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戴花》創(chuàng)作談
“戴花要戴大紅花，騎馬要騎千里馬”是那個火紅的年代最流行的一首群眾歌曲。一窮二白的日子里，萬眾一心奮勇爭先的精神氣質(zhì)感天動地。那是一道民族復興的鋼鐵脊梁，也是一個國家崛起時代的整體記憶。
雖然歷史已不可復制，但是那個時代的雄偉進程、人民大眾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燃燒歲月、改天換地的豪邁氣魄，永遠值得我們激情地書寫。講好那個年代生動鮮活、感人肺腑的中國故事，應該是我們這代作家責無旁貸的歷史擔當。
我相信，從那個時代打拼過來的人，曾經(jīng)的日子歷歷在目、記憶猶新。而對于我們新時期出生的年輕人，那些崢嶸的歲月對他們來說難免陌生。恰恰因為如此，物質(zhì)貧乏的年代、苦中作樂的生活、不甘后人的競爭、曲折多姿的情感等等一切場景，都成為了他們心中不可思議的人間傳奇。
工廠的環(huán)境和工人群體的特殊性，本身就具有某種神秘的色彩。用文學的形式真實客觀、活靈活現(xiàn)地展示出來，對于不同年齡階段的讀者而言，至少能引發(fā)好奇心，產(chǎn)生各種各樣的新鮮感，從而激發(fā)起不同程度的閱讀興趣。
這便是我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戴花》的初衷。
一群大學畢業(yè)生被分配到了一家電機制造廠，按當時的政策，學歷和專業(yè)已全部清零，一律下放到車間當學徒工。
楊哲民無意中給領導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被分配到翻砂車間熔爐班，跟一位文化不高其貌不揚的老工人莫正強學徒，成為了一名勞動強度最高、職業(yè)風險最大的爐前操作工。其他學員除極少數(shù)人之外，分配的工種都不太符合本人的心愿。美麗的愿望和艱苦的崗位形成了極大的反差。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和磨合，楊哲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師傅莫正強絕對不可以等閑視之。這位熔爐班老班長模樣粗糙外表憨厚，內(nèi)心卻聰明機警。為人雖然善良，卻又主觀武斷，爭強好勝。他最大的愿望是戴上一朵大紅花，成為一名光宗耀祖的勞動模范。
當年工廠的設備比較落后，勞動條件相對惡劣，沖天爐時常發(fā)生驚險事故。每到危急時刻，總是莫師傅堵在前面，冒著生命危險保護國家財產(chǎn)，令楊哲民震驚而又感動。工會主席跟他談心的時候關心地問他，跟了一個沒文化的師傅，是不是沒什么好學的？楊哲民由衷地回答說，不是沒什么好學，而是一般人根本學不來?！敖裉鞝t口跑了鐵水，我們用力氣堵，怎么堵也堵不住。師傅病成這樣了，沒力氣，他就拿命去堵。他舍得性命，那才叫絕技。這種絕技可不是一般人敢學的。不敢學就學不來。師傅把爐子看得比命還重要，那是一個人的本質(zhì)。其他的優(yōu)秀都是學來的，本質(zhì)的優(yōu)秀是天生的。所以我想說，這樣的師傅，值得我們學習一輩子?！?/p>
莫師傅也發(fā)現(xiàn)了楊哲民非常優(yōu)秀，喜愛之余，心里卻顧慮重重。他預見到這位大學畢業(yè)聰明過人的徒弟，總有一天會超過自己。這叫“打翻天印”，工廠里的老師傅都格外忌諱這一點，莫師傅在這方面更加敏感。楊哲民有感于熔爐班的生產(chǎn)效率和安全生產(chǎn)，利用自己的書本知識，堅持不懈地對設備和工藝流程進行一些技術革新，莫師傅看在眼里，心里卻非常緊張。
勞動模范的指標極其稀少，他擔心萬一徒弟當上勞模，會將自己戴花的愿望化為烏有。出于一種自然而然的抵觸心理，莫師傅便有意無意地給楊哲民設置障礙，用師傅的權威和班長的權力，對徒弟進行打壓。有些行為看似公正，經(jīng)常令人哭笑不得，又無法違背。楊哲民理解師傅的真實想法和內(nèi)心追求，但是他絕不想也絕不會停止自己的技術革新。雖然極不情愿，他還是為師傅的勞模夢做出了聰明的讓步——把自己技術革新的成果算在了師傅身上。
關鍵時刻，莫師傅犯了一個迫不得已而又傷害名聲的錯誤，眼看就要到手的那朵大紅花，頃刻之間又與他擦肩而過。
對于莫師傅而言這個打擊是巨大的，雖然他仍然沒有放棄自己的追求，腦子也清醒了很多，精神上的沖擊畢竟難以承受。長期在粉塵環(huán)境中工作，染上的矽肺病也進一步加重了。
隨著時間的推進，社會環(huán)境也出現(xiàn)了巨大變化。春風化雨之中，楊哲民的進步非常顯著。在師傅去療養(yǎng)院治病那幾個月，他臨時頂替班長的職責，放開手腳對老式?jīng)_天爐進行了一系列改造。有些改革是根本性的，得到了機電局總工程師的支持與肯定。無意中他發(fā)現(xiàn)自己暗中的戀人迫于家屬和環(huán)境的壓力，也出現(xiàn)了離他而去的跡象。
此刻的楊哲民，由于自覺擔負了更大的責任，胸懷也更加博大。感情生活不怎么順利，他便順其自然，更多關心的是熔爐班跨時代的技術進步。唯一令他擔心的是師傅療養(yǎng)回來之后，會不會否定和推翻熔爐班的技術革新成果。
他的擔心是有道理的。莫師傅回到廠里，面對沖天爐的各種改造大發(fā)雷霆。
客觀地說，師傅也不僅是抵觸徒弟的技術革新。那座沖天爐是他們白手起家、克服難以想象的困難親手制造出來的。無論徒弟革新的效果如何，莫師傅在情感上絕對難以接受。
但是他骨子里畢竟不缺少工人階級當家作主人的奉獻精神。徒弟對技術革新鍥而不舍，他內(nèi)心其實是非常滿意的。隨著身體狀況越來越糟糕，心火也漸漸沒那么旺盛了。
終于有一天，莫師傅感慨萬千地對徒弟說：“有技術革新要搞，師傅未必真的反對你??？”“你記住一句話。只要不跟師傅對著搞，師傅跟你當徒弟都心甘情愿。我想通了，好多東西師傅搞不來。真的還要跟你學?！彼麘B(tài)度相當誠懇，大度得令人感動：“打翻天印又怎么不可以？帶出來的徒弟要超不過師傅，那就證明我這個師傅沒本事。屁用都沒有?！?/p>
莫師傅嘴里是這樣說的，行動中也是這樣做的。他拖著被職業(yè)病折磨得站立不穩(wěn)的身子，日夜堅守在技術革新的現(xiàn)場出主意想辦法，與年輕人一道對舊設備進行技術改造。
沒多久，勞模評選工作再次啟動。經(jīng)過全車間推薦和廠部研究，莫師傅再一次成為了勞模候選人。但是非常遺憾，他又一次倒下了，這一次是病魔擊倒了他。職業(yè)病晚期爆發(fā)，他再也站不起來了。
即使這樣，當上了車間主任的楊哲民仍然堅持要選師傅當勞模。他知道，這是師傅一輩子的心愿，當徒弟的必須要讓師傅如愿以償。廠工會也支持車間的意見，一邊督促醫(yī)院加大治療力度，一邊將推選材料上報到了全市勞模評選領導小組。
一個瑞雪紛飛的夜晚，莫師傅讓徒弟把工廠里的主要領導請到了病床前。在生命最后的時間里，氣息奄奄的莫師傅深明大義地提出了自己的請求。
“……也不曉得怎么回事，昨天晚上這心里頭猛地一下就敞亮了……我一個快入土的人，當這個勞模，對廠里到底有好大用處呢？楊哲民當就不一樣。三年多時間就從一個青工干到了車間主任，他的上進心是擋不住的。再有個三年，他頭上那片天還不曉得有好寬闊。這伢兒天賦好志向也高，大家攢勁推他一把，將來肯定是塊做頂梁柱的料子?！比缓笏v了一句很有思想境界的話：“不是講要放眼全世界嗎？都像我這樣一心只放眼自己，那還搞個鬼??？無產(chǎn)階級的先進性怎么體現(xiàn)嘛？以為只是一句空話??？”
然后，這位文化水平不高、思想境界不低的老工人，最后提出了一個請求。他要在技術革新試車成功的當天，回到?jīng)_天爐跟前，親手為新設備投產(chǎn)點燃爐火，“然后我就安心地去死?！?/p>
在場的領導無法拒絕他的請求，因為這個舉動意義非凡。
莫師傅最后點燃的那把火，燒掉了陳舊的生產(chǎn)方式和傳統(tǒng)的保守思維。一名普通的產(chǎn)業(yè)工人，用生命中最后的一點力氣，點燃了牽引時代前進的火車頭。
平凡的人將不平凡的人生匯入時代洪流之中，這是莫師傅的經(jīng)歷也是楊哲民的經(jīng)歷。更是千千萬萬勞動人民的經(jīng)歷。這樣的經(jīng)歷，將引領更多人生道路上生生不息努力奮斗的你和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