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清明》2023年第2期|宋尾:泰格爾
來源:《清明》2023年第2期 | 宋尾  2023年04月11日08:40

每月總有幾天我要去磁器口的游江畫室吃茶,至于哪幾天,不固定。所謂畫室,不過背街一間破落老屋,鼓鼓囊囊地塞滿了各種老物件,壇壇罐罐,木刻根雕,香爐奇石等等,均為無用之物。居中一張畫板,鋪上麻布用作待客的茶臺,但多半時候我喜歡坐在外邊。出來是個露天壩子,幾張長靠竹椅,若干人四仰八叉地閑坐,混嘴的瓜子也不要,就沱茶一盞,茶湯渾黃,入口發(fā)苦,只要不落雨,陰天晴天日日如此。這種吃茶法,謂之擺龍門陣,又叫吹空牛——空了吹,吹也白吹,吹后即散的意思。

十幾年前在報社,我是文字記者,游江是攝影,打配合的。有天他大夢醒來汗流不止,不知哪個竅豁然洞開,覺得自己前半生路走偏了,于是扔掉工作,來這古鎮(zhèn)磁器口租間鋪面,試著做職業(yè)畫師。一開始是畫國畫,內容有:公雞、神仙、仕女、靜物等等,銷量寥寥。后根據市場反饋,改用水墨繪制古鎮(zhèn)街景,并將這些畫兒自制成系列明信片。收入還行,房租勉強能打住,但想要更多就不行了。游江動了不少腦筋,終于找到條出路——給游客畫肖像。說起人像這塊,其實他不在行,雖說是工藝美術職校畢業(yè),畢竟是職校,地基壘得不牢,寫實這一路實非他強項。于是游江稍加變通,搞起意象漫畫,追求“神似”而非形似。客戶若有異議,他便這么說:你要那么像,干嗎不直接拿相機拍呢?一番洗禮,客人往往就升華了,錢掏得心悅誠服。必須說,游江搞形式感是很有一套的。攝影記者之前,他還做過小學美術老師,大百貨商場活動設計,金夫人婚紗影樓品牌宣傳,文化館策展人。游江尤其擅長氛圍營造:繪畫前,要與顧客深切溝通,前戲做得繁復、莊重。所以盡管他的人像漫畫拿出來沒一張是像的,但人人都很高興地接受了畫上那個人跟自己“神似”的事實——這可比“像”高級多了。

游江是個奇人,但這次我要說的不是他,而是在他那兒聽到的一個故事。也說不準是不是“故事”,因為講述人說是自己的親歷。

事情是這樣的,這兩年,游江也不畫漫畫了。不是不想,是不能。景區(qū)租金連連暴漲,鋪面完全租不起,去年,他只得搬到遠離商業(yè)整日見不到幾個游客的馬鞍山上,也就是寶輪寺后門,租了間單元房底樓,重搞了個畫室。說是畫室,他也不在里面畫畫兒,每日到點來,夜黑回,相當于“上班”,自己給自己點卯。游江的全部工作內容如下:躺在椅上發(fā)呆,腳邊火盆里烤著兩三個紅薯;涂張小畫,翻翻閑書(每日至少十分鐘);拿相機拍落葉、交配的昆蟲等等。他還熱衷于撿破爛回來,比如瓦罐、碎瓷、枯樹枝,被扔棄的舊凳、茶幾,甚至還有牌匾等等,把這些放在畫室作為裝點,就沒有不契合的。游江把這些細節(jié)發(fā)布在朋友圈里,哪知道,在這個古鎮(zhèn)閑極無聊的生活狀態(tài)中,居然收獲了大量擁躉,吸引眾多媒體關注,把他視為一種生活偶像。說來好耍,這個可憐的失敗者搖身一變,就成了本土大V、城市生活家、當代豐子愷。游江沒熬成畫家,但把自己活成了古鎮(zhèn)一道(活著的)人文景觀,引來各路人等密集造訪,粉絲眾多。如今,他的全部工作就是盡可能地跟每個人接頭見面。游江大概計算了下,只說有名有姓的,他每年接待量大概一千二百人。

必須說游江是厚道的,無論名士還是棒棒,凡來者一概歡迎,請坐、看茶、吹殼子,因而慕名而來的人越來越多。他身上也唯有舌頭最為勤奮了,頭上寸草不生,開口五谷豐登。我的意思是,游江擁有無窮無盡的朋友,但絕大部分都很無趣。給我講故事的這個人,就是在游江那兒認識的,他有點兒意思。

這人姓吳,我隨游江叫他老吳,上海(或者那附近的)人,聽口音就知道。他每年都來重慶,有時一個月來兩次,有時半年來不了一回。我呢,去磁器口的時間從不固定,按說,我們碰見的概率無疑是很小的,但我總能遇到他。有時規(guī)律就是這么回事,毫無規(guī)律可言。不過硬要扯的話也找得到一個規(guī)律:每次見到老吳,總是那些所謂文化人聚集的場合。

第一次見老吳,是和一幫寫詩的聚會。他們剛喝完酒,癱在畫室門口吹牛皮。詩人們的討論向來激烈,熱衷表達,酒后更難規(guī)訓,連游江想要插句話都難,要想止住那些洶涌的敘述,唯一方式就是打一架。那幫寫詩的我都認識,就老吳一個生面孔,坐在邊上,一言不發(fā)。我以為他是誰帶來的外地詩人,游江也沒給我介紹,也許以為我倆早就認識——誰有他那么多朋友也會容易搞混。第二次見,我是中途去的,畫室坐著幾個搞影視的后生,約了位行業(yè)大佬在那談事兒。大佬是個小老頭,復姓歐陽,制片兼導演,據說拍攝過二百集方言劇。歐陽顴骨倨傲,鼻毛從鼻孔刺出來,一臉肅穆,話少而硬,像便秘拉出一塊塊小石頭??慈藭r眼睛有一縷鳥隼的陰影,俯沖而來。原本他們在談什么項目,后頭歐陽導聽說我寫小說,又聽我說才在某某刊物發(fā)了一篇,把臉轉向我,說,把你那什么小說給我瞧瞧,要真好,看能不能給你改成電影。后生們紛紛鼓掌,慶賀我交上好運。我說行啊,您要真看上,版權費可不能少。一句話把老頭兒慪到了,嫌我勢利,無格局,不再甩我。事實上我早聽說歐陽導的做派,拿了不少作家的小說版權,又不愿付費。

歐陽導板起臉的時候老吳沖我眨眼笑了笑。我記得上次見過他,便讓游江介紹,才知道他既不是詩人,也跟影視不沾邊,是專程來找游江聊天的,且是從老遠的上海而來。他說坐在詩人當中有一種十分混亂,但偶爾靈光一閃的感受。又說,我喜歡聽你們擺故事,好玩。那回我們閑扯了一會兒,都客客氣氣的。

再有一次我到畫室,美術學院一個搞藝術理論的謝教授帶了一幫女學生,青春的氣息塞滿荒蕪的斗室。謝教授普及了一小段西方藝術史,開始批判當代藝術,接著是審視當下電影的審美濫觴,之后模仿某部經典電影里的臺詞,惟妙惟肖,把女生們逗得前俯后仰。謝教授興致高漲,忍不住透露說自己剛完成一件爍古耀今的當代藝術——手抄整部《金瓶梅》,將送威尼斯展出。大家吵吵著要看,他說這恐怕不行,會泄密。拿出手機劃了劃,說還是看這吧,新水墨舞書,本人獨創(chuàng),你們都欣賞欣賞。只一點,別提意見,我也不接受批評。手機在每個人之間傳閱,老吳坐我旁邊,他瞅完遞給我,我瞥了一眼,遞給旁邊。老吳低聲在我耳邊說,這不是寫字,是畫字兒。我沖他笑了笑,伸出拇指。問他,你啥時來的?他說我中午才到。我說你還真不嫌累,一下飛機就過來了。他說是啊,坐這兒就不累了。我說,上次見你也沒多久,咋又來了?他說,我喜歡文化。我掃了掃這群人,說這哪里是文化,是浮華。他笑道,這也是文化,挺有意思的。我們說到這,人群中忽然爆出一陣掌聲,原來是謝教授宣布,他要模仿另一位著名人物了。在他清嗓子時,我起身走了。

所以真正跟老吳算得上擺龍門陣的,是之后這一次,只有我們三個:游江,我,和他。那是九月下旬的一個下午,我跟游江在畫室閑坐,突然下雨了。雨絲把我們隔絕在高處,就像浮在一座漂泊的島上。我們吹了半天牛皮,直到沒話可說,很無聊地看著雨水,然后一起看到了老吳從坡坎處向我們這邊走來。老吳渾身浸濕,黑色旅行箱在滑動中濺迸出透明的水珠。他遠遠看到我們,揮手打個招呼,說我先進屋放東西,接著就拐進了一幢單元樓。

就是這次,我開始對老吳感興趣。我想起我們見的幾次,他在人堆里總是緘默不語,不吸煙不喝酒。老吳五十歲左右,頭發(fā)濃黑但稀少,鼻頭很大,這使得他看起來有點兇惡。實際上他很溫柔,像是怕聲音大了把人給嚇著那樣。怎么回事啊,我問游江,他怎么住這兒?游江講起這段淵源:大概六年還是五年前,老吳第一次造訪磁器口,是熙熙攘攘的萬千游客中的一員,不知怎么就誤入到游江的店面。很可能是躲雨,因為那也是個雨天。一進來,他就定定地盯著墻上的畫框,旁若無人。游江主動與他攀談,他對那些作品極為贊賞,說從線條里看到了天真和自由。得了奉承,游江請客人到畫室,落座,看茶,閑扯一通。老吳說他對畫兒背后的這個人物,或者說對游江這種隱于市的生活方式產生了濃厚興趣。兩人坐了一下午,胡吹亂侃,越談越投機。雨停了,老吳仍戀戀不歸,要請游江吃飯,說機緣難遇,非得下個館子吃點酒才算完滿。于是兩人到梯坎下的蒼蠅館子,叫了幾個家常菜??梢茣r,老吳只給游江單叫一瓶二兩裝的歪嘴,說自己戒酒了,只能以茶代之。說,遇到對的人,茶一樣能喝出酒意。游江引以為佳句,給老吳講,重慶也有類似言子兒:人對了,飛機都要剎一腳。之后,這老吳每年都來“剎一腳”,或小住幾日,或住個十天半月。住處也不講究,多半宿于古鎮(zhèn)碼頭的青年旅社(那種一間房七八人的大通鋪)。白天就來畫室閑坐,有人在,便一旁靜聽,沒客時兩人對坐。

游江搬到馬鞍山的事,遠在外地的老吳是毫不知情的,竟一路踅摸而來了。也不知是不是源于這個波折,那天,老吳出去上廁所,見畫室旁有公寓掛著出租啟事,當即找到房東交了一年房租,要了一間。聽完,我說,這是個異人??!游江說,誰說不是呢?來我這兒的都是有問題的人,都是病人,但看起來比你我都要正常,正常得多。媽喲,一個個在單位,在屋頭,都是正人君子,每天都這樣,你說裝得多累嘛!只有到我這來可以當當自己,松口氣。你說的這些我都曉得,我說,我只是有點想不通,他又不是畫家,又不搞創(chuàng)作,租間房干嗎?一年也住不了幾天。游江說,這不明擺著嗎,想跟我挨近點嘛!我說他為什么非要挨近你?游江說,喜歡我啊,他太喜歡我了!我說他喜歡你什么???游江說,他喜歡我這個人啊,跟我吹牛皮他歡喜慘了!又說,其實他是喜歡我的這種小日子,這種仙起來的狀態(tài)。我說,那是,你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蕩漾著仙氣。游江說,你都說是仙氣了,那肯定就是了!他傍在邊上,也可以跟著吸點兒噻。我說,你還真把胡椒當飯吃了。游江笑道,你這是嫉妒了啊。實話說,反正老吳每次來也要住店,在這兒租個房怎么比住酒店方便吧。再說,他說以后可能會多來住些時間。

說到這,游江收了口,因為老吳換了身衣服朝我們走來,拖了把椅子坐在旁邊。游江把蓋碗擱他面前,提起空水瓶回屋打開水。老吳問,你們剛剛在吹什么?我指著蜷曲在屋檐下躲雨的一只野貓。他說,貓?是啊,我們在說流浪貓,我說。

古鎮(zhèn)的流浪貓實在太多了,游江以前的畫室附近長期盤踞著十幾只野貓,為爭搶口糧常常斗得你死我活。貓糧是游江放置的,早晚各一次,仍不夠它們吃。偶爾我也帶幾袋貓糧來。后來搬到這山上,有兩只貓兒居然也摸過來了,不過,大部分都失蹤了。游江也到原址去叫喚——他給那些貓兒都取了名字,一個個地喊,沒有回應。古鎮(zhèn)上這種事常見的,那些流浪貓先是在周圍窺視、試探,麻起膽子摸進來,但離你遠遠的。必須要經過很長時間,它們才會對你消除戒備,徹底信任,才會安躺在你腳邊。過不了多久,說不定什么時候,這些熟悉的小混蛋就又不見了,再也看不到了。

我常跟游江聊這個話題,想寫本關于古鎮(zhèn)野貓的書,我負責文字,他配圖。我們商量這個事估計也有四五年了。我把這些給老吳說了,他點了點頭,說這是個好選題。我有點奇怪他怎么說出“選題”這個詞的,一般只有干采編或出版的人才這么說。我有點好奇,問他是不是做過媒體。他笑了笑,說在報社待過幾天,沒干多久,快二十年前的事了。我說,那現在呢?他說,做點商業(yè),混口飯吃唄。明明說了,又啥都沒說,這是不想告訴我的意思。我就另起一頭,問他喜歡磁器口的什么,不遠千里地來,搞得像是回家一樣頻繁。他說,其實我對磁器口感覺一般,而且這里的商業(yè)氣氛越來越濃,沒多大意思,但我喜歡游江。我說你喜歡游江啥子?他笑了笑說,跟他在一起很輕松啊。我喜歡看他跟各種各樣的人說話,剛開始我這思維還不能完全跟得上,你們重慶話語速太快,但現在我基本上都能聽懂了。我笑道,你說你喜歡文化,但你扎在那些場合又不說話,光聽別人說,有啥意思?有意思??!他頓了頓,說,我喜歡那種狀態(tài),在那種場合我感覺我像個沙灘人。什么人?我問。他說,你看啊,在沙灘上總是有很多人,比如磁器口碼頭,江畔總是擠滿了人,學生娃、情侶們、小販、執(zhí)勤的、外地游客,人來人往,如果我站在那里,不可能有人認識我,知道我,沒人叫得出我的名字,也不清楚我為什么出現在那兒,我在游江這兒也有這個感覺。他這個說法倒是蠻有意思的,我想。

這時游江提著開水壺來了,老吳望著他說,游老爺,你們這個事應該做。游江一愣,什么事?他試著說了一句蹩腳的重慶話,做一本貓兒的繪本書?。∮谓验_水瓶一蹾,這你要問他了!格老子,吹了好多年,老子畫都畫了四五十幅,他還一個字沒寫!我赧然說,今晚回去我就寫。你寫個錘子!游江給老吳的蓋碗摻上滾開水,說,我以為我就是最懶的了,他比老子還懶!想了想,又對老吳說,你曉不曉得我最開先在磁器口養(yǎng)的貓是哪個的?隨后指著我,就是他的。我對老吳說,是的,原先我養(yǎng)了一只貓,是一只土貓,養(yǎng)了兩年多,圓嘟嘟的。當時我老婆懷孕,擔心弓形蟲感染,讓送人,我舍不得,怕送人后再也見不到了。剛好游江在磁器口弄畫室,我就送過來了,一嘛給他做伴,二嘛我經常過來也見得到。那后來呢?老吳問。后來么,就死了,我說。游江接著說,是這樣,那只貓兒到磁器口來算是瞌睡遇到了枕頭——來對地方了,你說古鎮(zhèn)多好耍嘛,到處都是巷子瓦房,關鍵是瓦,現在哪里還有瓦?磁器口到處都是瓦房,貓兒好歡喜噻。那貓兒叫小咪,剛來兩個月在這兒就稱霸了,曉得好了多少母貓喲,安逸得很。后來有一次跑出去就沒回來,過了好幾天終于回來了,是爬回來的,腿腳完全散勁了?;貋砗髣右膊粍樱砸膊怀?,瘦得皮包骨頭。我一看就曉得,糟了!肯定是在哪吃了鬧藥。然后指著我說,接著我就給他打電話。我馬上就打車過來,我說,見它第一眼我就流淚了,原本十多斤的胖貓只怕不到五斤了,還沒等送醫(yī)院它就斷氣了。游江說,哎呀,莫傷心了,貓兒就是這命。還好喲,它爬了回來,守了口氣,見了你最后一面。

我們沉默了一陣兒,老吳說,我也養(yǎng)過一只貓。我們都沒搭嘴。老吳接著說,我那只貓叫泰格爾。我問,泰戈爾?他解釋道,不是那個詩人泰戈爾,是泰格爾,格子的格。游江說,好像有個襯衣品牌叫泰格爾。我指正道,襯衣是泰戈爾,金戈鐵馬的戈。游江說,錘子,不就是那個飛餅詩人泰戈爾嗎?老吳笑,什么飛餅,飛鳥吧!我這才想通,還真是泰戈爾啊。游江笑道,媽喲,人實在太聰明了,啥空子都能鉆,太好耍了!我問老吳,干嗎起這名字?老吳說,其實,不是詩人也不是襯衣,我的貓叫泰格爾,老虎的英文諧音。那只貓兒有點怪,很怪。眼下我們精神頭都提起來了,催促道,那你說說。他說,故事有點長。我們抬眼看了看,雨絲掉得老長,完全沒有止歇的意思,說,不怕長,就怕不夠長。

泰格爾是我老父拿來給我的,現在我記得不是很確切了,說是小區(qū)撿到的,或是誰送的。也可能是買的,在他住處附近的菜市門口。他說看到這只貓兒就有一種特別的感受,格外憐憫,見到它第一眼就覺得它是為自己準備的,大概這意思吧。小貓還不足月,很瘦,不到一斤,他就抱走了??苫丶液笏习閮骸皇俏矣H媽,是續(xù)弦——不讓養(yǎng),讓他立刻馬上扔出去。幾經說服還是不行,她情緒有點激烈。但我老父不想扔,畢竟是條命啊。一時間也沒地兒送,就打車拿來讓我?guī)椭B(yǎng)幾天。當時說是臨時的,他找好下家就來取走,也許他仍想著能說服老伴兒。但父親沒來取,四天后他在花市猝然倒地,腦出血,送到醫(yī)院已經晚了。待協(xié)助辦完喪事(我后母有兩位子女),這只貓兒我就只有被動收養(yǎng)起來了。

本來我也可以送人的,但我沒有。那段時間我并不特別悲痛,就是很疲乏,對很多事都提不起興趣。父親拿來時曾以為我會收養(yǎng)它,但我只答應給他寄養(yǎng)幾天。之前我沒養(yǎng)過貓,我父母也沒有,小時我很少接觸到貓。那只小貓是灰色的,不是純灰,比灰白一點,有點漸變層,至少剛抱來時是這個色,我很少見貓兒有這種毛色。這個小家伙非常敏感,當天一到我家,就驚慌地鉆進儲物間,一整夜沒出來。當時我以為這是暫時的,它對新環(huán)境恐懼也正常,我對養(yǎng)貓也不太懂,覺得慢慢就好了。后頭我也不記得過了多久,它從房間里出來了,是餓的。我在門口給它留了牛奶和貓糧,它出來吃完東西又回到儲物間。有時我想看看它躲在哪,但不好找,房間里很亂,堆了許多雜物。反正它應該是躲在什么紙箱子的縫隙里面,也不叫,沒有聲音。

差不多一個多月后它才離開儲物間,可能是胎毛掉了顏色,有一點變化,但還是灰色居多,深了些。它的毛長得很快,很長,遠看像一條長毛狗。光看外表它兇神惡煞,威風凜凜的,我就說你叫小虎吧。后來我發(fā)現它膽子還是特別小,戒心很重,從來不近人,總是遠遠地匍匐在角落,有時臥在高處,只要聽到響動它就逃遁。我給它改叫成“泰格爾”。雖然叫它什么它都一樣從不應聲,但這樣叫的時候我感覺適合一些。我給它買過幾個貓窩,瓦楞紙的,絨布的,每次它要嗅聞半天,確定無危險后才放心,但從不在窩里睡。它的作息和人類是完全相反的,你幾乎見不著它,整個白天它都在睡。大部分時候我也不知道它躲在哪睡,總之是床下,柜子下,儲物間等等。到晚上,很晚,一般是深夜,它才出來。別人家養(yǎng)貓都很擔心貓兒會偷跑出去,我家這個從不出門,哪怕我長時間把房門打開,它有時會蹲在門口,只要聽到響聲就往回走,然后再也不到那兒去了。

哦,對,我住底樓,地面是三房,有個地下室,平層有個小院,也就八平方米左右,很小。我不知道別人是怎么養(yǎng)的貓,我經常看些小視頻,別人家的貓都很黏人,愛趴主人膝蓋上,工作時臥在手提電腦旁邊,匍匐在主人胸口上,但我那只從來不親我。事實上,對它來說我就是它最親近的人了。家里只要來了客人,客人待多久它就多久毫無動靜,沒任何人可近它的身,總是在你想要去接觸它時就溜走了。只有我可以走近它,畢竟我是給它喂食的人。它餓的時候也會沖我叫,提醒我,我給它攪拌貓糧時它也在我腳踝和小腿上蹭啊蹭。偶爾它睡著了被我找到,我輕輕摸它的頭部,它會連續(xù)叫出聲音,那種驚恐的聲音,會下意識弓起背脊想要逃走。也逃過好些次,但有時它也僅僅只是叫幾聲就不動了。無論我多么輕柔地撫摸,它還是繃得緊緊的,很緊張,它確實膽子太小了。很多時候我不知道養(yǎng)它的意義在哪,它跟我沒有太多的互動,我睡覺的時候它不會趴在我胸口,我坐在沙發(fā)上看書它不會坐到我膝蓋上,我閑下來想要跟它玩玩兒,剛蹲下來它就跑開。這真的讓人很沮喪,毫無意義。我就像是喂養(yǎng)了一個影子,這個影子雖然在某種程度上信任我,但從不依賴我,也不順從我。我們的接觸就像是隔著一層玻璃紙,你伸手探過去產生的那道漣漪仿佛是相互的,實則是單面的,是你自個兒的一種幻覺。

老實說,我對這只貓兒也談不上喜歡,到最后也沒有喜歡它的這種感受。首先,它是一個不得不接受的東西,另外,它是一個不讓人喜歡的東西,而我對這整個物類都缺乏了解,我不喜歡它,我只是接受了它,慢慢接受了這種非親密的也許是依存的關系。我對它的感情介于存在與不存在之間,偶爾憐憫,更多是無知覺,接受了我覺得理應如此的那種道德感和責任感。雖然它給我增添了一定麻煩,比如每天喂食,換水;如出差,還要預備大概分量的食物和水;有時在外邊時間久也不打緊,物管會按我的吩咐去放置食物。我已經習慣了它帶給我的麻煩,就像我已經習慣了家里有一只好像并不存在的貓。老實說我也不太樂意看到它。

一年過后,它強壯了不少,但更難讓人有親近之心。它的毛發(fā)灰白相間的地方就像是一種色斑,很難看,很臟,我以為這是沒洗澡的緣故——當然事實也是如此,自打來我這兒后它就沒洗過一次澡。轉折就是從我萌生想給它洗澡的想法之后開始的:我覺得它的毛發(fā)很臟,還打結,于是我給它洗了個澡。這是個根本性的錯誤,但當時我毫無意識。起初我是打算送它到寵物店洗,我將它塞進背包,還沒走多遠它就扒開背包鉆了出來,跳進灌木叢里。這時奇怪的事發(fā)生了,我聽到一聲凄厲的貓叫,但不是它,而是另一只貓,我甚至不知道那只叫嚷的貓在什么地方。我放棄了去寵物店的念頭,在灌木叢找到它,招呼它回家。在我們回家的途中,一直都聽到貓叫聲,那種帶著強烈恐懼的叫聲。最開始是一只,后來二只、三只,越來越多,似乎整個小區(qū)附近的貓都開始慘叫,這一幕讓我印象深刻。隨后,我看到幾只貓從各個方向注視著它,嗚嗚地叫著,脊毛和尾巴高高聳起。泰格爾似乎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好奇地盯著它們,隨后,它往其中一只貓走去。那只貓就像蜻蜓翅膀那樣振動起來,嘴唇里發(fā)出一種唿唿的哨聲,緊接著突然逃竄。也許是出于本能,泰格爾跟著跑去,這時其余的貓都跑了起來,整個林子里都是貓的奔跑聲,凄厲恐懼的叫聲。過了好幾分鐘我才找到泰格爾,它在一棵樹下,四周沒有一只貓??赡軜渖嫌幸恢?,但我不能確認。我當時只有一個念頭:趕緊將它帶回去。

那是泰格爾的第一次外出,之后我再也不敢?guī)鋈ァ>退汩T開著它也根本不出去,它就像一個自卑又自閉的孩子,對外邊的世界沒有一絲一毫的興趣。過了幾天我還是給它洗澡了。在它進食的時候,我攥住它的后頸,將它拿進衛(wèi)生間。它確實很臟,我用了三次香波,給它沖淋了至少十遍,直到流水徹底變清。也就是那次我發(fā)現,它只是看起來強壯,因為毛發(fā)柔軟、蓬松而細長,使得它有一種渾圓的假象。實際上它很瘦,瘦得仿佛只剩骨架。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因為它的飯量并不小,也不挑食。它整天都在吃,有時一天我要喂三次貓糧??傊易隽思e事,后來我才知道貓的很多記憶儲存在氣味里,在它們那里氣味就是地圖,衛(wèi)星和行動導覽,甚至包括感情。我洗得太干凈,使它喪失了全部的味道。某種程度上當泰格爾從衛(wèi)生間出來就成了一個失憶者,很可能它連自己都不再記得。從衛(wèi)生間出來后,還不待我給它抹干,它就拼命逃開。非常焦躁,像被一種不知是什么東西折磨似的,不停地跑來跑去,或是在找什么丟失的東西。后來它不知鉆到什么地方,就像它第一天到我家那樣,再也找不到了。之前它跟我的關系雖然漠然但總歸是正常的,它不主動親近我,但也并不特別排斥,至少不害怕我。雖然它不會爬到我的膝蓋和胸口,永遠保持一定的距離(或者是它意識里安全的距離),至少也不特別避著我。它會在房間的某個地方,它覺得那一刻令它舒適的地方,柜子上,餐桌上,瓦楞紙窩,沙發(fā)上,懶懶地臥著或躺著。但自從洗完澡后,那種固有的東西——比如一種平衡感,被打破了,它就再也不在那些地方出現了。

長話短說,這之后因為一件事,我第一次動了將它送走的念頭。前邊我說過,我家里還有一條狗:圓圓。那條狗溫馴,聽話,除了喂食其他無需我操心,包括日常大小便,圓圓會自己到小院或院外的草坪去解決。這里要說,我確實不是一個合格的寵物主人,我甚至不知道動物有發(fā)情期,任由圓圓進進出出,直到我忽然發(fā)現它懷孕了。不久后圓圓就生了,四個小奶狗排列在肚皮下面,從這初始形象我可以辨認出其父親是隔壁棟那條放養(yǎng)的泰迪犬,那個以好色著稱的小混蛋。圓圓盡心盡力哺育著它的子女,每日我會去瞟一眼。有天早上,我像往常那樣到狗屋那,圓圓似乎有些焦躁,鼻翼焦躁地翕動,我注意到那些小崽兒少了一個。昨晚上臨睡前我看到還是四個崽子,怎么少了一個?我四處查看,但毫無線索。沒有爭斗的跡象,沒有血跡,連腳印都沒有,但狗崽兒確確實實少了一只。我坐在沙發(fā)上,這謎團讓我十分困惑,但我也沒為此傷腦筋,轉身就忘了。

過了段時間,有一天半夜我突然醒來,睜眼看到泰格爾蜷在床畔,就在我腦袋一側。我有點意外,它從來不上床。我看到它在嗅聞我的手腕,霎時間我意識到它是在干什么,它是在觀察我手腕上的血管嗎?我霍然清醒,從床上坐起來。它一溜兒跳走了。那晚我很難睡著,我想了許久,排除外來野貓作案,之前那次狗崽失蹤慘案似乎只有一個可能:泰格爾。大半夜里我在家里翻箱倒柜,最終我在床底發(fā)現了泰格爾,它趴在一個紙盒上。我篤信它就是案犯,不可能不是!我甚至嗅到了一絲血腥味,剛剛它興許正想啃噬我的脈管!我想起那天它唯一一次外出讓整個小區(qū)的貓兒都驚慌失措的情景。雖然經驗十分有限,我也清楚這個事實:如果那只狗崽被它吃了,如果它開了戒,那么剩下的三只狗崽也很危險。

我想了又想,覺得到了跟它分別的時刻了。我從床底出來,準備貓籠,食物盒,然后回去找它。然而,它不見了。我四處尋找,看到它在廚房水槽里,它喜歡用嘴舔舐水龍頭下方的滴水。我假裝若無其事地朝它走過去,它似乎猜到我的意圖,在我探手前就輕巧地彈開,隨后沿墻角倏地消失。在房子里我追捕了它兩個小時,幾次差點攥住它,但它每次都能逃脫。中間我用繩索鞭打到它的尾部,它發(fā)出痛苦的聲音。后來我累了。翌日下午,我再次實施抓捕,但怎么也找不到它,它就像真的消失了一樣。我想它興許逃離了。我隨即聯系了幾位下家,接下來幾天,三條小狗崽兒依次被我送走。這段時間我沒見過泰格爾的蹤跡。為了表達決心,這些日子我沒有放置貓糧。我相信它要是在這兒得不到食物自然會毫無留戀地徹底地離開,如果它來找我討食我會將它擒住,隨后送走,不管送到何處。可它再沒出現在我視線里。

半個月后,圓圓也不見了。那天我回家很晚,沒見到圓圓,房間里、院子里也沒有,我以為它晚點會尋回家,但到翌日清晨它還是沒回。那天下班后我在小區(qū)找了個遍,回看了監(jiān)控,毫無所獲。到第四天我才確信圓圓有可能是被人套走了。

自此,房間里只剩我一個人了,我有點不適應,有點傷感,但并不為此感到孤獨,人不能總是幻想依靠那些小動物的陪伴來獲得內心的慰藉。也不全是壞事,對我來說,這是解脫,我無須為道德和責任所束縛。我自由了,可以去任意想去的地方,隨時可以離開而不必擔憂家里還有小動物需要照顧,雖然我從未真正照顧過它們。偶爾,隱隱約約,在睡眠中我覺得有個輕柔的陰影在家里走動,在啃噬我的桌椅,我的墻磚,我的窗欞。我覺得是耗子。也可能是夢,泰格爾在我夢里走動。

不久后,小區(qū)里發(fā)生了一些事:12棟的業(yè)主在找一只走失的花貓;33棟那條好色成性的浪子泰迪也失蹤了,狗主人天天在物管處鬧事,說肯定有人惡意將它藏起來或勒死了。這幾只寵物的失蹤發(fā)生在一周內,因此引起了更多關注。消息傳得很快,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住戶匯報說自家的一只黑貓也離奇失蹤。離奇的地方在于,她家在七樓,某天她回家,發(fā)現門窗都關閉著,但貓兒不見了。這頗有點神秘色彩。當我從鄰居那聽說上述事情之后,我再也沒法平靜,陷入一種持續(xù)搖晃的混沌當中。我從未對外吐露,我覺得這是泰格爾干的,雖然我沒有任何證據,但直覺告訴我,這跟泰格爾、包括我自己都有關聯,一種隱秘的聯系。那之后我坐在房子里感覺些微不同了:我盯著墻壁上電視劇屏幕,實則余光在四處掃射,耳朵在周密聆聽。我完全相信,泰格爾就在房子里,只是我看不見它罷了。這件事過去好些年了,我覺得它還在那兒。

雨要停了,老街上,幾棵欒樹和刺桐被沖洗得干干凈凈,無望地凝望天空。一些水滴滾動在枝椏間,透明,晶瑩,孤孤單單。我剛點燃一支煙,灰白色的煙霧緩慢又執(zhí)拗地往林葉間攀去,有些被掛在枝上像一場殘缺的夢魘。老吳在此處恰當地結束了講述,游江打了個漫長的呵欠。之前他已經打過一次了,他是好的接頭處主人,但并不是一個合格聽眾,相比聆聽他更愿意敘述。他放下茶杯說,老吳你講的這個事有點神。老吳說,我也覺得。我問老吳,你確定泰格爾是一只貓嗎?他說,當然。那樣的話,我說,這就怪了,為什么你斷定就是泰格爾干的?老吳說,我只是說有這種可能性。我說,但這很難叫人相信吧。對呀,老吳微微一笑,我也沒說一定就是它,你就當故事聽吧。我們又閑聊了幾句,老吳手機忽然嗡嗡響起來,他接了電話,用我們聽不大懂的方言,很急促地說了幾句,然后移開話筒,告訴我們他有個事要馬上離開一下,揮揮手便走了。我跟游江稍坐片刻,也下山去整伙食了。這是我對那天最后的記憶。

事實上,這也是我最后一次見到老吳。之所以把這些事記錄下來,源于這么一個原因:游江又要搬家了。前不久,他決定搬到磁器口對岸的鳳凰山,確切地說是鳳凰山上的鳳凰寺。鳳凰山是被歷史的風輕輕吹拂過的地方,一度大師云集,說薈萃了抗戰(zhàn)美術的半壁江山亦不為過。當時秦宣夫、常書鴻、王臨乙、呂斯百都蝸居在山頂。游江呢,不知是厭倦了無休止的接頭,抑或是對古鎮(zhèn)完全喪失了新鮮感,空有名頭卻毫無實際利益可言。那天,游江打電話約我來吃茶,告訴我他就要撤離馬鞍山了,還剩最后一天。他說他有點傷感,以后這個接頭處就成文化遺址了。話說到這份兒上,我只得去啊。再說我也很有陣兒沒去他那兒了。到之后,照例是啜茶,一番閑扯。后頭我瞥見那棟公寓樓,頓然想到了老吳。游江說,老吳呀,好久都沒見到了,怕是有一年半了哦。對了,就上次我們在這兒吃茶后就再也沒見了。我說他出租屋不就在旁邊嗎?游江拍了拍大腿,怪就怪在這兒!半年多前,老吳的房東找到我,說他房租早就到期了,超了兩個月,一直聯系不到人,又不敢隨便撬鎖。房東曉得我跟老吳是朋友,就來找我。我打老吳電話,打不通。最后房東讓我做個見證,一起把門撬了。打開一看,神慘了,房間里啥都沒少,樣樣東西都在:牙刷就像是剛放進漱口杯里;毛巾是剛搭在架子上的;床單剛剛鋪好;干凈被單放在壓縮袋還沒來得及拿出來。你還記得嗎?就那次,下雨那天我們吹龍門陣,他拖著一個行李箱來的,后來接個電話匆匆走了。那行李箱就放在房間當中,東西都在,沒動過。噢對了,他床頭有一本你的書。哎,就是前幾年你寫的,一個詩人到外地尋找一個失蹤的情人,結果到了才發(fā)現那個女的已死十年了,死得蹊蹺。對,就是這個小說。還折了不少頁,寫了好些批注。我當然看了啊,大概意思是,你特別擅長設謎,繞彎子,把讀者往胡同里帶??傊畱撌潜頁P你的吧,我覺得是。游江的陳述叫我有點意外,原來老吳還偷偷讀我的小說啊??赡芫褪悄谴危菐讉€搞影視的提到我的新書,過后他就買了。老吳從沒告訴過我。對讀者,我向來是珍惜的,畢竟我的讀者很少。這越發(fā)讓我感到遺憾。之前為什么不好好跟他聊聊呢?

我問游江,你跟老吳認識這么久,總該曉得他是干嗎的吧!不知道,他說,我也沒問過他啊。我想了想說,這老吳是不是騙子?游江說他騙你什么了?我說他會不會是有什么病?他說你才有病。我說這不能排除,興許是殺手呢。他笑,你狗日的這就開始創(chuàng)作了是吧?我說,完全有可能啊,要么是犯了啥事,不然你認識他這么久,卻對他什么情況都不清楚呢。游江說,那倒是,被你這么一說,老子現在都有點好奇了。他側身往邊上吐了一口痰,說,真他媽怪了,你說我這雙眼睛,都可以在碼頭上隨隨便便給人算命了。我看過多少人啊,給多少人畫過像啊,基本上一個人站我面前說上十句,我就曉得他是殺豬的還是耍猴的,但我硬是看不穿這個老吳。你說他破破爛爛吧,骨子里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尊貴。你說他住青年旅社,他又不是窮人(游江說這話時我想到了老吳提到的那棟帶地下室和花園的洋房)。你說他隨便,他禮興多得很,沒幾個人比他還講究。你說他是個生意人吧,從他身上一點都看不出來。老子聞不出他的味。對,就是這個。不是說我聞不到,而是他身上沒有味道,我不曉得他是什么東西。我插嘴道,你確定就是那個雨天,他下山后就沒再回來過?游江說,是啊,就是那次。對這個事情我委實很難理解,說,這個老吳去哪了,干嗎再也不回來了呢?

這時,游江有點疲倦地看看天,說,是不是又要落雨了?我還是想不通,問游江,你說他為什么要給我們講那么個神戳戳的故事呢?他說,我啷個曉得?興許是專門講給你聽的,這就是他的目的。我說,這是什么鬼目的?游江說,哎!你也莫瞎操心了。人這個東西,說得清楚個錘子!跟這雨一樣,你曉得它好久來,來還是不來?說不定哪天他又突然冒出來了呢。噢,對,我這還有大半瓶茅臺,上周一個貴州朋友拿來的,我舍不得喝,便宜你龜兒子了。走了,狗日的,這可是我當和尚前的最后一餐啊,我們今天要整點大葷。我附和道,那是必須的。隨后我從藤椅上起身,看到遠處歌樂山像一團海帶被泡發(fā)在白霧中,看起來雨真是要下了,但誰曉得它下還是不下,到底好久落下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