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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福建文學》2023年第4期|王家新:野櫻桃
來源:《福建文學》2023年第4期 | 王家新  2023年04月07日08:12

王家新,當代詩人,1957年6月生于湖北省丹江口市,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著有詩集、詩論隨筆集、譯詩集三四十種,另有中外現(xiàn)當代詩歌、詩論集編著數(shù)十種,作品被譯成多種文字發(fā)表和出版。曾獲多種國內(nèi)外詩歌獎、詩學批評獎、翻譯獎和榮譽稱號。

 

《致一只鷂鷹》

在河北豐寧與內(nèi)蒙古多倫的交界處,

我看到一只迎風的鷂鷹,

在空中一動不動,兩只翅膀如刀

劇烈地保持平衡……

在這滿地起黃沙的時辰,也只有它

敢與太陽中的耀斑逼視

這就是傳說中的“海東青”吧:它曾

飛越萬里,為成吉思汗的征騎傳遞軍情

它還是一面最驕傲族旗上的圖騰

此刻它在它的天庭中巡視,傲慢

而又機警,它甚至不屑于

“叼起一塊腐肉炫耀”……

“在十萬只神鷹中才出一只海東青”

是嗎?那么,來吧,我驕傲的鷹

我只希望有一支神箭

我不可能傷害你。但我們都已知道

這天地間最神秘的角力

 

 

《野 櫻 桃》

在春天它最早開花

一樹樹細碎的粉中帶白的繁花

花還沒謝

綠蔭下的青果已經(jīng)萌生

在一周內(nèi)它們就會變大變紅

一簇簇綴滿枝頭

而我卻想起了《櫻桃園》

想起了契訶夫

三姐妹尚未出場

便聽見語言中斧頭的震動聲

斧子的閃光

滿樹的枝葉紛飛散落

那迸濺的汁液

是血

是血的墨汁

你卻再也不能用它

來書寫優(yōu)雅的藝術(shù)

 

 

《春節(jié)前夕,在三亞灣》

晚上六點半,徐徐海風中,

那掩映在椰林大道中的雪亮車燈

和樓下游泳池里孩子們的喧鬧聲

把我再次引到這陽臺上

更遠處,幾星漁船或什么船的燈火

隱隱標出大海變暗的唇線

一切都很誘人,是嗎?是

但在這十六層樓上遙望

我卻有點發(fā)冷。在這春節(jié)前夕

我寧愿作為游子歸去,如果

我們的母親還在!如果

那也恰好是個暮晚時分——

啊,那廚房里的燈火,忙碌的身影……

 

 

《“駐島詩人”有感》

眼看著一座座大橋把群島連接在一起

我想起了人們談翻譯的一句話——

“彩虹般的誓約”

但我自己,仍寧愿親自劃船到對面的島去

我喜歡船槳——水中的翅膀

我向一切擺渡人致敬

我喜歡那語言中的嚓嚓回聲

我感謝你們請我來做駐島詩人

對于一個“與語言獨處”的人

好像這也出自天意

我們生來就是一座座孤島

但正如里爾克所說,我們“孤獨得還不夠”

在我們的對面是一座島,島的那邊

還是島——在大海動蕩的桌面上

像是一些相互尋找的詞……

那么,寫吧,詩人!

 

 

《記天臺山行旅》

這是誰的好意:一路潺潺山溪

還有搖曳的樹影

還有一只隱現(xiàn)的蝴蝶

還有青青的半濕的腳踏石

我走在隊伍的最后

為了我的傾聽

我終于想起了王維的“泉聲咽危石”

為這一個“咽”字

我又幾乎找回了我要的一切

好像我又可以開始工作

運用我的耳朵,運用我的手

在這一灘亂石中——

為了那向我而來的淙淙聲

 

 

《卡夫卡在2022》

“上午,德國向俄國宣戰(zhàn)。下午游泳?!?/p>

在這個炮火連天的四月

又有人引用了卡夫卡這則日記,

顯得自己多么灑脫。

 

灑脫?但對于一個弱的天才,

一個連走路都靠著墻根走的人

這也許是為了減壓

 

或者,這還是為了祈禱?就像一位波蘭詩人

在一首論游泳的詩中所寫的那樣——

在水下,在涌來的波浪中,

為了那遙遠的仁慈,為了

我們的必死

雙手合起又分開,

分開又合起……

 

 

《這里,那里(一些片段)》

巴黎,2020年1月

走在巴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想起米沃什

曾寫過一首《路過笛卡爾大街》

但是我怎么也找不到那條大街

好像那條玄學的街一直追他追到了美國似的

好像是他在替我們思考我們的存在

直到舊金山海灣山坡上的霧氣散去而我想到

他也許正在花園里忘情地讀著

小林一茶的一卷詩

 

哥本哈根,2009年11月

想起來了,十多年前在哥本哈根,

我們還曾去港口那邊看過一次

安徒生的“美人魚”。

已是初冬,她側(cè)身坐在礁石上,

而我們一個個豎起了衣領(lǐng)。

那是怎樣的寒意?——整個波羅的海,

從波的尼亞灣到芬蘭灣到童年的

小池塘似乎都結(jié)了冰,

都在等待她流出的熱淚。

 

斯圖加特Solitude古堡,1997年冬

寂靜的巴洛克古堡,

是誰的拉長的影子在向你致禮

在花園中的中國亭子消失多年之后,

這里來了一個真正的中國人,但接著

你的旋轉(zhuǎn)樓梯、回廊和地窖就把他

變成了一個幽靈。他出沒于古堡的密林中

他一次次避開了那些無頭或斷臂眾神,

他一到夜里就以死者的腳步走路……

漸漸地,他的筆變成了囚犯的銼刀,漸漸地

他不再驚訝于世界的不真實,漸漸地

他——至少是他筆下的這個夏末

獲得了陰影的重量。

 

圣彼得堡的橋,2016年7月

圣彼得堡的橋,阿姆斯特丹的橋,巴黎的橋……

阿姆斯特丹的橋上一位挎雨傘的女士

從亢奮的鴿群中匆匆走過(她好像

剛剛給一位窮畫家當模特回來)

巴黎的橋上風有點冷(別的我就不說了)

而圣彼得堡的橋,伸向茫茫白夜的那座橋

因為“生活與藝術(shù)之間古老的敵意”

我愿以我的一生從那上面走過……

 

 

《沙 漠 三 題》

沙 蓬 頌

它知道積沙之下哪里潮潤

它的根,在最干燥的世界里找水

八月,它的嫩葉獻給了駱駝

十月,刺蓬炸裂,它的草籽

全部獻給了風。

 

怪 柳 賦

仿佛是竹林七賢或八大山人轉(zhuǎn)世

在這沙漠邊緣化為一片怪柳林

 

仿佛它們活著,活著

就成了自己的墓碑

 

仿佛這是另一個地獄,被剝了皮

抽了筋,但仍滿地攀爬著

 

仿佛它們也是時間的人質(zhì)

揪著自己的頭發(fā)要把自己拔出

 

仿佛它們能留下的就是這些

極度掙扎和痙攣的手勢

 

僅供天空閱讀

 

又 見 沙 漠

又見沙漠,又見駱駝,

蒼天下,一派耀眼的綿延的黃色……

駱駝低頭啃草,抬頭走路

而我的人生也必須變得簡單:

一點鹽,一些水,一種

足夠的耐力,一些頂用的

不會發(fā)餿的、能讓我

最后走出的干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