么,伊斯哈格只輕輕叫喚一下,它就變得乖乖地自顧吃草去了,不再跟隨和追趕往教室里跑去的伊斯哈格。

一放學,伊斯哈格就跑到教室后面山坡的草坪上拔出木橛。白雪已經吃飽了,在靜靜地等待著。伊斯哈格把繩子繞到胳膊上,繞幾圈,爬上羊背,騎在羊背子里,雙手抓著山羊向上且略向外彎曲的雙角,跟一個威風凜凜的將軍一樣回家去。

學校老師發(fā)現(xiàn)了那只白山羊,知道是誰帶來的,很寬容,沒有責備,因為那只羊非常有靈性,在學生上課的時候,從來沒有叫過。

在伊斯哈格還不會走路的時候,蘭芝就用雙手抱著把他架在白雪的背子里讓他把白雪當小馬騎著玩。每次媽媽抱著伊斯哈格嘬完羊奶,就讓他騎一會兒白雪。伊斯哈格在羊背子里,抓著羊媽媽蓬松柔軟細膩的羊毛,樂得一邊打著奶飽嗝兒,一邊呵呵呵地笑得嬌甜。

等到伊斯哈格上小學三年級,羊媽媽已經馱不動他了,他也變懂事了,知道心疼自己的羊媽媽了,就只是牽著羊的籠頭,羊就踩著小碎步,歡快地跟著他行走在上學和放學的路上。這只毛色雪一樣潔凈的母山羊陪伴著這個東鄉(xiāng)族孩子一天天長大。

蘭芝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說:“咱家哈格,都上三年級了,還連一雙鞋子也沒有,時常精腳片子,腳上到處都扎得爛爛的,一到晚上我拿鋼針給娃娃腳上一根一根挑刺棍。冬天那雙小腳凍得爛得沒眼看,我給腳片子擠出許多膿水,再用棉花燒成灰給流血流膿的地方止止血。你一個當場長的大,把娃娃也管管,你跟個驢一樣,光尋驢駒子,卻不管驢娃子!”老章就嘿兒嘿兒地笑,說:“等我什么時候去縣里,給我娃買一雙黃球鞋。”

片刻,雷聲就又緩緩地滾遠了。聽著頭頂上的炸雷轉來轉去時,老章和女人覺得一臺石磨子從心頭壓過來壓過去,內心忐忑不安。但一聲聲沉悶的炸雷剛響過,更加嚇人的冰雹又鋪天蓋地一般砸下來。頓時,門前幾棵楊樹上的葉子被一掃而光。冰雹落下的聲音聽上去就跟巨型收割機在迅速地收割著地上的糧食,嚓嚓嚓、嚓嚓嚓地響著,就連碗口粗的樹也被齊刷刷地打折,倒在了地上。整個村子變得慘不忍睹,山上有些人種在陰洼田地里尚未來得及收回的莊稼被冰雹打得貼在地上,有一部分干脆被砸進泥里面去了,連頭尾都找不見。沒辦法,農民們只好用犁鏵把它們翻耕進土地里充作肥料。

章永旺家院子靠近大門洞流水的地方,被冰雹疙瘩砸出了一個深深的大坑,里面頓時注滿雨水。房上的瓦就像無數(shù)的雞蛋掉在了上面,發(fā)出一種古怪的刺耳的碎裂聲。但是,令人詫異的是,這些冰雹卻沒有使一些岌岌可危的房屋倒塌,也沒有把那些瓦片全部砸碎。紅羊村人建造的房屋,就跟這里的人一樣,善于承受一切世上的考驗和磨難。只一剎那的時間,冰雹疙瘩在地上就鋪了白茫茫一片。

章永旺說:“咱們這里生態(tài)破壞太嚴重了,干旱的時候,一點子雨都不落,到收糧食的幾天,就下起雷陣雨,不是羊眼珠子大的密密麻麻的冰雹,就是雞蛋大的冷子疙瘩,把人可害慘了?!?/p>

妻子蘭芝說:“可不是嘛。”

雷雨過去了,天慢慢轉晴,太陽從西南邊露出來,到處跟雨水洗過一樣清新自然。

中午,在班主任李長徳老師的幫助下,伊斯哈格把母山羊牽進教室里和同學們一起避雨。那些娃娃們有男孩也有女孩,都把手悄悄伸過去摸母山羊的毛,還有人去摸它光滑的石棍一樣聳立的略微有點彎曲的羊角。伊斯哈格感到非常自豪。孩子們一般中午都不回家吃飯,各自帶了土豆和玉米面甜饃饃。玉米面甜饃饃就是在玉麥面里面適當摻和一點野生的馬灰條籽兒,這樣做出來的玉米面甜饃饃,油浸浸的,不僅香甜,還非常頂飽。娃娃們大多數(shù)吃的這個,再吃兩個煮土豆,喝一馬勺老師宿舍洋皮提桶里的涼水,中午這一頓就算是對付過去了。白山羊往往到晚上回到家里才給飲水。

晚上,伊斯哈格牽著白雪山羊媽媽回來了,蘭芝趕緊到石槽里用鐵桶倒了些水飲羊。母山羊喝得咕兒咕兒響,肚子上那個窩窩逐漸像一個球體一樣飽起來了,最后羊變得圓實,就像一個吃飽后有點慵懶但賢惠而又溫柔成熟的婦女。

蘭芝到伙房掛在房梁的饃饃籠子里拿下半塊玉米面甜饃饃,走出來塞給伊斯哈格。伊斯哈格把甜饃饃掰成兩半,一半給哺乳過他的白雪媽媽。一直都是這樣,蘭芝從不指責兒子,她覺得沒有這只母山羊就沒有這個兒子。

生伊斯哈格的時候,村子里接生的田奶奶讓章永旺在門口等著,讓他在窗戶外面聽著,也可能是他沒有聽清,以為是田奶奶要他把伙房燒的熱水端進去給新生的嬰兒沐浴,孩子沒生下來他就闖了進去。后來伊斯哈格生下來,蘭芝竟然沒有奶。田奶奶非常憤怒,指責章永旺,說:“讓你別進來,別進來,你干嗎闖進來?現(xiàn)在你女人的奶水下不來了。沒有奶水,咋辦呢?你趕緊想辦法去,看看村子里誰家女人生了娃娃,有沒有多余的奶水,讓你家娃娃先吃上點,把命保住。”

章永旺在村子跑著打問了一圈。他平時在牧場里工作,不常在村子住,也不知道誰家的女人在哺乳期,就是問到了,人家掌柜的不一定能愿意。有一家女人有,人家的男人說:“奶好像也不多,我家娃都不夠吃,哭哭啼啼的,把疝氣也掙下來了,他奶奶給用艾灸往上灸呢?!?/p>

這時,章永旺聽說馬六舍家有一只奶山羊,剛下了一只小羊羔,羊羔下不下來,被馬六舍硬拽了出來,羊羔子死了,母山羊失去了孩子,失魂落魄一般叫喚著,奶一脹叫得更兇。章永旺的眼睛一亮。他去馬六舍家買羊奶,說:“快呀,我們家的娃娃就要餓死了,給我買上點你家的羊奶吧,看能把我家娃娃的命拉扯活嗎!”

馬六舍二話沒說,就給擠了一碗山羊奶。章永旺給錢,馬六舍說:“都鄰里鄰居的,要啥錢呢!”章永旺端著羊奶慌慌張張跑回家用勺子給兒子一點一點喂羊奶。伊斯哈格就是這樣吃上了羊奶。但是經常去人家馬六舍家里要奶,人家一直不要錢,回數(shù)一多,章永旺就不好意思了,干脆跟馬六舍商量:“他爸,你行行好,干脆就把你家的這只母山羊賣給我算了,這樣我家娃娃就有奶吃了,不然經常打擾你,也不是個辦法。”馬六舍聽著這只失去羊羔子的母山羊白天黑夜沒命地叫喚,也有些心煩意亂,就說:“那就賣給你吧!”章永旺付了錢,把母山羊牽回了家,并給它取名白雪。自從有了母山羊,伊斯哈格再也不愁沒奶吃了。后來,蘭芝就抱著小兒子在母山羊肚子下面吊著吃羊奶。從此,母山羊成了伊斯哈格形影不離的伙伴,等于他的命就是母山羊救下的。每次,伊斯哈格吃饃饃時,都要給母山羊媽媽掰半塊吃。就這樣,伊斯哈格和母山羊一起玩耍,一起到山坡上摔跤,一起賽跑,他們之間有著難以割舍的感情。

紅羊村太干旱了,找草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到處都干透了,植被被破壞得十分嚴重,因為大家缺柴禾,把草都又鏟又掃,當做柴禾燒了。

章永旺就把白雪用繩子系在自行車后尾架子上,拉著去了后躺牧場。因為那個牧場靠近大山,水草豐美。章永旺把白雪拴在宿舍后院的一個土圈圈子里面,親自拔草喂養(yǎng)和照料。

有一次,男人回來了,晚上女人說:“咱們好久沒一起扯磨(聊天)了,你每次一走,成年累月在牧場里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你枕到我胳膊上來,讓我聽得清楚些?!蹦腥苏f。

“這么近還聽不清嗎?”女人嗔笑著。

男人嘿兒嘿兒地笑,說:“男人,難認,認不準,一輩子就瞎了。你找了我,真把罪受了,也撇在家里把苦下了?!?/p>

“這就是我的命,你只要在外頭心里能記著你的娃娃們,我就心滿意足了?!?/p>

男人說:“咱們的伊斯哈格,這個娃娃剛生下時真的差點餓死了,若不是那只母山羊就真的餓死了?!?/p>

“母山羊現(xiàn)在怎么樣啦,你兒子經常嚷著假期要去后躺牧場看他的羊媽媽呢。多好的羊呀!有一次,你兒子夢里夢見他的羊媽媽被狼吃了,那個哭呀,把我聽著都惹傷心了,我聽他在夢里哭著喊‘羊媽媽、羊媽媽’,聽他對一只羊這么愛,都要落淚了?!蹦腥苏f:“萬物一理嘛,人呀,貓呀,狗呀,馬牛羊,樣樣出氣的物兒,時間長了,都會生感情的?!迸它c頭說:“你啥時間把兒子的羊媽媽帶回來讓他看喀?!?/p>

老章像是陷入沉思,思考了一會兒,慢慢地說:“沒有白雪,就沒有咱家的這個兒子。”

“是啊。暑假,讓兒子到牧場里去看他的羊媽媽去?!薄昂玫模窖蚝弥?,后躺牧場那邊的草好,羊變得更壯實了,精神著呢!”

“剛說讓娃去你們的后躺牧場呢,可娃娃可憐著連一雙鞋子也沒有,讓人說起來娃有個當干部的大呢,竟然連一雙鞋子也買不起,你讓娃羞著咋去牧場呢?要是碰見你們場里的職工干部都不好意思的。人家要是說‘這就是場長老章的兒子嗎?腳爛得像剛從戰(zhàn)場上吃了敗仗下來的’,說心里話,娃娃會自卑的?!?/p>

“我有機會到縣上開會時,給娃娃買。唉,現(xiàn)在我的負擔還重著呢,兩個大的兒子,眼看馬上要娶媳婦了,得給攢錢說媳婦??!”

“你還說呢,現(xiàn)在說個媳婦子,你以為像我那時候那么容易呢,就那么白領著來了?,F(xiàn)在的說頭多著呢,剛幾大件就要了人的命,什么自行車、縫紉機、錄音機、黑白電視,你說你那兩個瘦工資,一月連不住一月,雞溝子里等著掏蛋,能頂啥用?你看看人家那些人,不知道咋回事,只要沾住公家的邊邊子,幾年就富著翻過了。可你工作了半輩輩子,給娃娃們啥事都沒解決??纯春湍阋粔K工作的馬鳳山、馬云波等幾個職工的娃娃,你們商量著給人家的娃娃把商品糧都解決了,還給報了工人,你咋就不管自己的娃娃呢?為啥不給自己的娃娃報上個商品糧,報上一個半個工人啥的,你這個人咋老是胳膊肘子向外彎呢?我們娘兒們指望不上個你!”女人說著就哭了起來,眼淚多得擦不干。

老章心里也特別難受,坐起來,在口袋里搜騰來搜騰去,找了一張舊日歷上撕下來的紙,在中山服口袋里挖出一點旱煙沫子,卷了一根旱煙抽了起來。他說:“我這個人,從參加工作,就怕占公家的便宜,也不愛薅羊毛?!彼蝗挥悬c生氣,“有些人,你薅羊毛就薅羊毛,可是太過分了,不但薅羊毛,還把羊活活薅死,最后連羊也不見了,老百姓的意見那真叫個大。我們這層人,被公家教育成這樣了,就是不愛占便宜,也不要誰來監(jiān)督,不愛薅個公家的羊毛。上梁不正下梁才歪呢,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p>

蘭芝說:“反正這輩子,我等你發(fā)財是沒指望了,只要你平順比啥都強。咱們趕緊睡吧,太晚了?!?/p>

蘭芝就枕著老章的胳膊腕子睡了,很快就聽見章永旺扯呼打鼾的聲音。

暑假的一天,村子里跑新疆做生意的羊絨販子老馬回來了。他和老婆在炕上扯磨聊天,老婆說:“那個章永旺,現(xiàn)在還在后躺牧場當場長,還兼了書記,當了半輩子場長,娃娃一個都沒工作,真是個老實人。”“那我去他家問問,看他家的人能不能引我去找章永旺把場里的羊絨便宜處理給我,我可以給老章提點成嘛,讓他也發(fā)點財,不要那么一天苦哈哈的,把那個場長白浪費了?!?/p>

“那個人是個超子,養(yǎng)下的娃娃肯定也不打硬?!?/p>

“我有讓超子變機捻(聰明)的辦法呢,”他做數(shù)錢的手勢,“有錢了自然就機捻了。”

老馬到了章永旺家,蘭芝在,聽了老馬的來意,說:“我們那個男人犟得很,恐怕辦不成。”老馬說:“只要把場里羊絨低價賣給我,我就給他一筆錢,不會虧他的。”

“你不了解老章,他不愛占便宜?!碧m芝說。

老馬不信,走了出去,在場院里看見放假正玩耍的伊斯哈格,他靈機一動,心想:再不貪財?shù)娜?,總會心疼自己的娃娃吧,我把老章的兒子帶過去,看老章給不給面子。他對光著腳丫子的伊斯哈格說:“娃娃,你過來一下,你想不想去你大的牧場里耍?那里的牛羊馬匹一群一群的,就是個動物世界,我去那里收羊絨,正好帶你去那里玩耍?!?/p>

“太遠了,我沒錢坐車,又走不動路。我還沒有鞋子呢,走那么遠,腳片子會被扎成螞蟻窩的?!?/p>

“我們可以坐班車去,車費我管上,只要你大能讓我便宜收到羊絨,我保證給你一雙好球鞋的錢,讓你穿上球鞋,參加體育競賽準得第一名?!?/p>

伊斯哈格一聽高興得跳起來,說:“我正好要去牧場看我的羊媽媽呢?!?/p>

“那還給你媽說不說了?”

“不說了,說了她又不讓我去了,咱們去浪一兩天就回來了?!?/p>

老馬說:“好好好,說走就走。”

老馬回去拿了個黑提包,還找了一些蛇皮袋子,用塑料繩捆綁起來夾在腋窩下,帶著伊斯哈格先到堡子門前的公路上等班車。他們坐上班車沿著一條土沙石路走到土溝,在土溝衛(wèi)生院門口下了班車,一老一少又雇了一輛手扶拖拉機,坐上手扶拖拉機拖車廂的沿子,抓住靠背那里的擋桿,過了一條大河的浮橋,向東面的一道沙石溝進發(fā)。這條沙石溝太長了,這一程路太遠了,走得伊斯哈格著急。手扶拖拉機的水箱好像出現(xiàn)了問題,天氣熱得要命,太陽毒毒地在頭頂曬著,一會兒水箱開始冒煙。司機是一個紅臉老漢,他熄滅了拖拉機,提著水桶去找水,在一個山溝溝發(fā)現(xiàn)一眼細小的山泉,只提了不到半桶水,山泉里的水就沒有了,那里只有比針還細小的一絲泉眼。羊絨販子老馬催促司機抓緊時間趕路,“趕緊走吧,雇了你這么個司機,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了,把人熱死在路上了!”

“你這個人說話咋這么難聽,你不雇了,把錢給我,你們自己走著去?!?/p>

“你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你不走了我給你個毛線你要嗎?你不走了還要錢呢?你說你咋那么愛錢?”老馬生氣了。

那個紅臉老漢臉更紅了,不敢吱聲,給水箱添上水,繼續(xù)拉著他們前行。又走了一程,水箱又一次冒起了煙,手扶拖拉機再次拋錨,司機說:“讓車涼一會兒吧?!崩像R嘴里罵罵咧咧的,說:“我這次咋雇了這么個東西,簡直耽誤人的事情呢?!?/p>

那個拖拉機司機年齡比老馬大,紅著臉,聽到老馬的罵聲,無可奈何地搖著頭,好像是在說,我這次咋遇上了這么個難纏的家伙,偷偷嘀咕著。

他們都從車上下來,在地上休息了一會兒,司機說:“水箱里的水不多了!”他說著爬上車輪胎,站上去解開褲帶,向水箱里尿了一泡尿,老馬也來了興致,說:“你趕緊下來,你那個雞兒一樣的能尿多少,你看我的?!彼郎先フ镜绞址鐾侠瓩C的車頭上,解開褲帶,對準水箱的那個口口,掙著掙著尿,掙著掙著尿,好像尿不完似的,惹得那個司機捂著嘴笑了說:“你這家伙,比大河里的水還大!”伊斯哈格差點笑死過去。老馬很得意,面無表情地笑了一下,說:“該到伊斯哈格了。”伊斯哈格快快站到手扶拖拉機頭上,憋得面紅耳赤,但怎么都尿不下來。老馬說:“你就把它當成一個黃鼠窟窿,你心里想著要把黃鼠用尿尿灌出來?!惫?,伊斯哈格就真的尿出來了,但細小的尿流被風吹拂著,飄飄灑灑的,沒有多少能夠進入到水箱里去,但也就這樣了。

司機重新?lián)u起手扶拖拉機,拉著他們又走了一程。因為是沙石路,車輪壓上去就陷下去了,加上到處都是大石頭,路不好走,只能走得慢,手扶拖拉機的水箱又一次黑煙黃揚的,看樣子要著火,因為太陽快要把大地點燃了。司機說:“走不成了,你們下來走著去吧?!崩像R一看這情形,也覺得車不行了,就打發(fā)了司機,提著包包,夾著蛇皮袋子,領著伊斯哈格沿著沙石溝繼續(xù)進發(fā)。

山谷里的溫度一直在上升,地上的各種草木在日頭的照曬下,無精打采和低頭納悶的樣子。碧藍碧藍的天空,掛著幾朵羊絨般蓬松的白云,大地裸露出它的奇形怪狀和黃土高原的壯美。因為這里逐漸接近大山,路邊布滿各種各樣的野花野草和面目凌亂的石頭。一股燎毛蒿和百里香夾雜在一起的香味撲入伊斯哈格的鼻孔,伊斯哈格感覺香香的,但也有一種陌生的苦澀。溝兩邊的懸崖上爬滿了藤蔓,一陣叫螞蚱的聲音從不遠的一大垛子席芨草叢里傳了出來。

貪玩的伊斯哈格立即駐足諦聽。叫螞蚱一會兒叫,一會兒停,但那叫聲實在是好聽,伊斯哈格發(fā)現(xiàn)大自然原來是這么香這么奇妙這么美,他對那些野花野草聞不夠,對那些大自然美聲音聽不夠。“大叔,我能不能抓個叫螞蚱玩?”

老馬顯得不耐煩的樣子,說:“抓那個干啥呢,那是一個生命,害命得跟啥一樣。咱們趕緊趕路,辦正事要緊?!币了构駴]有辦法,只好一邊向草叢中張望,一邊挪動腳步跟著老馬前行。

老馬五十歲左右,窄狹臉,黃眼仁子,還有一口黃板板牙。他對小伊斯哈格再次承諾說:“只要你這次引我把你大牧場的羊絨便宜收上,鞋子的事我保證了,說不定我一高興,還給你再買一身新運動服呢?!?/p>

“那要是我大不同意咋辦?”

“沒事,生意不成仁義在,不成了,咱就當去牧場旅游了一趟子。當然,如果成了,少不了你的!”

伊斯哈格光著腳丫子,只能踮著腳尖跳著走路,生怕被礫石和刺棍給扎傷了腳。

老馬看了一下,笑笑說:“不要緊,等咱們這次去你大的羊場掙錢了,給你買一雙最好的球鞋,到時候,你個球子小娃可就要享福嘍!”

他們終于從溝里爬上了一個平臺,到處綠樹成蔭,大片大片的杏樹和楊樹,茂密而接壤遠山和云天。他們沿著一條通向場部的路,繞過林木,到達了后躺牧場的場部。那里有兩排房子,都是紅磚房,就是那種磚木結構的能滾雨水的小安架房。問了幾個人才找到章場長的宿舍,門開著,里面卻沒有人,偏頭桌子的臺歷上有場長章永旺記著的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比如今年哪個羊把式放的羊下了多少羊羔,被寒流侵襲凍死糟蹋了幾只羊羔,增了幾只羊羔,減了幾只羊羔,羊絨抓了多少斤,賣了多少錢,糧食收成情況,打了多少糧,賣了多少,給羊把式和工人湊著發(fā)了多少工資,等等。章永旺的確是個比較小心謹慎的人。

宿舍里還有一張木床,一床薄被子,幾件章永旺的舊的藍布棉襖和衣衫。伊斯哈格伏在衣服上嗅聞父親身上的那種味道,他覺得溫暖,感到熟悉和親切,希望能趕緊看到父親章永旺,還有他的羊媽媽。

大約過去半個時辰,可能場部有人發(fā)現(xiàn)章永旺房里有人,告知了章永旺。章永旺就回來了,一見面,章永旺就批評伊斯哈格:“你在家里不好好寫寒假作業(yè),不幫著你媽做點活計,跑到這里干啥來了?”

伊斯哈格感到特別委屈,說:“我就不能來看看你嗎?我看看我的山羊不行嗎?”

這時,老馬說話了:“娃娃來了就來了嘛,來了看看你有啥不好?你這個人見了自己的娃娃還不高興啊?你沒見你兒子看到你的衣裳,親得趴在衣裳上嗅啊聞啊,親成個啥樣子了。你兒子不像我們家那幾個娃娃,一點都想不起他老子,我一年四季在外面跑,他們也想不起我,我回去了也把我當空氣?!?/p>

章永旺聽了,看看兒子,突然心里一酸,他是怕娃娃在路上受罪,“這一程路,還不把他累死,走一趟幾天都緩不過來?!庇中χ鴨枺澳銈兪窃趺磥淼??”

最后,老馬終于說明了來意。

章永旺說:“你來遲了,兩三天前來了一幫羊絨販子,把些積攢的羊絨全收走了?!彼D一頓,又說:“你的好心我心領了,但不論賣給你還是賣給別人,市場啥價,還就啥價。我就這么個窮命,把原疤疤保住就行了?!?/p>

老馬情緒低落,一臉不高興,說:“沒想到你是這么個人,你不看僧面還看佛面呢嘛,你不看咱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面子,也往你兒子的臉上看嘛,你想辦法再給我抓點羊絨吧,行嗎?我也不占你的便宜了,你們對別人啥價就給我還是啥價,不能叫我白跑了這一趟?!?/p>

老章說:“我晚上問一下羊把式,看最近羊上絨的情況咋樣。有些你們不知道,羊絨也不能過分地抓,抓得太干凈了,到了寒冬臘月,老北風吹上,羊就給活活凍死了,羊絨就跟人身上貼身的衣裳一樣,你不穿,冬天出門就凍成硬冰棒了。再比如說那山梁頂上,如果沒有一點植被和柴草,沒有林木作為遮掩,山梁大地都要裸露在外面,風沙吹上,幾年下來,很快到處就都沙化了,一切蟲蟲鳥鳥就都沒處躲藏,沒法生活了。這樣惡性循環(huán)下去,咱們這里就徹底毀了!”他又說:“你們在進到場部時應該看見了,這些年我?guī)е鴪隼锫毠じ刹吭谥車煌V矘湓炝郑N的杏樹和楊樹漫山遍野,光我個人已經栽了有幾百棵杏樹了,杏樹的成活率特別高。場部的外圍,還住著一些老百姓,看見我們種樹,就也跟著在自家的房前屋后都種上了杏樹和楊樹?,F(xiàn)在他們種的樹都長大了,既能遮風擋雨,阻擋沙塵,同時可口的杏子也吃上了?!?/p>

老馬說:“你說的我都懂,那就明天抓著看吧,能抓多少抓多少。價格市場多少就給我多少吧?!?/p>

老章說:“別人為非作歹沒人管,也沒人干涉,但是咱們啥都沒干,都還有人造謠迫害呢。真要是有點失誤,不把咱打下課,那才怪事呢?!?/p>

“這個你放心,一定不叫你為難!”

伊斯哈格嚷嚷著要去看他的羊:“大,我的羊媽媽在哪兒?我看看咋樣了!”

老章說:“在后院呢,走,看看去!”老章領著老馬和兒子到后院的一個土塊壘的圈圈子里,母山羊就在圈圈子的空地上吃著一些拔來的長草,有許多是苦苦菜和蘆子草,還有枯籽蔓?!斑@些草,都是我抽空在附近植樹時順帶尋回來的,羊可愛吃了?!?/p>

白雪看見了伊斯哈格,站定審視了一下,認出來了,“咩干干、咩干干”地叫喚著往伊斯哈格這邊走來。伊斯哈格激動地鉆過土圈圈去,一把抱住了母山羊,把臉貼在白雪的身上,蹭過來蹭過去,說:“你認出我了嗎?認出我了嗎?我是哈哈?!?/p>

晚上,他們吃了一頓場部灶上的土豆熬糊糊,還有一個花卷。老馬對章永旺說:“你們牧場就這么個生活水平???土豆菜里連指頭蛋子大的一疙瘩肉都沒,你說你們養(yǎng)那么多牛羊干啥呢?你這個場長,在咱們村子人的眼里,覺得了不得,他們要是來一看你這樣可憐,就笑死了。你說你撈不上油水子情有可原,但你吃好一點,把生活改善改善也算數(shù),我真是服了你了?!?/p>

老章沒生氣,只是嘿兒嘿兒笑,說:“吃肉得自己掏錢買,工資都不高,工資每漲一點,物價就要往上漲,靠那點瘦工資能把一大家子人生活維系住,就不錯了,一天吃了肉,嘴就得吊起來了?!?/p>

老馬說:“我這個人,和你不一樣,我這輩子就不能把自己虧下了,我每隔兩天就得吃一回肉。哦,你們這里的羊靠近大山,肉應該特別香,我買上一個,明天給我煮上吃?!?/p>

“場里的牛羊不處理?!闭掠劳f。

老馬想了一會兒說:“那干脆把你養(yǎng)的這只羊賣給我,我明天宰了吃了算了?!?/p>

“你這個人,嘴咋這么饞?但是,說實在的,這只羊也著實把我拴死了,一直要跟上照看,跑得我都有了傷癆病了。”說著他用過期臺歷紙卷了一根旱煙,抽著,并“哐哐哐、哐哐哐”地發(fā)出咳嗽,咳嗽憋得他紅頭脹腦,“我一天光找草都找不及。這羊遲早得賣,不能看它老死了,反正那一刀子是躲不脫的,遲賣不如早賣,你要的話就買走吧!”

伊斯哈格立即搶過話茬說:“白雪不準賣,我要養(yǎng)著!”

“白雪是我兒子的,得問他同意不同意,我不好做主?!闭掠劳f著又咳嗽起來,“哐哐哐,哐哐哐,真的,尋草喂羊把我尋得慌慌張張的,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我要工作,還要引著大家植樹,每次我個人掏錢讓羊把式帶幾天,羊把式也不愿意,因為他們在我這里得不到啥好處。這些天我一直考慮把羊賣了算了,賣了我好騰出身子,一邊工作,一邊帶場里職工干部多種些樹!”老章看著兒子臉色特別難看,也來氣了,“你不賣,你自己咋不放羊去,干脆你書不要念了,放羊去算了?!?/p>

“放就放,放羊有啥不好的,比念書松活多了!”伊斯哈格說。

“你再不要羞你家先人吧,趕緊好好把你的書念好,有些不念書的,后來長大了后悔得哭得旺旺的,狗一樣?!?/p>

“我不會出去打工嗎?”

“你以為工那么好打嗎?你看看你兩個哥哥,不好好念書,指望我給報工人,還不是給耽擱了?如今出門打工,在工地上苦死苦活,一個月連嘴都混不住,還要向我要錢。你不趁早好好念書,將來啥出息都沒,你不要指望我了,我你是指望不上的?!闭掠劳f的時候,好像特別傷心,但又似乎沒有辦法。

伊斯哈格有點語塞,半天說不出話來,他想要是母親在,會因為疼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把白雪賣掉的。

老馬趁機對伊斯哈格說:“買了,我解了饞,你也可以拿著錢買一雙好球鞋,你要是穿上那種軍綠色的球鞋,去學校念書,誰不稀罕,誰不羨慕。你讓你大,后躺牧場的大場長,一天拉著個山羊,就跟拉扯一個娃娃似的,多丟人現(xiàn)眼,你難道不懂得心疼大人嗎?”

伊斯哈格看看父親瘦小的身子,還有那張瘦削的面孔,再看看他的那些舊洼洼的衣衫,心里突然特別疼自己的父親。他就再沒有說什么。

老馬說:“就這么定了?!彼吕险潞鸵了构穹椿?,就要和老章在袖筒里揣手說價。老章有些不好意思,就說:“羊你也見了,你看著給吧?!?/p>

老馬就說了一個價,老章沒有討價還價,老馬把錢直接戳進了伊斯哈格的衣服口袋,說:“你的羊,錢給你,你拿上買鞋子,多出的你下學期繳學費去?!?/p>

晚上,老馬和伊斯哈格睡在里面一間房子的土炕上,炕上只有一張席子,他們和衣而眠,倒也不冷,湊合了一晚上。一夜無話。

第二天,章永旺叫來兩個羊把式,一個是老賽,一個是八十子,請他們把山羊從附近的草山上趕回場部的羊圈里,再一起來幫忙抓羊絨。老賽以前在農業(yè)社的時候是個趕馬車的車把式,這個人一輩子連夜里做睡夢都想著找婆姨的事情,然而到老都沒能找到屬于自己的一個女人。他跟章永旺的年歲差不多大。老賽每每遇上一個人,不管是熟悉不熟悉,見面張口就請人家張羅著找女人。大家站在場部的羊圈里,圍著一群山羊,老賽看見老馬說:“馬師傅,你走南闖北,經見得多,認識的人也多,你能給我在哪達尋上個賢惠媳婦嗎?”

老馬呵呵大笑,說:“你都這么一大把年齡了,咋還是個老光棍漢。你還要個賢惠媳婦呢,就你這么個條件,能有個母的陪著就已經把天叫言喘了!”

老賽一下子臉紅得跟個茄子似的,都快變紫了,說:“你咋這么個人?簡直胡說著呢,我還不老,咋就不能尋個媳婦呢?”

聽到這,老馬雙手拍著膝蓋大笑了一場。把個伊斯哈格也笑得嘴都合不攏。老賽難為情的,站起了,又蹲倒了,不知如何是好,“你們不要看不起我,不要看我老漢的笑攤,你們要是換成我,腰都拉不來了,還說尋媳婦呢!”惹得在場的人又是美美一陣笑。把伊斯哈格都笑得掙出一個屁來了。這一下,大家又是一陣歡笑。章永旺臉上有些難堪,對兒子說:“你沒帶寒假作業(yè)來嗎?去,我抽屜里面有紙,去寫你的作文去。大人說的話,娃娃不要聽?!?/p>

伊斯哈格不情愿地走出羊圈,在羊圈門口旋了幾圈,不知啥時候又踅摸著鉆進羊圈來了。

老馬說:“好呀,只要你今天好好給咱抓羊絨,我給你尋一個攢勁媳婦!”說著,老馬給章永旺擠了個眼。老章無奈地笑笑。老賽興奮異常,高興地說:“今兒你看我的,看我給你咋薅羊絨,你們也學著點。”說得老馬心花怒放。但是老賽有些不踏實,又說:“馬師傅,我尋媳婦的事,就全托靠你了。”

老賽和八十子幾個羊把式把羊圈羊糞掃開,掃出一片干凈空地,就開始逮羊了。老賽雖然年歲有點大,但力氣不小,手一伸就把一只強壯的山羊給拽住了。那只羊咩咩叫著,蹬著腿子,但無濟于事,很快就被繩子捆住了腿子和蹄子。老賽一個人就可以輕松把一只山羊搞定。八十子從墻縫子拿出幾個抓羊絨的爪子。老賽說:“這個場子里的職工干部,幾乎每個人都藏著這么一兩個羊絨爪子,只要機會一來,隨時就能薅羊毛,抓羊絨。”他拿起一個爪子伸進剛剛綁定的那只山羊的皮毛中,來回抓了幾下。拿出來看看說:“絨特別好!”

章永旺說:“不要把絨抓得太凈了,羊和人一樣,也需要衣裳過冬呢。就像那個山梁,植被徹底破壞了,風沙洪水泛濫,大自然就要報復人類了。所以,你們抓絨的時候輕一點。你們看,這抓羊絨的爪子多嚇人,尖尖的,利利的,抓在羊身上,羊就疼得全身都抖動起來了?!?/p>

伊斯哈格看見那些被薅羊絨的山羊,收緊了身子,瑟縮發(fā)抖,發(fā)出叫娘一般的聲音,“媽啊——媽啊”地叫喚著。山羊們不斷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把伊斯哈格嚇得臉色都變了。

大家把抓下來的羊絨陸續(xù)放進備好的蛇皮袋子里。

章永旺聽見羊的叫聲,心里特別難受,說:“你們先抓,我喝口水去!”就出了羊圈去場部了。

羊的叫聲嚇得伊斯哈格躲在羊圈門口,趴在門框上往里面心驚肉跳地張望著。

老賽拿著羊絨爪子,在那只白山羊的身上有順序地猛烈地抓了起來。

老馬樂呵呵地笑著說:“我努力給你訪查,一定給你尋個好女人?!?/p>

老賽立即接上說:“他爸,記著,女人一定要賢惠善良!”

老馬笑笑說:“怎么,還要個賢惠的?一定,一定。”

老賽說:“不過,差不多就行了,太好了,人家也嫌彈咱呢!”老賽的話音剛落,不知是因為什么心理,手勁兒突然使得大了,只聽見那只山羊發(fā)出沒命的叫喚。老賽沒管,好像羊的叫聲越大,越能顯示出他在賣力地薅羊絨。

伊斯哈格聽著羊的慘叫聲,他腦袋貼在羊圈門上,心突突跳著,不時夠著看那些受刑的羊。正是這些羊,養(yǎng)育了這個場子里所有職工干部,因為這個場子只有一半工資是財政撥款,另一半就靠場子里這些牛羊的收入。此刻,那些山羊的腿子被兩兩相交綁在一起,半臥半跪在地上,一個勁兒地嚎叫和哭泣。羊不斷地叫喚,叫得聲音越大,越是證明它受到了巨大的創(chuàng)傷,疼得受不了了。有時候,老賽不小心會把那非常尖銳的鉤絨的鋼爪子不慎塞到羊肉里面去,猛鉤幾下,羊就會發(fā)出死聲拉氣的叫喚。爪子把皮肉鉤爛了,血也流出來了,很快羊毛都被染成了一片紅色,白山羊頓時變作了紅山羊。那些山羊每叫喚一聲,伊斯哈格的頭皮子就一陣發(fā)麻發(fā)緊,渾身像是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心都要抽筋了。

章永旺走回羊圈,聽到羊的哭泣,對老賽說:“你跟個羊有啥過不去的,抓羊絨不是那么個抓法,你看那個羊哭得哇啊哇的,聽得人頭皮子發(fā)麻,心里瘆得慌!”

老賽說:“場長,不這樣薅羊絨,羊絨就出不來,你以為羊絨自己會跑出來嗎?得下狠手薅,才能薅出羊絨來!”

章永旺說:“你這樣薅羊絨,會把羊薅死的,再說你薅得太干凈了,它們冬天還怎么活呀?”

老馬笑著說:“章場長,你讓他薅吧,賣上錢了,工人的工資不就有了嗎?要以人為本嘛!”

章永旺:“你這個人心瞎了,那羊不疼啊?老賽,你慢點薅,慢點薅行嗎?”

老賽點點頭。

老馬突然想起他還有一件事情沒有辦呢,一圈羊得薅到晚上才能薅完,今晚無論如何得吃一頓肉,所以他對章永旺說:“我還有個事情呢,現(xiàn)在得去辦一下?!闭掠劳靼桌像R說的意思,就向他努努嘴,意思不要叫兒子聽見了。老馬詭詐地笑一笑,裝著出去解手去了。

日頭走到山畔的時候,照在那些杏樹上,紅色的,綠色的,就像是一幅凄慘暗淡的水墨畫。羊絨終于抓完了,滿圈的山羊渾身都被抓得爛洼不糟的,白山羊統(tǒng)統(tǒng)都變成了紅山羊。

老馬過了很久才回到羊圈,進了羊圈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他偷偷地看看嚇得臉色煞白的伊斯哈格,心里突然有些同情他,就撫摸了一下他的后腦勺,表示歉意。

他出去那會兒,在場部周邊掏錢雇了一個宰羊的人,把那只叫白雪的母山羊,那只曾哺養(yǎng)伊斯哈格長大,對章家有恩情的母山羊宰了,又讓那人幫忙收拾了,找了一口鍋,在圈白雪的那個土圈圈子煮起羊肉來了。

羊絨一袋子一袋子過了秤,錢款由會計入賬,和前次來的那些羊絨販子是一個價,每斤五十元,這個價是現(xiàn)在的行情。

晚上,大家從羊圈忙完,回到場部,伊斯哈格突然想起他的羊媽媽,就去宿舍后面的土圈圈子看。尋找了半天,羊媽媽白雪早已不知去向。他焦急地轉來轉去,突然他在后院,借著月光看見一張拔得展展的貼在墻上的山羊皮,那張羊皮已經被血染得紅透了。伊斯哈格猛地撲到羊皮上,放聲痛哭,那一聲聲的哭泣,傳到章永旺的耳朵里,每哭一聲,章永旺的心就顫動一下,臉上的肉就彈跳一下,他的眼淚也不由得落下來。他想起給兒子尋奶的事情,他第一次看見這只搭救過他兒子性命的母山羊的樣子,毛那么白,那么俊美,那一幕幕往日的鏡頭從他眼前掠過。他躲進套房子,盡力克制著,但是各種人生的遭際一起涌上心頭:兒時給人放牧扛活兒;成人參加工作后,妻子是自己用半口袋豌豆換來的,但跟了他一輩子,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窮愁潦倒的他,當了半輩子場長卻窩窩囊囊的,至今啥也沒給兒女置辦下,一直被別人瞧不起。種種屈辱和傷心的事一股腦兒涌上心頭,激蕩和拍打著他的靈魂和精神,使得他再也無法克制自己,竟然老淚縱橫,趴在套房的炕上抽咽起來,看上去比兒子伊斯哈格還哭得絕望和傷心。

可是,誰也想不到的是,會計和保管晚上竟叫來把他們的話奉作圣旨的另幾個羊把式偷偷溜進羊圈,就著昏暗的路燈,把白天已經薅過羊絨的那些山羊又偷偷用絨爪子薅了一遍。

老馬請幾位辛苦了的羊把式吃羊肉時,給章永旺和伊斯哈格各端去半碗。

章永旺擦了眼淚,強撐著端出去還給了老馬,老馬不解地看一眼,搖搖頭,苦笑了一下,說:“羊也有它的命,它造化到世上就是要被吃的,吃了,他的靈魂才能回到一個好的地方去,這就是每個生命的宿命?!?/p>

章永旺什么也沒有說。

伊斯哈格看到羊肉,哭得一抽一抽的,氣都上不來了。他罵老馬:“你這個騙子,你還我的羊媽媽,還我的羊媽媽!”他后悔上了老馬的當,讓他的羊媽媽慘遭毒害。

那天晚上,伊斯哈格怎么也睡不著,最后淚流干了,也哭累了,才昏昏沉沉睡著。睡著后就做了一個夢,夢中他看見漫山遍野是各種各樣的花草樹木,在草木蔥蘢的山上,有一群歡蹦亂跳的紅山羊,其中就有他的那只羊媽媽,它全身雪白雪白的皮毛已經完全變成了紅色,它昂著頭,在深情地注視著他。

過了幾年,因為移民大搬遷,紅山羊村有許多人要搬走了,后躺牧場退耕還林還草,場子也關了,職工干部被縣畜牧局重新分流安插到縣里的草原站、畜牧站等部門。這時,章永旺已經病故。他被埋在后躺牧場的山上,守護著他生前種的那些花草樹木,同時也被山林包圍著。送他的那天,正是春天,天氣晴朗,杏花和各種野花開得十分紅火,這些花兒仿佛是在迎接他回歸大地,同時也像是在為他戴上了孝。他的墓穴前立有一塊墓碑,上面有他成才的兒子伊斯哈格書寫的兩行魏碑大字:“白云挽碧樹,翠嶺鎖金谷!”

夜里,伊斯哈格遙望著遠方滿天的星空和一輪明月,他隱隱約約仿佛看見在那潔凈的明月里,有一位老人坐在樹下,旁邊是曾哺育過他的那頭母山羊白雪。

了一容,本名張根粹,東鄉(xiāng)族,出生于寧夏西海固,一級作家。小說曾獲中國第三屆春天文學獎、第九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十年《飛天》文學獎、十五省市自治區(qū)優(yōu)秀圖書獎等獎項。作品曾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思南文學選刊》《作品與爭鳴》等選刊轉載。出版小說集《掛在月光中的銅湯瓶》《玉獅子》等,部分作品被譯介到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