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溶溶往事瑣憶
晚年任溶溶（韋泱 攝）
《古麗雅的道路》書影
2022年9月，著名兒童文學家任溶溶以百歲辭世。半年多來，其話音笑靨常常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想起與他交往的二三十年中，他的文字和性格，無不令我感動。他的著譯，他的人生，都成為時代的絕唱。我只能說，世間再無任溶溶。
學問從拉丁化新文字開始
任溶溶先生多次跟我講起，他這一輩子做了兩件事，一件是參與文字改革，另一件是創(chuàng)作兒童文學?？墒顷P(guān)于他的文章，卻沒有提到前一件事的，為什么呢？他也弄不明白。我就來補上這一件事吧。
這要從雷士德工學院附中說起了。1938年秋，任溶溶隨家人從廣東老家鶴山縣旺宅村逃難到上海。在上海嶺南中學讀了一學期，父親就把他送進雷士德附中，讀初一下半學期。班上有個同學叫盛峻峰（即翻譯家草嬰），與任溶溶成了好朋友。草嬰又把高年級同學梁于藩，一位地下黨員，介紹給任溶溶。這樣，在梁于藩的影響和帶領(lǐng)下，任溶溶開始閱讀進步書刊，學習拉丁化新文字。后來任溶溶才知道，這個拉丁化新文字也稱新文字，是用拉丁字母拼寫中國漢字的方法，可讓更多平民百姓方便快速地識字，翻譯家姜椿芳是這項工作的負責人。當時上海地下黨成立了文化總支部，有文學、戲劇和新文字三個支部，姜椿芳任總支書記。由此，任溶溶接觸到拉丁化新文字，并打下了相關(guān)基礎(chǔ)。
而真正引導他投入新文字工作的，是被他稱作“老大哥”的倪海曙先生。1941年，任溶溶在海安新四軍總部工作，編輯《戰(zhàn)士報》。巧遇倪海曙隨上海文化界慰問團到訪新四軍根據(jù)地，兩人一見如故，談起新文字工作，頗為投緣。后來任溶溶因病回上海，就被倪海曙邀約一起工作，編輯《語文叢刊》，他又為倪海曙的《中國拉丁化運動年表》一書作印前校閱。
1949年上海解放，成立新文字工作者協(xié)會，陳望道和倪海曙分別任正、副會長，任溶溶任秘書長，主編會刊《新文字周刊》。1950年，任溶溶把自己發(fā)表在《新文字周刊》上的專欄文章，結(jié)集出版第一本新文字專著《北方話新文字基礎(chǔ)讀本》，署名任以奇，請倪海曙作序，其中寫道：“這讀本有幾個特點：第一是編法活潑，它把拼法、寫法、讀物采用混合教學的方式，合編在每一課中，使得學習的人在學習上不會有單調(diào)呆板的感覺。第二是取材生動，它所舉的例子，不管是詞、句子或者文章，都很現(xiàn)實、有趣。第三是分量適中，簡明扼要，適合基礎(chǔ)讀本的性質(zhì)。”1955年，他又編著出版第二本新文字專著，書名叫《中國拉丁化拼音文字基礎(chǔ)讀本》，與《北方話新文字基礎(chǔ)讀本》成為姐妹篇。中國文字改革任重道遠，1958年我國頒發(fā)《漢語拼音方案》，融合了注音字母、拉丁化新文字等優(yōu)點。
所以說，任溶溶早年從新文字開始，參與文字改革工作，對文字的修煉，花了特別的功夫。他從五歲起讀私塾，八年中熟讀《三字經(jīng)》《千字文》《論語》《孟子》等，打下扎實的古典文學基礎(chǔ)。他清晰地感悟，文字精練、明白如話，是中國古典文學的精髓所在。就讀雷士德附中時，他向同學盛峻峰借閱《魯迅全集》，讀完一卷再借一卷，很快讀完二十卷。所以，他在自己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和翻譯中，使用純粹的口語，讓少年兒童看得明白，聽得清楚。即使到了晚年，他依然不改初衷，文字簡潔洗練，更臻爐火純青。著名翻譯家葉水夫看了任溶溶的譯作和創(chuàng)作，極為佩服地說：“你真聰明，能用一筆流利的口語?！比稳苋苄πφf：“我本來就是搞文字改革和普及工作的嘛?！?/p>
首次推介迪士尼童話
現(xiàn)在的讀者，很少不知道迪士尼的，況且迪士尼樂園已開到了上海浦東，這個樂園每天吸引數(shù)萬人前去游玩。可誰知道，迪士尼的童話第一次引進中國，卻始于任溶溶的譯著“華爾·狄斯耐作品選集”。這個外國作者，用今天的名字譯法，就是美國動畫片大師沃爾特·迪士尼（1901年—1966年）。
任溶溶率先翻譯的這套選集共六種，《小鹿斑比》是其中一種，出版于1948年，由朝花出版社出版。這是我見到的任溶溶最早出版的一種譯著?！缎÷拱弑取肥堑鲜磕岣鶕?jù)奧地利著名童話作家費力斯·沙爾頓名作改編的卡通片，1942年8月拍成公映。故事描寫的是一只森林中的小鹿，它從弱小的麋鹿，經(jīng)過各種苦難和鍛煉，終于成為森林里的王子，一切動物的領(lǐng)袖。此書只有十六個頁碼，幾乎每頁都有一至二幅可愛的小插圖，圖文并茂，讀起來像連環(huán)畫。
1946年，任溶溶從大夏大學（華東師大前身）畢業(yè)，因有同學在《兒童故事》雜志當編輯，請他提供作品，他就開始翻譯些外國兒童作品。為了找原著，他經(jīng)常去淘書，尤其是在上海大馬路（今南京東路）別發(fā)洋行內(nèi)的一家外文書店，常常看到由美國迪士尼公司繪制、薈萃歐美各國優(yōu)秀兒童作品的原版卡通童書。這些書觸發(fā)了他的靈感，他想，如果把它們翻譯成中文，一定會受到中國兒童的喜愛。于是，他淘來這些外國原版兒童書，開始一本本翻譯起來。
任溶溶太喜歡這些讀物了，不肯輕易交給別人的出版社出書，那就干脆自己辦一個出版社吧，取名叫“朝花出版社”，社址當然就是他自己的寓址，在上海四川路五七二弄四號，請他大夏大學中文系恩師、大名鼎鼎的郭紹虞教授題寫了社名。書印出來了，郭教授一看，對他說，我是豎寫的，怎么印成了橫排的字，書法橫寫與豎寫，運筆和氣勢是不一樣的。任溶溶一聽，傻了，怪自己不懂書法，對不起老師的一手好字。
出版社印書，首需的是紙張，這不愁，任溶溶的父親是開紙張店的小老板，就搬點紙交給長樂路上一家印刷小作坊，父親還付了些印刷費，算是給兒子出書的贊助吧。任溶溶請來好友、畫家沈滌凡先生任美術(shù)編輯，叢書很快印出來了，雖是薄薄的，卻有很可愛的裝幀設(shè)計。不知自己出版社的書好銷不好銷，有一天，任溶溶悄悄地從福州路拐入附近的昭通路書店一條街上，去這里的圖書批發(fā)市場暗暗觀望，看到自己翻譯的書正在一撥撥批發(fā)，他深感欣慰。那本《彼得和狼》，只要看看封面，就會樂不可支，連我這個年過六旬的小老頭，也像六歲孩童那樣喜歡得不得了。這是我看到的最具有迪士尼風格的圖畫童書，讓人立馬想到《米老鼠與唐老鴨》。封面上，紅色的書名，多彩的畫面，唐老鴨以一個小玩具在逗引著狼，一個像滑稽小丑一樣的小孩用手上的繩子套住狼的脖子，這是典型的迪士尼卡通畫夸張的畫法。書中每頁都有插畫，即使不識字的幼小兒童，也能看懂書中故事的大概意思。這套叢書另外四種是《小熊邦果》《小飛象》《小兔頓拍》《歡樂谷》。
“華爾·狄斯耐作品選集”叢書六種出版后，很受讀者歡迎，使任溶溶既受鼓舞，又覺意猶未盡。他在外文書店又淘得相關(guān)童話書，索性不停頓地翻譯下去吧?！读鴺溟g的風》和《木偶奇遇記》又相繼譯出，他都同樣冠以“華爾·狄斯耐作品選集”的名稱，也就是說，這套迪士尼童書譯叢共有八種之多。
之后，任溶溶馬不停蹄，翻譯了“列麥斯叔叔的故事”叢書，依然由他自己開辦的朝花出版社編輯成書，并于1949年出版問世。叢書的原作者是J.C.哈里斯（1848年—1908年），均由W.狄斯耐插圖，這就是家喻戶曉的迪士尼作品啊。任溶溶的外國兒童文學的翻譯，繼續(xù)與迪士尼有著如膠似漆般的關(guān)聯(lián)。
這套叢書分為六種，有《龜兔大賽跑》《兔子醫(yī)病》《兔子騎狐貍》《老熊的火雞》《鬼的故事》《焦油娃娃》。每一種都含有二至三個童話故事，六本書共載有十四篇故事，每書以其中的一個故事題目作書名。
1947年，迪士尼根據(jù)列麥斯系列童話內(nèi)容，拍攝了第一部真人與動畫相結(jié)合的長篇動畫片，取名叫《南方之歌》。影片濃縮了列麥斯的所有故事，主角兔子老弟和眾多動物斗智斗勇，在趣味無窮中引人深思。該片放映后，獲得了奧斯卡最佳歌曲獎、奧斯卡榮譽獎。在美國亞特蘭大市首映時，轟動程度不亞于當年的成人故事大片《亂世佳人》。
這些被迪士尼拍過電影，同時出版了無數(shù)卡通畫的童話故事，成了任溶溶一生的摯愛和牽掛。他是把迪士尼系列童話介紹給中國讀者的第一個翻譯家。因為，在這之前，標有迪士尼的作品，只有漫畫在我國的外文報刊上登過，只有原版外語動畫片在租界放映過。而將迪士尼童話故事譯成中文出版，任溶溶具有開創(chuàng)之功。即使到了晚年，他仍孜孜不倦地繼續(xù)改譯和新譯，可見他內(nèi)心的迪士尼情結(jié)有多么深厚啊！
如果沃爾特·迪士尼地下有靈，也要向任溶溶表示敬意。
《古麗雅的道路》成了暢銷書
任溶溶翻譯的外國兒童文學超過百種，每出版一本暢銷一本。但更為暢銷的是他翻譯的人物傳記《古麗雅的道路》，此書初版后再版，一印而再印，總印數(shù)已是天文數(shù)字，當年風靡全國。
此書中文譯本于1953年3月由時代出版社初版，印數(shù)30100冊。作者伊林娜，是蘇聯(lián)著名詩人馬爾夏克的妹妹，她在書前有《給我的讀者》，開頭寫道：“這短短一生的故事，并不是空想出來的。書里寫的那位姑娘，在她還是小娃娃的時候，我就認識她了?！边@說明，寫一個人的文學傳記，沒有對傳主相當熟悉的程度，很難寫好。
書后，有譯者的《關(guān)于這本書》，文字不長，照錄如下：
本書原名《第四高度》，《古麗雅的道路》這名字，是我給起的。關(guān)于《第四高度》的意義，蘇聯(lián)文學評論家阿·馬爾高里娜在論蘇聯(lián)兒童小說一文里說得很清楚?！暗谒母叨取笔侵浮肮披愌旁谛」媚飼r期、少婦時期、成年時期所達到的高度，是精神上的高度”。讀者在讀這本書的時候，“不但被作者帶到女英雄古麗雅一生的表面過程中去，而且被她帶到古麗雅的內(nèi)心世界里去。因此好像自己也達到這四個高度，培養(yǎng)著自己的性格一樣”。這本書一九四五年在蘇聯(lián)初版，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蘇聯(lián)青少年最喜愛的書之一，古麗雅這人物，也已經(jīng)成為蘇聯(lián)青少年心愛的一位女英雄了。
任溶溶上述的話，概要地說明了這本原名《第四高度》的書的內(nèi)容。這是一位怎樣的女英雄呢？她很小就有表演的天賦，十二歲那年，為了拍攝影片《游擊隊的女兒》，她苦練騎馬，飛越障礙物，達到第一高度。因為拍電影，她的學習成績跟不上，媽媽要為她請補習教師，她堅決不要，倔強地拼搏數(shù)月，圓滿通過了考試，達到第二高度。在比賽中，她征服了八米跳臺，達到了第三高度。衛(wèi)國戰(zhàn)爭中，她奔赴前線，在攻克一個高地時，用鮮血換來了生命中的第四高度。
《第四高度》在蘇聯(lián)出版后，廣受歡迎。在作者寫書之前，曾寫過一篇紀念古麗雅的文章，題目就叫《高陡的道路》。譯者任溶溶認為，這表達了原作者的真切想法。就在譯成中文時，把書名改為《古麗雅的道路》，并介紹給中國讀者，這也是貼切而準確的。所以，中文版的封面書名之下，還印有“第四高度”一行字。
這本中文譯著出版后，引起中國讀者的強烈共鳴，立即成了暢銷書。古麗雅與《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卓婭與舒拉的故事》等蘇聯(lián)文學作品中的主人公一樣，成為中國青年的偶像。用今天的話說，任溶溶譯出了一本“紅色經(jīng)典”。當年讀過這本書的讀者，時過半個多世紀后，回憶起此書來仍是津津樂道。我國第一位女子乒乓球世界冠軍邱鐘惠，在晚年回憶自己的體育生涯時說，她喜歡讀蘇聯(lián)英雄主義書籍，《古麗雅的道路》就是其中之一，在自己遇到困難時就想：“古麗雅不是都這樣練出來的嗎，我為什么不能？”最終她戰(zhàn)勝了自己，取得佳績。
21世紀初，上海譯文出版社重印《古麗雅的道路》，依然受到當今讀者的熱捧。古麗雅勇敢的人生道路，是不同國籍的年輕人應(yīng)該走的道路，它將是寬廣而悠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