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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2023年第2期|陸姹妮:空城
來源:《星火》2023年第2期 | 陸姹妮  2023年04月10日08:32

1

一九七五年盛夏的一個午夜,潮熱的濕氣一浪浪翻涌上來,和夢中的嘈雜聲混響成一片。沈廬清楚地知道自己又魘住了。這幾個月他有過無數(shù)次這種經(jīng)歷,他大睜著眼睛環(huán)顧四周,甚至清晰地看到屋里所有的擺設(shè),唯一異樣的是,他動不了,身體沉重地堆在床上,從頭到腳都是麻木的,像被點(diǎn)了穴。掙扎一會猛地醒來,感覺整個人都虛脫了。眼前,還是那樣的夜色,那樣的房間,只有床頭柜上煙灰缸里散發(fā)出的若有若無的煙味,能讓他心里馬上踏實(shí)下來。

有一次沈廬醒來時,看到六歲的紅云趴在他床頭睡得正香,她胖乎乎的臉蛋一側(cè)壓在疊起的兩只手臂上,上下嘴唇翻開著,嘴角溢出口水,油膩膩的頭發(fā)一綹綹貼在腦門上,顯得滑稽又可憐。除了繼承了她母親的白皮膚,這孩子基本和漂亮不沾邊,以至于她那種笨笨的感覺也顯得理所當(dāng)然。他坐起身伸出雙臂,想把小女孩提到床上來,但當(dāng)手觸及那軟綿綿的皮膚時,他突然一哆嗦,感覺有寒流一陣陣沖擊著胸口,那里好像要爆炸。他的手改拍在她額頭上,一邊叫了聲:“小云!”那聲音在空曠的夜里過分地響,震得小女孩幾乎跳起來。她眼睛瞇縫著,茫然地朝向他,“阿爸……”

沈廬咽了咽口水,腮幫子僵硬得有點(diǎn)酸痛,“怎么不在自己床上睡?”他一邊想讓自己看上去比較和藹,一邊仍不可抑制地發(fā)出冷冰冰的聲音來。

“我夢到姆媽……”

“好了!快去睡覺,明天就要開始上學(xué)了。”

紅云揉著眼睛站起身來,她微微撅起嘴,慢吞吞地拉開門走了。

沈廬頹唐地仰面倒在床上,又感到那種非常熟悉的難受,蝕刻入骨。

事情發(fā)生后的一段時間,他整天心里狂躁得想打人,實(shí)際上卻昏昏欲睡,萎靡不振。到底怎么成了這樣?他每天都想這個問題。有時他自責(zé)地揪扯頭發(fā),打自己耳光,有時又漫不經(jīng)心地想:都是命中注定。甚至有時候他特意恨恨地告訴自己:“我沒虧待她,是她自己不要活!”

每次他陷入其中一種情緒時,總以為自己想清楚了,但各種念頭來來往往,去而復(fù)返。

回憶如刀。

那時,他們太窮了。每到月底,都要把剩下的一兩塊錢拿出來算算,怎么才夠。那天晚上,他們又在飯桌上為了錢的事吵了起來。他記不清爭吵的具體內(nèi)容,卻記得他們的晚餐。一碗蒸梅干菜,因?yàn)闆]有油,根根分明,草一樣扎在碗里。一小碟醬瓜,從早餐吃到了晚餐,變得又咸又干。美蘭端起飯碗,剛吃了一口,就像被這口飯噎住了,眼淚嘩啦嘩啦流下來。沈廬一言不發(fā)地吃飯,當(dāng)沒看見。女兒紅云知道爸媽又要吵架了,沉默地捧著小碗,艱難地塞著飯。小小的飯桌上方好像籠罩著一片黑壓壓的烏云,隨時可能暴雨傾盆。

“砰!”沈廬把碗重重砸在桌上。

“哭什么!又沒死人!”

美蘭索性放下碗,呼哧呼哧哭出聲來。

“這個日子過著還不如死了的好……”

“那你去死!”

這句話像一個終結(jié)符,讓屋里陷入一片死寂。美蘭的哭聲也戛然而止。

那年,她三十出頭,個子挺高,一頭過于豐美的秀發(fā),細(xì)眉細(xì)眼的,總體上相貌還不錯。沈廬記得她那時的神情,吃了一驚的樣子,但她什么也沒說。她放下碗,抬起手臂捋捋頭發(fā),望向身邊嚇呆了的女兒,眼睛里亮閃閃的。然后,她站起身,回到房間去了。

2

那晚她喝了半瓶敵敵畏。

世間萬物,生生死死,來去匆匆。一粒塵埃都有自己的故事,但永遠(yuǎn)沒有人能還原事實(shí),因?yàn)橐坏┌l(fā)生,真相就已不復(fù)存在。很多年后,美蘭的自殺,偶爾被小輩們議論兩句,大家都有些似是而非的了解,但那因由還是過于簡單:貧賤夫妻百事哀,爭吵不休,導(dǎo)致了她的輕生。大人們對此都是諱莫如深,不愿多談。畢竟一個家族中發(fā)生這樣的事總是沉痛的。

一個春光明媚的午后,在西湖邊。美蘭的事又被挖了出來。沈廬的弟弟沈河帶著自己的孩子和姐妹的兩個孩子玩時,不知怎么就講起了沈廬和美蘭的事情。

沈河是這樣描述的。

沈河當(dāng)時住在豆腐橋邊一座古董式民居里,從一個殘破斑駁的小門進(jìn)去,繞過公共的露天廚房,再沿著窄長扭曲的木樓梯摸黑走好一段才能找到他的家。那天晚上格外冷,沈河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和接下來狂烈的敲門聲震得跳起來。他裹上被子兩只腳顛著去開門,門外站著一臉驚惶的二姐沈華,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是:“美蘭自殺的嘞!”這句話像一陣陰冷詭譎的風(fēng),從沈河破舊的小閣樓里穿堂而過,讓他打了個寒戰(zhàn)。沈河愣了一會,又跳回屋里去手忙腳亂地穿衣服。沈華在旁顛三倒四地解釋狀況:“夏奶奶的兒子半夜三更跑來告訴我,我嚇?biāo)懒?,一個人不敢去的,說是大少爺大晚上背著美蘭出去,美蘭動都不動了……”他們對這位年長很多脾氣暴躁的大哥又敬又畏,經(jīng)常半戲謔地稱他“大少爺”。

南方冬夜的冷一點(diǎn)也不遜色于北方,濕答答地冷。沈河和沈華一人騎一輛自行車往醫(yī)院趕。路上,沈河心里分析著嫂子是怎樣一個女人,竟會做出這么激烈的事情來。沈家兄弟姐妹之間的關(guān)系,并沒那么親切。他們可以算是沒有父親,父親是個政治犯,被流放了三十年。除了沈廬,其他幾個弟妹對父親有印象時,他就已經(jīng)是個白發(fā)駝背而且性格乖戾的老頭兒了。他那些身穿軍裝、騎著高頭大馬巡街的輝煌形象,只存在于母親相冊里一張張破損發(fā)黃的相片中,誰看了都感到無法想象。

母親是個瘦小懦弱的女人,在漫長的寡居生活中,她最愛最怕的就是這幾個子女,特別是大兒子沈廬。他雖然是老大,卻是最得寵的孩子。父親被流放后,他理所當(dāng)然在家中占據(jù)了成年男子的地位。

他是幾個子女里唯一長得像母親的,清癯俊朗,卻天生有著和母親截然不同的暴戾性情。那些年,他們兄妹一起捱過無數(shù)貧苦的日子,多年后回想起來,鮮有溫情動人的記憶,傷心事倒是不少。沈河一直記得小時候有一次他回到家,看見桌上一碗剛燒好的菜,饑腸轆轆的他忍不住想用手抓一小條菜來吃,旁邊的沈廬見了,居然隨手抓起桌上的一把剪刀對著沈河的手就扎了下去,還好沈河縮得快,剪刀直插菜碗,熱騰騰的湯汁濺了一桌。沈河摸摸幸免于難的手背,呆望著一臉怒氣的大哥,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從那一刻起,比他年長十二歲的沈廬就成了他心中一個不可思議的怪物。

長大后,沈家兄妹間的關(guān)系多數(shù)時候是客氣而疏離的。這種氣氛也影響了進(jìn)入這個家庭的外姓人。幾個弟妹跟大嫂美蘭沒有太多接觸,只是私下里說大少爺這個老婆找得好。都說夫妻的性格經(jīng)常是互補(bǔ)的,美蘭給人的印象就是柔順而溫婉。所以大家都相信只有她這樣的女人才能跟沈廬白頭到老,沒想到她比誰都剛烈,且糊涂。死,是世上最不用急著去做的事情了,人人有份,一人一次。沈河在涼薄的夜色中,微微嘆了口氣。

他們找到躺在醫(yī)院過道臨時病床上的美蘭時,沈廬坐在床邊上,兩個人手握在一起,正輕聲說著話,那甜蜜的畫面讓人意外。沈河姐弟對視一眼,松了口氣。沈廬看見他們,一反常態(tài)地親熱,他微笑著立起來快步迎向他們,急切地抓住弟弟妹妹的手臂,聲音都顫抖了:“還好沒事了!”他衣冠不整,十分狼狽,臉色發(fā)青,嘴唇直哆嗦,還處在強(qiáng)烈的余震之中。“坐著等了半天沒人理,說醫(yī)生不在。剛洗了胃。我一路背過來的,只跟夏奶奶說了一聲。”

沈河知道,哥哥是怕被人笑話,所以不敢叫醒鄰居們幫忙,院子里幾戶人家是有三輪車的,總快過背著走。沈家人都是很要面子的。

“沈廬……”美蘭的聲音比平時更輕柔了,她用兩條軟綿綿的胳膊努力撐起身體靠在背后的棉被上,沖沈華姐弟點(diǎn)了點(diǎn)頭。沈廬馬上走過去坐在床沿,握住美蘭的手一連串地問:“好點(diǎn)了吧?水想不想喝?東西要不要吃?”美蘭搖搖頭,半晌,突然說了句:“不要告訴小云?!鳖D了頓,又補(bǔ)了一句:“你以后……不要對她太兇……”這兩句話聽上去太不祥了,在場的人都心里一驚。沈廬更是愣住了。他伸出兩只手,用力扳住美蘭瘦瘦的肩膀一陣亂搖,“我是很疼小云的呀!對你也一樣,心是好的。還好你沒事啊,我們以后再也不吵架了,好不好,好不好?”他淚流滿面,美蘭也哭了,拼命點(diǎn)頭。這抱頭痛哭互訴衷腸的一幕是多么感人。然而,美蘭馬上就不省人事了。醫(yī)生護(hù)士魚貫而入,在一場徒勞無功的混亂搶救后,宣布了死亡時間。醫(yī)護(hù)人員撤出,病房里又霎時安靜了下來。

事后想來,就醫(yī)之前耽擱了那么好一陣子,毒液已經(jīng)深入臟腑,美蘭之前的表現(xiàn)或許就是“回光返照”。這個過程快得驚人,沈華姐弟站在病床前,久久回不過神來。當(dāng)他們發(fā)現(xiàn)沈廬的時候,他已經(jīng)四肢著地圍著病床爬來爬去了,像一只受傷的怪獸。每在地上爬兩下,就直起身對著床上的美蘭叫一聲:“美蘭,起來了!”再爬兩下,又叫一聲。沈河看不下去了,過去拉起沈廬的胳膊:“哥,你不要這樣,先起來!”沈廬停下來,眼神空洞地盯著沈河身后窗外的茫茫夜色,嘴唇翕動著,不知在咕噥什么。突然,他騰空躍起,要向窗口沖去。沈河大驚,馬上不顧一切地?cái)r腰抱住已經(jīng)一條腿跨上窗臺的沈廬,沈華這時也尖叫著撲上來幫忙。沈廬被弟弟妹妹和幾個旁人一起拉扯下窗臺,僵硬繃緊的身體一下軟下來,他昏過去了。

那是沈河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那強(qiáng)悍暴躁的哥哥竟是如此虛弱可憐。

3

人們面對好運(yùn)的態(tài)度通常大同小異,對抗厄運(yùn)的方式卻各不相同,比如家破人亡,還要孤身帶著年幼的女兒,這種經(jīng)歷能打垮不少一直波瀾不驚活著的人。

那時候,沈母為了幫忙照顧小云,搬去了沈廬的家。沈華姐弟有時前去探望母親,這讓他們有了比以前更多的機(jī)會了解沈廬的生活。那是美蘭離去半年后的一天,沈河帶著兩斤雞蛋去沈廬家。沈廬住在當(dāng)時的“五福樓”,從一個小小的門洞里進(jìn)去是一條陰暗狹長的走道,走完了這條小道就豁然開朗,一口方方正正的水井在庭院中間,四個角落都是住戶。天氣漸漸熱了,幾戶人家的房屋外壁上零星爬著各種藤蔓類植物,帶來潮濕的綠意。一只肥白的大貓?jiān)谖蓓斏蠐浜?,踩得瓦片咔嗒咔嗒響,那是夏奶奶的心肝寶貝阿雪。夏奶奶是他們的老鄰居,早早寡居,阿雪陪伴了她很多年,比夏奶奶那偶爾露面要點(diǎn)錢就失蹤的親生兒子還親幾分。沈河經(jīng)過夏奶奶門前時,順便探進(jìn)頭去叫了一聲:“夏奶奶!”夏奶奶端坐在黑漆漆的廳堂里,面前桌上一碟小菜,她拿起一杯黃酒啜了一口,看到沈河,黝黑干癟的臉上笑得橫七豎八的,“小河來啦?你阿媽在的?!鄙蚝有χc(diǎn)頭,轉(zhuǎn)身走向西北角上沈廬的小屋。

進(jìn)門就聞到一股蔥花被熱油包裹后溢出的香氣,沈母看見沈河也是滿臉笑容,“剛剛好,麥糊燒攤好了,還有番薯粥,你自己盛出來吃?!鄙蚝幼聛恚瑔枺骸鞍⒏缒??”沈母的臉僵了一僵,也不答話,仰脖對著小閣樓方向喊:“小云,吃飯了,快點(diǎn)來!”小閣樓上卻一片靜寂,好像沒有人的樣子。

沈母嘆口氣,對著沈河說:“我們先吃吧?!?/p>

“這孩子怎么了?沒禮貌!”

“也是罪過,姆媽沒有了,你阿哥……又有點(diǎn)亂來……”

“他人吶?”

沈母莫名地壓低聲說:“去美蘭家了?!?/p>

沈河倒有點(diǎn)意外,“去看美蘭的媽媽?”

“找桂蘭……”

桂蘭是美蘭的妹妹。

“?。俊鄙蚝永Щ蟮赝蛏蚰?,一時弄不懂這是什么意思,等他看到母親臉上隱隱的羞慚神色后,才有點(diǎn)確定了。

沈河腦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桂蘭那么難看,阿哥竟然有興趣?第二個感受是心慌,仿佛是自己被人捉奸在床。

桂蘭跟她姐姐類型完全不同。矮胖,形貌粗糙,沈華背后叫她“爛番薯”,這是杭州話用來嘲笑相貌身材難看的女人的。美蘭被送到醫(yī)院的那個夜里,沈廬一直捱著不敢通知她的家人,所以等美蘭寡居的母親和妹妹桂蘭趕到醫(yī)院時,美蘭的手已經(jīng)冰涼。美蘭的母親是個基督教徒,她不停撫摸著美蘭的額頭,面色煞白,嘴中喃喃地說著什么,站在不遠(yuǎn)處的沈河只聽到她不時用壓抑的聲音呼喚著“主啊,主啊”。在悲傷中她保持了最大的冷靜和克制,沒有對沈家人展開想象中狂風(fēng)暴雨般的叱罵。但桂蘭憤怒得像顆炸彈,她撲向剛剛清醒過來的沈廬,也不說話,揮動兩只粗壯的手臂噼里啪啦打在他的臉上身上。沒人敢勸。沈廬木然地站著,神情凄惶,甚至沒伸手摸一下凸顯指印的臉頰。桂蘭就沒了精神,頹然收手,開始大哭起來。

沈河回想起那情形,猶在眼前,想不到半年多時間,沈廬就和小姨子打得火熱。沈河幫母親把碗筷端到水池去,一邊說:“那也好的,如果他們成了,小云少受罪,自己親阿姨?!鄙蚰割D了一下,嘆了口氣。在她的觀念里,這種假設(shè)總不是什么好事情,畢竟從人情上已經(jīng)很對不起美蘭家里了,但她也知道,沒人管得了沈廬。

然而這只是沈廬風(fēng)流史的開始。

4

美蘭走后,沈廬捱了好久,終于鼓起勇氣去美蘭家看望老丈母娘。那天,他一手拎著些水果糕點(diǎn),一手拉著小云,從黑洞洞的庭院門穿進(jìn)去,小心翼翼地避開幾個鄰居家門前的煤球爐子。走到美蘭娘家門口時,他的手心被汗濡濕了,父女倆的手好像黏在了一起。他發(fā)現(xiàn)是他握得太用力了。他低頭看看小云,她皺著眉頭沒有吭聲。小云的外婆去教會了,是桂蘭開的門。她一眼看到沈廬,就想猛地拍上門,又看到小云,只好將手臂硬生生撐在門上。沈廬也下意識地用腳抵住門,“桂蘭,你還是小云的阿姨,咱們還是親戚?!?/p>

“你別提我阿姐!當(dāng)初你是怎么使勁追她的?嫁給你才幾年,就落了這么個下場!”

她的聲音不大,但很尖利。天井里有鄰居來來往往,不免都要朝他們這里看過來,桂蘭一把拉過小云轉(zhuǎn)身走進(jìn)屋里,沈廬也就跟了進(jìn)去,把門關(guān)上。

那之后,沈廬常去美蘭娘家。在桂蘭胖胖的臉上逼仄的眉眼間,他能找到一絲美蘭的影子,于是他常常不知不覺盯著她看,這種看上去頗為深情的凝視,會帶給女人一種錯覺。桂蘭對沈廬的態(tài)度漸漸緩和下來。

那種交織著懷念、懺悔、怨恨的復(fù)雜而沉痛的情感在他心里仍然時不時像開了鍋的熱粥,上下翻騰,但終究是要干涸的。日子總要過下去,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他才三十多歲,雖然沒錢,脾氣還不怎么樣,但他樂于照顧女人,很有一點(diǎn)小情趣,很多時候,可以是個溫柔能干的情人。最重要的,他發(fā)現(xiàn)能夠給他撫慰的,還是女人,讓他又愛又恨的女人!真是在哪里跌倒,還是要從哪里爬起啊!

至于桂蘭,在他眼中不僅不可能代替她死去的姐姐,而且他也不愿對自己承認(rèn)——不知什么時候起,他已經(jīng)不想再想起美蘭。誰愿意長久地生活在一種不得不感到內(nèi)疚的情緒之中呢?因此沈廬跟桂蘭了斷時,并沒費(fèi)多大的躊躇。那個熱烘烘的夏日午后,她靠在他肩上,沒有他想象中的對著他一通臭罵,而只是嚶嚶地抽泣,身上的白色的確良襯衣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沈廬知道這是危險(xiǎn)的時刻,他最好保持沉默。后來他輕輕拍拍她的背,輕聲重復(fù)著沒有實(shí)際意義的撫慰:“好了好了……”一邊注意到她近來消瘦了很多,衣服都變寬松了,原來桂蘭是這樣喜歡自己,這讓他感到意外。

那一段來去匆匆的關(guān)系,某種程度上治愈了他,也開啟了他。多年后回想起他們的最后一次見面,她與平時全然不同的柔弱,她的傷心的淚水,仍然令他心滿意足。女人或許愛的時候熱烈如火,一旦已成往事,過去的戀人便成路人;而男人在心里把但凡跟自己有過一點(diǎn)關(guān)系的女人都?xì)w入麾下,對每一個都有著深深淺淺的懷念。哪怕那個女人像桂蘭一樣不美甚至粗糙,哪怕當(dāng)他決定拋棄她時是那樣地毫不遲疑。

5

杭州夏天的熱,是包裹在皮膚上的一層黏膜,濕膩膩的,抹不去也甩不掉。以前的普通人家沒有冰箱和空調(diào),屋外反而涼快一些。晚飯后坐在天井里搖著扇子,偶爾把浸在水井里已經(jīng)變得冰涼的西瓜撈上來吃,就是那時人們夏日里最好的享受了。

天暗了,天井里傳來鄰居的閑聊聲,伴著半導(dǎo)體收音機(jī)的沙沙響。沈廬和他的第二個老婆王根平還在家里吃晚飯。沈廬的母親,這時候已經(jīng)生病臥床多年,正在里屋床上躺著養(yǎng)神,偶爾發(fā)出一陣急促的咳嗽聲。

王根平的父母不知為什么給她起了這么個男性化的名字,她偏偏也人如其名,有一副碩大厚實(shí)的身板兒,和始終瘦削的沈廬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們是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的。她是牛奶廠的會計(jì),曾經(jīng)有個女兒,意外夭折了,然后,就離異了。那時候,她年紀(jì)還輕,是干家務(wù)的一把好手,會炒精致的小菜,能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雖然長得男相,但在沈廬眼里,她有一種壯碩的生命力——他再也不能忍受像紙片一樣脆弱的女人了。

和很多共同生活多年的夫妻一樣,他們沒什么天可聊。但王根平吃完了飯,沒有離開飯桌,坐在原位搖一把破扇子,等沈廬吃完好收拾碗筷。沈廬吃著飯,視線掠過王根平的側(cè)影望到天井里去。十幾年過去了,外表上沈廬基本沒什么變化,王根平卻是顯見得老了。年輕時雖然也胖,因?yàn)槠と饩o實(shí),給人的感覺是飽滿,而現(xiàn)在,則是無所遁形的累贅。

沈廬吃完了,坐在窗前抽起了一支煙。王根平把碗筷疊起來放到水池里,走了出去。過一會回來,手里拿著一個滴著水的玻璃瓶,這是她從廠里帶回家的鮮牛奶,因?yàn)榕聣牧耍恢苯诰?。她把牛奶倒到小奶鍋里去熱著,一邊開始洗碗。熱好了奶,她端到里屋去給婆婆,“媽,給?!鄙蚰赣袊?yán)重的支氣管炎,動不動就咳喘成一團(tuán),一頓飯只能吃常人的三分之一。王根平每天帶兩瓶奶回來,一瓶給婆婆,另一瓶自己喝。

這時,沈紅云從外面回來了。她在公交車公司售票。這一年,她十八歲,留著長發(fā),繼承了她媽媽的白皮膚和細(xì)瞇眼,笑起來露出兩顆小兔牙。那是瓊瑤大熱天下的時代,沈紅云平日里最喜歡的就是捧著言情小說吃東西,不時發(fā)出呵呵的笑聲,不知看到了怎樣的情節(jié)和對白。在這之外,她無聲地應(yīng)對很多人和事,包括她的父親和后母。

王根平看到沈紅云,臉色馬上一僵。在后者快速穿過門堂時,她沒抬頭,對著水池子問了句:“吃不吃飯?”沒人回答,只聽得一陣急促上樓的腳步聲,是沈紅云手腳并用地爬上了她窄窄的小閣樓。于是王根平繼續(xù)洗她的碗。

沈廬生活中這兩個女性經(jīng)年上演的冷戰(zhàn),像一出長長的啞劇,讓他這唯一的觀眾看得膩煩。他一言不發(fā),依舊坐在窗前抽煙,整個屋子里只能聽到嘩嘩的水流聲和碗碟碰撞的脆響。這些年,他幾乎沒察覺到,小云是怎么就長大了的?;蛟S他不是有心忽視,但這個女兒是他生活中唯一還在無時無刻不提醒著他不堪往事的存在,而他不能像燒掉那些照片扔掉那些物件一樣將她抹去。王根平人不壞,但即使這個繼女再可愛一點(diǎn),王根平也親近不起來;何況沈紅云從小就倔強(qiáng),動不動拉長了臉對誰都不理不睬的。王根平不是傳說中惡毒施虐的后母,和沈紅云一樣,她只是冷漠。

沈家人都不喜歡和鄰居過多往來,特別是發(fā)生了那樣的事情之后。王根平也不愿跟鄰居們閑聊,那個時代,一個離了婚的女人,總是有點(diǎn)掩不住的自慚形穢。

沈廬抽完煙,對著王根平說了一聲“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就走了出去。王根平?jīng)]吭聲,也沒點(diǎn)頭,反正黑暗中看不到什么。為了省電,他們盡量不開燈。她能借著月光看到沈廬慢慢踱出去,那背影依舊清瘦挺拔,讓她想起第一次見面后目送他遠(yuǎn)去時的情形,因?yàn)樗宄浀媚且豢趟睦镙p輕一動。那時王根平都不知道沈廬為什么會找她——他前妻的事的確是會嚇跑一些女人——她對自己的各種條件都沒什么信心。他們見過一面后,介紹人蔡大姐打電話給她,聽起來比他們當(dāng)事人還要興奮:“沈工說你看起來很結(jié)實(shí),但是人蠻文氣的,家里收拾得又清爽,對你印象不錯呢。小王呀,真難得的,你可要好好把握機(jī)會!你不要怪我說話直啊,你呢相貌一般,就是人能干,會做事情,那也要趁年輕……”王根平把哇啦哇啦響著的話筒緊緊壓在耳朵上好讓旁邊的人不那么容易聽到,嘴里輕輕地“嗯”著,直到放下電話,她不敢抬頭看傳達(dá)室大伯好奇的表情就轉(zhuǎn)身走了,心里有點(diǎn)羞愧,又有一種淡淡的愉快。

雙方都不想張揚(yáng),領(lǐng)了證,親戚們簡單吃個飯,把家搬到一起,就算完了事。

沈廬沒有一般男人的愛好,比如看新聞,談?wù)撜危膊簧瞄L任何體育運(yùn)動,他唯一喜歡的鍛煉就是跳早早舞。在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去舞廳跳交誼舞是比較盛行的大眾娛樂方式。王根平?jīng)]這個細(xì)胞,從來不去。她心里也不愿意沈廬去,覺得那就是男男女女借故近距離接觸的聲色場所,但她不敢管沈廬的事,既然沒有辦法阻止,索性不聽不看算了。

王根平知道沈廬在舞場上肯定有些關(guān)系好的異性朋友,年輕的時候氣不過,她曾想把他往回拉一拉,后來發(fā)現(xiàn)沒用,只好認(rèn)了。不過沈廬從來沒影響過家里的正常生活,更沒夜不歸宿過,而且他雖然沒什么錢,但對王根平毫不吝嗇,她心里知道這一點(diǎn)是難得的。

王根平到廚房煮了一碗湯年糕,端到沈母房間里去。沈紅云不知什么時候從小閣樓上下來了,正坐在奶奶床前小聲說著什么,嘴角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好像有點(diǎn)興奮又有點(diǎn)嬌羞的樣子。王根平從來沒有看到過她這番模樣,一時間怔住了。沈紅云扭頭看到她,笑容就凍結(jié)了,不再說話。王根平把湯年糕放在沈母床頭的小柜子上,“媽,你一天都沒吃什么東西,湯年糕好歹吃一點(diǎn)?!鄙蚰肝⑿χ嗳嘈乜?,伴著拉風(fēng)箱一樣的喘息聲:“吃不下啊,這里都塞牢了?!鳖D一頓轉(zhuǎn)向沈紅云,“小云,你吃掉好吧?你阿姨燒的年糕很好吃的?!鄙蚰冈谶@個家里看得清楚卻說不上話,平心而論有幾個女人真正當(dāng)?shù)煤煤髬尩??何況當(dāng)爸的自己都不疼女兒,沈母心里常常嘆息。沈紅云今天倒真是心情格外好,端起碗,經(jīng)過王根平身邊時,她破天荒地對她笑笑,“阿姨,那我吃啦?!蓖醺叫睦镆粍樱绻丝躺蚣t云再跟她多說幾句,她們也許都要聊聊天了,不過沈紅云顯然沒這意思,她又咚咚咚地爬上她的小天地里去了。

王根平回到廳堂,把桌上喝剩的半碗奶一飲而盡,那濃稠的液體現(xiàn)在是唯一能給她貧瘠人生帶來滋潤的東西。身邊這個男人,像端坐在神龕里的一尊神,看得到他的身,看不到他的心。

她坐在窗邊幽暗的陰影里,一陣陣嗆人的熱浪撲面而來。

6

有一天,沈河接到姐姐沈華的電話,上來就是一句:“小云要結(jié)婚了!”沈河吃了一驚,小云才十八歲,怎么就要結(jié)婚了?沈華接下去匆匆忙忙說:“電話里說不清楚,大少爺讓你晚上到我家來?!比缓缶蛼炝?。

晚上沈河趕過去時,沈廬夫婦已經(jīng)坐在沈華家的客廳里,沈廬臉色陰沉得嚇人,王根平一臉不自在地陪坐一邊。沈紅云也在。沈河印象中沈廬一家三口還從來沒有同時出現(xiàn)在除了他們自己家外的其他地方呢。沈紅云一向不肯參加任何家庭聚會,沈廬很多次當(dāng)著一大家子人對她大發(fā)脾氣也無濟(jì)于事,只好隨她了。沈河心里對這個侄女不免同情,從小失去母親的孩子,沒得到過什么特殊的呵護(hù)。曾經(jīng)沈河的老婆說:“小云挺可憐的,要不咱們要過來養(yǎng)吧?也給孩子做個伴。”沈河雖有同感,嘴上卻要護(hù)短:“胡說什么,哪有親爹真的不疼孩子的,還是小孩子不懂事,天下無不是的父母!”

此時,沈紅云的嘴角難得地洋溢著淡淡的笑意,整個人散發(fā)出一種奇特的光彩,這是家里人從沒見到過的。沈華已經(jīng)搶著嘰里呱啦告訴沈河:“呶,就是經(jīng)常坐小云那趟公交車的一個人,三十多歲了,沒結(jié)過婚,是個木匠。都不知什么時候兩人就好上了!”沈廬開口了,聲音僵硬而疲憊,顯然是已經(jīng)作過不少斗爭的狀態(tài)了:“我是堅(jiān)決反對,你們說說,怎么辦?”沈河知道沈廬是指望家里人能勸說小云,他覺得希望不大,但還是勉強(qiáng)說:“小云,你也工作了,是可以談朋友了,但是結(jié)婚還有點(diǎn)早,可以先處處看。你爸爸是為了你好,你要聽他的勸。”沈紅云微笑著說:“叔叔,但是我這個朋友對我很好的,他年紀(jì)不小啦,我想早點(diǎn)結(jié)婚呢,讓我爸和阿姨也可以過點(diǎn)清靜日子。”她的語氣非常輕快,看不出帶著什么情緒,讓人無可反駁。沈河又說:“嗯……但是對這個人你了解多少呢?你們在公交車上認(rèn)識的,他這么快就提出結(jié)婚,你不覺得有點(diǎn)……呃……”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字眼,說得很是費(fèi)力。

“叔叔,”沈紅云微笑著打斷他,“爸爸,姑姑,”她環(huán)顧四周,眼神掃過每一個人,“說這么多,還是見見本人吧,他馬上就來了。”沈河驚訝地望向沈廬,后者已經(jīng)怒目圓睜,準(zhǔn)備跳起來了,被王根平使勁拽住了胳膊。沈河明白了,小云居然先斬后奏把那個人帶到大家跟前來了,沈廬這次可是被將了一軍。

再次見到那個男人,距離那個晚上好多年。

沈河印象深刻的是他有一頭過長的頭發(fā),精瘦,眼神飄忽,說話間經(jīng)常用手捋頭發(fā),不知因?yàn)榫o張還是自以為這個動作挺瀟灑。沈廬跟那男人面對面坐在桌子兩旁,那男人有點(diǎn)結(jié)巴地介紹說自己前些年勞務(wù)輸出去國外做木匠活,掙了點(diǎn)錢,家里幾大件還是有的。沈廬聽他說這些,不加掩飾地露出一臉不屑,沈家的人雖然沒錢,卻還不把錢放在眼里。那男人又說在公交車上見到小云就很喜歡她,一心想娶她當(dāng)老婆,以后肯定會對她好的云云。沈廬突然冷冰冰地說:“你知道么?這個女孩子不會做飯洗衣什么家務(wù)都不會做,可不是你以為的賢妻良母?!薄拔抑溃也簧岬米屗黾覄?wù)的,以后她外面事情也不用做了,就在家里享福好了。”“她好吃懶做,連自己的內(nèi)褲都不洗!”“那沒關(guān)系,我給她洗?!睂υ掙┤欢?,那晚直到最后,沈廬再也沒有說過話。一旁坐著的沈家人也感到十分難堪,只有沈紅云,始終似笑非笑,似乎正在觀看她期待已久的一場比賽。

7

自從沈紅云結(jié)婚搬出去后,沈母就搬到沈華那去住了,家里只剩下沈廬夫妻倆。王根平心里知道沈紅云的匆忙嫁人,跟她這個后母多少有點(diǎn)關(guān)系,但像這樣的一絲歉意,很快就煙消云散,做父親的都不以為意,她又何必自責(zé)。沈廬呢,沈紅云出嫁當(dāng)天,那家人派人來請,不出預(yù)料,他暴跳如雷地把來人趕了出去,沈家其他人自然也都不敢接受邀請。不過,除了從此不允許家人在他面前提起這個女兒,沈廬看上去一切照舊,仍然是一杯茶一支煙,抱著一只海鷗照相機(jī),有空就游山玩水。

沈河很不贊同哥哥這樣決絕地對待自己唯一的孩子,雖然他也不喜歡那個從內(nèi)而外透著一股猥瑣之氣的男人,但他覺得如果這就成為血脈至親從此陌路的理由,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過了一年多,沈母過世。沈河沒問沈廬的意見,就去沈紅云婆家通知她。恰好她不在家。她婆婆聽了沈河的來意,低著頭半天不吭聲。良久,才一臉難色地說:“照說呢,奶奶不在了,小云是應(yīng)該去的,不過小云懷了八個月身孕,快生了,按我們農(nóng)村的說法,這時候去參加白事,不吉利……”沈河心頭火起,沒好氣地打斷她:“我只是來通知沈紅云的,她要不要參加,讓她自己決定!”說完奪門而出。他氣哄哄地沖到馬路上,才頹喪地放慢了腳步。天色暗了,各路電力公交車蛇一樣在他身邊穿梭,它們頭頂?shù)摹按筠p子”不時發(fā)出嗞嗞聲,在暗藍(lán)色的天幕上打出一朵朵小小的火花,看起來凄楚又美麗。沈河想起以前母親身體還好時,他們兄弟姐妹幾個有時會陪著母親,拖上孩子們,一起去西湖邊看風(fēng)景。一家人坐在長長的電車上,快到站時,就在車廂里此起彼伏地呼喚各自的名字——那時的電車很長,人卻更多,一上車就被擠得好像要失散了一樣。到了西湖邊,把母親攙扶到長椅上坐下曬太陽,兄弟姊妹們站著閑聊,孩子們在旁邊玩,然后大家到奎元館去吃面?,F(xiàn)在想來,那樣閑適又和睦的日子其實(shí)并不多,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就再也沒有過了。如今,母親走了,沈紅云跟家里所有人都斷了往來,普通人家的分崩離析,也就是這樣的吧。

讓沈河感到安慰的是,葬禮那天,沈紅云還是挺著大肚子來了。她頭發(fā)很短,臉胖得走了形。沈廬看到她,沒了怒色,只是一臉疲憊。而她目不斜視,呆呆地盯著沈母的墓碑,臉上并沒有多少悲戚。沈河想起十幾年前,沈紅云的媽媽離開時,她也是這樣的神情。當(dāng)年她是懵懂的孩子,歲月汩汩,她即將為人母,自己卻仍是那個傻傻無助的孩子。葬禮結(jié)束后,沈廬徑自走了。倒是沈河追上正要離開的沈紅云,問她過得好不好。沈紅云淡淡一笑說:“還好,他們家倒很由得我的,不會給我氣受。”沈河說:“跟你爸說說好話,父女兩個沒有記仇的?!彼仡^望向埋葬奶奶的那片墓園,半晌,冷靜地說:“其實(shí),我爸很早以前就不要我了?!?/p>

她挺著大肚子走了,這一走,近二十年沒有回頭。

在很多年里,沈河不時嘗試勸說沈廬,可剛起個頭,沈廬就板著臉一言不發(fā),弄得他十分尷尬。而且他對哥哥的壞脾氣心有余悸,難得見個面,總是弄到被他臭罵一頓有什么意思呢。不知不覺中他也就放棄了這種努力。

時間太長了,沈紅云成了沈家人心里的一個影子,彼此間偶爾提起,也不過是嘆息一兩聲,再后來,就連這嘆息也被遺忘了。

8

有段時間,王根平經(jīng)常做噩夢。有一天她夢到自己在一片茂密的森林里迷路了。她漫無目的地走啊走,精疲力竭的時候看到一棵大樹上好像有塊指示牌一樣的東西,她努力湊上去想看清楚,那塊牌子卻突然朝著她的臉飛過來,她就被嚇醒了。于是發(fā)現(xiàn)沈廬的手正搭在她的胸口。這是寒冬的清晨,陰冷,窗戶玻璃被屋里的水霧蒙住了,透出青白色朦朧的光亮。王根平盯著那光看了一會,慢慢回過神來。從美夢中醒來,不免失落,但從噩夢中醒來,倒讓人松一口氣。

沈廬的手開始在她身上四處游走,她轉(zhuǎn)頭看他,他閉著眼睛,但顯然醒著。王根平?jīng)]動,她此時精神懨懨的,有點(diǎn)大夢初醒的虛脫感,但她知道沈廬對這種事有著異乎尋常的愛好,她不能掃了他的興。沈廬精力旺盛,喜歡玩些新花樣。他曾經(jīng)從不知什么地方弄來過一些在當(dāng)時完全屬于“耍流氓”的畫報(bào)給她看。這方面,他頗有情趣。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之間越來越無話可談,奇怪的是這個事兒倒不受影響。但今天,王根平身心俱疲,對沈廬的上下其手不勝厭煩。她僵硬地一翻身,順勢甩掉了他的胳膊,感覺到身后那只手頓了一頓。隨著一個長長的哈欠,沈廬收回手去伸了個懶腰,帶著笑說:“你最近是不是身體不好?怎么總是沒心情,不是到更年期了吧?”

這三個字從他嘴里輕輕飄出來,卻砸得王根平全身一陣發(fā)麻。大半年前,她的生理期就開始時斷時續(xù),她起先沒在意,后來才意識到,這是人生的一個階段正在慢慢向她告別,她作為女人的標(biāo)志性事件即將一去不復(fù)返,成為永遠(yuǎn)的回憶了。更沒想到的是,隨之而來的是這樣深刻的空虛和難受,她很不適應(yīng),覺得自己簡直不像個女人了。

王根平猛地坐起身,大聲說:“是啊,我更年期,我是老太太了,你不高興你走好了,反正你有的是地方去!”她嘴上這樣硬,眼淚卻沒來由地流下來,她自己都一驚,這是怎么了,太小題大做。可是心里的委屈像潮水一波波涌向喉嚨,咽又咽不下去,熱乎乎地就從眼眶里溢了出來。

沈廬被她這么一沖,呼地從床上一躍而起,剛要說話,看見淚水漣漣的王根平,有點(diǎn)遲疑。他想了想,挪過去坐到她身邊,一只手在她胳膊上來回?fù)崤藥紫?,聲音居然很溫柔:“老也是一起老的,別怕?!?/p>

她沒料想能聽到他這么說,心里震了一震,眼淚又冒了出來,只是這次感覺暢快多了。她這樣喜怒無常,自己也不禁有點(diǎn)羞赧,于是搓搓手,朝手心哈一口氣說:“太冷了,干脆暖和一會兒再起來。”就仰面倒在床上,一手拉過被子蓋上,眼瞅著沈廬,只是笑。沈廬呵呵笑著,一掀被角鉆了進(jìn)去。

有一次,沈廬邊穿衣服邊說:“你的胸有點(diǎn)奇怪,什么時候變得一個大一個小的,不知道是不是絕經(jīng)引起的。”他看看王根平,又馬上用哄小孩的語氣說:“哎,沒影響,還是很棒。”她轉(zhuǎn)過頭去不聽,又忍不住笑了。

不過,她還是惦記上了這段玩笑式的對話。隔兩天和小姐妹鄭蘭蘭,一個外科護(hù)士長見面的時候,她忸怩半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跟蘭蘭描述了他們夫妻之間這段對話,然后悄悄問蘭蘭,像這種情況有沒有辦法矯正,比如做一下按摩什么的。鄭蘭蘭聽了卻有點(diǎn)嚴(yán)肅地問她什么時候開始發(fā)生這種情況,并且讓王根平解開衣服。她仔細(xì)察看王根平的胸部,又用兩只手上下左右推揉,推到某一個角度,王根平自己也感覺到了一絲異樣。蘭蘭停了手,臉色更加凝重。王根平盯著她,不敢發(fā)問,心里驚恐萬分。蘭蘭好像在想怎么開口,末了一臉認(rèn)真地對她說:“王阿姐,你要去醫(yī)院仔細(xì)檢查一下,我看……有可能不大好?!?/p>

這個情況突如其來,王根平腦子里電光石火般閃現(xiàn)了無數(shù)種可怕的情形,她的舌頭變得又干又硬,說不出話來。蘭蘭后面說的可能都是一些安慰她的話,她全沒聽懂,那些忽高忽低的聲波一陣陣鉆進(jìn)她耳朵里,又毫無意義地消失。

9

王根平像幾乎所有得知自己患了絕癥的人一樣,經(jīng)歷了一個從歇斯底里的抗拒到逐漸認(rèn)命的過程。好在她的乳腺癌還在早期,醫(yī)生認(rèn)為切除干凈后,愈后會比較理想。后續(xù)檢查中發(fā)現(xiàn)子宮也有轉(zhuǎn)移的跡象,于是,王根平先后失去了她的一側(cè)乳房和整個子宮。

王根平出院回家那天,沈家姐弟幾個和她的家人都來了。沈華帶了一罐土雞湯,沈河拎著一只大甲魚,都是那時節(jié)普通人家在一些特殊日子才會上桌的東西。沈河前前后后跑了幾趟辦好出院手續(xù),沈廬和沈華一邊一個扶著王根平走。他們找了一輛人力三輪車讓王根平坐上,沈華陪在旁邊,沈廬兩兄弟騎自行車跟著。到了沈廬家的院子口,沈河看王根平自己走路還是有點(diǎn)費(fèi)力,就過去不由分說地背起了她。王根平從嫁進(jìn)沈家以來從沒受到過這么高的待遇,經(jīng)歷這一場大病,她本來心灰意懶,此刻趴在沈河背上,她在顛簸中流下淚來,感動到喉嚨都沙啞了:“阿弟,辛苦你了,我真是難為情?!薄鞍⑸患胰瞬灰f兩家話,你把身體養(yǎng)好了,跟我哥好好過,日子還長著呢?!备诤竺娴纳驈]聽到這一番對話,也十分動容。沈家人在互相扶持中感受到了彼此間久未傳達(dá)的情義,這對每個人都是一種意外的收獲。

病后的王根平,外表變化之大,令人駭異。她有時瞪著鏡子看,簡直不認(rèn)識自己。她從來沒有這么瘦過。整個人像一只緊繃繃的皮球突然被扎破了的模樣,臉頰和肚腩、胳膊上的皮膚都松弛得厲害。這不算什么,最可怕的還是每次洗澡,她用指尖劃過溝壑畢現(xiàn)的胸部,感覺蝕心蝕骨。

沈廬卻對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好。他主動承擔(dān)了家里大部分家務(wù)。每天早上他照常去舞廳跳舞,然后買菜回家,順便給王根平帶來熱騰騰的粢飯團(tuán)或小籠包。

沈廬退休幾年了,每個星期有兩天會去廠里帶學(xué)徒,他每次都提前把菜燒好放進(jìn)冰箱,到時候王根平拿出來回一下鍋就可以吃。天氣好的時候,他總是硬拖著王根平跟他一起出門,陪她九十歲高齡的老母親去西湖邊散心,下館子,興致勃勃地給她們拍照。跟她不同,他好像一點(diǎn)也沒覺得她有什么應(yīng)該自慚形穢的地方,他的一切表現(xiàn),都自然極了。

王根平的身體恢復(fù)得不錯,心情也漸漸平復(fù)。對一個人的認(rèn)識,有時是個一波三折的過程,以前她只看到沈廬脾氣很壞,不關(guān)心人,而一場大病讓她更多地看到了他身上的善良和溫情,她備受煎熬的心不知不覺變得柔軟,她發(fā)現(xiàn)沈廬和沈家其他人只是不善言辭和表達(dá)。她覺得他們夫妻的感情,前所未有地好起來了。

只有一件事讓她想起來就心里有點(diǎn)疙瘩。

沈廬很久沒碰過她了。

出院回家后,沈廬把原先沈母的房間布置了一下給王根平住,那里寬敞,光線好,比較安靜,沈廬自己仍住他們之前的臥室。這樣的安排的確有利于王根平的身體恢復(fù),她安心接受了。在大病初愈的痛苦中,倒也不覺得有什么,直到有一天,她意識到有點(diǎn)不對勁。

這是一種隱秘的困擾,無可言說。

10

這天趁沈廬去工廠,王根平去了趟理發(fā)店。她從來就很少光顧這類地方,她是那種年輕時不顯得年輕,老了也就老了的形象,青春對她來說是個似曾相識卻又擦肩而過的陌生人,不等她梳妝打扮已經(jīng)翩然而去了,這讓她懶也懶得有道理。如今一把年紀(jì)了端坐鏡前認(rèn)真打量自己,倒有種新奇的感受。王根平的身體底子不錯,經(jīng)過大半年的調(diào)養(yǎng),她氣色好多了,臉頰稍稍豐潤,法令紋都淺了一些,因此笑容看上去也不那么苦兮兮了。理發(fā)師傅給她把毛糙的頭發(fā)修剪整齊,再上了點(diǎn)玫瑰發(fā)油。王根平對著鏡子左右看看,不禁笑了。她五十多歲了,好像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也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動人之處。其實(shí)什么年紀(jì)的女人都有屬于自己的美麗,只是女人們自己常常不知道。

王根平做好頭發(fā),神清氣爽地出來,突然很想去讓沈廬看看她的新形象。這是初秋,天氣不算冷,還有薄薄的太陽,像無數(shù)紗簾從天際飄落,她覺得自己簡直像新娘子一樣飄飄欲仙。

到了沈廬廠里,王根平去找了沈廬的徒弟阿泰。阿泰看到她,趕忙迎上來問候:“師母,您怎么來了?身體好些了吧?”不等回答,他又急著自說自話道:“氣色蠻好,師父照顧得好哇,您一點(diǎn)看不出生過病的!”王根平微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問:“我路過來看看,你師父還沒走吧?”阿泰愣了愣說:“師父不在啊,他很久沒來過了,我現(xiàn)在技術(shù)上有問題打電話問他一下就好……”注意到王根平的臉色,他的話頭戛然而止,可是兩個人面對面站著,不說話也很不對勁,于是他又接著說:“呃,可能師父來了我沒碰到,我經(jīng)常在車間里的,一待一整天……”王根平不等他說完,對他笑笑,“我知道了,你忙你的,走了啊?!?/p>

秋天到底是走向寒冷的時節(jié),從廠里出來,陽光已經(jīng)散去,氣溫驟降,王根平禁不住瑟瑟發(fā)抖,不知是冷的還是氣的。一直以來她所擔(dān)心的事還是跳到她面前來了。無論沈廬每個星期兩個下午都去哪里了,那個答案里,毫無疑問有著一個女人!她發(fā)現(xiàn)這大半年自以為對沈廬逐漸積累起的感情,像小孩子在沙灘上堆起的小房子,只輕輕一推,就土崩瓦解,她自己都有點(diǎn)驚訝。

她回到家時,沈廬已經(jīng)把飯菜擺在了桌上。王根平剛才在路上想象著看到他的那一刻自己會是多么憤怒,事實(shí)上等她走進(jìn)家門,在氤氳的香氣中坐下來時,卻不由地被桌上的飯菜給吸引住了。

王根平能從余光里看到沈廬在仔細(xì)研究她的表情——她覺得他已經(jīng)知道自己的謊言敗露了。

為了避免和他對視,她出神地盯著桌上的一盤杭椒肉絲,一盤炒醬丁,一碗杭州人叫的“油墩兒菜”,一盆紫菜蛋湯。這些菜綠是綠,黃是黃,顏色太漂亮,熱騰騰的,在溫暖的燈光下閃動著誘人的光澤。

王根平突然感到饑腸轆轆,饑餓在此刻完全蓋過了其他感覺。她端起沈廬剛盛出來的米飯,開始大口地吃。沈廬安靜地看著她吃,面帶微笑。

“阿平,”沈廬開口了,“我想跟你說個事情?!?/p>

王根平頓了頓,沒回應(yīng),繼續(xù)吃著。她腦子里閃出一個念頭,沈廬是要跟她離婚嗎?離婚?不行??!她的胸腔里狂風(fēng)暴雨般響起這個聲音,她是已經(jīng)離過一次婚的女人,她不能再次承受這樣的摧殘!

她放下碗筷,手攥成拳頭敲起胸口來。沈廬盛了一碗湯,放在她手邊,王根平也不吭聲,端起來喝,溫?zé)岬臏堰煸诤韲道锏氖澄锖涂只乓黄饹_了下去,她感覺好受多了?!澳阏f吧。”她剛才下了一個決心,如果沈廬真的提離婚,一定要跟他大吵大鬧,反正不能讓他這樣欺負(fù)自己!

“我想介紹一個朋友給你認(rèn)識。”

這個開頭也太古怪了,王根平不得不充滿疑惑地看向沈廬,“什么朋友?”

“也算是我的一個好朋友吧——異性朋友。”

王根平咽了一下口水,剛剛被熱湯潤澤的喉嚨又變得很干,有點(diǎn)生疼?!澳闶钦f,你每個星期有兩個下午去見的那個,異性朋友?”她一字一頓地加重了最后四個字的語氣。

“嗯……有時候是跟她見面,吃吃飯吃吃茶,也不是固定的?!鄙驈]到底是有點(diǎn)不自然,含糊其辭。

“你說清楚一點(diǎn),你到底想干什么,讓我見識一下你的好朋友,紅顏知己?你是不是發(fā)神經(jīng)了?你要是想——”王根平自己仍然沒勇氣說出那兩個字來,但沈廬輕輕巧巧提出的要求比離婚還要讓她震驚,她被打懵了,淚流滿面。

沈廬有點(diǎn)尷尬,一時答不上話來,“阿平,”他的聲音很柔和,“你不要看得這么嚴(yán)重,其實(shí)人生沒有多少絕對的事情。我這個朋友,我們認(rèn)識年數(shù)很久了,那時候我是一個人,她有老公,我們……也就做做朋友,后來,她老公人沒了,我跟你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你的意思是,你們兩個當(dāng)年就好得很,可惜她老公擋了你們的路,后來她老公讓開了,我又擋了你們的路?你們可真是苦命鴛鴦呀!”王根平冷笑著打斷了沈廬,她有生以來從不曾這么伶牙俐齒過,自己都不知道這些話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你說的呢,”沈廬又開口了,“其實(shí)也不能說不對。”他的話讓王根平心里一沉,她原以為他至少會否認(rèn)一下,而他的承認(rèn),在她看來等于是輕而易舉地否定了他們這二十年的婚姻。

王根平低頭看見旁邊凳子上放著她每天都用的“燙婆子”,那是一種暖手腳用的小銅爐,里面盛熱水,外面包著一個布套子。她下意識伸手把它提過來放到腿上,兩只冰冷的手捂在上面,頓時感到遍及全身的暖意。顯然沈廬剛才已經(jīng)把它灌滿水等著她了。

沈廬等了一會不見她吭聲,就又接著說:“以前沒在一起,現(xiàn)在年紀(jì)都大了,就是個朋友關(guān)系,婚姻、名分,都不重要了。我說介紹你們認(rèn)識,只是想大家做個伴,有空的時候一起出去散散心,”他望向王根平的雙眼,一臉懇切,“阿平啊,我們這個年紀(jì)了,還要固執(zhí)些什么呢?就算能活到八十歲,西湖邊春天的好風(fēng)景也只能看個二十回了?!?/p>

最后這句話讓王根平心里一陣刺痛,的確,她生命中最重要最美好的一切都離她而去了,甚至包括她的一個乳房和子宮。還有什么是真正值得在乎的呢?好活賴活的日子都進(jìn)入倒計(jì)時了!

她心里灰蒙蒙的一片,雖然這樣,語氣還是硬邦邦的:“如果我不同意跟你的朋友做朋友,你想怎么樣?”她一方面怕著,一方面又忍不住想激怒他,逼他說出她心里恐懼著的話來。

“阿平,不要這樣,我跟你這么多年在一起生活,也是有感情的,你又生了這么一場大病,我肯定會為你打算老來的生活?!?/p>

她用嘲諷和質(zhì)疑的眼神望向他,嘴角升起一抹無聲的冷笑,你這樣對我,還說什么為我打算!她沒把這話說出來,但沈廬看得很清楚,他只管自己說下去:“這套老房子,你知道,我是很看重的,有很多感情在這里。”他環(huán)顧四周,臉色黯淡,“人活著,每天稀里糊涂也就算了,認(rèn)真去想,傷心事多得很?!?/p>

王根平跟沈廬夫妻多年,從來沒聽他說過這樣消沉而又感性的話語,他是向來采取視而不見、回避一切痛苦回憶的生活方式,并且不允許任何人越雷池半步,誰提到他不想聽的人和事,就電閃雷鳴地?fù)敉藙e人。久而久之,也就真的沒人再去自討沒趣。然而,痛苦這東西即使隱形了,也是打不死的怪物,總會在某個你以為它已經(jīng)不存在的時刻,猛然躥出來抓得你皮開肉綻。

王根平不知沈廬為什么提到這個房子,她此刻滿腦子都是沈廬的提議,心里恨意翻涌。

“這個房子,我準(zhǔn)備給你?!鄙驈]的這句話,讓王根平吃了一驚,這實(shí)在始料未及,她被一種極其復(fù)雜的心情驅(qū)動著,口吃起來:“給……我?你……你真的肯?為什么?”語氣卻是不由得大大緩和了。

“為什么不肯呢?你是我名正言順的老婆,別的方面我做不好,但我希望你能心里踏實(shí),安心養(yǎng)老?!?/p>

如果話到這里就結(jié)束,那王根平會是多么地感動。然而——

“但是對她,我也……也不能不管,我是,希望大家都好。你需要有人照顧,我們的生活不會改變什么,就是偶爾幾個人一起出去看看山水,老來做伴,大家開開心心的。假如,你實(shí)在不能接受,咱們就……心平氣和地分了,你放心,房子的事不變。”

王根平閉上了眼睛。

11

從前的一年到頭里,讓每個人都最有印象的一頓飯大概就是年夜飯。

平日里難以想象的豐盛,能讓人們普遍貧瘠的腸胃在那個中國人最看重的夜晚一齊幸福得發(fā)抖。所以那時候,召集一大家子除夕夜坐在一起好好吃一頓,是一家之長的風(fēng)范,也是義務(wù)。

沈母去世后僅一年,一向身強(qiáng)體壯,看上去還大有時日的沈父也在某一天悄無聲息地躺在他們廠圖書館地板上,被人發(fā)現(xiàn)時,早已和他身下的水泥地一樣冰冷。因?yàn)樘厥獾纳矸?,他被特許不受退休年紀(jì)的限制,最終以八十三歲的高齡,倒在了工作崗位上。

那之后,沈廬以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代替了父母的地位。每到過年過節(jié),他要求弟妹們必須帶著家人,參加他張羅的活動,風(fēng)雨無阻。一般是西湖邊吃茶,打打牌,搓搓麻將,然后回到沈廬家里,大家一起動手做頓飯吃。沈家人即使有點(diǎn)什么事想請假,也不敢輕易開口,弄得不好就要被“大少爺”一頓訓(xùn)斥。時間一長形成了一種固定的模式,兄弟姐妹們見面倒也熱鬧,大家心里都承認(rèn)沈廬的家長制也不無好處,如果不是他的堅(jiān)持,以沈家人的脾性,父母一走,手足間很可能也就日漸淡漠了。

所以,沈家的節(jié)日聚會,是一家人都很看重的日子。

所以,這次過年,沈家姐弟先后拖兒帶口擁進(jìn)沈廬家的時候,看見一個陌生女人,一個個都愣住了,差點(diǎn)以為走錯了門。

而且他們沒有看到王根平。

沈廬聽到人聲,從廚房里走了出來。他腰上圍著圍裙,兩只手油膩膩的,顯然正在忙著準(zhǔn)備年夜飯??吹降苊眉胰耍稽c(diǎn)也沒顯得尷尬,用一種輕松愉快的口吻介紹說:“這是一個朋友,陳妹珍,跟我們一起吃年夜飯?!?/p>

沈家大小面面相覷。

“大媽媽呢?”沈河年幼的女兒突然不知輕重地問了一句大人們都想問而不敢問的話。

沈廬俯下身用彎曲的食指指節(jié)在侄女的頭上“咚”地敲了一記,“小伢兒話多,給你吃記‘篤栗子’!”雖然是開玩笑的樣子,還是嚇了小女孩一跳,癟癟嘴想哭。這時坐在那里的女人站起身走過來,猛拉了一把沈廬的胳膊,扔給他一個白眼,“你做啥呀,對小孩子這么兇!”沈廬嘿嘿一笑說:“我跟她鬧著玩的?!蹦桥藳]理他,轉(zhuǎn)身去凳子上的一個包包里翻找,過了會把手伸到小女孩面前,“過年不好哭的,要晦氣的,給你吃巧克力,是美國的巧克力哦。”

她手心里放著一堆花花綠綠的糖果,小女孩立刻被吸引了,但她不敢拿,先小心地看了看大伯,沈廬微笑著說:“還不謝謝嬸嬸!”小女孩這才兩只手各抓一把糖果,跑到沙發(fā)上坐下,高高興興地研究起來。

沈華意味深長地和沈河對視了一眼,沈河知道她是心里在想,這女人和大少爺關(guān)系不一般??!

沈河當(dāng)然也是這么認(rèn)為。沈廬又回到廚房里去了,沈河就過去打開電視,招呼一家人坐下看電視,吃零食。他盡量不去看那個女人,偶爾目光接觸,就馬上看向別處。

盡管如此,他當(dāng)然還是對她有了一個大致的印象。她留著那時叫“妹妹頭”的發(fā)型,年紀(jì)不輕,比沈廬小不了幾歲,但是作為一個五六十歲的女人,她的著裝和形態(tài)都算得洋氣。高挑而瘦削,穿著當(dāng)時流行的蝙蝠袖毛衣和黑色蘿卜褲,看上去有一種上了年紀(jì)的女人身上少見的瀟灑,因而顯得比實(shí)際年紀(jì)年輕。

沈廬對這個女人,顯然是很在意的,沈河沒見過沈廬對任何人有過賠小心的樣子,更別說對王根平了。沈河雖然對沈廬和這個女人的關(guān)系也猜得到,但還是感到不可置信:難道沈廬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和王根平離了?

看來并沒有,因?yàn)檫@時王根平進(jìn)了屋。

大家都站了起來,面帶笑容朝向她。王根平一進(jìn)門就看到了正低頭聚精會神在果盤里挑糖的陳妹珍,臉色馬上變得非常難看,有那么一下,沈河覺得她幾乎要哭出來了。

沈河的女兒興沖沖跑過去叫:“大媽媽,新年好!”王根平對她勉強(qiáng)笑了笑,平時她挺喜歡沈廬這個侄女的,但今天,她對沈家的一切都只感到深深的厭惡。

陳妹珍挑了一顆話梅糖,一邊剝開放進(jìn)嘴里吮得嘖嘖有聲,一邊抬頭好像剛看到王根平,莞爾一笑,“阿平,這么晚才回來啊,差點(diǎn)年夜飯都端上來了?!?/p>

王根平?jīng)]搭腔,氣沖沖地走到衣帽架前掛好衣服,才轉(zhuǎn)過身來對著陳妹珍說:“你還在啊,我以為你已經(jīng)走了!”她的嗓音聽起來像刀片一樣薄而鋒利,讓人心中一凜。大家望向陳妹珍,不知她會如何發(fā)作。

陳妹珍兩邊的腮幫子此起彼伏,伴著糖塊碰撞牙齒的輕響,她的聲音卻十分清晰:“我是要走的,是沈廬讓我一定不要走呀?!彼σ庥?,好像一點(diǎn)也沒聽出王根平話語中的怒氣。

這句輕飄飄的回答給了王根平沉重的打擊,她頓時蔫了,后來一個晚上幾乎再也沒說過話。沈河想不通哥哥為什么非要在大年夜搞這么一出,這種局面對一個平民家庭來說,也太不可思議了。然而,沈家大小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隱忍精神。吃飯時,王根平始終黑著臉,陳妹珍也心不在焉的樣子,沈廬倒很活躍,邊吃邊點(diǎn)評電視里的春晚節(jié)目,一桌人應(yīng)和著,硬是各懷心事地吃完了這頓年夜飯。

隔些天沈河在沈華家附近辦事,正好趕上中午,就去姐姐家吃飯。沈華平時非常節(jié)儉,看到沈河來了,多下了一把面。撈出面來澆點(diǎn)醬油,挖一塊煉好的豬油,就是一碗最家常的拌面;因?yàn)槭钦吕?,難得還有一碗蒸好的醬鴨。姐弟兩個一邊吃著,一邊聊起了哥哥的那點(diǎn)“艷遇”。沈華一臉神秘地向沈河透露:“你不知道吧?大少爺把五福樓的老房子給了阿嫂了?!本o接著又補(bǔ)充了一句:“王根平,正牌阿嫂。”說著很不厚道地笑了笑。沈河聽了,皺眉說:“阿哥怎么想的,那個老房子小云也有份的,他全給了阿嫂,一點(diǎn)都不管小云,這樣子父女兩個將來還能相見么?”

沈華從鼻子里沖出一聲來:“呵,男人不都這樣嘛,所以‘寧要討飯的娘,不要做官的爹’,再說小云自己也不好,這么多年一點(diǎn)人影都見不到,再親的關(guān)系都淡了。關(guān)鍵是,”她突然毫無必要地壓低了聲音,“我過年那天在廚房里幫忙,大少爺?shù)垢艺f了些心里話。他和阿嫂,早就跟朋友一樣了?!鄙蚝鱼读算叮盀槭裁??阿嫂的病不是好了嗎?”沈華一臉老練地?cái)[擺手,“好了也沒用啊,我?guī)桶⑸┐┻^衣服我是知道,那個手術(shù)當(dāng)真嚇人,挖得很干凈,我一個女的都不敢看,你說男的看了還會有想法嗎?咱們阿哥,年紀(jì)雖說不輕了,你還不知道他么!”沈河默然,半晌問:“那陳妹珍又是怎么回事?”沈華露出不屑之色,“她是阿哥多少年的老情人了,老公沒了,有女兒在美國的。本來私下里來往來往的,阿嫂生了病,大少爺就跟阿嫂攤牌了,要阿嫂接受有陳妹珍這么個人,以后大家一起相處。如果阿嫂不愿意,也可以離婚,但不管怎么樣房子都給她?!?/p>

“阿嫂那么硬氣的女人,會同意?”

“剛開始當(dāng)然不同意了,也鬧了好幾場,阿哥你是知道的,他要做的事情,還會管別人么?這次因?yàn)橛悬c(diǎn)理虧,對阿嫂脾氣是不發(fā),但照樣是由自己性子來,陳妹珍天天去阿哥家,都有好一陣子了。阿嫂后來可能也想通了。憑良心講,阿哥對阿嫂生活上是照顧得樣樣周到,而且錢上也大方,連房子都肯給她,真要離了婚,你想阿嫂還能找到這樣的老公嗎?她也是算過一筆賬的呢。”

沈河不知道同是女人的沈華說這番話究竟是種怎樣的感受,反正他是聽得滿心別扭。雖然從小他就對這位阿哥心有隔閡,但想到他的種種遭遇,也不免為他嘆息。父母過世后,他平日種種,也有不少用心良苦之處??墒前⒏缱约夯奶凭退懔?,還公然展示他混亂的私生活,讓全家人不得不面對這種尷尬的局面,外人會怎么看沈家人?

不滿歸不滿,等沈廬叫沈河一起出游的時候,他還是參加了。家里其他人上班的上班,上學(xué)的上學(xué),平時難得有空,只有沈河是自己做點(diǎn)小生意的,時間比較自由,四個人正好湊齊打牌打麻將的搭子;再說他想著沈廬可能也是覺得一個小老頭帶兩個老女人到處走,太扎眼了吧。

所以此后沈廬兄弟和王根平、陳妹珍就成了固定的小團(tuán)體,每周至少聚兩次。去哪里,吃什么,包括游戲規(guī)則,一切都是沈廬說了算。他們打“衛(wèi)生牌”,不玩錢的,沈廬也一本正經(jīng)地用紙筆把輸贏情況記錄下來,有時牌桌上還要爭執(zhí)半天,甚至于急了,會把麻將牌朝人摔過去,弄得其他三個人哭笑不得,然而兩個女人總是陪著小心。

他們出去玩,多數(shù)都是自己解決吃飯問題,很少下館子。為了省錢,也因?yàn)樯驈]堅(jiān)持認(rèn)為在風(fēng)景區(qū)野餐更有情趣。所以每次出行,他們總是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到了飯點(diǎn),沈廬在青石板桌子上鋪張油布,就從包里一盒盒地拿出來,擺上一桌子,什么鹵鴨、素雞、鹽水毛豆、花生米、熏魚、保溫飯盒里的熱米飯,末了,還有沈廬趕時髦買的小酒精爐子,咕嘟嘟燉上一小鍋青菜豆腐湯,在陰冷潮濕的季節(jié)里,倒是意想不到的熱鬧和豐盛,常常引得路過的游人不住張望。沈河和他們混久了,知道王根平愛吃辣,陳妹珍愛吃甜,沈廬每次都會特意帶一道甜品,桂花糕或者蜜汁藕,也不忘用玻璃瓶帶上他自制的剁椒辣醬。他自己卻吃得很少,每次張羅兩個女人和老弟吃好后,才胡亂吃兩口冷湯飯就忙著收拾這一大攤子物件,想必回家去他還要好一通清洗收拾。沈河看在眼里,有時不禁暗自嘆息,阿哥啊阿哥,你不累嗎?

王根平和陳妹珍被沈廬這么精心照顧著,倒相安無事,兩人對沈廬都是極力拉攏,為了不惹他生氣,即使心里不和,也努力維持場面。自然也有無聊的人,看到他們這個組合,好奇心萌發(fā),上來搭訕,說著說著,就開始挖掘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這時四個人都沉默不語,旁人也就訕訕地退了。

天下的事真是說不準(zhǔn),誰能想到有一天王根平和陳妹珍竟會“同仇敵愾”起來,當(dāng)然只能有一個原因——他們的生活中又冒出了一個女人。

確切說,這個女人不是冒出來的,在沈廬的情史里,她的出場甚至比陳妹珍還要早。

12

很久以后,沈河還記得有一次他們幾個出去玩時,沈廬跟他閑聊說的一段話。他說:“小時候看山看水都那么美,后來不知怎么看山不是山,看水也不是水了,現(xiàn)在老了,倒又找回了最初那種感受,看山又是山,看水又是水了?!?/p>

沈河后來想起這段話,總是心生惆悵。沈廬不重名利和錢財(cái),單在男女之事上,一輩子煞費(fèi)苦心,想讓他生命中每個女人都滿意,最終卻事與愿違。沈河想到這些,唯有嘆息。

他們的四人團(tuán)體維持了一年多后,沈廬又帶來了徐春草,他青年時代的第一個情人。沈河覺得可能是因?yàn)樯驈]照顧兩個女人已經(jīng)分身乏術(shù),沒辦法另外再抽時間安撫徐春草,所以索性讓她也加入他的“粉紅陣營”。

徐春草年紀(jì)和沈河差不多,矮小,微胖,皮膚黑黑的。她實(shí)在不起眼,穿著氣質(zhì)都很鄉(xiāng)氣,可是她一開口,那跟外表極不相稱的聲音真是軟糯到聽的人耳朵都要被堵住的感覺。

她是個自來熟。沈廬把她介紹給大家的時候,她滿臉堆笑地直呼王根平和陳妹珍為“嫂子”和“妹珍阿姐”,叫沈河是“阿弟”,弄得他們?nèi)齻€反倒很窘。

這期間,陳妹珍和沈廬在廚房、臥室里爆發(fā)了很多次激烈的爭吵。弄得坐在客廳里的沈河每次都坐立不安。相比之下,王根平卻挺淡然,像什么也沒聽見一樣,繼續(xù)看她的電視,打她的毛衣。從陳妹珍的逼問和沈廬的回應(yīng)中,他們大致了解了徐春草其人的來龍去脈。沈廬和她是早年在舞場中相識的。這女人的丈夫結(jié)婚沒幾年就生了重病,好在她是醫(yī)生,懂護(hù)理,那病很麻煩,但不致命,她丈夫至今還在床上躺著。徐春草伺候病人,還獨(dú)自撫養(yǎng)著一個兒子,日子是可以想象的艱難。

雖如此,陳妹珍卻并不能報(bào)之以同情。多年來她一直以為她的對手只有一個,此刻她的震驚程度甚至超過了王根平。她多次揪著沈廬追問原因——其實(shí)也沒什么好問的,男女之間的事是說不出個為什么來的。沈廬像大多數(shù)男人一樣,不吭聲。問急了,就說:“春草不管怎么說都是有家的人,大家是朋友,我就是照顧照顧她,你跟她計(jì)較什么?!彼M量淡化他和徐春草的關(guān)系。陳妹珍還不肯消停:“這些年我是怎么過來的,你以為我喜歡夾在你和其他女人當(dāng)中啊,還兩個三個地來了!要不是為了你,我早就去美國跟女兒過了,別人都可憐,那你就對得起我嗎?”說到后來她哽咽起來。沈廬也知道她委屈,但凡事開了頭,收是收不回來了,他語氣溫柔:“妹珍,咱們都是一把年紀(jì)的人了,大家在一起,開心最重要,阿平是我的責(zé)任,春草是真的可憐,你我之間有真感情,你知道我這個人,我是誰都不想對不起的。你就理解一下好不好?我總是——盡力的?!边@番話雖不能說完全坦誠,總是有作用的,陳妹珍氣呼呼地坐下不吭聲了。沈廬走過去站在她面前,突然伸手輕輕揉搓她的頭發(fā),半晌笑著說:“你這頭發(fā)新長出來了,可又得我?guī)湍闳疽蝗玖?,我去打水先給你洗洗,你用的那種染發(fā)劑我都買好了?!彼徽f話,用手推他,三番五次地,煩躁地,最后總算不推了,任由他把她的頭摟進(jìn)懷里。

沈家人的年節(jié)聚會越來越少,即使有也是稀稀落落的幾個人,因?yàn)楹⒆觽儩u漸長大,對家中這種異象開始感到難以接受。難得被父母押著去參加大家庭聚會,背后總是抱怨:“哎喲,都不知道怎么稱呼那幾位大媽!”那年中秋節(jié),一大家子在公園里吃茶,沈家的幾個表親從外地來杭州玩,沈廬照樣帶著三個女人大張旗鼓地來了。沈家的兩個老表姐看了直發(fā)愣,沈華姐弟幾個打馬虎眼,也不解釋。沒想到王根平倒熱心地說:“難得今天人齊,家里人合個影吧?!?旁人心里都清楚,她這無非是臊一臊另兩個沒名沒分的,讓她們知道自己和她到底是不能比的。

陳妹珍一聽這話,立刻起身站到一邊。不論大家出自真情還是假意,一再招呼她一起合影,她都不肯近前。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徐春草磨磨嘰嘰推讓了幾下,還是加入到沈家人中去了,讓這張全家福變得不倫不類,而且把王根平和陳妹珍都?xì)獾脡騿?,兩人臉色非常難看,最后大家只好草草散了。

這次聚會讓沈廬在遠(yuǎn)近親戚那里,得了個“老不正經(jīng)”的惡名。

手足之間總有點(diǎn)羞于討論這種事情,偶爾一次,沈廬看上去心情不錯,沈河也試著問過他將來有什么打算。沈廬大剌剌說:“做人,想那么多干什么。”他點(diǎn)起一支煙,又說:“你嫂子只要還想跟我,她的位子是不會動的;妹珍反正也是一個人,沒什么牽絆,她這人看上去難弄,心是好的;春草也蠻可憐的,老公半輩子是廢人,她年輕的時候就不漂亮,現(xiàn)在快成老太婆了,除了我還有誰對她好?你嫂子和妹珍背地里跟我鬧過好多次了,讓我以后不要再管她,我不答應(yīng)。老弟啊,”他有點(diǎn)感慨地拍拍沈河的肩膀,“女人很奇怪,看著心腸很軟,但對其他女人就沒那么多同情心了?!鄙驈]說這番話時,摻雜著一點(diǎn)自鳴得意。沈河聽了,也覺得沈廬的不忍是可以理解的。倒是陳妹珍,王根平至少有個名分,她算什么呢?她自己經(jīng)濟(jì)條件很好,女兒又在美國定居,面對沈廬的荒唐,竟然還是乖乖留下來,可見她對沈廬真的很有感情。

作為一個男人,沈河不得不佩服阿哥,沒錢沒勢,照樣妻妾成群。

他們現(xiàn)在出門更熱鬧了。兩男三女,走到哪里都是興師動眾的。沈河借故退出了這個小團(tuán)體,就像沈華背后開玩笑說的:“人家關(guān)起門來已經(jīng)是一桌麻將了,還要你干什么。”

徐春草并不是每次都參加沈廬組織的活動,她是有家有口的人,來去自由,這一點(diǎn)讓王根平和陳妹珍大為不滿——仿佛這種“特權(quán)”也是對她們的一種挑釁。她們兩個因?yàn)樾齑翰莸拇嬖?,不約而同地對彼此表示起友好來。女人在互相敷衍的功夫上幾乎都是高手,而且女人之間的話題也是無窮盡的。

時常是沈廬忙進(jìn)忙出,兩個女人悠閑地坐在沙發(fā)上,邊打毛衣邊聊天。

“上次你教我的這個花子不錯,還是你的手巧,呶,這么一只小帽子,我是打來打去打不好?!?/p>

“呀,當(dāng)真可愛!是給你小外孫打的吧?來,讓我?guī)湍愦蚝昧?,快得很?!?/p>

“好的呀,那就辛苦你了!對了,那爿店的甘草梅片我買來了,我記得你上次說味道蠻好?!?/p>

陳妹珍翻出包里的牛皮紙袋,兩根手指夾出一片甘草梅片送到王根平嘴邊去,又拿著紙袋走去沈廬旁邊,也拿了一片喂進(jìn)他嘴里,一切都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王根平抬眼看看,又低頭認(rèn)真打她手里的小帽子。她近來有種體會,無論什么事情,只要久了,都會習(xí)慣的,她以前覺得不能忍的,現(xiàn)在都可以當(dāng)看不見,雖然心里仍有異樣的感覺,好像拔了壞牙的洞,空落落的,但那痛終究是漸漸鈍了。

如果一個外人跑進(jìn)來看到這派景象,怕是絕難想到這幾個人之間有著怎樣的糾葛。

沈廬把幾樣小菜端上來,兩個女人幫忙擺好碗筷,是四套,陳妹珍首先就不高興了,“她又要什么時候才來?”沈廬帶著笑說:“可能還要等一會,她今天送病人去醫(yī)院做治療?!彼此阒⌒牡臉幼樱饸夥吹股蟻砹?,把碗筷往桌上一頓,喉嚨也響起來:“總是要這么多人等她一個人,她是什么太皇太后么?干脆不要來好了!”沈廬也不作聲,拿過一只大碗,把每樣菜撥一點(diǎn)出來,再扣上一只盤子,然后對她倆說:“我們先吃,不用等她。”見她倆不動筷,又笑著說:“快點(diǎn)吃,等她到了就開局,我今天可要好好玩兩把?!蓖醺铰犜挼囟似鹜氤燥垼吹疥惷谜浔锴臉幼?,她心里有點(diǎn)想笑。生活的可笑程度,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她的想象。她現(xiàn)在最怕的就是熟人來訪,以前的同事、小姐妹,她都特意地疏遠(yuǎn),最好與世隔絕。

陳妹珍這天也是格外地想鬧別扭,對王根平,她多少有些心虛,知道自己是鳩占鵲巢,可是徐春草憑什么攪和在這里,一個鄉(xiāng)巴佬一樣的女人,除了會在沈廬面前嗲聲嗲氣地裝傻,還有什么能耐?她真是越想越扎心,這口氣平不了,哪里還有胃口。她板著臉只管用筷子搗著碗底。

這時徐春草來了。

沈廬去開門,她跟在他身后進(jìn)來,周身裹著一股從外面帶進(jìn)來的冷風(fēng),夾著淡淡的藥味。她沒精打采,很累的樣子。沈廬拿過那只大碗來,揭開盤子,送到徐春草跟前,“還熱著,快吃?!庇株P(guān)切地問:“去醫(yī)院,情況不太好?”徐春草還沒回答,陳妹珍笑著說:“徐醫(yī)生,你一邊照顧病人,一邊還要往這里跑,也太忙了,趕快多吃一點(diǎn),沈廬特意給你留的呢?!蓖醺讲还苄睦镌趺聪?,表面上還得敷衍,在旁也說:“小徐,你臉色不好,是不是太累了?”語氣比陳妹珍友好得多。徐春草嘆口氣說:“阿嫂,沒辦法,我們家那個,病了半輩子,好不了了,就是磨死人?!?/p>

“你家那位要是哪天識相點(diǎn)去了,你就可以把心都放在這里了,也省得沈廬和你互相記掛呢?!标惷谜淠樕涎Α?/p>

“妹珍阿姐,我跟你比不了,你女兒反正遠(yuǎn)在天邊,外國人又開放,什么都能接受。我還有個兒子,就算他老子死了,我也得顧著他啊,不像你福氣好,一個人一家門,管好自己就行了?!毙齑翰萦蟹N本事,哪怕跟人吵架也是不疾不徐的樣子,保持著一種平穩(wěn)軟糯的語調(diào),話頭上卻毫不示弱。

陳妹珍噎住了,臉漲紅,這時沈廬開口了:“看來今天大家心情都不好,那么改天再聚好了,妹珍,你也別鬧騰了,回去休息一下吧?!彼曇舨淮?,但幾個女人都知道他已經(jīng)相當(dāng)不高興了。他單單叫陳妹珍回家去,讓陳妹珍很下不來臺,她生氣地坐著,以沉默抗議。徐春草笑著把沈廬一推,說:“你干嗎呀,我好不容易趕了來!我不管啊,你快去把麻將拿出來,茶泡好,我吃幾口飯就來?!?沈廬禁不住她這一嗔,笑呵呵地去廚房泡茶,張羅零食。王根平過來拉陳妹珍,陳妹珍也就跟著到麻將桌邊坐下。

她不得不緩和了臉色,心里卻是氣得苦。麻將桌上方伸縮吊燈耀眼的光亮,經(jīng)久不散的香煙味,廚房里的煙火氣,甚至王根平的上海雪花膏廉價的香氣,各種復(fù)雜、活生生的氣味,都能讓她感覺踏實(shí),她迷戀著“有人”的味道。她自己的家,已經(jīng)很多年不能稱之為家了,那只是一個干凈整潔、供她獨(dú)處的房子。孩子們有他們的世界,她可不要當(dāng)個兒孫繞膝的老奶奶。她不能沒有男人地活著,那會讓她感到行將就木!他們這代人,前半生都活得很局促,她守寡的時候年紀(jì)還輕,不是沒有過其他的機(jī)會,但那些人,從身體到精神好像沒一個比沈廬更“有趣”。她蹉跎這么多年,現(xiàn)在回頭來不及了,耗著,也好過什么都沒有。

杭州人說打麻將風(fēng)頭頂要緊,做人又何嘗不是!

陳妹珍知道,她需要等。

既然想定了要打一場持久戰(zhàn),就不怕輸。她收拾好心情,一次次將面前小抽屜里白色嵌著黑點(diǎn)的籌碼棒數(shù)出來,送到贏家那里去,一邊滿面春風(fēng)地開著玩笑。

他們這桌麻將推了一圈又一圈,不知不覺中,大家的心和手都磨起了繭子。每個人都只看見周遭的人日漸憔悴,卻沒想到自己也是。

13

有一天王根平突然出現(xiàn)在沈河家門口。沈河連忙把她迎進(jìn)門。王根平坐定了,第一句話就是:“阿弟,我跟你哥已經(jīng)離了。”沈河唰地站了起來,但想不出什么合適的話來——可不是,還需要問為什么嗎?王根平揮手示意他坐下,她臉上很平靜,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我現(xiàn)在輕松了,心也靜了,沒那么烏糟糟?!彼f著,還是不由得嘆了口氣,“我原先想跟他們耗著,畢竟我才是你哥真正的妻子,時間長了,陳妹珍可能覺得沒意思,就會退出我們的生活,結(jié)果,”她苦笑一聲,“陳妹珍沒走,又來了徐春草,我真是——糊涂,跟他們不清不楚地瞎混了這么多年!”

王根平老了很多,頭頂泛起了大片花白,整個人縮水了一大圈。她話說得不慍不火,眼圈卻紅了。她是真心懊悔,陳妹珍一來,她就該離開的。她心里清楚,感情是一方面,何嘗不也因?yàn)樗岵坏媚且稽c(diǎn)“實(shí)惠”,想著自己得了一套房子,有人照顧衣食起居,還是“免費(fèi)飯票”,有什么不好的。反正都這個年紀(jì)了,還要奢求什么男人、感情!后來她才知道,有些代價一時是看不見的,默許了這一切,也就葬送了她和沈廬之間僅存的情義,連同她的自尊心。

王根平對著沈河,怕再觸痛了好不容易稍稍平復(fù)的心緒,就起身說:“阿弟,我走了,以后不知道我們還有沒有機(jī)會見面,我今天來,是想謝謝你這些年對我的關(guān)照,特別是我生病那時候,我是不會忘記你的好的。”沈河說:“阿嫂,阿哥的性情向來跟別人兩樣的,我們家里人都不贊成他這些事情,但你知道沒人管得了阿哥,大概也是你們夫妻的緣分盡了,你要保重自己的身體,你不是嫂子也是阿姐,我們肯定要保持聯(lián)系的?!蓖醺狡嗳灰恍?,走了。

沈河正躊躇著要不要和沈廬聯(lián)系一下,看看他心情如何的時候,沈廬來電話叫他和沈華兩個人到他家去吃飯。五福樓的老房子早在九七年就拆掉了,他們在新分配的房子里住了幾年,離婚后沈廬搬去了他另一套位于直大方伯的小房子。

沈華從沈河這里知道了哥嫂離婚的事,姐弟兩個都想著阿哥肯定是要跟他們談?wù)勥@個事情。招呼他們坐下后,沈廬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你們大概知道了,我跟阿平已經(jīng)離了?!彼哪樕线€是掠過一陣陰霾,想了一會,他又接著說:“是阿平提出的,我也——沒有反對。那時候我們是談好的,她能接受,我絕不會拋棄她,如果她接受不了,我不強(qiáng)求。我對女人一向是這個態(tài)度。妹珍這些年跟我鬧了多少次,到底是沒離開,她也受了不少委屈。”

沈華試探著問:“阿哥,你跟妹珍阿姐是要正式在一起了?”沈廬搓搓手,有點(diǎn)害羞,“呵呵,這把年紀(jì)了,蠻難為情的,但妹珍希望正式領(lǐng)證,親友們吃一頓飯。她女兒也會從美國趕回來參加,她叫我和妹珍去美國旅游,如果喜歡,以后就在那里定居。我是不想去沾人家女兒的光,妹珍倒是很爽氣的,說一切都聽我的,看我高興。”他說著笑了,像個年輕的新郎官一樣。沈華姐弟都想,沈廬要是人去了美國,其他無論誰也就不是問題了,雖然家里人都對陳妹珍談不上好感,但看來她對沈廬倒是真用心。姐弟倆當(dāng)然是打心眼里高興。沈河隨口說了一句:“阿哥,以后你和妹珍阿姐可好了,可以美國、杭州兩邊住住,這個房子也好好收拾一下,弄喜慶點(diǎn),像個新房的樣子?!鄙驈]頓了頓,仿佛覺得有點(diǎn)為難,但還是說了出來:“呃,這個房子,我送給徐春草了?!?/p>

沈華和沈河大吃一驚。

“阿哥,你不是開玩笑吧?你真的把這個房子也送給女人了?”沈華的語氣很是埋怨。

“也不算送,還是有條件的?!鄙驈]笑嘻嘻滿不在乎的樣子,好像談?wù)摰牟皇撬詈笠惶追孔佣鞘裁床恢靛X的小物件?!拔腋翰莸膬鹤雍灹藚f(xié)議的,他每個月付給我四千塊,等我百年之后,房子就歸他,在這之前,我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只要我還活著,誰都不能動這個房子。人嘛,要想開點(diǎn),房子再值錢,能帶得走嗎?還不如用它來讓自己剩下的日子過得更好。我反正要和妹珍去美國了,這個房子將來偶爾回來看你們時用用,我又能多一筆收入,到了外國也不用什么都靠別人,不是蠻好么?!?/p>

沈廬說得十分輕巧。出了沈廬的家,沈華忍不住抱怨:“阿哥真是的,一輩子胡來!到底把那么一點(diǎn)東西都敗在女人身上了,這不就是貼給那個徐春草的分手費(fèi)!”沈華的話不無道理,當(dāng)初五福樓的老房子給了王根平還算有句話說,畢竟沈廬和她是正式夫妻,又虧欠她。時移世易,杭州房價飛漲,沈廬僅有的這一套房子位于老城區(qū)的黃金地段,如今值一大筆錢,每個月四千塊,等于是送了。

沈河心里這么想著,嘴上勸道:“阿姐,你就別生氣了,反正是阿哥的財(cái)產(chǎn),他要怎么折騰,只要他自己高興就行了。”“話不是這么說!他眼里就那幾個老女人,也不想想我們其他人,連他自己的女兒,也好像沒那么個人一樣,男人啊,傻起來真是傻透了,樣樣為別人打算好了,還不知道誰是真心誰是假意呢!”

14

因?yàn)檗k理出國手續(xù)的流程里有體檢這個項(xiàng)目,沈廬多年來第一次走進(jìn)了醫(yī)院。他一向來對自己的身體十分自信,可是醫(yī)院的診斷清晰而無情:肝癌。

每個人都知道人生是一場必定會有終點(diǎn)的旅程,還是少有人能做好到站的準(zhǔn)備。

沈華和沈河以及他們常年在外地定居的大姐沈琴都匯集到了醫(yī)院。一進(jìn)醫(yī)院,沈華就嘆了口氣:“又是這家醫(yī)院?!鄙蚝又腊⒔闶钦f他們的父母都是送到這家醫(yī)院,最終在這里離世的,沈廬現(xiàn)在也住進(jìn)了這里……有些巧合有時真是讓人不寒而栗。

兄弟姐妹們也有些時日沒見過面了,幾個人看見沈廬靠坐著閉目養(yǎng)神,面色焦黃,整個人更加干瘦,不知是不是因?yàn)樗麤]戴眼鏡。有那么一刻,沈河竟然把他看成了去世多年的母親,一驚之下幾乎要流淚,感覺無比荒誕又無比真實(shí)。

沈廬睜開眼看到他們,撈過眼鏡來戴上,情緒還鎮(zhèn)定,微微點(diǎn)頭說:“人家說這個病只要能動手術(shù)就有希望,我想著還是要搏一搏。”沈河連忙湊上去說:“對的,阿哥,你一定要堅(jiān)強(qiáng)點(diǎn),現(xiàn)在醫(yī)學(xué)這么發(fā)達(dá),辦法總是有的。”沈華也嘰里呱啦地舉了好多她身邊的例子,說有人怎么治療,又怎么至今都活得好好的。她說了半天,才想起四下里一看,問沈廬:“阿哥,現(xiàn)在誰在照顧你?妹珍阿姐呢?”沈廬馬上說:“她女兒陪著她,她心臟不好,不能多受刺激,我讓她不要到醫(yī)院來,我也不用人照顧?!彼p描淡寫,沈河聽了卻很不好受,這種時候不需要人照顧,還有什么時候需要呢?

姓王的主任醫(yī)師見了他們姐弟,第一句話就是:“我以為這個病人沒有親屬呢,這幾天檢查我看他都是自己一個人,護(hù)工也不請一個。”三人都十分難為情,大姐沈琴連忙解釋:“不好意思,我阿哥剛剛才告訴我們。王主任,我退休前是放射科醫(yī)生,他的情況……”王主任揮揮手,說:“你是醫(yī)生最好,我就不用多說了,你自己看吧?!鄙蚯俳舆^膠片袋,拿出沈廬的CT片子對著燈光的方向看了看,臉色馬上變得十分凝重。沈華帶著哭腔問道:“阿姐,真的那么嚴(yán)重?”沈琴還沒回答,王主任鼻子里輕哼了一聲說:“我們的診斷當(dāng)然是很嚴(yán)謹(jǐn)?shù)摹2∪烁尾康哪[瘤至少已經(jīng)癌變五年以上了,屬于晚期,你們家屬要有心理準(zhǔn)備……”沈琴和沈華兩個老姐妹話還沒聽完已經(jīng)哭了,王醫(yī)師停了下來面無表情地等著,并沒有說什么安慰的話,這情形他們做醫(yī)生的看得多了。沈河努力鎮(zhèn)定情緒,問了一般病人家屬都會問的問題:“王醫(yī)師,我哥大概還有多少時間?”“可能兩個月,也可能三個月。以目前的情況,治療的意義不大,有些新方法也可以試試,但療效都不確定,你們自己考慮吧?!蓖踽t(yī)師說完就帶著幾個實(shí)習(xí)生匆匆忙忙走了。醫(yī)生辦公室不斷有醫(yī)生跑進(jìn)跑出,卻不再有人來理睬他們,沈河只好一手一個攙扶著兩個淚流滿面的阿姐離開了醫(yī)院。

沈廬弟妹們的悲傷自不必說,就連小一輩的,雖然沈廬對侄甥們不怎么親切,但“打斷骨頭連著筋”,想到這樣一個跟自己本屬同根的人即將消失于世上,誰的心情都是黯淡的。

沈河永遠(yuǎn)不能忘記沈廬和他之間的最后一次單獨(dú)交談。

當(dāng)沈河把王醫(yī)生說的話比較婉轉(zhuǎn)地傳達(dá)給沈廬——然而再婉轉(zhuǎn)也不能改變一個最核心的事實(shí)——他似乎清楚看到沈廬眼神里有一撮小小的火苗熄滅了,那里從此變成了一片灰白的世界。沈廬沒有想到,他連最后一搏的機(jī)會都沒有。但當(dāng)時他什么也沒說,只讓沈河先回去。第二天,沈河再到醫(yī)院時,發(fā)現(xiàn)沈廬已經(jīng)穿戴整齊等著了。他坐在床邊,手插在兜里,兩條長腿交疊放著,精神尚可,只是聲音變得很沙啞:“小河,過來坐,咱們兄弟談?wù)勌??!?/p>

沈河坐在沈廬腳邊專供家屬陪護(hù)的躺椅上,臉微仰著看他。很長一段時間里,兩個沉默的男人,相顧無言。這是一個大病房,主要是給病人做化療時休息用的,人多嘈雜,臨近中午才逐漸安靜下來。沈廬努力清清嗓子,“等會你先去給我把出院手續(xù)辦了。”他用手勢制止沈河,不讓他插話,自己繼續(xù)說下去:“我沒想過現(xiàn)在就要走,從來沒想過。不過么,都是早晚的事情。那時候美蘭那樣絕情,我這個人已經(jīng)死了半個?!彼nD了一會,又艱難地開口了:“小云——我本來是想好好養(yǎng)大她的,但是吧,我看到她心里就難受,這孩子也不爭氣,不管怎么說,是我沒做好……你這兩天去把她找來?!?沈河多年來第一次聽沈廬談起美蘭,談起小云,還是這樣沉痛,難道真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沈河的眼眶發(fā)酸,為了掩飾,他低頭假裝咳嗽一下,馬上抬頭說:“阿哥你放心,我一定會讓她來看你的,她也該盡盡孝心?!鄙驈]搖頭說:“她倒沒什么該不該的,我只是想看看她過得怎么樣,將來萬一遇到美蘭,總不能說我不知道?!闭f到后來,他好像在開玩笑。沈河勉強(qiáng)擠出一絲笑,說不出話來。沈廬看看他,又微微一笑,轉(zhuǎn)而望向窗外,眼神里有了一抹光彩,似乎回憶起什么歡喜的往事來。

“我這一輩子,沒什么朋友,跟家里人,也沒相處好。唯一不錯的就是女人緣?!鄙蚝优磺暹@話是否有戲謔的成分,仔細(xì)看了看沈廬,發(fā)現(xiàn)他是認(rèn)真的。沈河想,阿哥這輩子只在女人身上嘔心瀝血,對哪個都有情,到現(xiàn)在惦記的還是那些女人們。這就是沈廬啊,人生一世,各有各的癡心,誰能說得清對錯?

沈河心里決定不給阿哥最后的時日添堵,就說:“阿哥,你是不是想跟妹珍阿姐把心愿了了?我去找她談一談吧?她總不會不講點(diǎn)感情?!睕]想到沈廬又大搖其頭,“胡說,這個事情,不許再提了。不管她愿不愿意,我自己也不愿意。我現(xiàn)在只希望咱們兄弟姐妹在一起,有你們陪我最后這段日子,讓我安安靜靜地走,就行了。只不過,她們幾個跟我這么多年,也和家里人一樣的,我不能沒有任何交代?!?/p>

沈廬說了這么些話有點(diǎn)喘起來,他緩了緩,才又說:“你知道,房子我是沒有了,錢也沒剩幾個,不過還是要分一分,誰都別嫌少,也算我對你們大家的一點(diǎn)心意。你幫我把我的意思記下來,到時你和小琴小華一起操辦?!庇谑前汛嬲墼谀睦铮趺捶峙涠几蚝訃诟懒艘槐?,兄弟兩個從來沒這么深入地談過天。

雖然討論怎么把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錢拿來分配太煞有介事了,但沈河還是認(rèn)真地一筆筆計(jì)算好。按照沈廬的意愿,小云分一半,剩下的一半,家里所有男女老少加三個女人,平均分配,每個人分一萬塊錢之外,還余下幾萬塊。沈廬此時舒了口氣,仔細(xì)地把胳膊上橫七豎八貼著的膠帶扯下來,轉(zhuǎn)轉(zhuǎn)胳膊伸展了一下,對沈河說:“剩下這點(diǎn)你看著辦吧。另外,不要墓,不要花圈,骨灰撒錢塘江,清清爽爽的,也別搞什么儀式,都是虛的,免了吧?!鄙蚝影研睦锏膭裾f和反駁咽下去了,不要就不要吧,他想,是沒什么意思。

15

多少年過去,杭州很多地方都翻天覆地,有些地方卻好像被《西游記》里的避火罩給罩住了,跟外面的世界隔絕了,只是自管自地老舊,破敗,讓人見了嚇一跳,以為走進(jìn)了一個錯亂時空的噩夢里去。

沈河找到小云所在的那片地方時,就是這樣的感受。他憑著記憶,沒費(fèi)什么工夫,就到了位于市郊的那個老廠的宿舍區(qū)。那種平房現(xiàn)在很少見了,一排排的幾個小房子連在一起,分別屬于好幾戶人家。他問了一個路過的人,說出沈紅云丈夫的名字,那人匆匆一指就走了。他走過去,趴在那家的窗戶上向里面看,心里懷疑那人是亂指的。房子里很黑,借著外面的光亮能看到里面橫七豎八地堆滿了瓶瓶罐罐,各種雜物,簡直不像住著人的樣子。他正疑惑著,旁邊一戶的老太太出來打水,他們每戶門前的地上都豎著一個小小的水龍頭,老太太問他找誰,然后說:“就是這家,他家的小孩在呢,你敲門啊。”

出來開門的少年倒讓沈河禁不住眼前一亮。這是一個十八九歲的男孩,瘦瘦高高的,猛一看很像年輕時代的沈廬,卻白凈得多,因而更加俊秀。沈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會這么受震動,他不用問也知道這是誰。

沈河微笑著說:“我是你媽媽的叔叔,是你的二外公?!鄙倌晔值?,沒有驚奇,也沒有歡喜,只說:“我媽不在家,要等會才回來?!比缓筠D(zhuǎn)身進(jìn)屋。沈河也跟了進(jìn)去,一看,屋里比剛才在外面看到的更亂,滿坑滿谷,除了床上和一臺電腦跟前的椅子,別說坐,連插腳的地方都找不出來了。少年坐到電腦跟前繼續(xù)玩一種什么游戲,再不理會沈河。沈河站了一會,只好仍舊出去屋外的空地上等著,那屋里著實(shí)讓人憋悶。

天氣暴熱,沈河的心也快要熬化了,這才看見一個身影緩慢地走過來。遠(yuǎn)看過去,那個身影十分肥胖,步履蹣跚,寬寬大大的黑色衣褲,只有兩節(jié)肥白的胳膊特別顯眼。沈河一邊對著那個身影微笑一邊心里一沉,雖然太不像了,但他看出來,這就是近二十年未見的沈紅云。

沈河說:“小云,你好嗎?”沈紅云笑呵呵地回說:“叔叔,你怎么突然來了?”她走得滿頭大汗,臉通紅,脖子上的皮膚很松,一圈一圈地疊著,仔細(xì)看,兩鬢有了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花白,已經(jīng)變了形的衣領(lǐng)下大塊黑色的圓形印跡若隱若現(xiàn),那是拔火罐留下的。相比于她的年紀(jì),她整個人的形體狀態(tài)是過分地蒼老了。

沈河此時只想逃離這破敗不堪的地方,于是趕緊說明來意。沈紅云并沒受到什么觸動的樣子,沉默了好一會,開口卻是下逐客令:“叔叔,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也看到了,我這里坐的地方都沒有,我也從來不燒飯,所以就不留你了?!鄙蚝舆€想再說什么,她已經(jīng)鉆進(jìn)那黑洞洞的屋子里去了。

他只好走了,之后又去了幾次。最后她總算是帶著兒子鵬鵬,時隔多年再次踏進(jìn)了自己父親的家。

這時候沈廬已經(jīng)回到自己的家里,由沈河他們姐弟輪流陪護(hù)。自從那次在醫(yī)院和沈河談過一次天后,沈廬就很少說話了,每天躺著閉目養(yǎng)神。當(dāng)沈紅云和鵬鵬跟著沈河走進(jìn)來時,沈廬抬眼首先看到的是鵬鵬,他久已沉靜的面孔上瞬間有了一絲生氣。他和沈河一樣,被這個眉目俊朗的孩子吸引住了目光,當(dāng)然他的心情只有比沈河更激動。沈紅云湊上前,含含糊糊地叫了一聲:“阿爸——”又毫無意義地加了一句:“你好點(diǎn)嗎?”沈廬看著她,搖搖頭,“我好不了了。”

他們父女從來沒有話可講,好在現(xiàn)在也完全有理由不談天了。沈紅云從這天以后也經(jīng)常來看沈廬,每次都帶著鵬鵬。沈廬第一次知道有真正意義上的“后代”是種怎樣的感覺,這小子又生得一表人才,所以每次看到他,沈廬再怎么沒精神,也會睜開眼睛看著他點(diǎn)頭微笑,露出愉快而欣慰的神色。有天晚上沈廬精神還好,突然對陪在身邊的沈河說:“給那孩子多留點(diǎn)錢吧。”沈河當(dāng)然明白他所指,連忙說:“阿哥你放心,其實(shí)我們兄弟姐妹怎么好拿你的錢呢,我打算跟他們商量,把那十幾萬都給小云吧?!鄙驈]搖搖頭,又點(diǎn)點(diǎn)頭,好像自言自語地說:“如果小云不是那么硬氣,這房子……”截?cái)嗔?,又苦笑一?“到底有點(diǎn)像我的地方?!鄙蚝勇犃?,也不知怎么接口。

沈家人聽沈紅云偶爾提過幾句她和她丈夫的事,只知道他們夫妻關(guān)系很不好,那個男人不見人影也是正常。有一天,他卻自己跑來了。他一進(jìn)門,沈紅云就一臉陰沉,顯然是不愿見到他。隔了多年,沈家人還是都馬上認(rèn)出了這個人,因?yàn)樗麕缀鯖]有什么變化,還是那么精瘦,頭發(fā)微長而油膩,只是膚色變得更深,中了毒一樣。他整個人跟沈紅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現(xiàn)在從外形上是看不出兩個人年紀(jì)差距有那么大了,只是很難想象他們會是夫妻。

他熱情地跟沈家人打招呼,叔叔姑姑一通叫,又一臉關(guān)切地俯身對著沈廬叫阿爸,沈廬點(diǎn)點(diǎn)頭,算是盡釋前嫌。沈家人松了口氣,看情形他們夫妻的感情肯定不怎么好,但只要還有這層關(guān)系在,總是沈家的人。

后面一陣子,他也每次都跟著沈紅云母子過來,有時候坐在沈廬床前,給他捶捶腿捏捏手,很殷勤的樣子,沈河看在眼里,覺得怪怪的。直到有一天,不知因?yàn)槭裁词?,沈紅云對著她丈夫大發(fā)雷霆,不準(zhǔn)他再上門。事后她向大家解釋,那家伙是來算計(jì)這套房子的,聽說沈廬賣給別人了,覺得親生女兒肯定有得爭,所以偷偷在沈廬家里到處亂翻找房產(chǎn)證,被沈紅云看到了,罵走了他。

沈紅云淡淡地說:“我爸自己的房子,想給誰就給誰,我是不會去爭的?!鄙蚝铀麄兌己茉尞悾@段日子他們知道,她丈夫常年不回家,已經(jīng)很久不養(yǎng)家了,她是靠打點(diǎn)零工養(yǎng)活自己和孩子,卻能對錢財(cái)這樣淡然??墒钱?dāng)他們幾個躲在廚房間悄悄商議沈廬后事的時候,沈華說了句:“墓地還是要的吧,小云,你阿媽那邊——”沈紅云馬上剪斷了她的話頭:“這個不可能的?!蹦樕先允切Σ[瞇的。她小時候很少有笑臉,現(xiàn)在卻不知怎么養(yǎng)成了一種習(xí)慣,隨便說一句什么話都要伴著一陣笑聲,無論這話到底好不好笑,照說也不是壞事,可笑得太多了,讓看的人莫名生出一種凄冷之感來。

她既如此堅(jiān)決,他們也就撂開這頭不提了。

沈廬已經(jīng)好些天水米不進(jìn)了,迅速地委頓下去,并且開始被逐漸加重的癌疼折磨。幸好沈琴早就通過關(guān)系,想方設(shè)法買到了一些鎮(zhèn)痛的針劑備著,沈廬疼到呻吟的時候,她就急忙給他打一針來緩解,減輕了他很多痛苦。

最后的時刻到底是來了。沈河這才通知了那幾個女人,讓她們來見沈廬最后一面。徐春草自始至終不見人,只叫她兒子過來送那個月的“房錢”。沈河也是第一次見徐春草的兒子,他遞給沈河一個信封,里面除了四千塊,還有一個買賣協(xié)議的復(fù)印件。沈河抽出來匆匆掃了一眼,是阿哥的筆跡沒錯,白紙黑字寫得很清楚,簡單說就是,人死交房。

這個協(xié)議好像一個賭局,沈廬的運(yùn)氣太差,還沒玩到一輪,已經(jīng)要出局了。

沈河心里翻江倒海,冷淡地說:“我知道了,到時候,你再過來接手吧?!蹦切∽铀坪跻灿X得過意不去,趕緊點(diǎn)點(diǎn)頭。他走到沈廬床邊,凝神注視了一會,嘴里嘟囔了幾句聽不清的話,走了。

看上去最笨最不能干的徐春草,到最后卻是得到最多而又最無情的一個。沈華一臉鄙夷地說:“阿哥臨了還做了這么一樁傻事。徐春草肯定覺得受之有愧,所以索性躲了最安全。咳,這女人可真是狠心!”沈河急得直擺手,怕病床上的沈廬聽了更添傷感。

沈河對她們幾個女人,心里再怎么不滿也不能表現(xiàn)出來,就是對王根平,他覺得她是太狠心了,畢竟多年的夫妻,何至于這么不聞不問。

陳妹珍來的時候,沈廬已經(jīng)到了彌留之際。陳妹珍趴在他床頭,肩膀一陣陣抖成了波浪狀,沈河姐弟默然站在一邊,隱約聽到她的低語:“沒這個命啊……你怪不怪我?怪不怪我?我就是怕見到這樣子,我……真的受不了哇!”好一陣子,陳妹珍起身,兩只手一起攥著一條白手帕,捂在口鼻上,抽噎得喘不上氣來。她的悲傷是真的,這悲傷除了為沈廬,更為了她自己,這么多年的打算,成了一場空。如果她和沈廬正經(jīng)在一起,她一定會是個賢惠的妻,她心里是這么打算的。可是現(xiàn)在她沒有人可以去表白了,她沉浸在自傷自艾里,但也未嘗沒有那么萬分之一的慶幸,她是不肯對自己承認(rèn)的——女朋友和妻子到底是兩回事,否則她的境況就更可悲了。

王根平捱到了最后才來。見了沈家人,她十分矜持,對每個人都略點(diǎn)點(diǎn)頭??吹蕉嗄瓴灰姸腥魞扇说纳蚣t云,她似乎面有慚色,但也很快就恢復(fù)了鎮(zhèn)定。坐在沈廬床邊,她并沒有淚,只是大聲對著他喊:“老沈!老沈!”當(dāng)然得不到回應(yīng)。過一會,她又對著沈廬說:“我看到你女兒了,還有你的外孫,小伢兒相貌兒真好,你阿弟阿妹對你多好,你福氣還是好?。∧悻F(xiàn)在安心了!”過分大聲地,過分清晰地,一遍遍重復(fù)這幾句話。沈河一開始沒明白,后來想,可能是上下鄰居來來往往探望,有些以前是見過他們夫妻共同進(jìn)出的,她是說給他們聽的,表明她并不是沈廬的什么人。

她走的時候,沈河把沈廬的各方面想法都交待了一下,包括不要儀式花圈,一切從簡。她聽了沒吭聲。但出殯當(dāng)天還是訂了個花圈送到了殯儀館,上寫“悼念沈先生千古;友王根平敬挽”。其他人因?yàn)樽駨纳驈]的遺愿都沒送花圈,這一只不成氣候的花圈就孤零零站在墻角。沈河這才知道王根平對沈廬的怨有多深,什么房子什么錢,再多些也沒用!女人無情起來真是沒底的,他想。

16

沈河整理沈廬遺物的時候,把一只手機(jī)拿回了家。

那手機(jī)是沈廬剛回到家里時,沈河給他買的,因?yàn)樗瓉砟侵粔牡袅耍緛頉]手機(jī)也沒什么,但那時候沈廬人還清醒,沈河想,他可能會需要跟一些朋友電話談?wù)勌欤吞匾馊ベI了來給他。后來用得很少,也就一直關(guān)著。沈河拿回家,把它充上電,隨手翻開通訊錄想整理一下。通訊錄的第一個號碼寫的是一個“森”字,沈河從來不知道有叫什么森的人。大概因?yàn)椤吧边@個字在通訊錄上排名比較靠后,前面多了一個英文字母“a”,這樣,這個號碼就排到了最前面。第一個號碼,一般來說總是最重要的一個。他繼續(xù)翻下去,小河、小琴、小華、阿平、妹珍……都是正常的名字加號碼,只有“森”采用了代號一樣的單字。查看通話記錄,這個號碼從來沒有呼入過,呼出倒有四五次,分布在不同的日子里,但呼出時間都很短,短到幾乎不可能進(jìn)行什么對話。

這是誰呢?沈河毫無頭緒。他把這一個多月來看過沈廬的人挨個搜索過去,不知怎么腦子里就蹦出了一個想法。他急匆匆地趕回沈廬的房子里去,他還拿著鑰匙,徐春草的兒子說好了過幾天再來收房子。

沈河把一堆收好的票據(jù)資料等翻了個遍,找到了一個信封,里面是徐春草的兒子那時拿來作為憑據(jù)給他看的協(xié)議副本,先前因?yàn)橛猩驈]的口頭確認(rèn),他也就從來沒認(rèn)真去看過。

他仔細(xì)看了看對方的簽名:于如森。看到那個名字,他心里一震。也不知是不是先入為主了,他回憶那個年輕人,竟然想起兒時的沈廬,阿哥大他十二歲,他從記事起,看到的就是他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貌。

徐春草的兒子,難道也是沈廬的兒子嗎?所以他那些說辭,其實(shí)是一種掩人耳目的需要?細(xì)想起來,很有可能。頂著一個婚外私生子的名聲,對孩子來說壓力太大了,何況還有個名義上的爹呢。

阿哥居然有個兒子,這也太像他們小時候聽說書先生講的那些悲歡離合的人間奇事了!沈河呆坐在沈廬的房子里很久,任由黑暗漸漸籠罩了自己,連開燈的念頭都沒有。等窗外已是夜色沉沉的時候,他用打火機(jī)點(diǎn)燃了一支煙。近年他已經(jīng)很少抽煙了,嗆人的煙霧讓他重新有了一種真實(shí)感。

他終于想明白了一件事,就算這個“森”確實(shí)是沈廬的親生兒子,沈廬在生命的最后階段,出于骨肉親情的本能,很想和“森”取得聯(lián)系,然而他放棄了,這就意味著他已經(jīng)想清楚了,要永久地保守這個秘密,也確實(shí)唯有此,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護(hù)“森”的名譽(yù),保證他的生活不受困擾。

這一晚,沈河在沈廬家里獨(dú)自過了一夜。躺在沈廬的床上,他慢慢回想和阿哥這一生的交集,從兒時想到最后的日子,恍然如夢。和一個人相處那么久,到頭來卻好像只看到了一點(diǎn)皮毛,更別說知心,然而再有十年恐怕也還是如此,你走不進(jìn)我,我走不進(jìn)你。

第二天,沈河在床底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積著一層灰的大木箱子。太沉重,他費(fèi)了好大力氣才把它拖出來,發(fā)現(xiàn)它還掛著一把鎖。這種老古董已經(jīng)很少見了,深紅色的漆面斑斑點(diǎn)點(diǎn)。鎖也是老式的,他把沈廬隨身帶的鑰匙串對比了一遍,找到了對應(yīng)的鑰匙。鎖鼻因?yàn)樯P卡住了,使勁往上一掰,鐵銹的粉末四濺。

沈河打開箱子,第一眼感覺里面琳瑯滿目,東西很多。首先看到一個綠色布面的小匣子,其實(shí)也不是匣子,沈河認(rèn)出來,這是他們母親用了大半輩子的一副竹制象牙面的麻將牌。沈河對這副麻將牌太熟悉了,小時候他經(jīng)常坐在母親腿上看她打麻將。那時候母親一個人撫養(yǎng)他們兄弟姐妹,身體還好,最喜歡的消遣就是打麻將,所以經(jīng)常請鄰居和小姐妹過來開局。沈河拿出幾張麻將牌來看,那么多年不見,它們并不怎么舊,每張牌都被擦得干干凈凈的,整齊地碼在盒子里,一張不少。沈河把幾張麻將牌放在手里摩挲,好像又感到了母親雙手的溫度,他一下子就流下熱淚來了。

再翻下去,嬰兒的粉紅色小布鞋,斜襟小棉襖,大概是沈紅云小時候穿過的,還有一個紅色的小鐵盒,打開卷邊蓋子,里面殘留著一點(diǎn)胭脂,飄出淡淡的香氣。

箱子里還有大量他們家在幾十年間的老照片,家中大小幾乎每個人的都有,真不知沈廬是在什么時候悄悄收集起來的。有很多沈河沒見過的,比如母親少女時代的旗袍照,沈琴沈華扎著麻花辮的照片。有一張是沈河小時候的,連他自己都沒有印象,大概十歲的樣子,臉很胖,眼睛被肉擠成了兩條縫。他們兒時最深刻的記憶是饑餓,所以他不記得那是什么時期,怎么會那么有得吃!

他還發(fā)現(xiàn)一張沈廬和美蘭年輕時的合影。一張黑白遠(yuǎn)景照片,美蘭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成怒放的花盤,擋住了她的眼睛,但能看到她彎彎的嘴角;旁邊的沈廬也笑著,用一只手幫美蘭攏住紛飛的亂發(fā)。沈廬那樣暢快的笑容,沈河從來沒見過。他想,無論沈廬后來多么風(fēng)流荒唐,美蘭永遠(yuǎn)是他撫不平的心傷。沈廬原宥了他自己,縱容了他自己,卻并沒有得到真正的安寧。

沈河一張張翻看下去,仿佛置身于時光的隧道中,滿城記憶乘著風(fēng)從耳旁呼嘯而過。

陸姹妮,浙江杭州人,律師。此前未在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過作品,《空城》為小說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