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3年第1期｜劉寧：和雪山一起長大
劉寧，女，納西族，1996年生于麗江奉科。詩歌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十月》《詩選刊》《揚(yáng)子江詩刊》《作家》《詩歌月刊》等刊物，現(xiàn)任教于麗江師范高等?？茖W(xué)校。
掌管萬物的路徑
在奉科，所有的麻雀都?xì)w我失明的
外婆管。早晨，院子里的公雞
第三次打鳴時，她沉默著穿衣、起床。
緩緩走到院子外的桑葚樹下，瘦小的身子
佝僂著。奉科的麻雀站在綠色樹枝上
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她靜靜仰頭傾聽，
從中了解奉科的所有事物
——一切發(fā)生了的和即將發(fā)生的。
“阿子木那在麗江城幫人蓋房子的父親
今天回來，太陽落到石頭凳子山的時候，
他的左腳會踏進(jìn)家門?！?/p>
“阿恒撐不過今晚了，接他的白馬
前些天就從雪山下來了……”
另外幾只麻雀停在了旁邊的竹林，
她微微側(cè)身，停頓一會后，
輕輕說道：“他們說，我三十年前
在金沙江邊死去的父親，一直
惦念著他的小女兒?！?/p>
《一個奉科人正在回憶另一個奉科人》
我繼承了我外婆掌管的所有麻雀和
她的復(fù)活術(shù)。我由此得知，記憶是復(fù)活的
唯一路徑：一個奉科人正在回憶
另一個奉科人。而那些大霧彌漫的遺忘
是可恥的，就像祖先的土地荒蕪一片，
四野空空，我是那個手持利斧
砍走祖先最后一棵松樹的阿一若。
《棲身地》
從他出生那天起，雪山，松林
黑石，江水，牦牛，山羊和馬匹便答應(yīng)
要在世界上為他留一個適合的安身之地。
他把房屋建造在山坡上，種滿桃樹和
石榴樹，他把牛羊放養(yǎng)在石頭凳子山，
他的祖先被允許穿梭在金沙江中
帶去時間和回憶。在他的靈魂被白馬
接走那天晚上，一個東巴的見證下，
他愉快地和一小塊居住在石頭凳子山上
的黑石交換了棲身地。
《煤油燈記》
我外公的靈魂變成白鹿，投入雪山那天
我在奉科找到一盞煤油燈，燈身老舊，
已無法再用來照明。這是我外公編織竹籃
換來的，他是一個有名的木匠，
曾經(jīng)依靠這門手藝向這個世界換取他
需要的事物。在擺放沙發(fā)、電視機(jī)和彩色
糖果的客廳里，現(xiàn)在它被用來做蚊香架。
在孩童時代的夜里，我和外公從住在公路邊
的阿一若家下象棋歸來，迎著一路的
蛙聲和蟬鳴，推開一屋子的黑夜，
“唰”的一聲，這個世界
就被照亮，像一面被突然擦亮的鏡子。
《桑葚》
在奉科，我們種滿了“奇唄”。六月，我們
爬上高高的樹枝，采摘下一大把紫黑色的
果子，塞進(jìn)嘴里，汁水把我們的
手、牙染得烏黑，我們咧嘴大笑。
剩下的果子拿去喂養(yǎng)幼小的麻雀，他們
嘰嘰喳喳叫著，吃得多歡……
我喜歡“奇唄”，納西話里，意思是
“甜甜的一顆”，在麗江城，人們
稱呼它“桑葚”。“桑葚，桑葚”，多漂亮的
名字，在我沒有見過它時，我想象
它如何優(yōu)雅地結(jié)果，想象它的顏色
形狀如何的與眾不同。直到
多年后，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奇唄”就是
“桑葚”，我卻開始懷疑它的甜已經(jīng)
被世界采擷了一半。
《畫》
阿一若在霧氣重重的松林里遇見一支
從麗江城來的寫生隊(duì)伍，他們背著做飯
用的鍋碗和畫具?！拔覀兒茉缇吐犝f過奉科，
但我們今天才來尋找它?！?/p>
阿一若沒有說話，他看到那些畫紙上畫滿了
白鹿和仙鶴，還有一座金燦燦的雪山。
《活著》
每天如此，阿一若趕著黑色的羊群
黃昏經(jīng)過他母親的墓地，他總要停下來，
倚靠在他母親身上，像小時候那樣。
在這個碗狀的山坡上，他和他母親一同
看著這片綠色的苞谷地，這一天的太陽
沉沉西落，金沙江水從山腳下緩緩流過。
《阿一若和死神》
阿一若二十歲時，連接生與死的著神，
在一棵松樹下遇見他的母親
“你的兒子將死于四十歲那年，他身負(fù)
巨石而不自知?！卑⒁蝗袅畾q時，他在
金沙江邊見到著神，憤怒地
指責(zé)道：“我并未在四十歲那年死去，
我戰(zhàn)勝了你?！敝衩鎺⑿Γ?/p>
望著他：“你錯了，你隨時在任何地方死去，
又隨時在任何地方復(fù)活。”
《在奉科，人們哭泣》
在奉科，所有人都為亡魂
哭泣，但沒有人對死亡心生怨恨和
恐懼，一個奉科人的一生就是
追逐金沙江水的一生。在奉科，每一個敢于
面對黎明的人，都擁有面對黑夜的勇氣。
《和雪山一起長大》
阿一若站在大門外的棕樹下
看路過的送魂隊(duì)，整個奉科
只有他家有這樣的兩棵棕樹，
是曾祖父從世界上帶回來的。
他失明的外婆，正在廚房里
剁一個巨大的南瓜，他清晰地聽見
她說話：“等到金沙江水倒流，
玉龍雪山的黑石長出雙腳的那天，
他們就會復(fù)活，帶著成群的牛馬
和山羊，帶著一棵
巨大的松樹從雪山下來?！?/p>
阿一若很年輕，二十六歲時，
他在金沙江邊拋石子，遇見
一個說漢語的女人。她拿著
一個紅色的手表，遞給他：“麗江城
有天底下最珍貴的寶物，有數(shù)不清的
財(cái)富和一座金色的雪山。”
阿一若沒有說話，現(xiàn)在他的身體
被金色所照亮，一座雪山活了起來，
起先是一棵松樹，后是一顆黑石……
多年后，阿一若見到了雪山。
在麗江壩子，他在等待，等待他們復(fù)活。
“他們就會復(fù)活，帶著成群的
牛馬和黑山羊，帶著一棵巨大的松樹
從雪山下來……” 阿一若望著它，
仿佛看到了一座雪山的消融。
他轉(zhuǎn)身離去，留下
一座雪山在他身后沉默不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