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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3年第2期|馬家輝:問公與細(xì)鳳(節(jié)選)
來源:《十月》2023年第2期 | 馬家輝  2023年04月03日08:12

馬家輝,1963年生于香港灣仔,美國芝加哥大學(xué)社會科學(xué)碩士、威斯康辛大學(xué)社會學(xué)博士,知名作家、傳媒人、文化評論學(xué)者。喜愛寫作, 酷愛寫作, 基本上, 只懂寫作。著有隨筆集《江湖有事》《關(guān)于歲月的隱秘情事》《死在這里也不錯》《愛上幾個人渣》《大叔》《小妹》等。2016 年出版首部長篇小說《龍頭鳳尾》,獲得二十多項文學(xué)大獎肯定,包括《亞洲周刊》年度十大小說、《南方周末》文化原創(chuàng)榜年度好書虛構(gòu)類榜首、香港書獎、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五強)、臺灣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金典獎(五強)等。2020年出版第二部長篇小說《鴛鴦六七四》,廣受讀者好評。

問公與細(xì)鳳

馬家輝

一、上海婆

五十年代,南北門派無不有宗師親來香港寄寓授徒,又或派遣徒弟前來開枝散葉。武館集中在灣仔和深水埗,灣仔就是佛山,深水埗也是佛山,地隨人轉(zhuǎn),人在拳在。有些師傅在唐樓天臺掛起招牌便收徒練功,下課后,師兄弟們煮粥共食,所以學(xué)功夫被戲稱為“食夜粥”。那年頭,習(xí)武風(fēng)盛,許多工會組織武術(shù)班讓員工強身健體,亦當(dāng)是工余娛樂,年輕人學(xué)功夫初時也許是為了對付爛仔流氓,有些人學(xué)了功夫卻做了爛仔流氓,逞強凌人,惹是生非。六十年代末,香港約莫有五百間國術(shù)館,卻只有十多間西方拳館,城市運作由英國人管理,武林卻仍然是中國人的武林。

胡須榕在江湖道上有名有號,是“潘林十八靚”的一員猛將。潘林是洪門“聯(lián)英社”創(chuàng)堂龍頭,拳腳功夫了得,專擅蔡李佛拳,外號“鬼腳潘”,曾在街頭廝殺里以一敵七,憑的就是一對比棒棍還要堅硬的連環(huán)腳。他門下有十八個主力戰(zhàn)將,號稱“十八靚”,靚仔的靚,年輕的手下,各自統(tǒng)領(lǐng)不同的地區(qū)分堂。這個早上,胡須榕在深水埗桂林街信興酒樓里對徒弟們嘆氣道:“好多武術(shù)教頭只系表面風(fēng)光,其實早又教拳、晚又教拳,捱到五勞七傷,好捻慘。葉問師傅夠厲害了吧?人家是佛山的大地主、闊少爺呢。打完日本仔,他又做過警察局刑偵隊長,可惜龍游淺灘,初來香港的時候在天后廟住了半年,后來在大南街和李鄭屋邨之間東奔西跑,教詠春,收學(xué)費,收回來的銀紙夠用來買香煙便不夠去茶樓嘆一盅兩件。在街上人人喊他‘師傅、師傅’,窩在家里卻是好苦、好苦?!?/p>

“聽說有個上海婆照顧他?”三手發(fā)好奇追問。

“到底是照顧抑或連累,難說啰?!焙氶诺?。他把右掌抬到嘴前,豎起拇指,蹺起尾指,道:“我見過上海婆。個子高,瘦到成碌竹咁,系個‘道姑’,以前成日去九江街章叔的檔口買貨。但她只抽鴉片,不碰白粉。葉師傅亦是同道中人,有一陣子疏懶教拳,徒弟嘸高興了,一齊寫信俾師傅,迫渠拋開上海婆,否則他們會脫離師門。你估葉師傅有乜反應(yīng)?”

手下們和天恩無不瞪起眼睛、豎起耳朵,靜候胡須榕的答案。

胡須榕一拍大腿,道:“好個葉問!他原先住在利達(dá)街的徒弟家里,讀完信,二話不說,連夜執(zhí)包袱走人,搬到上海婆在李鄭屋邨的政府樓,百幾呎地方,豆腐潤咁捻細(xì),重新招徒教拳。他的少爺脾氣可不是好惹的!”

眾人嘖嘖連聲,都敬佩葉問的硬朗骨氣。

胡須榕往回細(xì)述葉問認(rèn)識上海婆的往事。葉問有一天在街頭見到男人罵女人:“人家給你咁多錢你都唔接,系咪嫌錢腥?”罵完竟還動手摑她耳光。葉問看不過眼,厲聲喝阻。男子回罵:“阿伯,關(guān)你屁事!”

葉問道:“以大欺小,以強凌弱,男人大丈夫所不為。我認(rèn)為關(guān)我事就關(guān)我事!”

男子有眼不識泰山,一記十字平拳打向葉問臉上,來勢洶洶,是北勝蔡李佛拳的門路。葉問氣定神閑地側(cè)一側(cè)身,右掌一攤、一伏、一推,男子右肩中招,應(yīng)聲連退十步。他不服氣,揉一下肩,嘶吼著舉拳沖前,但葉問不知何時已經(jīng)挪步到他面前,右拳頂住他的肚皮,盯著他道:“兄弟,到此為止,好不好?”男子愣住,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終于狠罵幾聲“屌你老母!屌你老母!”便悻然離去。

女子凄凄慘慘地哭著。葉問安慰她:“姑娘,別哭了。他走了,不會打你了?!?/p>

“今天不打,明天會打啊!而且打得更厲害?!惫媚镆话蜒蹨I一把鼻涕地說。“大哥你把我害慘了?!?/p>

葉問囁嚅道:“這……這怎么辦?”

女子擤一下鼻涕,道:“只有一個法子了,讓我跟你回家。大哥你功夫了得,他肯定不敢再來找我麻煩?!?/p>

習(xí)武之人,路見不平要相助,但葉問從未想過會替自己助出了一段姻緣。

聽到這里,懵仔添喊嚷道:“我明白了!這個女人就是上海婆!”

三手發(fā)敲他一記后腦,罵道:“廢鳩話!”

懵仔添動了氣,霍聲站起身拍桌喝罵,胡須榕瞪他一眼,他才識趣地坐回椅上。

天恩此時捺不住了,攢眉道:“榕叔,李小龍呢?可不可以別說葉問了?!?/p>

胡須榕笑道:“世侄,唔好心急,說完了師傅自然會說徒弟,長幼有序嘛,冇師傅又怎會有徒弟?”

二、天后廟

胡須榕仍然要說葉問。

上海婆的李鄭屋邨單位只是一百二十英尺的斗室,她和葉問各睡一張帆布床,他們的三歲孩子葉少華睡在地上,沒有家具,只有個小小的火水爐,另有兩個皮篋塞在床下,以及兩張薄毛氈,其中一張從徒弟手里借來,徒弟后來取走了,冬寒夜凍,少華冷得發(fā)燒了兩天兩夜。少華乳名“鼻涕蟲”,兩行鼻涕常掛嘴邊,葉問取笑道:“它們像我家詠春的兩把八斬刀?。 ?/p>

跟上海婆同居后,許多徒弟不來了,葉問的學(xué)費收入少了九成,日子過得苦,幸好后來陸續(xù)來了新人,主要是巴士工會的司機,生計總算有了出路。葉問本來不喜授徒,佛山少爺不愁吃喝,習(xí)武是生活情趣,哪有耐性教學(xué)生?即便要教,也絕對不談錢,談錢俗氣,侮辱了武術(shù)。葉問在佛山的首徒是周光耀,拜師時也只是跪拜、敬茶。周光耀在家里排行第六,葉問喚他“六仔”,他父親周清泉在日本鬼子占領(lǐng)期間接濟(jì)過葉問,所以當(dāng)六仔說:“問叔,教我詠春?”葉問答得爽快:“你想學(xué),我就教。”

有了開始,便有然后,漸漸有其他年輕人登門學(xué)藝,葉問略花時間點撥,看見眼前的他們便如見到昔日的自己,在詠春的攤膀伏招式里正心誠意,壯大其身其志,獨對茫茫天地。所謂武林,所謂江湖,說到底仍然只是一個人的世界罷了。

葉問以授徒為生是五十年代初的事情了。從佛山經(jīng)澳門轉(zhuǎn)赴香港,居于油麻地的小客棧,一天路上偶遇做廟公的劉永樂,對方知道他有經(jīng)濟(jì)困難,主動拉他到廟里暫住。葉問五年前曾經(jīng)出任佛山刑偵隊長,查漢奸,他暗中提醒跟日本鬼子合作過的朋友劉永樂,劉永樂馬上南逃香港,落腳在深水埗的天后廟,由此種下今天的報恩緣分。老話說“與人為善”,其實從結(jié)局的角度看,話里的“人”也包括了自己,對其他人做的善功,住往會回報到自己的身上。

在廟里住下,葉問并未荒廢練功,但只能在夜晚練,白天必須出外逛蕩,免得妨礙善眾上香。妻子張永成和兩個兒子——葉準(zhǔn)與葉正——仍在佛山,葉問打算自己安頓妥當(dāng)才接他們過來,但如何安頓,他茫然無策。靜悄無人的夜里,他抬頭仰望案壇上的天后娘娘,以及觀音、關(guān)公、包公、羅漢,四方八面的神佛也在看他,卻皆默然不語,不曾給過半句啟示。他唯有告訴自己,不說話便是說了話,忍耐吧,天無絕人之路,總能熬過艱辛。

廿六歲的葉準(zhǔn)來過香港陪伴父親,無奈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住了兩個月便回去佛山。這段日子里,父子倆每天早上搭船過海,在中上環(huán)漫無目的地走。走,走,不斷走,走路就只是為了走路,用鞋底殺盡時間,太陽下山了,走回中環(huán)碼頭搭船回廟。登船后,葉問站在船欄旁邊聽浪觀海,一抹抹的鮮辣霓虹倒映在海面奔竄翻騰,看在他眼里盡是刀光劍影,然而來勢再洶涌,終究無法在水里留下半分痕跡。詠春如水,葉問低下頭瞄一下自己的雙手,嘴角泛起自得的笑意,身邊的葉準(zhǔn)年紀(jì)輕,不理解卻也不敢探問。

葉問其實對香港不陌生,姐姐葉允媚嫁給此地富商龐偉廷之子龐玉書,葉問十七歲來港入讀赤柱圣士提反書院,居于上環(huán),畢業(yè)后到日本神戶游歷了一圈才回鄉(xiāng)。他幼時跟隨外號“找錢華”的陳華順初習(xí)詠春,陳華順病逝前,囑咐大弟子吳仲素繼續(xù)教他,別浪費了這塊練武的好材料。葉問到了香港讀書,偶然結(jié)識佛山武家“南海拳王”梁贊之子梁碧,講手過招,對方輕施一記“漏手抱琶”便把他打倒窗邊,木窗框松脫,嗑托一聲砸得他額上瘀腫。他服氣,拜梁碧為師,武藝于三四年間更上層樓。葉問日后常對徒弟說:“當(dāng)年‘先生碧’怎樣教我,我今天便怎樣教你。”拳脈如血脈,所有傳承皆以肉身完成,貫之以虔敬,容不下半點馬虎。

此番重臨舊地,姐姐和姐夫都不在了,景物依舊,葉問難免偶有感慨。在中上環(huán)一帶行走,葉問經(jīng)常對兒子指點周圍的樓房和店鋪,說某某東主、某某爵士、某某富商曾是他的中學(xué)同窗。葉準(zhǔn)對父親抱怨道:“為什么不請他們幫忙找出路?”

葉問停住腳步,抬起右手掌輕拍一下臉頰,對兒子道:“阿準(zhǔn),記住,人要臉,樹要皮。其他人也許可以不顧顏面,可是,我們不是其他人。我們是學(xué)武之人?!鳖D一頓,又道:“何況你爸是葉問。”葉準(zhǔn)繼續(xù)低頭前行,心里嘀咕著,是啊,要面子便得餓肚子。

其實葉問并非從未想過去敲門求助,但掙扎了一陣,到底開不了口。離鄉(xiāng)別井,他手里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一身好武功,以及武功給他的尊嚴(yán),他不可不惜代價守護(hù)。窮歸窮,沒關(guān)系的,詠春在,一切在。

每夜回到天后廟,洗過手臉,葉問立即到天井練功。立馬,開馬,坐馬。小念頭,標(biāo)指,尋橋。重橋不相碰,弱橋?qū)﹂T沖,移身御敵力,力剎破門攻。碧先生留下的拳訣和招式在他的血液里流淌著,碧先生活在他身上。但他不只是碧先生。葉問確信武藝如人,要活下來,更要朝前走,一招一式皆容延伸變化,武藝如水,唯有活水是善水。

天井角落長著兩棵銀杏樹,他在樹與樹之間踢練詠春八腳,橫圈護(hù)綁,攤膝拍正,都說詠春用“三只手”打架,那第三只手,就是腳。但他不敢用勁,點到即止,腳面輕輕碰到樹皮便停住,免得留下痕跡,不好對廟祝朋友交代。有一回忍不住沖動,一記回旋攤腳踢到樹干上,“砰”一聲,樹搖葉飛,漫天黃澄澄的扇形細(xì)葉似無數(shù)的金箔呼呼墜落,幾片葉子停在肩上,他側(cè)起脖子,把臉湊近閉目聞索,一股沁涼的清香涌入鼻腔,頓時把他牽引回佛山,回到那比天后廟寬廣十倍不止的葉家莊;院子里有兩把椅子,一把坐著陳華順,一把坐著吳仲素,心滿意足地看他練武。他們同聲叮嚀:“問仔,要好好練,把詠春武藝傳承下去。”

“會的,師傅。會的?!比~問在心里應(yīng)答。

天井旁邊是雜物房,他和兒子借居之地,晚上鋪開帆布床睡覺,白天折疊收妥后出門行走,似是廟里的幽靈,見不得日光。葉問知道葉準(zhǔn)和葉正皆不熱衷武學(xué),看來自己的拳藝需待有緣人現(xiàn)身領(lǐng)承,他愿意等,到那時候,他愿意給。

三、大南街

兒子離開香港以后,葉問如常每天搭船從深水埗到中環(huán),在山路上行行走走,一天走到上環(huán)水坑口街,下陰突然感到火燒滾燙,腿和腰都疼痛,他彎身一瞧,兩條褲管鮮血淋漓。原來是痔瘡發(fā)作,似有一根火線沿著股溝上下噼里啪啦地?zé)_,最后燒到腦門,他眼前一黑便昏臥于武昌酒樓門前。路人召來警察,把葉問送往瑪麗醫(yī)院,做完痔瘡割除手術(shù),護(hù)士問他有什么家人,葉問說:“不知道?!?/p>

護(hù)士又問他住什么地方,葉問又說:“不知道?!?/p>

護(hù)士猜想他是麻醉未退,神志尚未清醒,其實葉問難以啟齒自己寄居在天后廟里。護(hù)士從他的衣服口袋里翻出了小簿子,上面抄有幾個電話號碼,打了一輪,終于聯(lián)絡(luò)上李民前來幫忙辦理出院手續(xù)。李民是葉問的佛山舊識,來港后在“港九飯店職工總會”擔(dān)任秘書,他把葉問從醫(yī)院接到工會的辦公室。葉問苦笑道:“我的拳頭以一敵十,沒想到一粒小小的痔瘡已經(jīng)把我打倒。看來,我的功夫好鬼水皮?!?/p>

李民連忙安慰道:“葉師傅真系識講笑。詠春拳光明磊落,防君子不防小人,你在明,痔瘡在暗,只是防不勝防,一時不慎被偷襲?!鞯兑讚?,暗箭難防’,葉師傅日后必須格外留神,小心屁股溝里的暗箭?!?/p>

葉問正抽著煙,被逗得呵呵大笑,冷不防嗆得連咳數(shù)聲。咳聲里,有個濃眉方臉的高大漢子推門邁入,是職工會的理事長梁相,廣東南海人,自小習(xí)練龍形拳和白眉拳,從西裝袖管里伸露出來的兩只手掌粗厚如石頭。李民介紹葉問,梁相立時雙手抱拳,朗聲道:“葉師傅,久仰!久仰!”

坐下寒暄不到幾句,話題轉(zhuǎn)到武學(xué)上面,葉問在醫(yī)院郁悶了幾天,談興額外濃厚。梁相和李民不斷請教,他忍不住站起示范了幾招“來留去送,甩手直沖”的腰馬運轉(zhuǎn)功架,又多加解說,兩人聽得連連點頭。忽然,梁相正色道:“葉師傅愿意賞臉到我們職工會開班授徒?不嫌棄的話,在我們的辦公室屈就住下,這里是葉師傅的家,也是葉師傅的武館?!?/p>

葉問皺眉點煙。

其實來港以前他有個想法,聯(lián)絡(luò)兩位長輩,他們昔日跟他父親合作茶葉買賣,積欠了若干貨資,待到取回舊債,再作長遠(yuǎn)的營生打算。至于應(yīng)該經(jīng)營些什么,倒未想妥,因為他這輩子只懂詠春武藝,亦只愛詠春武藝,其余皆甚糊涂,唯有見一步,走一步。豈料人算不如天算,抵步后方知道其中一位長輩已經(jīng)病逝,親人當(dāng)然不認(rèn)賬了,另一位則去了南洋,不會回來了。葉問孤身住在陋巷古廟,繼而暈倒街頭,不可謂不是落泊江湖,凄然戚然,這時候聽見梁相的授拳之邀,難免起了心,動了念。

梁相見葉問抽煙無語,托詞上衛(wèi)生間,讓他有時間好好考慮。李民忙著燒水沏茶。葉問捻熄了煙,起身挪步到騎樓窗邊往下眺望。

窗外天色暗淡下來,職工總會的辦公室在大南街,馬路兩旁的店鋪先后唰唰地拉下閘門,然而街道不愁寂寞,陸續(xù)從四方八面走來了許多攤販子,賣吃食、賣涼茶、賣衣鞋、賣玩具、賣雜貨,熟門熟路地各據(jù)一方,駕輕就熟地用報紙和木箱布置好攤檔。攤檔旁邊煌煌地點著酒精燈,一盞盞從街頭接連到街尾,仿佛銀河翻傾而眾星墜落。葉問望見高高低低的人影在恍恍惚惚的燈光里緩慢移動,記起佛山葉家莊池塘里唧唧覓食的錦鯉,同樣是在求生存、尋樂子。有個婦人蹲在地上,在衣服堆里翻了半天,終于抓起一件布裙,抬頭跟攤主討價還價,談定了,輕快地站起,付過錢,把裙夾在腋下轉(zhuǎn)身走遠(yuǎn)。攤主把錢塞進(jìn)褲袋,袋里多了鈔票,攤里少了貨件,一買一賣,各自滿足了需要。葉問腦海忽然有了領(lǐng)悟。貨件是貨件,功夫是功夫,貨件被買走了便沒有了,功夫卻就算論價出賣亦不會被消磨半分,你能學(xué)懂多少是你的本事,可是功夫仍然留在師傅身上,亦會流傳到一代又一代的徒弟身上,像夜市的燈,一路延伸照明開去。這么一想,他心頭頓然放松,仿佛放下了好些沉甸甸的擔(dān)子。

梁相此時坐回辦公室的藤椅上,道:“葉師傅,先喝茶,等陣我們下去大排檔吃宵夜。剛才談到的事情,唔駛心急,可以慢慢考慮?!?/p>

葉問背靠著騎樓窗臺,拱手道:“梁先生,不必考慮了。承蒙錯愛,葉某恭敬不如從命??墒怯醒栽谙?,一不在門前掛招牌,二不在報上做廣告。葉某教拳就只是教拳?!?/p>

四、細(xì)鳳

李小龍出生在美國舊金山唐人街的東華醫(yī)院,按中國人的老規(guī)矩,他在呱呱墜地的那一刻已經(jīng)是龍。那是一九四〇年,庚辰年,十二生肖里屬龍。那是十一月廿七日早上七點十二分,辰時,地支對應(yīng)亦是龍。然而他的姓名跟龍扯不上半點關(guān)系,他叫作李振藩,英文名字是Bruce。

他父親李海泉是戲班名伶,前一年底跟隨“大舞臺劇團(tuán)”到美國巡回演出,募款抗日救國和接濟(jì)難民,妻子何愛瑜同行,路途上懷孕了,留在西岸待產(chǎn)。何愛瑜本想替剛誕下的兒子取名炫金,華人慣稱“舊金山”,她期望他在這個城市炫耀威風(fēng)。李海泉皺眉想了想,嫌“金”字太俗氣,決定叫兒子作“震藩”,聲震舊金山。但有親戚說:“不太好吧?他祖父的名字是李震彪,孫子避諱一下,比較妥當(dāng)。”于是改“震”為“鎮(zhèn)”,同樣有沉重的力量。

然而李鎮(zhèn)藩只是書面上的姓名,美國移民局文件上的,香港學(xué)校證件上的。平時,家人喚他作“源鑫”,這是族名;或者叫他作“細(xì)鳳”,這是乳名。他有姐姐李秋源和李秋鳳,哥哥李忠琛,八年后有弟弟李振輝。本來另外有個哥哥,可惜夭折了,祖母確信他是被“金甲神”吸走了魂魄,所以李家男孩從此在六歲以前都要穿女裝和打耳洞,也要取個女性化的乳名,瞞騙鬼神保命。女兒則無所謂了,金甲神不見得不會傷害女嬰,只不過傷害了亦不要緊。

細(xì)鳳十一歲正式成為大家所熟知的李小龍。他出生不到六個月便跟隨雙親回到香港,居于旺角茂林街五號二樓。因為有不少長輩是演員和導(dǎo)演,他常有機會到片場客串童星,用過李鑫、李敏、李龍、新李海泉、小李海泉等藝名參與了六七出戲,到了拍攝《人之初》,戲份比較重,負(fù)責(zé)宣傳工作的袁步云認(rèn)真地替他重新取名,李小龍,從此定下來了。見龍在田,飛龍在天,亢龍有悔,直到最后神龍首尾皆不見,他在短暫生命里翻天倒海都用這個名字,他愛這個名字,世界也都記得這個名字。

在電影廠和學(xué)校里,李小龍都是令人頭痛的孩子,師長和同學(xué)給他取了“猩猩王”的諢號,他奔來逐去,仿佛身體稍為靜止便會爆炸,皮膚會發(fā)麻。他的眼耳口鼻似長在手上、腿上。連腦袋也長在拳腳上面,唯有在手舞足蹈的時候才可以思考,才可以向世界宣達(dá)他的喜怒哀樂。有長輩教小龍?zhí)珮O拳,也有長輩教他洪拳,希望消耗他噴泉般的體力,豈料他更亢奮了,知道世上有一種東西叫作“功夫”,能夠讓手上腿上的每個動作有了名目,自己由此也有了名堂。他不再是戲里這個那個的假扮角色,也不是父親的兒子、老師的學(xué)生、同學(xué)的同學(xué)。在功夫的一拳一掌一腳里,他純粹是他,結(jié)結(jié)實實地呼吸著、活著。

李小龍渴望對世界證明自己呼吸著、活著,所以,他喜歡打架。在課室里跟同學(xué)打,在街頭上跟爛仔打,無論贏輸都痛快。李小龍有一回腫著眼睛回家,姑姑坐在八仙桌前磕核桃,準(zhǔn)備晚上煮糖水,瞥他一眼,掩嘴笑道:“細(xì)鳳,又打架了?哎喲,你跟爺爺一模一樣,成日動手動腳,也只懂得動手動腳。”小龍頓時豎起眉毛,眼睛里滿是好奇。不待追問,姑姑邊用小帚子把核桃殼掃撥到桌底的小木桶里,邊對他說從母親嘴里聽回來的父親舊事,說說停停,聲調(diào)抑揚頓挫似唱粵曲。她婚前在戲班唱旦角,婚后賦閑在家,無兒無女,日子過得千篇一律,唯在婉婉說事的時候能夠感受到生命的活力,因為眼前有人,有聽眾。

姑姑說爺爺李震彪是廣東順德江尾人,幼時生病發(fā)燒,燒壞了喉嚨,無法多說話,鄉(xiāng)里的人都叫他作“啞仔彪”。他習(xí)武,寡言多練,練出一身好武藝,在擂臺上打出了名堂,到佛山做鏢師,養(yǎng)活一家老少八九口。鄉(xiāng)間傳說他曾在林間路上遭遇盜匪,同伴們逃的逃、傷的傷,剩下他以一敵十,身中多刀卻仍用一根長棍擊退敵人。嶺南一帶的山賊都知道他,都怕他,給他取了個外號:震山虎。多年以后,震山虎告老還鄉(xiāng),兒子李滿船長大了,到廣州學(xué)戲,藝名李海泉,成為粵劇伶壇的“丑生王”。李海泉衣錦還鄉(xiāng)的時候,李震彪已經(jīng)有幾分老昏癲,向他伸手索錢,說:“老子要去闖蕩江湖!”李海泉嗤笑拒絕,父親竟然對他動粗,他無奈掏錢。李震彪出門幾天后,突然回到家里,不言不語,身上的錢當(dāng)然蹤影全無,手上背上亦有多處棍棒傷痕,無人得知到底發(fā)生何事。過了一陣子,李震彪一睡不醒,手心里卻仍攥著兩個鍛煉腕力的小鐵球。

姑姑用手指戮一下小龍的前額,笑道:“也許你就是爺爺?shù)耐短ネ猩?,他要你代替他完成打天下的未了心愿。?/p>

小龍不禁打個寒戰(zhàn),想道:“真的嗎?如果我是爺爺?shù)霓D(zhuǎn)世,我還是不是我?我是自己在活著,抑或只是替爺爺重回人間,再活一回?”心底冒起一陣熱,又想道:“爺爺要闖蕩的是什么樣的江湖呢?震山虎有沒有把武功帶到我的身上?爺爺以一敵十,我呢?我的拳頭能夠打敗多少人?”姑姑的一句戲言讓十三歲的細(xì)鳳思潮澎湃,自覺像讀過的武俠連環(huán)圖里的少年俠士,發(fā)現(xiàn)了身世的天大秘密,站在懸崖邊緣,不知該何去何從,頭頂有一只巨大的鵬鳥在盤旋鳴嘚。

迷惘間,大門咔嗦一聲,父親回家了,手里提著沉甸甸的戲服袋子。小龍連忙跑回房間,旋即又溜到姑姑的房間里,取走墻上掛著的一張爺爺照片,折返房內(nèi),盤腿坐在地板上認(rèn)真端詳,越看越覺得爺孫長相酷似。眉毛,眼睛,翹薄的唇,尤其前突的尖下巴,仿佛刺向世界,永遠(yuǎn)不服氣,永遠(yuǎn)想令世界服氣于他。隔壁房間傳來父親的咳咯痰聲,小龍眉頭皺了一下。他尊敬父親,也感受到父親對他的護(hù)愛,但他不愿意跟父親一樣終身站在舞臺上以逗人發(fā)笑為生,不管能夠賺多少錢,他都不要。他不稀罕“尊”和“敬”,他要的是“畏”和“懼”。小龍覺得爺爺?shù)牧α恳呀?jīng)灌注到他身體里,他立足在這世界上,世界立足在他的拳頭上,拳頭放下了便是世界毀滅。

小龍站起身,走到鏡子面前,凝視鏡里的自己,渴望身體快些長大,快些,再快些。他把雙拳抬到眼前,恨不得像生命像一出電影,可以被剪接,可以有特技,眨一眨眼睛,拳頭馬上變大、變硬,他在茫茫草原上,掄動雙拳,躍起踢腳,刮起一陣摧枯拉朽的呼嘯風(fēng)聲,草木皆倒。生命是常人的生命,但年少的他已經(jīng)立定志向,誓把生命活得比電影精彩。

……

全文見《十月》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