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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護林員老周
來源:北京日報 | 魏鵬  2023年04月13日07:13

岠山位于江蘇睢寧縣和邳州市交界處,海拔213.6米,是江蘇北部第二高山,也是睢寧第二大山地國有林場,面積超過3700畝。周云鵬,是岠山林場第一位護林員。

站如松、行如風(fēng)的護林員老周已近古稀之年了。他身著藏藍色工作服,皮膚黝黑,身材精瘦,但精神矍鑠,滿頭“板寸”銀發(fā)根根挺立。遠看,他像一棵古松;近看,他仍像一棵古松。我一向認為護林員是少言寡語的,是以沉默不語作為自己特長的,想不到腳穿高筒靴,身背噴霧器,肩扛“大拖把”的老周這么健談。在他跟前,我不得不沉默了,我只能支起耳朵,聽老周那樹葉般清新而又鳥語般明亮的獨白。

樹沒有“紅眼病”

山林里水杉、雪松、國槐、白楊、側(cè)柏、女貞等樹木,還有楓香、合歡、木瓜等觀賞灌木,總計有一百多萬株。有這么多的林木做伴,我從不感到孤獨。

年輕時,我會開船,有駕船證;我還會開車,有駕駛證。因為駕車開船,我還學(xué)會了安裝水電。

上世紀80年代,我到縣城買來了水管,在家里安裝了自來水。那時候,山村用的都是手壓井,把地下水壓到水桶里,沉淀小半天,才能飲用。我家的平房上放一個儲水罐,深井水打滿后,也無需澄清,只要把廚房、院子、衛(wèi)生間的水龍頭擰開,山泉般碧清碧清的自來水就嘩嘩地流了出來。

山村里的人,都沒見過自來水。他們擁到我家看,看了無不驚奇,驚奇得目瞪口呆,就像馬孔多村人最初看到吉普賽人帶去的磁石驚奇得目瞪口呆一樣。鄰居二叔的嘴巴(黑洞洞的,能塞下一個拳頭)大張著,整整一下午都沒能合上,舌頭都被風(fēng)吹干了。第二天,二叔的大嘴巴合上了,眼睛卻紅了,紅得像正月十五孩子手里的大燈籠。

后來我才知道,二叔患上了“紅眼病”。

像二叔這樣的人,整天以為全世界都虧欠他們的,他們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就抱怨他們最親近的人。你在北京上海住高樓開寶馬,他們不眼紅;你在村里用上了自來水,他們就眼紅了。

“紅眼病”是一種傳染病,在山村里就像流行感冒一樣。為了遠離二叔一樣的人,我就到山上去,成了護林員。

有人說“干一行,愛一行”,我總覺得這里的“愛”是不得不愛,與職業(yè)道德有關(guān)。我當(dāng)初上山護林,卻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我與樹木的情感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我當(dāng)護林員的第一天,就在山上搭建了護林棚,把鋪蓋卷也卷到山林了,與林下的野貓野狗同吃同住。

我遠離了“紅眼病”,反倒覺得自己更加富有。進山不久,我就深深愛上了這片足有3700畝的山林。

山林里水杉、雪松、國槐、白楊、側(cè)柏、女貞等樹木,還有楓香、合歡、木瓜等觀賞灌木,總計有一百多萬株。有這么多的林木做伴,我從不感到孤獨。

繁茂的樹木將山裝扮得一片碧綠,猶如綠海,風(fēng)吹濤涌,生機盎然。漫步在山道上,行走在樹林里,濃郁的綠色迎面而來,清新的空氣讓人心曠神怡。

在風(fēng)中,遠處近處的樹,都在向我打著友好的手勢。樹,沒有一種姿態(tài)是丑的,是不好看的。樹,隨便一個姿態(tài),都是美的。就像詩人說的那樣,搖曳是美,靜立是美,在雨驟風(fēng)狂的時候,它的憤怒和悲傷,也有一種感人的美的力量。

樹哪兒也不去,栽在哪兒,就長在哪兒。樹落地生根,一生抓住根下的泥土和山石不放。樹抓住了根下的泥土和山石,也就抓住了高山和大地,高山和大地都成了它的依托。樹的根須深入山地的內(nèi)心,樹把整個山地都變成了自己的生命之源、力量之源。我不羨慕人,我羨慕的是樹,我也想像樹那樣把自己和高山大地融為一體。

雖然山林里有一百多萬棵樹木,但每一棵樹都是獨立的,都是不用依傍任何人的。

向上的方向就是樹的方向。詩人說得真好,樹的方向終其一生絕不改變,向上的方向,是最沒有盡頭的,是最沒有阻礙的方向。

想不到吧,那曾經(jīng)使樹痙攣和疼痛的傷疤,竟也會變成樹的眼睛。在我望它的時候,它也在注視我——它用傷痕深情地注視我。我知道樹的眼睛絕不會患上“紅眼病”。

樹的“鋼筋”

當(dāng)我看到這把“鋼筋”時,我就斷言:這棵楊樹不會死去!

在山腳下,有一棵楊樹,我每天路過那兒都要向它多看幾眼。

我第一次見到這棵楊樹時,是在春天剛來的時候。那時,乍暖還寒,雪剛化去,草木都還沒有發(fā)芽。我走在山腳下,被山石絆了一下,險些摔倒。當(dāng)我抬起頭,一眼就看到了它,它長在山塘的邊上,從地面向上三十公分,也就是踝部上方吧,看不到樹皮,裸露的部分像短褲下的一截小腿,很醒目。

我以為它已經(jīng)死了。但到跟前一看,卻發(fā)現(xiàn)樹皮下長著一把指頭般粗細的氣根。我想,這樹下原本長滿了雜草,落葉和雜草燃燒時,燒到了踝部上的樹皮,后來,這樹皮又被雨水沖刷,被寒風(fēng)剝落,就露出了樹皮下由青白變成灰白的木質(zhì)。

“人要臉,樹要皮?!碑?dāng)樹皮成灰剝落后,這棵碗口粗的楊樹也就臨近命歸西天的地步了。讓我想不到的是,在那樹皮的下端卻冒出了一把氣根,氣根像鋼針一樣,緊貼著灰白的木質(zhì)直插泥土。氣根越長越粗,越長越壯,簡直就像打樁時那根根直插地下的鋼筋。

正是這把“鋼筋”的護衛(wèi),它踝部裸露的木質(zhì)才沒有腐爛。其實,即便是這踝部的木質(zhì)腐爛了,只要這把“鋼筋”還在,這棵楊樹就會頂天立地。當(dāng)我看到這把“鋼筋”時,我就斷言:這棵楊樹不會死去!

我原以為,只有玉米、高粱才會在暴風(fēng)雨來臨時,從它們的踝部長出氣根來,只有那粗壯的大榕樹,才會在霧蒙蒙的空中拋下氣根來。想不到這棵楊樹在身處絕境時,也能在樹皮下冒出氣根來。

那一把插入泥土的“鋼筋”讓我驚奇,也讓我感動,它插入泥土,也仿佛插入了我的心靈。

第二次看到這棵楊樹時,已是綠滿人間的初夏了。楊樹長滿了綠葉,所有的樹木都長滿了綠葉,滿眼都是青枝綠葉。這棵楊樹見到我就像見到親人似的,用葉片為我鼓掌,用掌聲表示歡迎。

我到這棵楊樹跟前一看,樹下落了一些枯枝。抬頭向上望去,空中也有幾根下垂的枯枝。和周邊的樹木相比,這棵楊樹枯死的枝條最多,但是,在這棵楊樹的頂端,在它與青天相接的地方,也就是向上的方向,綠葉密不透縫兒,青枝比青天還青。

第333雙鞋

這是我當(dāng)護林員以來穿破的第333雙鞋,也是有史以來穿的時間最長的一雙鞋。

每天早上五點多,村民還在夢囈中,我就背著40多斤重的電動噴霧器,肩扛一個“大拖把”在山林里巡查了,直到晚上所有人都離開山林,直到樹枝上草叢上掛滿了露水,我才回到護林棚里。每天巡查山林至少三次,還要爬到24米高的瞭望塔查看整個山林??粗@些樹木茁壯成長,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長大一樣。如果有一天不巡查,心里就空蕩蕩的,就像幾天都沒吃東西一樣。

近三十年來,我從沒有停止巡查山林。一天36公里,一年就是13000公里。我護林走過的山路,相當(dāng)于繞地球赤道行走38圈還要多。我戴破了的手套有四千多副,穿破了的襪子有五千多雙。在家干農(nóng)活,黃球鞋很結(jié)實,但巡查山林就不行了,需要常年走山路和爬山坡,鞋底鞋幫需要耐磨。一雙黃球鞋,十多天都穿不了,不是鞋底被碎石刺透,就是鞋幫破損。后來,我就到集市上買二手軍用鞋。軍用鞋最大的好處是耐磨,鞋底彈性好,不磨腳,也不太容易臭腳。橡膠底高鞋幫,石頭不容易刺破,巡山最合適,一雙鞋可穿兩個月左右。從前在集市上,隨時都能買到那種八塊錢一雙、既經(jīng)濟實惠又耐穿耐磨的綠色軍用球鞋,可到了2019年之后,這種鞋子就斷貨了。

我現(xiàn)在穿的這雙黑色高筒武警專用鞋,是在鞋攤上“撿漏”撿到的,穿一年了,鞋底和鞋面基本完好,只是鞋幫破了幾處。這是我當(dāng)護林員以來穿破的第333雙鞋,也是有史以來穿的時間最長的一雙鞋。

辛苦中的甜蜜

那一晚,我只喝了兩杯開水就睡覺了,但剛睡著又在夢中笑醒——因為我救活了一棵水杉,餓著肚子也覺得高興。

3700畝的山林,哪里容易發(fā)生火災(zāi),哪里的石頭容易松動,哪片樹林容易發(fā)生病蟲害,我全都心中有數(shù),了如指掌。自從我當(dāng)上護林員以來,山林從未發(fā)生過過火面積超過10平方米的山火。

我時??冈诩缟系倪@個自制的滅火工具,有點像大拖把,只是布條寬長一些,但非常實用。用它蘸水砸火,效果非常好。山林的地面碎石多、縫隙多,滅火過程中有些火種鉆進石縫里,稍不留神就會死灰復(fù)燃。用我的“大拖把”滅火,蘸水的布條伸進石頭縫里,絕不會留下隱患。

有一年,我巡山時小腿被摔傷了,兒子連夜開車接我去蘇州養(yǎng)傷(我兩個兒子、兒媳婦都在蘇州務(wù)工,孫子孫女都在蘇州上學(xué))。我一萬個不愿意,但拗不過兒子,硬被兒子塞進車里拉到了蘇州。我人在蘇州,心在山林。夜里做夢,夢到山林失火了,噼里啪啦的火聲就像鞭子抽打在身上,疼得我在床上打滾。兒子無奈,只好第二天就把我送回了山林。

我拄著拐杖爬到瞭望塔上,突然發(fā)現(xiàn)山北鄰縣的樹林里冒起了一縷青煙。我一邊電話通知鄰縣的護林員,一邊拄著拐杖向山北趕去。我趕到現(xiàn)場時,發(fā)現(xiàn)林火即將蔓延到自己的防區(qū)。我咬著牙,用拐杖劃出一條隔離帶,然后就舉起“大拖把”向噼里啪啦熊熊燃燒的火苗砸去。腳踝上被燒出兩個大水泡,我都沒覺得疼。

林火撲滅后,鄰縣的領(lǐng)導(dǎo)和護林員專程給我送來了一面錦旗,好像我做出多大貢獻似的。其實,最應(yīng)該感謝的是鄰縣的消防隊員,多虧他們的消防車及時趕到,才把林火滅掉。

有人說當(dāng)一個護林員是非常辛苦的,卻不知道當(dāng)一個護林員也是非常幸福的。

有人聘請我下山開船,有人聘請我開大車,去搞長途販運,因為我會安裝水電,還有一家裝潢公司勸我入股,都被我一一拒絕了。我就像山林里的一棵樹,哪兒都不去。

冬天,山林銀裝素裹,簡直就是童話般潔凈的世界;春天,雨露的滋潤使得山林、林下的花草容光煥發(fā),生機勃勃。和風(fēng)陣陣,鳥語花香,這些青秀挺拔的樹木風(fēng)姿綽約,處處讓我陶醉。人們說我沒日沒夜地在山林里轉(zhuǎn)悠,說沒見過這樣盡職盡責(zé)的護林員,其實,是山林的魅力讓我流連忘返。

在山林,不管是多么崎嶇的小路,對一個護林員來說,都是一條幸福的小路,是一條生機無限的小路。

如果說護林員辛苦,這辛苦中也有不一樣的甜蜜。

一些樹木的偷伐者,白天不敢貿(mào)然進入山林,卻會乘著夜色偷伐樹木。

有一天晚上七點多鐘,我剛做好晚飯,突然聽到東南角傳來“嚓嚓”響的伐木聲。我連忙鉆出護林棚,一邊擰亮手電筒,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山間小道奔跑過去。當(dāng)我跑到東南角,偷伐者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了。值得慶幸的是,一棵粗壯的水杉剛被砍了幾刀,偷伐者就聞風(fēng)而逃了。我心疼地抓起一些山土涂在水杉的刀口上,又用偷伐者丟下的繩子將傷口包扎好。再回到住地時,鍋里的飯菜被野貓吃個精光。那一晚,我只喝了兩杯開水就睡覺了,但剛睡著又在夢中笑醒——因為我救活了一棵水杉,餓著肚子也覺得高興。

心里只有3700畝山林

我話還沒說完,這小子就迎頭給我一棍。我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暈倒在地,讓這小子趁機逃跑了。

我最忙碌的日子是每年九月中旬到十一月初,也就是松子成熟的時候。不論白天還是夜晚,這時會有許多村民帶著鐮刀、口袋進入山林偷采松子。市場上,松子26元1斤,松子殼5元1斤,一人一天能采二三百斤,收入讓人眼紅。

我早就知道,“紅眼病”沒有特效藥。如果他們采松子不損壞松樹,也未嘗不可,但有的“紅眼病”為了獲得最大利益,進山林后就瘋狂地攀折樹枝,松樹被毀壞的現(xiàn)象時常發(fā)生。每每看到那些耷拉著的松枝,就像自己被折斷的手臂一樣,我就心疼得直想落淚。

一天凌晨,我披衣行走到松子最多的東山坡上,發(fā)現(xiàn)村里的小許(已結(jié)婚生子了,但在我跟前永遠是個孩子)折斷松樹采摘松子。小許個頭比我還要高大,但好吃懶做,嗜酒如命,一天到晚游手好閑,不干正事。

“住手!”

我大喝一聲。小許被這突如其來的喊聲嚇住了,連連后退兩步,但當(dāng)他看清是我時,就一臉壞笑地央求道:“叔,放過我吧。改天我請你老人家喝酒!”

“不行!你這小子折斷松樹,需要處罰!”

“叔!你是敬酒不吃……”

“走!快跟我去林業(yè)派出所……”我話還沒說完,這小子就迎頭給我一棍。我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暈倒在地,讓這小子趁機逃跑了。

我醒來后,立即報警。這小子還沒有跑到家,就被聞訊趕來的公安干警抓進了派出所,我也被干警們送進了山下的醫(yī)院。

太陽剛一升起,小許的媽媽就拄著拐杖,提著一籃子雞蛋和水果到醫(yī)院看望我,哭哭啼啼地央求我高抬貴手。她說:“這小子夫妻不和已好多年了,整天吵吵鬧鬧的。如果他坐牢了,媳婦肯定要離婚。如果離婚了,他兩個孩子怎么辦?我這把年紀了,自己還照顧不了自己,怎么替他撫養(yǎng)?這,這個家不就散了嗎?”

我頭上的棍傷還在隱隱作痛,聽了這話更是心如刀絞。我咬咬牙,手指著籃子對小許媽媽說:“大嫂,你把東西提回去,我就答應(yīng)你;如果你不把籃子提走,就任憑派出所處置了?!?/p>

小許媽媽千恩萬謝,才提著東西回去。小許從派出所一出來,沒進家門就趕到我的病床前,淚流滿面地認了錯賠了禮。

從此以后,小許不僅不再亂采松子,還成了一個義務(wù)護林員,看到有人破壞山林就主動上前制止。

……

山林讓我陶醉,山林讓我幸福,山林讓我富有。

想不到,我這個普普通通的護林員,也能獲得那么多的榮譽,先后多次被評為縣、市“先進工作者”和“勞動模范”。

縣里的“好人榜”上,有我;

市里的“好人榜”上,有我;

省里的“好人榜”上,有我;

中國的“好人榜”上,還有我。

有人問我:“為什么不去參加頒獎典禮?”

我只好實話實說:“我心里裝的是3700畝山林,沒參加過任何地方的頒獎典禮,想都沒有想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