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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葉舟《涼州十八拍》:辭典一般的書寫
來源:文學報 | 楊慶祥  2023年04月03日0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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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初知道葉舟,是因為李修文。

有一次跟修文喝酒聊天,論天下英雄,修文擊桌,說有一人不可不識,問何人?答曰:葉舟。并附言:此人大才,任俠,有英雄氣。

后來在武漢的一次詩歌活動中見到葉舟,瘦,不多言,但語出必有洞察之處,又有詩歌朗誦,深情,激越。我們雖然隔著年齡的代差,卻一見如故。我讀到了他的詩:

我體諒自己 這一生都在路上

寸步不離自己 也沒有丟失一點一滴

我體諒這一條路 始終扶住我

用飛鳥的心 蠶的速度 慢慢抵近

我體諒天空 不棄不離地照徹我

在夜晚倉皇不已 在白天有一份偉岸

這首叫《偈語》的詩歌收入到詩集《詩般若》的專題“河西走廊”里,葉舟以一種古典的、抒情的、內省的方式為河西走廊塑形造像,佛經、菩薩、寺廟、浪跡天涯的商客和旅人,都在歷史的地平線上走近又走遠,葉舟在這一歷史和文化中找到了自己寫作的根脈和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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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舟其志也大。這或許是一種典型的西部氣質?抒情詩和敘事詩都無法安放他對西部的熱愛、想象和期待,甚至中短篇小說也不能,在對“文”和“史”的雙重追求中,他選擇了長篇小說,不是20萬字,也不是50萬字,而是100萬字!150萬字!——在我看來,這幾乎是一個命定。于是,在關于西部的書寫中,出現(xiàn)了兩部堪稱雙壁的煌煌大著,一為出版于2018年的《敦煌本紀》,一為出版于2022年的《涼州十八拍》。正是有了這兩部書,葉舟的身份標志有了明顯的位移,如果說以前他主要是一個詩人,同時是一個小說家、隨筆作者;而現(xiàn)在,他首先是一個小說家,當然同時也是詩人——但在最根底上,他是誕生于西部這片土地上的文人赤子,唯有赤子心、文人情,他才能創(chuàng)作出這樣深切澎湃的作品。

葉舟的西部不僅僅是苦難、隱忍和復仇,同時也有豁達、儒雅、風流云散,他選擇將抒情詩里的那個“我”藏了起來,用一種說書人的間離視角,來擦亮已然成為“銹帶”的西部文明,讓這一文明重新變?yōu)橐环N“敦煌藍”——《敦煌本紀》精裝版的封面正是這種充滿了源頭意義的藍色!

《涼州十八拍》開篇的三個類似于引子的故事暗示了葉舟對西部書寫的路徑,這三個故事以“講古”的方式通過涼州的郡老之口說出,分別指向犧牲、復仇和救贖,在這三個故事后面,是長達100多萬字對以涼州為中心的河西走廊近半個世紀歷史的呈現(xiàn)和書寫,舉凡典故、制度、人文、風俗、巫術、神跡、軍事、貿易等等不一而足,洋洋大觀。這一書寫源于西部,卻不僅僅局限于西部,而是以西部為中心輻射至更遼闊的地理版圖和文化范疇。在這個意義上,《涼州十八拍》符合我對長篇小說的期待:長篇小說不僅僅是講一個故事或者一段傳奇人生,長篇小說必須提供足夠充分的歷史信息和文化信息,這樣它才能轉化為民族文化或者民族心靈結構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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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州十八拍》的所敘時間集中于晚清至新中國成立前,具體來說是上世紀第一個十年至上世紀40年代。這正是帝制瓦解,天下大亂的時期,古老的中國在落日的余暉里搖搖欲墜,涼州已經失去了昔日的輝煌,在災荒、兵變和混亂中步入“末法時代”。在這樣的危機敘事中,顧山農、徐驚白、權達云、朱繡一干人等粉墨登場,上演了一出隱忍、救孤、忠信的大劇。這其中最動人的形象,當屬顧山農和徐驚白,前者守護銅奔馬的秘密而不得不撒彌天之大謊,并看顧遺孤徐驚白直至成年;后者身世悲慘,年少懵懂,但在復雜而驚險的生活中一步步成長,最后成為一個勇毅的青年。葉舟借用“趙氏孤兒”的母題,呈現(xiàn)了一部現(xiàn)代少年中國和中國少年的成長記。

少年中國反抗的是腐朽的中國,中國少年對位的是愚昧昏聵的國民。這既是中國現(xiàn)代以來的修辭,也是歷史的事實?!拔逅摹边\動讓人們看到了中國人身上的元氣和生命力,這是老舊中國涅槃為少年中國的希望和動力。葉舟筆下的顧山農和徐驚白就是這樣一種富有元氣和生命力的中國人形象。從文學史的角度看,顧山農和徐驚白的形象是對魯迅筆下人物如阿Q、孔乙己的反寫,魯迅那一代人在目睹老舊中國的無能之后發(fā)憤著書,以求改造國民性,發(fā)新聲,立新人。顧山農和徐驚白就是這樣的“新聲”和“新人”,不過相對來說,顧山農又新又舊,他更像一個過渡階段的產物,帶有某種后傾的姿態(tài),而徐驚白,則更是一個飛起來的歷史形象。這是從腐朽、下墜的歷史中重新起飛的中國少年。要飛起來,就要有救孤和犧牲,一代人的犧牲與一代人的起飛互為辯證,而文化和文明,就是在這樣的辯證互動里不斷重生。葉舟說《涼州十八拍》的一個核心詞是“續(xù)”——接續(xù)、延續(xù)文明的香火和命脈,在我看來,不僅僅是“續(xù)”,同時也是“贖”——贖回、救贖已經失落的忠義、孤勇和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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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涼州——河西走廊這一重要的地理學范疇。在最近的一個訪談中,葉舟將家族的歷史與河西走廊的歷史聯(lián)系在了一起,《敦煌本紀》續(xù)寫的計劃被父親的心愿修正為《涼州十八拍》,父輩的歷史成為寫作的一種發(fā)生學,而父輩的歷史又是現(xiàn)代以來中國人遷徙史和流動史的縮影。河西走廊——其象征的正是一部生生不息的流動性歷史。

《涼州十八拍》開篇第一個“講古”說的是武威縣突發(fā)“閑草之災”,為了保全河西一境的安全,六郡老重新出山并作出了艱難的決定:“封路。滅草。攬畜。”這是一個充滿了寓言性的故事,不僅僅喚醒了歷史,也直指當下。河西走廊最輝煌的歷史來自于其作為溝通中西方流動性的“絲綢之路”,流動性塑造了河西走廊多元文化的性格和面目,也帶來了物質的繁榮和文化的昌盛,但正如“鬧草之災”也來自流動性的遷徙,不同的物種、人種和文化也會帶來沖突和紛爭,甚至是災難。這在河西走廊的歷史上并不鮮見。問題在于,流動性幾乎就是河西走廊的命脈,沒有流動性的交換、商貿、對話、互動,就不可能有河西走廊乃至整個西部的文明圖譜。因此,不是阻隔流動性——流動性是無法通過人為手段阻隔的——而是如何保護并建構良善的流動性構成了問題的核心。葉舟窮幾十年精力,對河西走廊的理解可謂深刻,在《敦煌本紀》里,核心情節(jié)之一是建立急遞社,在《涼州十八拍》中,核心故事之一是顧山農建立保價局,這兩者,都是現(xiàn)代流動性的關鍵設置,通過這種設置重新打通河西走廊已經“生銹”“凝固”甚至“腐爛”的流動性。

需要注意的是,流動性還不僅僅是橫向的商貿往來,它同時也指向縱向的文化傳續(xù)和階層更迭,而其中最激烈的形態(tài),就是革命。在《涼州十八拍》的1515頁,在羅什寺帶有象征意義的重修典禮上,縣長陳懇丁有一段講話:

“依我看,鳩摩羅什本人也是一名真正的革命者?!?/p>

“此話怎講?”

“涼州方面的正確態(tài)度,應該是不問蒼天問革命。革命,也唯有革命,才是當前最迫切的行動,也是至高無上的指南?!?/p>

這里的“革命”回到了革命的起源性定義:除舊布新,湯武革命,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革命在這里成為了一個“原詞”,它所指向的,正是在歷史里不斷起飛同時又不斷再生的流動性。

也可以這么說,只有重新流動起來——橫向的流動和縱向的流動交織互錯,河西才能成為河西,西部才可以成為西部,中國也才可以成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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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葉舟寫過這么一首詩:

天空藏住一部經說:“燃燒!”

大地攥緊一把草說:“修遠!”

太陽這匹獅子,飛出了喀納斯月亮說:“奔跑!”

秋天,一群白樺樹走下山坡說:“吹動!”

鷹王端坐北天山說:“晴朗!”

在四序的泥土中,在源頭

一個黝黑的孩子說:“成長!”

高掛于北方的星宿,我和緯度齊聲說:“遼闊!”

這首詩和《敦煌本紀》《涼州十八拍》構成了一種互文的關系。這里的關鍵詞“燃燒”“修遠”“奔跑”“吹動”“成長”“遼闊”都可以用來概括《敦煌本紀》和《涼州十八拍》的美學特色和藝術價值。

這首詩的名字叫《辭典》。

我想說的是,《敦煌本紀》和《涼州十八拍》正是這樣兩部像辭典一樣的大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