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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3年第4期|陳元武:白鳥
來源:《廣州文藝》2023年第4期 | 陳元武  2023年04月18日08:46

編者說

《白鳥》由我與父親關(guān)于白鳥的對話寫起,回顧了自己與父親的相處、情誼。散文展露了父親沉悶的性格和封閉的生活習(xí)慣,行文中父親跟我談到家族往事以及對子孫后輩的希冀等?!鞍坐B”貫穿著我與父親相處的始末,它無疑帶有象征意味,象征著希望或愛?

白鳥

陳元武

那時候,一陣風(fēng)吹過來,樹颯然一振,樹葉簌簌,它尖叫一聲,白色的身影在樹葉罅隙間一閃,即無蹤影。我想,那是只白色的鳥兒,或者是像白云似的一聲尖叫,像云被風(fēng)吹散,我探出頭,在樹外邊轉(zhuǎn)了一圈,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它的蹤影。但它的尖叫像一枚尖利的金屬碎片,擊打得我的耳朵一陣陣刺痛。父親此時正朝我走來,陽光罩在他花白的頭頂,像從天灌下無邊的光明。父親的背影于是在這一片光明里燒蝕得干干凈凈,地上的坷垃均勻地伏在地壟里,翻涌成波浪狀,南方的夏天就這樣怪異無狀,云是突然間出現(xiàn)的,就像那只白色的鳥,或者是白色的叫聲一樣。

父親走過的地方,地上的坷垃消失不見了,分明從他的身后蹚出一條平坦的路來,也許,還有倒伏的草也同時消失,夏收剛剛過去不到半月,地里就著急地迎來了下一季的耕作,而夏天的熱度有增無減,太陽在天上幾乎無法直視,半個天空被它燒成白熾色,即便有某些大膽的鳥在白晝飛過天空,也一定會被燎得面目全非,甚至在瞬間化為一縷輕煙,連個鳥影子也留不下來。我在地壟的盡頭,在一棵大樹底下踩著樹葉的影子,同時也踩著自己的影子,將樹葉影子連同自己的影子踩得稀碎,腳步聲如此干燥喑啞,仿佛土摩擦著土,沙子摩擦著沙子,腳步明顯也跟著一點(diǎn)點(diǎn)稀碎。

我朝父親招了招手,想說點(diǎn)兒啥,但我實(shí)在想不起該說點(diǎn)啥,于是我愣怔在那里,倚著樹干,父親在光的海洋里浮沉著,土坷垃在他的腳下脆響,像瓷片破碎一樣。日子一點(diǎn)點(diǎn)接近喜悅,而喜悅往往倏然離去,像那只白鳥一般,像它的尖叫一般。我要說什么呢?水,是的,茶水。我拎來的罐子里剩下一半的茶水,那一半讓我喝下去了,太渴了,這樣的天,誰受得了?父親要喝另一半帶著茶葉末子的茶水,已經(jīng)微涼,正好,這天氣,誰想喝滾燙的茶水?我一仰脖,回味著方才喝茶的動作,茶水帶著些微燙,迅速沖開我的喉嚨,像沖進(jìn)一只皮囊似的流下去,短暫得有點(diǎn)兒倉促,它像一條魚似的滑溜,不,像一只水猴子似的鉆了進(jìn)去,喉嚨難受了片刻,像被撕裂般微微地刺痛。

父親一定想說什么,但他只是咳嗽著,劇烈的咳嗽讓他的背弓成蝦狀,他跟我一樣,著急著喝茶,那些茶葉末子就哽在喉嚨里了,或者,水從氣管邊溢了點(diǎn)兒下去。他很狼狽,臉漲得通紅,朝我直甩頭,手撥拉著,仿佛空氣中有一條繩子。他的臉早讓太陽曬成古銅色,銅器般泛著紫紅的底色。父親很尷尬,他的確太渴了,我理解他的渴。

我對父親說,方才,有只白鳥在樹上叫了一聲就不見了,不知道它是什么鳥,聲音好尖厲。

父親沒聽到我在說什么,只一味地?fù)u頭,這天瘋了,這日頭瘋了,這樣旱下去,水星子也見不著一丁點(diǎn)兒,怎么下播?父親的話跟我不在一個頻道上,很多時候,我莫名其妙的問話引來父親莫名其妙的回答。他的汗甩到我臉上,掉在唇邊,咸得很,帶著些體味的餿臭,父親用力地甩著汗,汗從臉上不斷涌出,像崩潰的堤壩。父親哪兒來的汗呢?我想,他著急了,我著急時手腳心也冒汗,臉上的汗卻不見得,只往腦后汩汩冒出,往往將衣領(lǐng)子漬得透濕。脖子底下,濕成一片。我理解汗的意義在于充分解析了熱和緊張的關(guān)系。熱讓汗水容易流出毛孔,緊張也同樣能讓汗不斷涌出,心跳加速,心泵出更多的水來,分散成無數(shù)的微細(xì)河流,通往外邊的世界。

我說,父親,剛才有只白鳥在樹上叫了一聲,就不見了蹤影。父親嘆了一口氣,哦,那要命了,那是旱魃老爺來了。什么?旱魃?什么是旱魃?其實(shí),我能猜到那就是一只神鳥,能掌握天氣的神鳥,那它怎么會是白色的?它的叫聲真瘆人,我壯著膽子才聽得進(jìn)去,我想,換別人,早嚇出屎尿來了。

大白天的旱魃老爺來做什么?我瞪大眼睛,朝剛才看到它的樹上脧去,樹葉重疊著明和暗的影子,陽光一直這樣像從篩子里漏下來似的。方才明明看到一個白色的鳥晃了一下就不見了,那聲音像刮一塊白鐵皮似的難聽,仿佛一小團(tuán)云似的在陽光底下撕裂并粉碎。那就是父親嘴里說的旱魃?《山海經(jīng)·大荒北經(jīng)》里說:“有人衣青衣,名黃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yīng)龍攻之冀州之野?!焙调刹皇菓?yīng)該是青色的嗎?父親說,那就是旱魃,哪有鳥這么熱的天在這赤旱大地上開心鳴叫的?正午的陽光像火似的穿過天空,空氣里有了一股燎焦的煳味,那莫不是旱魃的羽毛燒焦的味道?反正我說的白鳥飛遠(yuǎn)了,我甚至沒看清楚它的模樣——它是不是也有著鷺鷥般修長的脖子和脛腿?或者像白鶴一樣仙氣飄飄?總是一剎那的事情,誰說得清楚呢,父親固執(zhí)己見,我不同樣是嗎?

我認(rèn)定的白鳥應(yīng)該像這零碎的云影般,像這耀眼難直視的陽光似的,太陽不也像一只肥碩的白色大鳥嗎?它抖落的白色或者赤色羽毛讓大地陷入火一樣的世界。但分明看不清這一切,空氣依舊那么清澈,像清澈的泉水般,在大地上微微漾動,遠(yuǎn)處的村莊、稻草垛、人影、樹或者電線桿,都幻化成模糊的光和影的旋渦的一部分,一切都在旋轉(zhuǎn),在幻滅,然后重現(xiàn)。父親的身影同樣在幻滅,在重現(xiàn),我自己也是。父親認(rèn)定的白鳥終于不再出現(xiàn),但它已經(jīng)深深鐫刻在我的印象中,它是那樣神秘、純凈和無法描述。

父親是個沉悶的人,不喜歡閑諞,更不喜歡扎堆胡扯,也不喜歡甩牌碼麻雀(麻將)喝酒耍瘋。父親永遠(yuǎn)一臉憂郁和嚴(yán)肅,似乎世界上的諸多事情都與他無關(guān),與他無關(guān)的事情就可以排除在一切之外,父親就是這么一個純粹的人,他有些怯懦,不敢跟人爭辯,也不愿意爭辯,偶爾會跟人打架,畢竟棉花都有彈飛的時候。打架總是以父親吃虧為結(jié)果。父親鼻青臉腫逃回家,悶不吭聲,獨(dú)自一個人在屋里發(fā)呆,或許,他在思忖著這架干得多么不值得,為一句話的事,自己挨了揍不說,還結(jié)下冤家。父親不喜歡跟誰過不去,但也怕有人跟他過不去。他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切都只有他知道的樣子。村莊里本來人就不多了,更沒人喜歡跟一個悶葫蘆交往。父親有些落單,幸好,他識字,腦子靈光。有些人還是愿意跟他來往,看看外地寄來的批(書信),讀給那些不識字的人聽,解釋那些他也不太明白的字和詞兒。父親給人讀批的時候,他的臉上就有笑,說話也高嗓門兒,仿佛積郁已久的信心恢復(fù)了。父親的形象瞬間復(fù)活。我覺得,跟他辯論一只白鳥的有與無是毫無意義的事情,他說那是旱魃那它就是旱魃,我也沒見過旱魃長什么模樣,也許,它應(yīng)該長得比我想象的更好看些。

父親坐在樹底下吃起了煙,煙是他喜歡的生曬煙,煙草從集市上買回來,稍稍用水泡過數(shù)天,就放在太陽底下曝曬,直到煙葉干卷,露出絲絲葉脈,葉柄收縮干燥后變得堅硬,切煙絲之前,得將葉柄部分擇去。煙葉撕成若干碎片,再碼起來,用椎木夾子夾牢,拿刨刀細(xì)細(xì)刨出絲,焦黃的煙絲落了一笸籮,再放鍋里灑上點(diǎn)兒茶油翻炒到冒青煙,就算是成了。父親的煙濃烈辛辣,煙氣濃得像雨后升騰的霧嵐,比霧更稠密,像一團(tuán)化不開的濃漿,慢慢飄起,慢慢擴(kuò)散,終往何處。父親的臉?biāo)查g有了些紅潤,他的煙癮得到極大的滿足,此刻的他,微微閉著眼睛。父親原來沒這么大的煙癮,母親去世后,他才這樣的。我看著父親咕咚咕咚喝完了剩下的茶水,然后吞云吐霧的樣子,就想笑。這就是一個人微薄的幸福感,簡單到無法重復(fù)。父親心中的塊壘,或許就是在那瞬間瓦解。父親的心事全寫在他臉上,當(dāng)陽光直直投射在他的臉上時,他臉上的肌肉不停在抖動,厚厚的銅色皮膚,讓大部分的陽光變得徒勞。甚至風(fēng)也吹不起他粗大濃密的眉毛。他的臉是歲月的一部分,刻蝕下的每一條紋路,都有著一個無名的故事。父親也不太喜歡跟我聊,我的許多疑問只好放在心里,我跟他最多的交流就是眼神,而他的眼神也似乎總是閃閃忽忽,不愿意直視我的眼睛。父親本身就像個問題,是疑問,是問號。田野里有無數(shù)個問號,像河里的箭魚,長著長而尖的嘴巴,卻很少會因為沖擊而扎在某個獵物身體里。細(xì)小的蠓能夠讓一頭牛瘋狂,在曠野里奔跑不止。樹蟋或者草蛉能夠讓夜晚變得無比熱鬧,而另一只蛤蟆的嘆息卻能夠讓所有的昆蟲停止吟唱。夜深得像天空一般,看不到底,父親在門頭的臺階上坐著,想著心事,抽著悶煙,煙斗的火光忽明忽滅,像他神秘的思緒。夜里總能夠給他一些寬松的氛圍,像一頭獵物,在陷阱里掙扎了一整天,直到天黑,它可以停下來休息喘氣。父親的語言就是煙斗里忽閃的火光。而他一動不動坐著,直到星斗闌干,露水從天而降,地上一片津漬。他想起他的往事,像煙一樣,一縷縷被風(fēng)扯碎,揉成淡淡的靄。屋里響起祖母的咳嗽聲,他輕聲掐滅了煙斗,躡手躡腳地走進(jìn)屋,輕輕帶上門。

院子里,瓜架下,貓睜圓了綠幽幽的眼睛,瞅著瓜葉間閃爍的螢火蟲和鞘翅甲蟲的輕微蠕動,夜是和諧共鳴的一首宏偉的詩。沒有人比貓更了解夜晚,星星比不過貓,月亮也比不過貓。樹在院子外,不時被風(fēng)帶起一陣騷動。樹是永恒的站立者,有時候,收獲的豆莢架在樹杈上晾干,或者,新鮮的稻草在樹上晾著,會被拾掇得整潔,編成草繩或者床褥子。新鮮的稻草是很好的褥子,在薄床單底下窸窣作響,是冬天夜里最動人的聲音。油葫蘆會在床底下鳴叫,白天偶爾叫一陣子,晚上則長鳴不止,有點(diǎn)兒煩人,鄉(xiāng)下的夜,哪能一點(diǎn)兒聲音也沒有呢?夜是由夢和酣睡構(gòu)成的,有美的畫面,有惱人的細(xì)節(jié)和意外的驚喜。像父親的嘆息,他夜里難以入眠時輾轉(zhuǎn)反側(cè),聲音清晰地透過窗欞,直灌入另一只耳朵里。油葫蘆的聲音不算難聽,紡織娘和螻蛄的聲音就難聽了,像不停鋸著木頭的那種嘔啞啁哳的音調(diào)。那聲音破碎而絮聒,與雞在夢囈中摩翅的聲音一樣不堪入耳。但它們是蟲子,夜是它們的世界,唯有夜的包容和廣大,才讓世界有一個不太死寂而溫暖的空間。人如廁身于這樣的夜,如水里的魚一樣舒適而愜意。

早晨是這樣開始的,父母的咳嗽,祖母的忙碌聲,老屋后堂廚間里炊煙的味道彌漫于狹窄的空間,風(fēng)箱咔嗒咔嗒重復(fù)著單調(diào)的節(jié)奏。灶膛里的火焰一下一下地亮起,映紅了她的臉。公雞打過第三次鳴,就站在塒架上抖動著翅膀,朝屋里的人邀著早餐的谷米。菜板上響起刀砧碰擊的悶響,菜入鍋響起一片驚叫的喧嘩。父親埋頭在忙著農(nóng)具的加固,鋤頭的楔子松動了,得另剪一塊膠皮換下舊的。木楔子只能扛住一兩次的猛力,鐵楔子卻足夠用力砍土刨石。但鋤頭的鋒刃在一點(diǎn)點(diǎn)地委頓,于是,經(jīng)過一個夏秋,鋤頭往往要送到打鐵鋪里重新打造。打鐵鋪的工匠姓毛,四兄弟加一老漢,五條光棍兒,渾身油泥,有使不完的勁兒。打鐵是他們最大的生活和樂趣,其實(shí)談不上樂趣二字,打鐵才能夠讓他們渾身舒爽通透。父親有時將鐵件送過去,還當(dāng)起了助手,拉風(fēng)箱,添煤塊,下硼砂,偶爾也來幾錘,父親在這里竟然有說有笑,換了個人似的。這里是火與鐵的世界,是一個互相增益和考驗的地方,力量、技巧和耐心,還需要精準(zhǔn)的力道,對鐵器尺寸的掌握,像用精神駕馭奔跑的馬車,鐵匠是詩和激情的化身。不停滾動的節(jié)奏,是鐵器鳳凰涅槃的伴奏曲。

門樞干澀地怪叫,鐵軸頭與門檻的石槽摩擦出金屬的異樣響聲。里屋的木門多半已經(jīng)被煙熏火燎得面目全非了,但門樞是新鮮的,耐磨的樞頭是上等的硬木,與同樣的門檻碰撞摩擦。祖母在廚房干咳著,煙讓她的眼睛里總是汪著一星半點(diǎn)兒的濁淚。她不停地揉著酸澀的眼睛,粗糙的手在同樣粗糙的臉上擦過,竟然悄無聲息。祖母八十五了,她干不了幾年了,但她總是想著給父親幫點(diǎn)兒什么。水缸邊的自來水管水龍頭微擰開一道細(xì)縫,水一滴滴落在缸里,像個水漏,像走字的鐘表。聲音不大,但祖母能夠清晰地聽到每一滴水的聲音。這就是默契的配合,父親將農(nóng)具搬到屋外的板車上,有時候,他得下地,趁著霧水未散的辰光,給田里的作物噴藥施肥,噴霧器就是一只大塑料桶,可以背在身上,一手持著噴槍,一手搖著氣壓泵的搖桿。父親下地的樣子是我想象出來的。那么早的田野,只有他和他的噴霧器了。晨間的霧低伏在大地之上,像棲落的云,太陽在遠(yuǎn)處的天邊擠破重霧,橘紅色的光像橘子汁似的濺開去,霧終于也變成了橘紅色。父親一點(diǎn)點(diǎn)融入了這樣的橘紅色里,他的噴槍噴出橘紅色的光團(tuán),一點(diǎn)點(diǎn)將他自己包裹起來。

關(guān)于父親的想象場景多次出現(xiàn),父親握鐵錘的樣子是通過鐵匠鋪的阿南老伯想象出來的。我想,那把已經(jīng)用得有些殘缺和鈍了的鐵錘在阿南伯的手里掄得像流星一般嫻熟,在父親的手里,應(yīng)該也能夠掄得像溪頭滾沙般迅疾。鐵錘一遍遍砸在燒紅的鐵件上,硼砂控住的鐵件在猛擊下一層層掉落皮屑,灰暗的鐵屑像結(jié)痂似的掉落,鐵的重生充滿著悲壯的意味。他的汗滴在砧座上,冒出一陣輕煙,循環(huán)的燒和鍛成就了鐵器的精神史。仿佛那橘紅色的火光和鐵器里,正藏著那只白鳥,白鳥在火焰中出現(xiàn),并隨著火焰的暗淡而消失,而鐵器一遍遍地在白焰和火光中改變著。淬火的時刻,一團(tuán)白色的水霧沖天而起,白鳥就飛走了,父親的靈魂之舞也隨之呈現(xiàn)。我問阿南伯,燒紅的鐵器為什么要淬火?阿南伯說,這樣,鐵器就有了骨頭和性格。哦,原來是這樣的,父親在一旁觀看阿南伯的淬火操作,一只白鳥飛走了,鐵器就暗淡了下去,呈現(xiàn)出鐵的本質(zhì):那種幽秘的灰藍(lán)色,邊緣有虹霓的幻彩。父親拿著這樣的鐵器回去跟土地較量,那鐵器的脾氣和力量就在大地上一鋤一鋤地展現(xiàn)出來。大地是父親的另一塊砧頭,鐵與泥土交擊,汗水淬出收獲的火光。當(dāng)太陽能夠收割大地上的霧氣時,父親用鐵器改變著大地的腠理。那種白色的光不時閃現(xiàn),又不時消失,永恒的大地和父親的背影,鐵器揮舞之間,歲月已經(jīng)滄桑。

我跟父親在樹底下的交談,并沒有觸及靈魂的深度,但我相信,父親已經(jīng)觸動了我的靈魂。白色的蜃氣構(gòu)成大地夏天永恒的視覺,關(guān)于旱魃的爭論或者想象都變得毫無意義。我需要的是父親佝僂的背彎下的反弓勁道和他寬厚的手掌里握著的乾坤,他的世界在面前展現(xiàn)為紋理豐富的大地背景,以及更遠(yuǎn)的藍(lán)天和白云,太陽構(gòu)成了他的世界,他構(gòu)成了我的世界。關(guān)于一只白色的鳥,我知道,這是一道無法解答的謎題。我無法企及樹的高度,也無法從風(fēng)中了解一切的來由和選擇。

父親最終被埋進(jìn)了大地,連同關(guān)于他一切的印象一起。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樹、父親或者那只白色的鳥兒。

我從父母那里得到了靈與肉,父親教給我關(guān)于靈魂的構(gòu)筑基礎(chǔ)和過程,祖母告訴我一切的起源和因果。母親的過早去世成為我永恒的傷感。我回想過去關(guān)于生命的密碼,關(guān)鍵的數(shù)字和人物關(guān)系。家族的構(gòu)成是由血脈決定的,我想,融入了父母骨骼和脾氣的我,像樹上結(jié)出的每一枚果實(shí)一樣,具有誠實(shí)的傳承印記。關(guān)于蒼老和生命流逝的印象,是每個人切身的體驗,長輩親族一個個離去,化為云煙,這是殘酷的自然規(guī)律,誰都無法逃避。在漫長的家族史中,他們逐一定格,并且塵封,淡漠成模糊的印象。這是生命長河里一段段密碼的交接和關(guān)聯(lián)。在某個暗室里,某具落滿了灰塵的舊皮箱中,往往有著打開這樣的生命密碼的鑰匙,它不經(jīng)意就丟失了,或者會在記憶中永恒存在著,在生命之河的滔滔波浪間浮沉,一葉扁舟載著它,載著長輩所留下的一切遺物。它沖開幽暗的河水,在廣袤和空曠之間閃耀著一道白光。

老屋后原先是鄰居家荒廢的庭院,后院是空置并且荒涼的小園子,長滿了雜草和蕨苔,那里有一叢芭蕉,有一棵不知名的樹,像是構(gòu)樹或者柘樹,也可能是樸樹,春夏之間,樹上結(jié)著紫黑色的樹籽,不久便落了一地,鳥兒不時來此啄食嬉鬧。地上留下了一些凌亂的糞便和羽毛。鄰居的阿婆綰著清式的兜腦髻,頭發(fā)稀疏,因此,這綰髻就顯得極為勉強(qiáng)。用黑色的髻網(wǎng)兜緊了,感覺人很是清爽。她癟陷著腮幫,說話顯得怪異,早就沒了牙齒的她只吃流質(zhì)的粥和燙軟的紫菜,加上一碟蘸醬油的生豆腐。她的目光深邃,說的話無一不閃著人生哲理的光輝。人如同老墻,風(fēng)吹日曬的,一點(diǎn)點(diǎn)短下去,總有塌陷的一天,土崩瓦解,一切就從頭再來,砌的新墻就隨后代的人去吧,或者不再是矮墻了,改成磚墻高墻,日頭再也咬不動它,風(fēng)也吹不老它。后來,她在墻邊曬著太陽,曬著曬著——她頭一歪,靠在竹椅上,安詳?shù)孟袼ァ?/p>

她沒有交代一句話就走了,仿佛一只白色的鳥兒飛走了,沒有留下一片羽毛。天瓦藍(lán)瓦藍(lán)的,冬天的陽光暖暖地曬在她的身上,前邊就是一個溝坎,溝坎外邊就是稻田,冬天空曠的田野上是低矮的麥苗青青郁秀。溝坎邊是一排野臭菊,向日葵般的葉子和向日葵般的花朵,濃烈的菊香隨風(fēng)四溢。冬天的田野上不時飛來一群野雁,嗈嗈而鳴,隨之又像風(fēng)吹走的云一樣消失在視野中。老屋的院子里,留著夏天時架著的一棚老瓜,葉子凋萎不堪,殘破,凌亂,終于騰出迷陣般的蔓絡(luò),將陽光分割成一些凌亂的碎塊。老屋的瓦上落著薄薄的粉霜,風(fēng)從巷口吹過來,仿佛帶著刀的鋒利。一只鹡鸰鳥在屋瓦邊緣一蹦一跳地走著,長長的尾巴拍打著莫名的節(jié)奏?!半拗值埽ㄓ形迦?,比為方伯,歲一朝見。雖載崇藩屏,而有睽談笑,是以輟牧人而各守京職……秋九月辛酉,有鹡鸰千數(shù),棲集于麟德殿之庭樹,竟旬焉,飛鳴行搖,得在原之趣,昆季相樂,縱目而觀之久矣……”(唐玄宗《鹡鸰頌》)鹡鸰是古人心中的德鳥,也是親和之鳥,孝悌之家,鹡鸰顧之。如今,鹡鸰鳥形單影只,是為失群之鳥。我第一次將一只鳥和親人相聯(lián)系,它大概感知了老阿婆的離去,故而獨(dú)步庭軒,凌踐霜雪,故鄉(xiāng)親皆忌諱它在屋頂筑巢。

父親曾經(jīng)和我有過一次長談,關(guān)于家族的往事,那個后園本來是我們家的,而曾祖父沾染鴉片惡習(xí),將家敗光,不得已將后房抵給鄰居,最終他也落得個死于非命。曾祖父脾氣暴躁,經(jīng)常打祖母和我父親。藤條打折好幾根,祖母脾氣倔強(qiáng),于是,曾祖父死后,她從來不肯春秋祭祀,祖母不肯原諒他的惡。典屋當(dāng)房,敗家毀廟,首惡莫過于賣祖宗的房子供自己享受。那么好的后園竟也一同賣了出去。印象中的老宅是荒廢的,屋子不知何時已坍塌,僅剩下一個小小的廢園。祖母無力修葺,直到1976年秋,才重建老宅,蓋起房屋,建起的房子仍然一直閑置在那里,放著家里的農(nóng)具和雜物,一架舊的立櫥和若干舊的床,一并雜亂成零件,胡亂堆放。父親說,在那架舊衣櫥的頂上,放著那只舊藤箱子,那是先祖用過的書篋,不過現(xiàn)在放著一些沒用的物什,里頭有只紫木匣子,放著祖?zhèn)鞯奈锛赣H也說不清到底是什么物件,他只說是塊白玉。在那年代,玉也值不了什么錢,也沒人稀罕這玩意兒。我相信父親真的沒開過那只紫木匣子,我也沒開過那只藤箱子,連紫木匣子什么樣子也不知道。母親去世時,父親進(jìn)去開過一次箱子,不知道將什么東西放進(jìn)母親的棺材中。應(yīng)該是母親喜歡的物件,母親喜歡唱戲,或者是當(dāng)年她年輕時唱《梁山伯與祝英臺》時的頭面吧,翠翹螺鈿珠光鳳冠、錦雞翅鎦金簪子。父親親手放的,當(dāng)時堂屋里只燃著一盞白熾燈,父親神情肅然憂傷,臉如秋葉。紫木匣子依舊放在那里,那是要傳給活人的證物。

2007年老屋拆遷時,舊物件都丟失殆盡,但紫木匣子被父親死死抱在懷里,父親已逾古稀之年,拄上拐杖了。背更加佝僂,忘性更大了。父親將紫木匣子放在自己的床頭,說到時候要親自交到我手里。父親的頭發(fā)掉得跟稀疏的秋草似的,眼神也不濟(jì)了,老是問我一些沒頭沒腦的往事,我也不知道他想說什么。他的腦海里一幀幀放映著他的往事,不知道是否還記得那個夏天?那棵樹和那只白鳥?父親懷疑的過去和凌亂的記憶,正在一點(diǎn)點(diǎn)消失,關(guān)于家族的往事,他正在進(jìn)入往事中,但他也無法一一拾起所有的往事,只好這么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絮叨。2016年冬,父親像燃盡油的燈一樣,那團(tuán)火焰搖搖欲墜,父親將我叫到跟前,將紫木匣子交給我,說,你打開它吧。我打開了紫木匣子,里頭是一層紫紅絨布緊緊包裹著的小物件,打開是一只玉玦,鳥形玦,上好的羊脂玉。我終于明白父親的意思了,這就是家族的圖騰,鳥飛在天,但不免有鷹鶻交擊搏掠。因此,鳥雖小,應(yīng)有扶搖之力,鯤鵬之志,還要潔身如玉,不染塵埃。何以傳家,唯有詩書,可惜書篋沒了,估計那里頭也有些線裝書,但詩書從我們這一代重拾了起來,我侄兒是麻省理工畢業(yè),我女兒是代爾夫特理工大學(xué)畢業(yè),我雖老,依舊熱衷于文字不輟,皓首窮經(jīng),枯須拈盡。父親去世前,我侄兒、女兒跟他視頻片刻,算是遠(yuǎn)方的祝福。父親咽氣后,一臉安詳,我緊貼著他的胸口聽心音,直到那心臟的搏動一點(diǎn)點(diǎn)微弱下去,最后,他長出一口氣,頭一歪,人就去了。屋里沒有人哭,我緊攥著父親的手,安慰他說,您放心去吧,家里一切都會安好的!父親的眼角竟然噙出一星濁淚。如今,紫木匣子在我手里,我將來要托付與誰?下一代人都遠(yuǎn)在萬里之外,文化各異,信仰殊途?;蛟S,將來它只能隨我了。紫木匣子無人傳承,那只玉鳥也只能停留在家族的歷史中了。竟想不到,它會在我手中中斷,再無下文。想此不免愴然?!耙廖臆帉m,奇樹青蔥,藹周廬兮。冒霜停雪,以茂以悅,恣卷舒兮。連枝同榮,吐綠含英,曜春初兮。蓐收御節(jié),寒露微結(jié),氣清虛兮……爰游爰處,爰笑爰語,巡庭除兮。觀此翔禽,以悅我心……”(唐玄宗《鹡鸰頌》)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懷抱此匣,獨(dú)步踟躕,不知何往哉。

陳元武,作家,現(xiàn)居福州。在《人民文學(xué)》《十月》《青年文學(xué)》《山花》《天涯》《散文》《散文海外版》《湖南文學(xué)》《草原》《安徽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等發(fā)表多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