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2023年第2期|文非:三畝地
早些年的時候,他的祖上也曾闊過,擁地百畝,富甲一方。土改時,眼瞅著田地家產要被人瓜分殆盡,他的祖父使了許多銀兩,好歹是保住了一些浮財。這些個浮財雖然沒讓家族過得怎么富足,但也沒有淪落至食不果腹的地步。
到了他父親那輩,家道徹底中落。
父親排行老三,打小聰穎乖巧,深得祖父寵愛。雖然只讀了幾年私塾,但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寫出對仗工整平仄押韻的祭文和對聯(lián),加之嗓音嘹亮,又有唱梆子戲的底子,唱念做打有模有樣,不輸臺子上的演員。
癡迷于唱戲的父親,性格寬厚豁達,慢言細語,不溫不火,有些戲中人物的做派。過慣了悠游日子,父親身子文弱得很,農事根本插不上手,這樣就顯得有些另類和多余,惹人笑話。母親卻是風風火火,女紅針織,漿洗縫補,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幾乎全攬了。父親不動聲色地端坐著,瞇起不大的眼看母親顛著腳里外忙碌。雖然和母親這個童養(yǎng)媳并沒有多少感情,但父親欣賞母親,能恪守婦道把老人服侍得眉眼舒展,能把兄弟妯娌之間的關系處理得滴水不漏。許多年后不經(jīng)意想起這些,他才驀地明白父親當年那瞇眼笑看母親的眼神里,滿是欣賞、疼愛與包容。
祖父去世后,日子過得水浸麻繩步步緊了,父親咬咬牙,在一個雞剛進塒的陰天跟著唱戲的草臺班子走了。莊稼人不老老實實侍弄田地,卻撇下女人和孩子,四處漂泊操持討飯的營生,這在當時實在是件悲苦的事情,也是他至今理解不了的事。
父親一年也就回來三兩次,像個遠道客人,安靜地坐著,寡言少語,微微笑地消受著母親積蓄的溫存,以及不敢過度表露的怪怨。隔日,無論風雨,便又疾疾地走了。這樣過了一兩年,父親回來得愈少,因為他在外面又有了一個家,之前的家只不過是心念舊日的時候,回來坐坐的。當然,其時父親早已經(jīng)不唱戲了,仰仗另一個家的氣力,在鄰縣謀得一份鄉(xiāng)中教員的體面差事,還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管事的。
對于父親,他不怨,但也說不上親近。早些年懵懵懂懂曉得父親和母親離了后,他滿心都是恨,當然他沒有把這種恨表達出來,只是深深地埋在心里,面上掩了土,還被母親嘆息著結結實實踏上了幾腳。父親回來,他的恨像種子一般快要破土的時候,父親總是瞇瞇笑,從褡褳里面變戲法似地拿出各式臉譜玩具,排在他面前,令他應接不暇。回回,他就這樣被父親的“糖衣炮彈”給收買了,他恨不起來。父親是個多聰明的人,母親說的沒錯。成年了,許是經(jīng)歷了許多事情,懂得了許多人世間的周折和無奈,他反而看淡了。
如果說是父親養(yǎng)活了一家人,他肯定會很生氣的,甚至會和說話的這位急。父親每回留下的那一沓零錢,遠不夠糊口。守著地還會餓死?母親在父親離開當年的春天,帶著他去看被父親撂荒的地。
那是三畝薄地,在一處坡地的脊上起伏著,取水很是困難。祖父在的時候種過一季麥,豐收??勺娓竻s沒吃上,晚了一步,彌留之際交代要葬在麥子地頭,護守麥子地年年好收成,兒孫足食豐衣。年輕時差點死于大饑荒的祖父,對饑餓有一種刻骨的記憶,對糧食有一種特殊的情感。母親懂得祖父的心愿,出殯前差人將祖父頭下的枕頭灌滿了新麥,棺里面也撒上。但事情總是違人意,躺在麥子地頭的祖父并沒有庇佑他的子孫,那三畝地到了父親手上稀稀拉拉種過幾季,卻總是歉收,有一年鬧旱災,顆粒無收。
他和母親去的時候,地里已經(jīng)長滿了薺菜、米蒿,一片欣欣然的樣子。緊鄰著的別家的地,遠遠近近有麥子正在拔節(jié)生長的渺渺的聲音傳來。母親把他放在地頭玩耍,呆立了許久,便瘋了似地拔了起來。
是三畝地養(yǎng)活了這個家,這話一點也不假。這三畝地,母親付出了最大的真誠和勤奮,也耗去了母親大半生的精力。在一季又一季的收種中,吃了陳麥吃新麥,饑饉的日子倒也被母親打理出許多色彩。間或父親回來,母親還得把一點一點積攢下來的麥,用石磨一點點磨出來。石磨是祖父留下來的東西,早已棄之不用,那年月直到現(xiàn)在,都是用小麥與小販兌換白面的。但母親在這件事上卻很執(zhí)拗,不顧繁雜堅持手磨。磨完了,父親拿來一把細毛刷,將石磨細細地刷上幾遍,將殘存在石磨縫隙處的白面都刷了出來。母親將新磨出的白面裝六分滿,扎縫了袋口,父親搭在肩上,前后鼓鼓囊囊的一坨,匆匆消失在將亮未亮的夜色中。直到下一次,父親又戴著斗笠,捏著空蕩蕩的面袋從后門進來,冷不丁地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
日子在麥青麥黃交替中過得飛快,世事在不經(jīng)意間變換。母親老了,身子似乎也矮矬了許多,牙幾乎掉光,連吃面都顯得費力,更別說種地;父親中風,化作一撮灰躲進了一個逼仄的匣子,在一個夏日的晌午由他那邊的女人和兒子捧了來,說是葉落歸根。
守了三十多年的秘密猝不及防地被揭開,母親眼淚洶涌,雖然早已是人人皆知的事。
這是兩個女人平生第一次見面,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在心里,把彼此恨了千百回,眼下相見,卻沒有惡言,像是彼此熟稔的姐妹,平靜得讓人匪夷所思。
一個說,沒受苦,走前還念叨你。
一個說,死了還要狠狠戳我一刀。
一個說,留了話,要葬在麥子地頭。
一個說,他配?
麥子地頭添了新墳,緊挨著祖父的墓——母親這輩子,終究是心腸太軟。
侍弄莊稼的事情很自然地落在他的肩上。說起來,他原本是不用種地的,父親有一回想帶他走——去鄰縣的鄉(xiāng)中食堂打雜,算是彌補對他和母親的虧欠,雖然不是教員,但工作體面且無須日曬雨淋。母親鐵著臉,不想兩個男人都離她而去。父親勾了頭,愧愧地,自此再沒提過。
但說起來很怪,那三畝地到他手里,卻變得越來越貧,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匆娔赣H索然無味地吞咽自己打來的糧,他萬分羞慚,幾欲掩面。他并未偷懶,也未惜力,后聽說是地下穿鑿而過的煤礦,掠走了地下水。初聽這一說,他心里稍稍有些熨帖,但轉念一想又不對,緊鄰的別家的地照樣是年年豐收。這就見鬼了,他在地頭百思不得其解,抬頭陡然看見了父親和祖父——那隆起的野草萋萋的墳——心中不禁一凜。
他蹲了下來,填上一鍋又一鍋煙。天漸漸暗了下來,墳邊的楊樹沙沙響,他起身欲走,卻見兩個皮影戲般單薄的人影子,飄乎乎地立在遠處的墳前。他有些恍惚,粗粗抹了一把臉,辨不出是幻覺還是真實。兩影子甕聲甕氣地說著話,像是從很久遠的地方傳來,聽聲音很像是祖父和父親。
影子祖父說,我餓了,你打來的糧呢?
影子父親說,地里不出麥,我從別家要了點來。
影子祖父大怒,我不稀罕,留著你自己吃吧,沒用的東西!
影子父親拋了碗,“撲通”一聲跪在祖父面前,如戲臺上的青衣,哽哽咽咽,好生凄涼。
他驚出了一身冷汗,頭皮發(fā)麻,踉蹌而去。第二天,他不敢聲張,悄悄地把家里所剩不多的粗面精心地做了,盤盤碟碟裝好來到地頭,果然見幾瓣碗的碎片散落在墳前。他怯怯地點了香,把帶來的面食供上。
自此,他很少來看他的三畝地。
在農村,一個不會種地又無手藝的男人,往往會被人瞧不起,好在他有一身的力氣——這點是他和文弱的父親的不同之處——間或受雇于村上生意人趕車卸貨之類的活,間或遇上紅白事兒給人做做廚子。他的感覺還不錯,但會做的永遠是那幾樣:擺湯面、蒜蘸面、罐罐面、饸饹面、臊子面……當然都是和面有關的。干完活主家也都曉得,給他拎來面或者麥子,多少全看主家的心意。這些活也不是常有,長時間沒有,他和母親的日子就有些局促。母親并不憂心日子的窮困,她真正心憂的是他的親事。家貧萬事哀,他曾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女人忍受不了貧寒,終究走了。后來,也說過幾次親,也有暗地喜歡上他的敦厚和實誠的,但看過他那浸淫著朽氣的老宅后臉就冷了。他決定不再說親,一耽擱,眼瞅著人快到中年了。
有一年清明,他那同父異母的弟弟來給父親上墳,也不吱聲,悄悄給他留下了兩萬塊錢。這讓他有些惶然不安,母親表情有些復雜,算是默許收下了。用這些錢,他說下了一個媳婦,是二茬的,男人在礦下歿了,結婚十多年,并未生養(yǎng)。這點他一直是心存疑慮的,也不敢問,擔心不定哪句話惹惱了人家而心生嫌隙。家里有了女人,而且很貼心,日子似乎增添了不少暖色。這讓他心里暗生歡喜,也就有了重新下地要過好日子的念想。等他扛鋤奔到地頭的時候,卻傻了眼:不單單他的地,四旁緊挨著的地,也都成片撂荒了,偶有幾家種上了,卻是一片稀稀落落的黃。
那撂荒的地,多半是主人進城打工去了,掙了錢,并不稀罕。要擱以前,想都不敢想,這才吃飽飯多少年啊。他立在地頭,猶豫慢慢爬上了臉。他退卻了,也尋思著進城去看看。打定主意后他來到祖父和父親墳前,道個別。
他磕了頭,抬腳正欲離去,卻瞥見祖父墳后腳地方,斜剌剌地長出兩株金黃挺拔的麥子,粒粒飽滿,健碩無比,微風中輕輕擺動,好像是在向他致意。母親說過的,祖父棺內撒了許多麥子,可這都多少年過去了呀。他張大了嘴,臉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驚懼,俯身顫手捋下一把飽滿的麥子,揣在懷里。
他跌跌撞撞回來,平復了心情,和母親、女人商量。母親不允,女人不語。潛意識里,女人并不反對他出門,再不濟也比土里刨食強。
母親說:“人勤地不懶,自古就是這個理,別家撂荒的都種上吧?!?/p>
女人看母親臉色,附和:“至少把自家的先種上?!?/p>
他猶疑了許久,似乎又心有不甘,說:“如今去外面賺輕快錢,沒幾個人在家守著兩畝地了?!闭f這話的時候,他想到了父親,想起了好多年前,父親肩背油紙傘,胸納褡褳跟著戲班子,離家而去的背影。他覺得自己太像父親了,秉性、脾氣、說話的腔調,甚至連平日習慣的手勢。再如眼下——父親不也是疏于農事而被迫離家謀生的么?
進城后的第一份工,是在一家路邊的面食店。店主是一個老太,本該在家頤養(yǎng)天年,卻出來操持著辛苦營生。熟絡了,他才曉得老太早年喪夫,兒女不待見,老太不愿悶在家里,就出來倒騰了。他聽了,從心底生出幾分感嘆,干活也就更不惜力,累活臟活都攬下,譬如拖煤球、買白面、送外賣、疏通下水道。老太也把他當自家人憐惜。
生意并不是十分地好,舊城改造,附近很多老主顧陸續(xù)遷走。有一些顧客臨走還不忘到小店下一碗面,吃一籠熱氣騰騰的包子,順道告別。說著說著,不免動了感情,在彌漫的水蒸氣中,老太撩起圍裙擦眼睛。
小店里的白面是要說一說的,細膩,滑柔,純白,晃條均勻圓滾,不蹲鍋。做出來的面食地道,有嚼勁,這讓他重新找回了多年前家中面缸散發(fā)出的味道。也許是貪戀這種感覺,他盡量讓和著的白面在他手中、搟面杖下多停留一會兒。出鍋后,他希望面食在食客口中能多停留一會兒,因此不忘囑上一句“您慢用”??上儆腥死斫馑捓锏纳钜?,多是匆匆趕著去上班、談生意、上學的食客,呼呼嚕嚕,風卷殘云般。
遵照老太的意思,回回買白面,找的都是一個叫自力的年輕人。這人有一副好心腸,給老太備留著上等的好面,在市面上一般很難買得到,據(jù)說是專供給政府部門的,沒有添加任何七七八八的東西。一來二去,和自力混熟了,無意得知他們竟然是同鄉(xiāng),隔壁的一個村,自力的地離他那三畝地也不遠,緩步慢行也就一顆煙的工夫。陌地遇鄉(xiāng)人,他們的關系頓時拉近了許多。自力小他六歲,管他叫哥,每次見他蹬著三輪車來了,都當著眾人毫不避諱一聲一聲地叫著“哥”。讓他有些不好意思,想到那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心里一顫一顫的。自力很麻利地把他要的白面搬上車,交代了其他伙計,便坐在三輪車后,拉他尋一個路邊的小酒館,喝上幾盅。
喝了幾回,他也就曉得了自力的漚心事:他的女人打工和別的男人跑了,他尋了來。喝到最后,自力總是那句話:“哥,她怎么這么狠心,進了城就不知道回家的路了?!?/p>
他想起自己那個因貧寒離他而去的面孔已模糊的女人,嘆一聲,把醉醺醺的自力扶上三輪,悠然地向面粉廠的宿舍蹬去。
老太不小心摔了一跤,這一摔可真要命,股骨都錯位了。禍不單行,面食店又被劃入了政府拆遷的范圍,她的兒女適時趕來,把店里的東西像夏天的暴風驟雨一般迅疾變現(xiàn),臨了,要付他半月的工資,他瞅著墻角的半袋子白面,搓手不好意思地說:“就——這個吧!”
他無去處,找了一段時間工作,并沒有什么好的結果。有那么幾次情緒很低落的時候,他想到了這個城市同父異母的弟弟。能感覺得到,這個弟弟過日子并不發(fā)愁,完全超越了父親脫離了土地,沒有半點土地留下的氣息。他摳摳索索找出那張寫有弟弟地址的字條,向人打聽。并不是很遠,順著饒江往上走也就二十來分鐘路。后來他忍不住給對方寫了一封信,他覺得這種方式比較妥當,不唐突也不卑微。猶豫了許久,他又留下了自力的電話。信中他刻意沒有提到父親,這也許會讓他們兩個都尷尬。
找工久無著落,他念起了母親和女人,索性回了一趟家,順便把半袋白面帶回去。一路上,他編排好了說辭,可不能讓母親看出他在城里的不順當,否則是打自個臉,當初是自己執(zhí)意要進城的。走在夏日的田野里,他渾身舒坦,風過處,麥田涌浪,窸窸窣窣的聲響綿延起伏。他的心情頓時好了起來。
母親和狗子正在老宅蒼老的陰影里瞌睡,看見兒子突然回來,母親笑吟吟地接過他手中的東西,然后疊聲朝屋里喚著女人的名字,聲音里滿含喜悅。女人應聲出來,他呆住了,被突然而至的更大的喜悅擊中——女人腆著肚子,一只手扶在門框上,一只手撫在肚上,笑吟吟的。他抑制不住一陣狂喜,撇下肩上的白面,踢開滿臉笑容湊上來親熱的狗子,捉住女人的手。
“幾個月了?”
“你走了幾個月嘛?!迸肃凉值?。
“想了名字么?”他蹲下身,把滿是粉末的耳貼在女人隆起的肚上。
“等你回來想呢?!?/p>
他站起身,想了想,搓著手說:“就叫小麥吧?!?/p>
女人“嗯”了一聲,扯了一塊毛巾把男人肩上臉上的白面擦掉。
返城后,他去找自力,其時自力已經(jīng)不在面粉廠門面,管事的發(fā)現(xiàn)他將好白面賣給不相干的人,把他攆到車間去了。在機器轟鳴粉末飛舞的車間,他找到了一身灰白的自力。聽說他在找工,自力說:“廠里正缺搬運的,活兒很累?!?/p>
他心里漾著中年得子的幸福,不假思索,爽快應下。能在面粉廠做工也是不錯的選擇,且還能和自力在一起,有個照應。當即他就隨自力去找管事的辦手續(xù)。經(jīng)過倉庫時,先是聞到一陣麥香,他心莫名地跳得厲害了,接著看見倉庫里堆滿了金黃的麥子,幾個工人還在不停地往里面扛。第一次看見山一般這么多的麥子,他有點驚訝。自力沖他笑了笑說:“這算不上什么,面粉廠嘛,就是麥子和白面多。”
宿舍就在倉庫的邊上,夜風中有麥子的香味,閉上眼,仿佛置身遼闊的麥田。后來,他索性搬到倉庫和倉管一起睡,倉管老頭當然樂意,夜里多一個人說話解悶,還可以一起趕一趕倉鼠,那些倉鼠目中無人,實在是太猖狂了。
在倉庫過了第一夜,他為自己有些可笑的決定后悔,雖然才剛初夏,但倉庫蚊蟲不少。蚊蟲倉鼠倒在其次,最主要的是洗澡不方便。一天的搬運下來,除了口罩護著的嘴和鼻,全身都白了,眉毛上都掛滿了霜露般的粉塵,像極了武俠小說中的白眉大俠。當然,他們不興叫“白眉大俠”,慣于稱呼為“白面人”。喚者并無褻瀆之意,答者也不惱,他也就入鄉(xiāng)隨俗了,由著旁人使來喚去。為此,他還是要回宿舍洗澡,天氣熱起來的時候他干脆去面粉廠緊鄰著的饒江去洗澡,把自己捯飭干凈了再去倉庫過夜。好在白天比較忙碌,累得很,到了晚上也顧不得蚊蟲,在濃郁的麥香中沉沉睡去。
饒江是個好去處,豐水季節(jié)江潮蓬勃,洶涌壯闊。常常,他趿著拖鞋,混跡于遛狗散步乘涼的市民當中,迎著江風漫無目的地走。
這晚其實和往日沒有什么不同,他顧不上洗澡,頂著一身白面和自力在江邊喝酒。
他藏不住滿溢的喜悅,告訴自力女人要生了。自力高興了一會兒,卻又傷心了。正悶悶地喝著,自力的手機響了,隨即離開座位,不多時回來,身后跟著一個穿著儒雅、面如朗月的男子。他并未細看,近前了才愕然——是他那個同父異母的弟弟。
這樣一種場合見面,實在是有些局促。他搓著手,為自己一身臟兮兮的模樣而尷尬不已,在心底里,他很怕被人看輕,尤其是這個陌生的弟弟。
“正好過來辦點事,想起你,就順道來看看?!睂Ψ轿⑽⑿Γ皇歉赣H的那種做派。
他也笑笑,給對方拉來椅子,斟滿了啤酒。四周一片煙熏嘈雜,江風柔和,神清氣爽。
“嬸,還好吧?家里還種了地?”
“地賤,撂下了,出門尋條活路呢。”
“嬸對我們一家有恩,都不知如何報答。”
他愕然,不解地看著對方。
“那些年,多虧了嬸的面。那個味,香啊,至今還記著。可如今卻吃不到那么好吃的面了?!?/p>
他想起來了,那一兩年,父親回來得有些勤,夜半到,次日雞還沒叫就匆匆走了,悄悄地從家里背走了不少從牙縫里摳下來的白面和土豆,他和母親為此卻挨了不少餓。提到了父親,那個維系著他們血緣關系的老人,他們都沉默了,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碰杯,看江流輾轉,逶迤遠去。
也許是喝多了,他有些恍惚,也不知后來說了些什么,是怎么離開的。
進入冬季,他的身體出了問題,慢慢咳上了。
面粉廠年底忙,陌生的“白面人”越來越多,他則被調至生產車間。他很是喜歡,常常把手掌放在斗口,細膩的白面瀑布似地從指間傾瀉而下,那種觸感美妙無比。
在車間做久了,那些人并不怎么防備他,在一處并不常開的倉庫里面,遮遮掩掩往白面里摻入一種粉末狀的東西。他見了,帶著疑慮去找自力,自力說是滑石粉。他不曉得滑石粉是何物,只是覺得往白面里面摻東西,是昧良心的事情。折磨了許多日,他在饒江邊的公用電話亭撥通了電話。后來就來了幾個夾公文包的人,把廠里存放的滑石粉全部沒收了,還在倉庫上貼了封條??蓻]過多久,封條又被揭了去。
這次風波后,他的心里也惴惴的,工友們看他的目光好像有了別樣的內容。眼皮子跳個不停,他預感到什么事情要發(fā)生。
事情來得很突然,他正在車間忙著,看見一個工友跑來說:“自力被軋了?!彼X袋轟響,撂下活奔了過去。周圍已經(jīng)擠滿了一群“白面人”,自力捂住手指歪在機器邊,紅艷艷的血“噗噗”地滴落在白面上,觸目驚心。他哇哇叫,背起自力直奔江邊醫(yī)院。
自力住院后,他咳得更厲害了,胸悶氣短。要好的一個“白面人”勸他去醫(yī)院看看,可別把肺給廢了。他猜度檢查的結果不會很好,心里遲遲下不了去醫(yī)院的決心。后來,他找到了管事的,打聽廠里能否給他報銷檢查費和自力的醫(yī)療費。管事的面無表情,都沒正眼瞧他。
他心里恨恨的,最終還是去了醫(yī)院。他先去看了自力。手術后的自力右手幾個手指蕩然無存,臉瘦了一圈?!俺鲈汉螅译S我兄弟去深圳,那缺一個守門的人……我不該來這里的,你看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自力幽幽地說,“你將來怎么打算?”
他有些茫然地搖搖頭,女人還有幾個月就要生了,他很想回去。出來小半年了,一直像浮在水面上的瓶,蕩來漂去。他心里愧愧的,愧對母親和女人,還有九泉下的祖父。
自力從被子底下掏出一張紙條說:“回去吧。手掙嘴吃,心不慌。我這個樣子是沒法種地了,那幾塊地你種上吧。我給你寫好了字據(jù),別人不答應,你就給他看。”那是一張寫在化驗單背面的字據(jù),字跡如河蚌留下的痕跡,歪歪扭扭。
他眼窩子里熱辣辣的,顫手接過。
辭別自力,他被一種莫名的感傷和悲憤籠罩著,去了胸科。推門進去,兩位年輕的“白大褂”正在眉飛色舞地聊天,見他探身進門,其中一個“白大褂”潦草地問了幾句,扯了一張條子,眉眼都不抬,問:“叫什么名字?”
“白面人?!彼摽诙?。
“什么?” “白大褂”抬起頭,困惑地看著他。
他自覺失言,在“白大褂”的直視下突然變得有些緊張了。一緊張就壞事,他竟然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這是多么荒唐的事情啊,什么時候把自己的名字都忘記了呢,他腦子在飛速地搜尋,可依然是徒勞,“白面人”三個字頑強地釘在腦子里,拔除不得?!鞍状蠊印钡哪抗庾兊貌荒蜔┝耍秀钡靥统鍪掷锏臈l遞過去。
“什么亂七八糟的???”“白大褂”瞪了他一眼,把紙條甩回來。紙條飄飄悠悠打著旋落在他腳下——那是自力寫給他的那張字據(jù)。
他撿起紙條,咕噥了一聲,怒目而視。
“你敢罵人!”“白大褂”洶洶地要來抓他。
他哪里見過這架勢,推開眼前的一片白霧,奪門而逃。
離開醫(yī)院,他直奔宿舍,挾了包裹正準備奔火車站,門外卻“咚咚”地響起一陣雜亂急促的腳步聲,旋即風一般沖進來幾個“白面人”,棍棒如雨點而下,下手很重。他懵了,抱起包裹本能地向外奔逃?;靵y中他認出領頭的那個是廠長的內弟,心里也就明白了八九分。趔趔趄趄逃出了面粉廠,跑出了老遠,確定后面沒人追上來他才放慢了腳步。
在去火車站的路上,天邊一輪血紅的太陽慢慢西墜,肩臂上一脈一脈的疼痛涌上來,疼得他絲絲哈哈倒吸冷氣。車廂里相當擁擠,前胸貼后背,過道和廁所都擠滿了人。車內哄吵聲、叫罵聲、痛苦的呻吟聲在火車巨大轟鳴聲的庇護下得到了肆意的放大。他用雙手舉著包裹,樣子滑稽。站了大約一個小時,他漸感不支,胳膊上的傷口劇痛難忍,腦門上滲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咳著,頻繁地換著手。就這樣,他舉著包裹,不斷地承受著來自身體四周的擠壓和胳膊傷口的疼痛。后來,他已經(jīng)明顯支撐不下去了,滾下來的汗珠迷蒙了他的雙眼,在汗水淋漓中他本能發(fā)出一句聲音:
“幫幫我——”
“誰能幫幫我——”
他的聲音濕漉漉的像是從水底打撈上來的,很快就被火車的轟鳴及車廂內的聒噪聲淹沒。他又重復了幾遍,緊貼著他的幾個穿著迷彩服的年輕民工開始注意他了,就在他準備再次向他們發(fā)出求援信號時,他感到頭頂有什么東西紛紛揚揚散落了下來,飄下來的白面立即迷蒙了他一身。車廂內開始出現(xiàn)了謾罵和騷動,混亂中他腰眼被人捅了一拳,受襲后他身體一搖晃,包裹便飛了出去,他的身子像漁網(wǎng)一樣萎在了地上。
下了火車,腳踏土地,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伸展了一番腰身。仿佛是魚兒入了水,他又活泛起來。
他被深秋的暖陽裹著,顧不得疼痛,急急地朝家走去,“撲踏撲踏”的腳步急促地敲響了那起伏曲折的黃土路。小麥已出苗泛綠,但綠得還不是那么賞心悅目,淺淺的,如薄霧輕煙,還沒來得及遮住泥土,也許再過幾天,麥苗分蘗了,景象就不一樣了,肯定是一片恣意和濃厚的深綠,直逼人眼目。他有些欣喜和陶醉,迅捷地拐上了一條小路,朝自家的三畝地走去。節(jié)氣還不是很晚,把荒地翻一翻,搶種下去,明年應該有麥割。他心里想著,腳步邁得更快了,恨不得一腳就跨到地頭。
遠遠望去,卻發(fā)現(xiàn)自家的三畝地也是縷縷行行的淺綠,完全沒有那荒蕪的景象——野草突出于一片麥苗中,應該是很扎眼的——一定是女人把地給了別人,他心里有了幾分懊惱和沮喪,腳下步子也慢了。近了,才發(fā)現(xiàn)麥地里有人提著荊籃正在補種,一胖一矮兩個背影,是他的母親和女人。他驀地明白了什么,張口欲喊,不想嗓子眼像被堵了似的,喊不出聲。
狗子從草叢里躥出來,上下打量著他,眼里裝滿了警惕和困惑。
女人聽到身后一陣急迫的咳嗽和狗叫聲,轉身發(fā)現(xiàn)了一個渾白的人立在地頭。女人怔了怔,認出了是自己的男人,喊了一聲“要死”,撿起土塊朝狗子打了過去,然后挺著肚子一邊過來,一邊回頭喚著地另一頭的母親。母親朝這邊張望了好一陣,才“喲”的一聲放下籃顛顛地過來了。
“娘想吃新麥,常念叨,硬是種上了?!?/p>
他點了點頭,心里疼著,一股熱熱的液體迅速地涌進鼻腔。
“娘還說,小麥出生了要吃自己的面糊糊,老輩人的講究,不能壞了規(guī)矩?!?/p>
他又點了點頭,心里痛著,別過臉,孩子一般吸溜了一下鼻子。
“你怎么啦?”女人看出了他的異樣,笑看著他。
母親扯下頭巾,給他拍打身上的白面,粉末子在陽光中輕舞飛揚。
他不讓母親和女人看出自己的失態(tài),轉身朝地頭楊樹下的墳地走去。墳前的草地上,野草仆地,顯然是有人在這久坐留下的痕跡。他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叫了一聲“爺——”,移了幾步,他又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叫了一聲“爹——”,聲音顫顫的。
他站了起來,一手攙住母親,一手牽著女人,朝脊下的麥地走去。
自力的地果然是塊好地,連野草都長勢兇猛,蓬蓬勃勃。
他把自力的那張字條掏出來遞給母親和女人,然后背著手,繞著地轉了一圈。他深情地凝望著,琢磨著,心里開始盤算:自家和自力的地都種上,明年春天肯定是個豐收,收了麥后要親手磨幾袋白面,像母親當年那樣,讓一家人吃上自家的新麥,當然包括祖父和父親;還有自力,必須要給他留點;對了,還應該進一趟城,送一些給那邊的弟弟和面食店的老太,讓他們也嘗一嘗。
他正琢磨著,不知女人已經(jīng)來到身邊,揚起紙條滿臉喜氣地朝他胳膊上擂了一拳。他“哎喲”了一聲,齜牙咧嘴地看著女人,一種幸福的疼痛像電流一般傳遍了全身……
文非,青年作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2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小說作品散見于《長江文藝》《北京文學》《長城》《山花》等刊,作品入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等選刊和《21世紀年度小說》等年選,出版小說集《往天上劃的船》《漁船來到雨庵鎮(zhèn)》《周魚的池塘》(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2017年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