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十月》2023年第1期|草白:流水今日
來源:《十月》2023年第1期 | 草白  2023年04月11日08:52

草白,出生于1981年8月。寫小說和散文。作品發(fā)表在《人民文學》《十月》《鐘山》《天涯》等雜志。著有短篇小說集《照見》,散文集《童年不會消失》《少女與永生》等。獲聯(lián)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上海文學》獎等獎項。

流水今日

草白

1

城市小區(qū),扔浮標似的,把人一個個扔進汪洋大海。里面的人要是不主動露面,又拒絕提供電子郵箱、微信、電話、住址定位,別人便很難找到。如今,她就住在這樣一個極其安全、很難被過去的人找到的地方。每天,從她院門前經過的人,她一個也不認識。當然,他們也不認識她。

要是在從前,這是不可能的。那時候,她不僅能叫出每個來到眼前的人的名字,還知道他們家里人的名字,知道所有該知道和不該知道的一切。

從什么時候起,她的世界忽然變安靜了,所有事情都發(fā)生在遠方,在報紙上、電視里,或記憶中。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真正的生活已經遠離,視野所及,沒有人死去,殯儀館的車不曾來過這里,救護車也很少來。大概,人們都死在醫(yī)院里,從醫(yī)院直接去了那個地方。

她總是很難記住此地遇見的人,哪怕那個人是她的鄰居,就住在她家的左邊或右邊,甚至彼此還有過短暫交談。有一次,她在小區(qū)外面的文具店里碰到一個男人,看著面熟,對方也有點頭致意的動作,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后來,在家中院門口再次看見那人,才恍然。那是她的鄰居,兩家共用一堵墻,聽得見彼此衛(wèi)生間里的流水聲。她不敢保證下次再見還能認出。這個地方遇見的人,她從不知他們的姓名、年齡、職業(yè),只有一閃而過的模糊的臉,與任何過往歲月無關。

而在老家那邊,哪怕幼時認識的人,她也記得名字;哪怕名字所對應的臉龐衰老得不成樣子,她也能辨認;哪怕那些人已經死了,她也還能想起來。

母親根本不知道這些,以為她全部忘記了,因此過上了好日子。有一次,倆人不知為什么吵起來,母親忽然充滿怨懟地說,你倒好了,躲得遠遠的,什么事情都沒了。說著說著,忽然抽抽噎噎哭起來。那一刻,她心里完全無動于衷,甚至有些遷怒于母親,也不想想,她本來就是自由的。

在母親眼里,她是不負責任的逃兵。而她,很高興自己突圍成功。無論結局如何,走出去再說。要是還待在里面,想想都得瘋。逃跑是確定無疑的事,但能否逃得過命運的裁決卻不一定。

小時候生活的地方,四周都是山。無論從哪條路出發(fā),不出十分鐘,就能躲到大山的環(huán)抱里。那時候,她經常這么做,看見計生干部進村,預感到災難即將降臨,一旦聞到暴力彌漫的氣息……馬上跑到山上躲起來。山真是一個完美的庇護所,你只要找個地方蹲下去,眼前除了樹叢、灌木、山石、苔蘚,就什么也看不見了。世界消失了。除了你自己,除了頭上飛翔的鳥,沒有人知道你在哪里。山是一個矛盾體,既讓人感到安全,又有一種隱秘的不安促令你快快下山,回到人群之中。

直到今天,她在城市的街巷里行走,某些時刻,也會有一種無來由的慌亂感拂來,就像當年站在山腰,眺望山下世界,下面越是聲息全無,災難越可能提前降臨。

母親的問題一直沒有解決,或許永遠也解決不了。人們可以開山辟路、遇河搭橋,可以上青天攬明月、去大海撈針,更不必說漂洋過海、遠走他鄉(xiāng)……這些都不難辦到,難的是以一己之力,去改變另一個人。哪怕那個人是她的第一個孩子,是生命骨血的一部分。對于此事,母親一開始逃不掉,到后來其實可以逃。但她沒這么做。她的“奉獻”“犧牲”“堅忍”等美德,并沒有換來“云開見月明”,反而在泥淖里越陷越深。她奉勸她放下,再這樣下去,不是幫他,而是害了他。愛既是蜜糖,也是砒霜。你以為給的是蜜糖,很可能是砒霜。

成功突圍的她,就像來到一處高聳的山崗,開始扮演諸神的角色,對著孱弱無力的母親指手畫腳。母親當然不會聽,聽進去也做不到。最讓她無法接受的是,原來自己的愛不僅毫無用處,還有害。它是毒藥,是砒霜。她因此感到委屈、不解,甚至哭泣。

哭過之后,還是照舊。母親依然認定自己所為是有意義的,理由是很多人都這么做,甲乙丙丁等等,現(xiàn)實生活中總不缺活生生的例子。本來,母親想去的地方就是家庭,就是血緣,就是命運,那是她心心念念的歸宿。

自然,成功逃離的她也沒能就此過上云淡風輕的日子。過去的一切不過是隱去了,就像河流改道,流到地底,肉眼不可見了,但依然存在。流水聲依然從睡夢中傳來,因為不在場,反而有種莫名的恐慌。

她沒有被旋渦卷進去,但親人都在里面,眼睜睜看著,無法拯救??v然舍身跳下,不過是多一個溺亡者。在他們家,已經有三個人死去了,祖父母與早逝的父親。臨死前,他們大概都感到了某種遺憾,但誰也沒有說出來。他們沉默地離開,沒有憤怒、悲傷、怨恨,只有死亡來臨時的解脫?;蛟S連解脫也談不上。死亡對于一個生命到底意味著什么,是活著的她所無法體味的。

還記得那天早晨,她離家去火車站,路過昏睡的祖母床邊,后者自從跌斷股骨后,再沒能爬起來。此行便是為探望祖母而來,如今又要走了,站在祖母的床頭可以看見后山,即使身體再低下去一些,也能看到起伏的山頂和頂上一兩朵帽狀白云。也就是說,祖母即使仰臥在床上,也能看見那山和那云。

一間能看見山的房間里,躺著一個骨頭折斷、體力盡失的老人,噬骨的疼痛讓她一次次陷入昏迷之中。那是祖母留在她記憶中的最后印象。因為俯身看山那一幕的存在,她無端覺得祖母的一生比別人看到了更多的東西。

2

在一個致力于塑造“光榮媽媽”的年代,祖母當了母親,可她本人的生育史不僅毫無輝煌之處,甚至顯得頗為暗淡和寒酸,這也是她后來遭人詬病的原因。祖母只孕育過兩個子嗣,一個幼年便夭折了,另一個也沒能活過五十歲。祖母死時,丈夫、獨子都已離開人世。在她很小的時候,在妹妹出生后,她被大人抱去與她共寢。七歲那年,她才從祖母的房間里逃出來。她并不怎么喜歡她,甚至有些害怕她。祖母并不把小孩放在第一位,沒什么事情能大過她手頭正在做的事,她總是把精力花在自己的事情上,那是她的事業(yè)。所謂的“事業(yè)”,也不過是織網、紡棕櫚線、念誦經文這幾樣。祖母把它們看得很重,至死,都沒有讓自己陷入無所事事的境地。

母親則完全不同,她具有自我犧牲的美德,直至犧牲掉所有體力和健康,也沒能讓自己和家人過得更好。

成為母親,或許是一個女人最大的宿命。她的本能、智慧、天賦,她的謀略、眼光、性情在此顯露無遺。母愛是本能反應,本身并沒什么值得夸耀的,但如何理性地使用它,藝術地建構它,懂得邊界和進退,實在是一門大學問。

寫這類經驗的文字總是很少,發(fā)人省思的更是罕見。她走上寫作這條路,大概也是因為想要弄明白發(fā)生在自己及家人身上的一切,對于她以及有類似經歷的人到底意味著什么。私人經驗如何突破社會道德束縛匯入集體經驗的洪流中,促成普遍的反思與進步,是一條與“成為母親”同樣艱難的道路。

英國作家蕾切爾·卡斯克在《成為母親》一書里記錄下整個初為人母的過程,里面有一種“兇猛的警覺性智慧”,可謂驚心動魄?!昂⒆釉谏磉厱r,她做不了自己,孩子不在時她也做不了自己”,與別的事情不同的是,母親的角色一旦確立便伴隨終生,無論本人是否愿意,都沒有終結的那一天。文章直指做母親的艱難處境,認為母愛是封閉政權,成為母親的人不再與時間同步存在。

如此真摯懇切的自白,卻給那個既是作家也是母親的女人帶來滅頂之災。當年,在送女兒上學的路上,為了躲避人行道上的抗議者,不得不把自行車拐到汽車道上。

在人們眼里,所有與母親一角有關的“灰暗體驗”既是隱私,也是禁忌。他們完全了然其中存在的深淵與陰影,就是無法坦承,也不允許別人這么做。其實,誰都明白,沒有人可以每一天都愛自己的母親,作為母親大概也無法做到每時每刻都把孩子放在生命的核心區(qū)域。

她相信,在母親的潛意識里,對子女的情感之復雜程度完全超乎他人想象,尤其是在多年超負荷付出仍然一團糟后,內心的疲憊與辛酸可想而知。

母女見面的某些時刻,母親曾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就算哪一天我死了,他也只會驚訝地說,我媽怎么就死了呀,好像我是要永遠為他服務似的,怎好中途退場呢?!蹦赣H的話并沒有讓她感到太多震驚,在這場注定無法逃脫的關系中,她并不是天生的盲者,自莫名其妙接受這一角色的那一刻起,便終生不可擺脫,就像“紅字”之于海絲特·白蘭,就像某些國家的犯罪者被判永遠佩戴全球定位儀。

尖銳和痛苦是這層關系的底色,當然也有為數(shù)不多的溫情時刻,成為針尖上沾著的一滴蜜汁,數(shù)量微弱,聊勝于無。比如那人隨手贈予的一件衣物、一點吃食、一些好處,總被母親一提再提,成倍復制。那些日子就像鐘擺,在創(chuàng)傷和復原之間擺蕩,冷與熱,明與暗,以不同情緒密集織就斑駁雜亂的經緯線,如此涵納、主宰著一個家庭隱秘多變的情緒世界。

人們肉眼可見的只有水面之上的波瀾,底下的呼喊與求救聲宛如隔著深山密林,根本無法聽見。早年與人交往,她從不提及家中還有一名如此荒誕的成員,這近乎恥辱。即使后來從事故現(xiàn)場撤離,遠走他鄉(xiāng),依然對此諱莫如深。

她不知道自己記錄下的一切是否值得,是否因觸及某種“真實”而具備基本的書寫價值?任何經歷既可能成為寫作素材,也可能一無是處。寫作宛如在沒有路的地方開辟道路,它不是來回踏步留下的腳印,不是泳池里往返的泳手,更不是跑步機上的運動健將,而是一條真正的、行之有效的路,與不同的道路、人群相連。

在她這里,這是一條“回溯”之路。當結局已書寫完畢,過程也不容篡改,回望時所勾留的一切便成了敘述的根本。哪里有閃爍的螢火,哪里的冰面布滿寒霜,哪里的曠野充滿不祥回聲,值此回頭之際當可看得一清二楚,可又沒那么容易。

所有親情關系中,始終存在一個無法準確描述的區(qū)域,詞語對此束手無策,理性繞道而行,以理智之眼觀望情感也是后來的事。尤其當她自己也成為母親,忽然發(fā)現(xiàn)母親這一角色充滿救贖意味,當事人甚至會產生一種絕無僅有的在偉大事業(yè)面前的受挫感。每個生命體自脫離母胎那一刻起,便擁有自身的運行軌跡,在可能成為孽子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人們根本無法阻止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反而很有可能以愛之名加速它的進程。真是驚心動魄啊,一個人活著,卻要為別人的命運擔驚受怕,永無休止地承受,沒有終結的一天。至此,“母親”已不是一個單純的角色,而是信仰,它充滿矛盾和痛苦,卻毫無解決的希望。

某一天,同為母親的三個年輕女子,為著各自孩子的教育問題在飯館里相聚。那個突如其來的話題,忽然撩起過往幕布一角,誰也沒想到在彼此身上還存有一個共同“秘密”。短暫的沉默之后,有人干脆和盤托出,言者神情如常,似乎已不值一提。閘門就此打開,洪水奔涌而出,相似的原生家庭,那樣的母親和哥哥,類似的情感處理模式,好像是經上天之手隨意復制,到處撒播。那一次,她們交換了對母親們的理解和怨懟,對此類事件的處置態(tài)度,以及如何預防自己的孩子成為那樣的人。她們很怕某些錯誤像遺傳病代代相傳,得不到有效糾正,甚至卷土重來,愈演愈烈。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在半公開場合談論家事——與文章里自白似的訴說完全不同。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激動,就像談論一件沒有立場、毫無希望的事,之所以還能引起談論的興趣,只因為此前從來沒有這么做過。

3

通過蜂巢快遞柜,她源源不斷地取出母親寄來的吃食——土豆、臘肉、大米、面粉。甚至,還有蔬菜。母親不顧她的反對,一次次將它們打包快遞給她。不是她不需要這些食物,而是它們的出現(xiàn)總引起她情緒上的波動,好像她收到的不僅是美食特產,還包括當年所置身的事故現(xiàn)場。她總是惶然不安、情緒激動,好像多年苦心經營的寧靜生活瞬間被擊破了。

很多時候,那些食物只作為冰箱一角的收藏品,在一個低溫環(huán)境走完它的儲存周期,再被無情地處理掉?;虺陕┚W之魚,發(fā)現(xiàn)時已成一堆腐爛物。她愧于見到它們面目全非的樣子。

無論何種場所,她總無法大聲而果斷地贊美家鄉(xiāng)美食,它們帶給她的美好和陰影一樣多。尤其是氣味,當偶然聞到某些氣味,與此相關的記憶也會在腦海里復蘇,連綿成片,把凹陷和虛空中的事物都拖拽出來,連暗影也囊括其中。她不知道,這是否最終導致她對任何食物都缺乏足夠興致……它們不過是果腹之物,隸屬于自然界三大基本供能物質,實在無須抉擇。

她并沒有享受生活的天賦,以無所畏懼的心態(tài)去度過每一天,好像一旦悠閑地坐下,位于暗處的東西就會自動跳將出來,將建在沙礫上的一切搗毀。當年周末從寄宿學校返家的途中,腦海里全是房間里的門窗家具被砸爛、搗毀,現(xiàn)場一片狼藉,恨不得找個洞穴躲起來,永遠不必面對這些。

在心理醫(yī)生所管轄的領域,有一種叫“沙游”的心靈療法,參與此療法者可在沙上自由進行各種搭建活動,直到將紊亂的材料和對象,一一賦予某種可理性運行的秩序。那沙上所呈現(xiàn)的,往往也是被治療者內在心緒的反應,以及對混亂意識的修正。一開始,參與者尚不能全情融入,直到無言的“沙”成為隱秘的語言,療愈才真正開始。

她不知道母親以何種方式療愈,勞作、睡眠、不停歇地勞作、一沾枕頭就能睡著……是母親的日常慣例。母親的身體在疲憊和快速恢復體力之間頻繁切換,瘦弱的身體內好像藏著一架永動機,可無限運行下去。唯一的放松時刻在黃昏時分,瞇著眼,喝一小杯溫熱的黃酒,算是對熬過一天疲憊生活的慶賀。她想起小時候,農忙時節(jié),他們給家里的那頭老黃牛也喝酒,在熱黃酒里面打上幾顆生雞蛋,雞蛋花在棕色酒液里絲絲縷縷散逸開來,有股溫熱的氣息。后來,因為胃病,母親不得不放棄那僅有的一點安慰。

今日的她與今日的母親,儼然成為兩個王國里的公民。母親還在圍城里,而她即使突圍成功,也不過被放逐至一座漂流島上,島上住著何人,有何風景特色、歷史淵源,她一無所知,也不想知。從此,一個魂不守舍的逃離者開始了命定的漂泊之旅,語言取代美味佳肴和錦囊妙計成為行囊里的必需品。文字既是記憶的容器,也是記憶本身。她接受了宿命中的職業(yè),就像母親在她兒子面前讓自己處于永恒的母性狀態(tài)——無條件的愛,近乎完全接納,不離不棄。

4

有一次,不知為了什么事,她和母親聊起妹妹,她說妹妹很辛苦,叫她也要勻些時間精力多加關照,盡量做到兒女公平——母親嘴上沒說什么,神情卻頗有些不以為然。難道是覺得妹妹并不辛苦,更辛苦的人是自己?那一刻,她多少有些震驚,震驚于她的偏心。這是她早就知道的事實,但總不能完全相信。平常,母親對這些子女都是蠻好的,但她心里知道,她其實早做了選擇,這是一種本能,根本沒有精力可平均分配。

后來,與一個生了二胎的朋友聊起此話題,朋友說,這沒辦法,人類的本性就是如此,哪怕都是自己生的,也會有偏愛;或偏愛于弱者、長得好看的、性格乖巧溫順的、性別為男的,都有可能。

母親常年扮演“救火英雄”的角色,主要服務對象為家族中的男性公民,此為她一生事業(yè)的根本,哪怕以失敗告終。

羅素在《幸福之路》一書中談道:“一個被寵壞的兒童比一個在童年時受到冷遇的人,更不容易獲得健全人格?!?/p>

這也是母親及家族中的成人所做的。即使后來面對刑事案件,兒子誤入傳銷團伙涉嫌境外賭博被抓,母親也是逢人就說,她兒子是唯一贏了錢的,他們不讓他回來,要他帶更多的人出去,如此才出事。那種境況下,她還在宣傳自己兒子的“智商”,真讓人哭笑不得。

有時候,母親也會以解剖學家的精準、雜文家的犀利來痛斥兒子的是非曲直,對自身處境看得異常透徹,比任何局外人都明白。但并沒有用,總是在一番痛徹心扉的剖白后,再重復從前的日子。

童年對一個人的影響幾乎是所向披靡的,后面再行何種補救措施,都是徒勞??墒牵斄硪幻麅和谶@個家庭出生、成長,卻不得不延續(xù)相似的教養(yǎng)方式,這才是讓人唏噓的地方。

從什么時候開始,母親寄希望于下一代?那是命運未曾顯現(xiàn)的結局,她要為此努力,但具體方法仍是照舊,完全不得要領。即使時間倒流,回到從前,依然無能為力??扇私K歸還要繼續(xù)生活下去,總還有一些值得活下去的瞬間。母親的辦法大概是勞作。她離開從前的村莊,來到一個更靠近縣城的地方,失去了土地,只得向人家租一塊地來種。很小的一塊,孤零零的,靠近塵土飛揚的大路,卻被她拾掇得橫平豎直,井井有條。瓜果蔬菜,四時皆有。她給她所寄的紅色與綠色的蔬菜,就來自那里。

曾經,季節(jié)交替,生、長、收、藏,她們去山上摘野栗子、拾松針、挖蘭花。20世紀80年代燃氣灶還沒有普及,住校的老師們需要燃木柴燒火煮飯,學生們每一學期都要背夠木柴到學校作為勞動課的必修內容——都是母親與她從后山斫來的。

至今還記得山上的日子,有梔子花、杜鵑花和打碗碗花,有樹莓、覆盆子和桑果,很多時候它們隱藏在密林之中,即使近在咫尺,也無法輕易被發(fā)現(xiàn)。但母親有本領將它們一一找出。這是母親自小就熟悉的世界,閉著眼睛也能看見的世界??諝庵袕浬⒅环N讓人興奮的氣息,強烈、原始、單純,就像血液里原本就有的東西,將人與所置身的空間融為一體。那種時候,母親就像孩童,東張西望,嘀嘀咕咕,似有無數(shù)未解之謎在她眼底冉冉升起。

這些年,那個母親的形象就像壓縮面膜,被壓制在別的身份角色之下,被自身剝奪了生存空間,喪失了所有光澤與水分。家庭生活中,她費盡心力,卻顆粒無收,那塊租來的地成了唯一的安慰和出口,長出紅色的蔬菜、綠色的蔬菜,長出長久的希望與短時的勝利,它允許霜雪降臨、蟲子生長,對所有種子的呼喚和吁請都有求必應。

5

小時候,她經??匆娨恍┐勾估弦拥娜俗谧约议T口,他們神情淡漠,對路人的行為舉止無動于衷,好像眼前的世界忽然消失,一切不過是幻影。也有這樣的時刻,他們臉上忽然浮現(xiàn)出某種笑意,很像是自嘲,又好似參透了什么秘密。當暮色降臨,他們還會出現(xiàn)在河灘頭、小樹林或寺廟周圍,讓每個遇見的人無端感到一種震動,仿佛遭受到某些東西的警告。

在城市里,很少有這樣被觸動的時刻。老人們的身影很容易被人群吞沒。出現(xiàn)在公園、綠道或廣場舞會上的老者總給人別一種感覺,好像他們會永遠留在這個世上,好像衰老和死亡都是可以被打敗的,而訴說著一切的脆弱音樂,早已隨風而逝。

今天的生活很可能是另一個塵世的入口,若干年后,它會渲染出一個怎樣的世界來,暫且無人知曉。母親和她所在的世界不過是過渡,但從更高的層面來說,兩者又沒什么區(qū)別。

所有人無非是以不同方式,在不同的事物上消磨自己,把一切情感、熱望都傾注其中——或是一本薄薄的毫無價值的書,或是一個毫無前途的人,或是一片遼闊的荒原或牧場。各人以各自的方法,運用各自的運數(shù),熱烈而持續(xù)不斷地交付自己,將自身毫無保留地奉送出去。塵世的使命將這些人從頭到腳牢牢地罩住了,不允許存有片刻喘息。

這種過分緊張的狀態(tài)很容易導致生命衰竭,當然,也可能促使別一種勃勃生機。母親被激發(fā)的生命力之強大,幾乎到了“變形”的地步。放棄自身生存空間去成全他人生活的穩(wěn)定與壯健,成為她價值體系的一部分,而所有部分的內容不過是單一的忍耐與無條件的愛。

隨著家族中越來越多的人去了那個世界,母親也多了一份隱隱的擔憂,但她擔心的似乎只是死后無人祭祀這類具體事——為自己今日所做之事找不到繼承者而憂愁。她將這份擔憂透露給親妹妹,早已經定居省城的同胞姊妹感到姐姐的想法非?;恼Q。她本人享受城市生活的便捷,很少在清明、七月半、冬至日以及除夕回家祭拜祖先亡靈。人在塵世行走太久,很容易將從前的世界遺忘,久而久之,便會以為那樣的世界根本不存在。

這兩年,她常端坐窗前一隅,以間斷性地觀望天穹打發(fā)時間。云彩和天空共存的世界,分秒必爭,簡直是魔幻。人與天空的關系大概是世上所有關系中最奇異的存在,明明抬頭就可望見,卻似隔著千山萬水、無數(shù)朝代。天上的云從不在一處長久停留,它被風吹動著緩緩飄散,很像人在獨坐時的潛意識流動;而云背后那廣大、深邃的天空又何其蒼茫,白天是清澈湛藍的水面,入夜則一片星光璀璨。

天空并不是空的,它很像那個世界,人們可以觀望它,將凝視的目光投注在它身上,但一無所知。有一天,她終于明白母親所期待的回報是什么,祖先信仰在她身上頑固地存在著,而血脈延續(xù)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她要做守護者,如燈塔守護出海的人。

母親生活在一個封閉世界,信仰身體里流淌的血液比流水還要綿長深遠。在她近乎閉塞的生活里,從沒見過一條河流著流著就不見了;它們會變得冰冷,烈日下蒸發(fā),或泛濫成災,但絕不會無緣無故消失。

有段時間,院子里來了一只白貓。她救了它,它便尾隨而來。她興沖沖地給它準備食物、眠床、游樂場,將一份舒適、安心的生活親手端放在它面前,以為可以將其留下。小貓落落大方,知道以撒嬌、賣萌來獲得吃食,可能早年有被人類收養(yǎng)的經歷。她并沒有將它關在室內,而是在院內遮蔽處搭了一處貓舍,任其自由去留。她以為它會賴上這份舒適和無拘束兼而有之的生活,某天清晨醒來,卻發(fā)現(xiàn)它在一夜嬉戲后再沒回來,并從她的視野里徹底消失。家人曾目睹它在小區(qū)灌木叢里奔跑嬉鬧,將貓科動物的打斗游戲進行到底,并對人類的呼喚置若罔聞。這其中的原因她不得而知,一只貓寧愿舍棄唾手可得的安逸生活,毅然返回朝不保夕的世界——這里面肯定有讓她敬畏的東西。對貓所去往的世界她一無所知。但她知道,那并不是一個空曠無物的世界,它的每一寸想必都隱藏著劇烈掙扎的足跡。

無論是貓科動物,還是人類,不過是住在一個個“信”的世界里,他們的規(guī)矩準則由自己制定和確立,任自身陷入孤立無援境地,不后悔,不怨望,不放棄。

即便如此,當面對母親存身的世界,她依然感到痛心、失望、無能為力,久而久之,便是回避、逃跑,又不能完全做到熟視無睹,憂慮、內疚、煎熬也隨之而來。

看到網上有人以那樣的語氣敘述自己的情感和家庭經歷——幾乎與她的一模一樣,當事人的坦蕩、冷靜,甚至自嘲、調侃、黑色幽默,讓她不安、震驚,繼而羨慕不已。一個人要經歷多少絕望、屈辱、野蠻的摧毀,要被多少烈焰灼傷,才能“心如止水”。

她見過觸電后的人體。一名垂釣者坐于寧靜的湖畔,釣魚線在上拋過程中與高壓電線纏繞一起。發(fā)現(xiàn)時,他仍坐在那里,焦炭狀的身體一動未動,衣物幾乎被高溫熔化,身下草地也被燒成灰燼。電流擊穿觸電者身體的速度以秒計,人體很快就會陷入無知覺中。與瀕死者短暫而即時的生理反饋相比,生者的情感體驗才是曠日持久、刻骨銘心,且無法以任何強制手段來終結進程。

6

某一天,她在網上遇見一位久未謀面的友人。不知因了何種契機,兩人聊起過往種種,包括當年她的寡言及古怪性情。這一次,她竟犯了魔怔似的,在那人面前毫無障礙地袒露家族往事,不遮掩,不回避,不吐不快,好像僅僅是為年少孤僻的行為辯解。她在話題蕩開后,忌憚消除,言語滔滔,第一次感到某種言說的快感。

網絡那邊的傾聽者,卻陷入明顯的游離狀態(tài)。對方不夠及時、略顯冷淡的反應,讓她感到尷尬,繼而自我懷疑。可能這一切根本算不了什么,是她的自我蒙蔽、自我夸大將此發(fā)酵成一樁心靈事故。她寧愿相信這樣。事實可能就是這樣。

為此,她很想與妹妹——也是當年事件的當事人和親歷者,來一場坦誠、深入的交談。她希望獲得來自親人的共鳴或安慰,以此證明她的喃喃自語、自我言說并非徒勞和一場虛空。這是一個難題。時過境遷,往事以及衍生物早已失去存在的土壤,任何對它的造訪都是一種突兀,甚至構成某種侵擾。她感到為難,遲遲未能下定決心。她猛然意識到一個讓人震驚的事實,遺忘或假裝遺忘總是容易的,反正這一切遲早會發(fā)生。到頭來,人就像一根導管,一切流盡,空空蕩蕩。管壁上什么也不留下。

她想起有一次,也是因為一篇文章,妹妹看見了,問她為什么要寫這些?言下之意,現(xiàn)在的日子這么好,何必舊事重提,戳人傷疤。她無言以對??赡埽诿妹媚沁?,事情并沒有那么糟糕,她的回避和輕描淡寫只基于自身現(xiàn)狀及處境的反應。也有可能,這些反應只是日常防御心態(tài)使然??僧斈?,妹妹曾打報警電話求救——那是在她離家多年后,此事還一度被親友詬病,好像任何來自親人的傷害,都要無條件承受。她相信敏感的妹妹不會那么容易忘記。

她終究不敢,也沒權利去揭他人傷疤。由敘述及語言所切開的深淵里,只住著她一個人。她就像反芻動物的倒嚼,一次次提取記憶儲存器里的核心部分,幻想由此找到出路或慰藉。因為這種事情,她已不止一次遭到警告,再如此下去,不僅會失去本來就少得可憐的朋友,連親情關系也岌岌可危??伤裏o法停止這一切。好像,只有通過這條“回溯”之路,通過對往事和情感的深入挖掘,才能讓她對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看得稍稍清晰些。

她相信那不僅屬于她個人的旅程,更是所有人的。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不應該是表面上被人看見的模樣,局促,困窘,捉襟見肘。

在她老家,每當一個人死去,講故事者便適時登場,死者的生平以一種戲劇化的、動人心魄的方式說出,早已超越日常生活的瑣屑與得失。她總是為其中曲折、怪異、不可解的部分著迷。當然,她也知道,最好的故事講述者只能是自己。

家族中最會講故事的人是祖父,連他也對發(fā)生在身邊的故事無能為力,他的嘆息就像是對一條河流發(fā)出的,充滿長久的擔憂與深深的不安。許多年后,人們或許會遺忘那些故事,但其中的悲傷絕不應該被忘記。

有一年夏天,母親冒著酷暑去縣城的銀行取存折上的錢,而存折的主人——母親的獨子,早已將此掛失作廢。他騙自己的母親說,里面還有錢呢,你去取吧。但你要把現(xiàn)金先給我。母親照做了,她不僅什么也沒取到,還遭到銀行工作人員的嘲笑和質疑。

這個被轉述的場景比親眼看到更讓她感到震驚和悲傷,無論在昨天、今天還是未來,這種感覺就像潮汐,不斷上漲、退去、重來,無窮無盡。她不能閉上眼睛、蒙住耳朵,告訴自己什么也沒看見,什么都不知道。

她真正擔心的是,總有一天,記憶的泥石流會淹沒這些,將它們徹底卷走,不留任何痕跡??傆幸惶?,她會忘記這些,徹底遺忘,就像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