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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王躍文 汪涵 :鄉(xiāng)村的一切,都與時代有關
來源:人民文學出版社(微信公眾號) | 王躍文 汪涵   2023年04月18日07:47

原標題:近140萬觀看量,汪涵與王躍文聊了什么?

01

創(chuàng)作《家山》的動機,是讀我們王家的家譜

汪 涵:大家晚上好,歡迎來到抖音直播間,現(xiàn)在在我身邊坐著的這位就是《家山》的作者,魯迅文學獎得主,當代著名作家王躍文老師。

王躍文:抖音的網友們,大家好,我是王躍文,可能有一些朋友讀過我的書,沒有讀過我的書的朋友從今天開始我們就相識了。

汪 涵:這個多好啊,躍文老師一上來說,沒有讀過我的書(的朋友)從今天開始就變得相識了。我們剛才在聊天的時候也知道,《家山》從去年12月份出版到現(xiàn)在也就三四個月的時間,獲得了一系列的獎項,比如《收獲》文學榜的長篇小說獎,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年度二十大好書,包括文學好書榜的2022年度榜單書,包括中國好書2023年1月-2月榜單,好評如潮。我特別想問一下,您這個書出來的時候,想到過會有這么多人喜愛嗎?

王躍文:這一點我倒還是有自信的,這份自信來源于讀者朋友們對我的認可,應該說在我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34年間,我出的每一本書,不論是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都受到讀者們的歡迎,這個非常感謝各個方面的讀者朋友,包括今天在抖音直播間的讀者朋友們。

汪 涵:這部小說對很多人來說有一種親切感,特別對于湖南人有一種親切感,它描寫湖南鄉(xiāng)村的生活,躍文老師和各位讀者朋友可能都知道,我生在蘇州,我的母親是湖南常德澧縣的,這么多年在臺里我一直都覺得我是湖南人,因為我五歲回的湖南,在湖南已經生活了四十五年。

王躍文:你應該就是湖南人?

汪 涵:對,我覺得就是湖南伢子。所以我們彼此稱老鄉(xiāng)應該也算得上。

王躍文:肯定是。

汪 涵:您就是土生土長的湖南人?

王躍文:對。

汪 涵:在這里我們還是要告訴大家,我們本場如果所有網友們點贊超過50萬的話,我們分三個階段有簽名送書的環(huán)節(jié),很珍貴,作家的簽名版歷來都是藏書者最喜歡的,而且我想這應該是一版一印的?

王躍文:對。

汪 涵:一版一印的作家簽名本,10萬點贊送兩本,20萬以上再送兩本,點贊超過50萬,我搭個順風車,我跟躍文老師聯(lián)合簽名。大家在屏幕上打出“王躍文《家山》”的字樣發(fā)送過來,希望大家能夠非常踴躍。

我特別想問一下躍文老師當時是什么樣的契機,或者有什么事情觸動你寫這本書。

王躍文:最早的動機就是我讀王家的家譜。

汪 涵:您家有家譜?

王躍文:有,這就是土生土長的湖南人,所有鄉(xiāng)村里面都是有家譜的。我在家譜上讀到1949年四五月份的時候,我們村里的一位在大革命時期參加地下黨的老黨員,他組織發(fā)起一支革命武裝,迎接解放大軍,這支革命武裝后來加入湖南人民解放總隊湘西縱隊,這是在黨史上都可以查到的,這都是真實的故事,這個觸動我,我覺得我的先輩太牛了,應該把他們的故事寫下來。當然僅僅有這個故事還是不行的,所以我對當時中國各地鄉(xiāng)村的歷史進行一些資料搜集,做一些研究,然后寫了這本長篇小說《家山》,反映的是1927年-1949年中國南方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生活。

汪 涵:我拿到這本書的時候就在看,“家山”,我們有家鄉(xiāng),有家園,有家庭,好像比較少有“家山”這樣的組合。

王躍文:應該是這樣的,這個“家山”,我們當代人好像有點陌生,但它在中國古典文學里面經常被提到,“家山”是一種文學修辭,家山指的就是家鄉(xiāng)。元好問有一句詩說“一望家山眼暫明”,龔自珍有一句“無雙畢竟是家山”,這里面講的“家山”就是自己的家鄉(xiāng)。

汪 涵:其實家并不代表家鄉(xiāng),比如我們在城市里,高樓里面的家不一定是家鄉(xiāng)。但是家鄉(xiāng)一定會有自己的家或者是回不去的那個家。從我閱讀這本書的理解來說,有可能您被那個動機給觸發(fā)了,這么多年城市生活并沒有沖淡您對家鄉(xiāng)的人物、風物、山水、人文的這些記憶,反倒被這個觸發(fā)以后越來越濃烈,您像愚公移山一樣,把積壓在心頭這么多年關于家鄉(xiāng)的這些事,一點一點用文字的形式搬到厚厚的書里,最后打上句號的時候有沒有一種如釋重負,終于講完了?

王躍文:我們兩個事先沒有溝通,但是你這么說以后我想起我寫完最后一個字的那一天。這個小說是12月份某一天的凌晨三點多寫完最后一個字,然后我就上床睡覺了,第二天醒來坐在客廳半天沒說話,我家人就問我怎么回事。小說整個寫作過程感覺很好,每天只要說寫小說我就摩拳擦掌,但寫完以后悵然若失,在整個寫作過程當中那些人物都是真實的存在,不感覺他是我虛構的。但其實小說是虛構的,小說寫完,我把電腦一關,他們都留在書里,我出來了,是這種感覺,所以就是你剛才講的,把心中的山一塊一塊地掏出來,壘成一座擺在我們面前的家山。

汪 涵:會不會那些人物每天催著你?

王躍文:寫作過程當中確實有,比如他馬上要干什么事,很多故事都在那里等著。當然里面也有生老病死,新的生命出生的時候我會熱淚盈眶,當某一個人去世的時候我會點煙。完全就是真實的世界,不感覺它是一個虛構。

汪 涵:這是一種很神奇的感受。所以《家山》這個故事應該發(fā)生在一個叫做“沙灣”的地方,原型就是您的家鄉(xiāng)?

王躍文:對。

汪 涵:就是湖南懷化的溆浦,我有一個同班同學也是溆浦的,說到溆浦,這也是中國文化的一個地標,我剛才跟您聊,您說屈原曾經在這個地方流放。

王躍文:流放九年時間。

汪 涵:那他的很多作品應該都在溆浦?

王躍文:根據現(xiàn)在的研究,一些著名的篇目像《涉江》《橘頌》《山鬼》,都是在溆浦寫的?!颁悠帧边@兩個字最早出現(xiàn)在文獻里面,就是在屈原的《涉江》里,“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钡搅虽悠趾苊悦?、彷徨,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寫的是當時詩人被流放的那種心情。

汪 涵:結果一直都想這個問題,想了九年,就在那住下了。

王躍文:住下來是后來的誤解,其實那時候所謂的流放到一個地方去還是有官職的,最早他在楚王身邊,然后流放到其他地方,越流越遠。

汪 涵:溆浦當地因為有這樣一個因緣,文風怎么樣?

王躍文:非常好,應該說像這樣的歷史文化名人對一個地方的影響是非常深刻且長遠的。

汪 涵:因為當地人會因此覺得特別驕傲。

王躍文:我們古時候各地都有某某八景、十景,溆浦八景有一景叫作“溆水屈邅”,也就是剛才我講的這句詩的意境,屈原徘徊彷徨的地方,那是一景。這個地方還有一個“招屈亭”,就是紀念屈原的地方。這種影響一直到后來,比如沈從文在他的《湘西散記》里面寫到沅水流入的幾個縣,就說到溆浦文化水平最高,讀書人多。

汪 涵:文風很盛。

王躍文:文風很盛既表現(xiàn)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隊伍方面,我們當地文學創(chuàng)作的人特別多,還表現(xiàn)在文學讀者方面。像我的書,全國各地讀者朋友都很支持,但我自己的故鄉(xiāng),我的家山的讀者朋友對我更支持,所以我的家鄉(xiāng)朋友們,只要我一出書他們都會去買。

汪 涵:而且有這種感覺,我在那兒不好好讀書就對不起屈原在這里待這么長時間。之前很多文人學者都愿意去那里憑吊,這個憑吊的過程又變成一段文壇佳話,幾千年延續(xù)下來,當地人把這種驕傲一直擺在這個地方,這個對您應該也有影響?您從小應該也會聽到家里的長輩講?

王躍文:對,肯定會有影響,因為我們當地對屈原的尊重,除了在讀書人中間從古至今傳,民間生活也是一樣,比如我們那邊紀念屈原的端午節(jié)活動,吃粽子、劃龍舟,氛圍非常濃郁。劃龍舟的時候我們村跟旁邊的村,幾千年下來一直都是互相挑戰(zhàn)的。

汪 涵:按照現(xiàn)在年輕人的話說就是“battle”。

王躍文:一直比的,我也希望我贏,你也希望你贏,參加龍舟隊的人是當地最厲害的人。

汪 涵:屏幕前的很多年輕人有可能對龍舟比賽印象不那么深,因為我是70后,我們小時候還看過,那叫一個熱鬧,提前就開始把龍頭從祠堂里或者從什么地方給請出來,然后重新刷桐油、上漆,安龍頭點睛,村里的精壯小伙那段時間吃得額外好,要訓練,家里的農活別人幫忙干,天天練,膀子曬得通紅,敲鑼打鼓,那些小姑娘就站在岸邊,你想那種荷爾蒙,關鍵是有的時候忍不住,劃輸了還拿漿潑水、打鬧,船還給你弄翻了,就是一番生龍活虎、煙火人間的氣氛,好熱鬧,你小時候應該也是?

王躍文:觀看過,其實這一切都是因為屈原,都是為了紀念屈原。

02

鄉(xiāng)規(guī)民約

正是傳統(tǒng)文化在日常生活中的具體呈現(xiàn)

汪 涵:我們看這本書,其實它的氣象是很遼闊的,您剛才說從1927年寫到1949年,整整二十二年。

王躍文:大的背景就是上個世紀百年中國。

汪 涵:它是很沉甸甸而且很真切的思鄉(xiāng)的那種感覺,它應該是鄉(xiāng)土文學非常廣闊的敘事,在這之前您做了很長時間的中國鄉(xiāng)村調查研究?

王躍文:對,我研究了很多史料,因為這個故事最早就是我讀家譜(想到的),讀完家譜以后對當時中國農村的情況,包括政治經濟史,包括革命史、經濟史等等都進行了一番研究,像當時的稅賦制度,農民跟土地的關系,我是讀了很多研究專著的,所以寫到稅賦種類,除了稅還有捐,還有各種附加的苛捐雜稅等等,小說里是非常清晰的,但是你看的時候,它不是純粹的知識性的展示。

汪 涵:就是在生活當中,每天都發(fā)生。

王躍文:對,它融入生活、融入情節(jié),就是小說中間的有機部分。

汪 涵:我特別想問一下,在鄉(xiāng)村,這個家譜是不是要放在家祠里?祠堂里?

王躍文:是這樣的。家譜一般過幾十年要修一次,因為家譜是一個血脈的傳承,整個輩分要排下來,比如從現(xiàn)在開始往下排二十代、三十代,到二十代的時候我的子孫再往下發(fā)展往下排,要不然下面就沒有輩分了。我讀的是王家的五修家譜。

汪 涵:五修家譜,幾十年一修的話……

王躍文:已經幾百年了。

汪 涵:那有多少故事在里面?。?/span>

王躍文:家譜是這樣的,主要的正文是世系的傳遞,寫某某人幾個小孩。

汪 涵:您在村里輩分高嗎?

王躍文:我在村里輩分高。輩分高不好,我?guī)『⒒厝?,看到年紀很大的,我說叫哥哥,他說不對,他頭發(fā)是白的,叫我小孩爺爺(笑)。

汪 涵:這就是家譜帶來的趣味、魅力。我們剛才說家譜,包括家祠,其實很多故事發(fā)生在里面,能不能跟我們講講?

王躍文:家祠過去是一個具體的東西,就是這么一個祠堂在那里,但更多的是文化精神的東西,所有的村規(guī)民約等等都會在祠堂里面去定,大事也在祠堂里面定。

汪 涵:就是開村民大會。

王躍文:相當于現(xiàn)在的村民大會。比如我小說開頭寫到,當時的情況下由于各種原因引起了宗族械斗,結果打死人,怎么辦?要打官司,要派人到縣城里打官司,派誰去?在祠堂里大家坐下來商量。打官司打贏了。這里面寫到一個一字不識的婦女,就是著名的“鄉(xiāng)約老爺”,因為官司打贏了,人家尊重她,叫她“鄉(xiāng)約老爺”?;貋硪院笤陟籼美锩鏀[酒宴,要請她坐上席,從這個細節(jié)也反映出當時農村的變化,按照過去(的規(guī)矩),最早女人是不能進祠堂的,我小說所寫的那個年代里面,女人不但可以進祠堂,而且還可以坐上席,社會的變化就是這樣的。

汪 涵:而且我覺得也有可能是她有功勞,她幫整個村打贏了官司,在那個時候面子是很重要的,要不然你打輸了官司抬不起頭。就像劃龍舟,我們那時候看到的也是,這個村輸了,那一段時間路過贏的村悄無聲息,沒面子,得繞著走。

王躍文:明年一定要贏。

汪 涵:對,明年一定要贏,就好像現(xiàn)在岳陽的平江,包括汨羅的長樂故事會,街頭跟街尾兩邊,就是要你這邊出一個孫悟空我這邊就出一個唐僧,你這邊出一個唐僧我這邊出一個觀世音,就是要贏,一年到頭這時候有一個集體的情緒宣泄的活動。我們說回到這本書,您大量用一些溆浦的方言,因為我自己很喜歡做方言的保護,我們現(xiàn)在來一個互動的小游戲,方言大pk,我們各說三個方言,讓對方來猜猜看說的是什么意思,網友也可以猜。您說一個我來猜,我說一個您來猜。

王躍文:我說一個純粹的溆浦話,“升架頭”(方言,同音)。

汪 涵:這個摸不到頭緒,您稍微提示一下是哪方面。

王躍文:我接下來想說的三個詞都是人體部位。

汪 涵:嘎吱窩?

王躍文:不是?!吧茴^”就是胸脯,溆浦人把身體的“身”讀作“升”,就是“升架頭”(音)。

汪 涵:好吧,我說一個,說一個我母親家鄉(xiāng)的,常德澧縣,“高可兒”(方言,同音)。

王躍文:跟“高”有關?

汪 涵:可以這么想,是一種小動物。

王躍文:那我猜不出。

汪 涵:老鼠。因為它爬在梁上,梁上君子叫高客,高處的客人。

王躍文:這很古雅,其實這就是古時候對老鼠的一種雅稱。

汪 涵:對,它躲在梁上,是高處的客人。您說第二個。

王躍文:我再說一個,你應該猜得對?!昂δX殼”(方言,同音)

汪 涵:膝蓋?

王躍文:不是。溆浦人讀“后”,就是后腦勺。

汪 涵:好吧,我再說一個我母親當地的,稱謂,人與人之間的稱謂?!岸髂铩保ǚ窖裕?。

王躍文:姑姑?

汪 涵:方向錯了,不是爸爸那一邊。

王躍文:姨媽?

汪 涵:媽媽,它的字是“恩娘”,有恩的娘親?,F(xiàn)在小朋友說“媽咪”,但是我現(xiàn)在每次回去,我聽我母親回憶她的母親的時候,她會說“我恩娘走了好多年”,她那一代人叫媽媽還叫“恩娘”,這個很容易聽出眼淚的,她是對你有恩的娘啊,這個不一樣。我們那邊還有叫牙牙、嘎嘎、嗲嗲,都有這種稱謂。

王躍文:我也說一個稱謂的,“村娘”。

汪 涵:姨?姨媽?

王躍文:血緣上比這個遠一點,關系上比這個親一點。

汪 涵:干媽?

王躍文:岳母娘。溆浦話里面“親”就是“村”(音),叫岳母娘叫親娘。

汪 涵:那他的親娘就應該是“聲母”,岳母娘是“韻母”。

王躍文:要顯得跟岳母娘關系親,岳母娘也是親娘。

汪 涵:那是恩娘,這是親娘,這就對了。那我再說一個,湖南的邵陽,“困安閉”。

王躍文:睡覺。

汪 涵:我覺得這個詞特別好,睡覺眼睛閉上。好像還有一個地方的話,是東陽還是哪個地方,說睡覺“眠熟”。因為睡跟眠是兩回事,睡、睡眠其實是兩個狀態(tài),“睡”是動作,我要睡覺了,但是“眠”是深睡,你看這個多微妙??!就是準確,“眠熟”?,F(xiàn)在已經30萬人在線,我們抽一撥獎。

王躍文:你剛才說你小時候生在蘇州?

汪 涵:對,我小時候大概五歲回來的。

王躍文:我感覺人的存在也是文化的存在,應該說湖南這邊的文化對你影響應該更大一點,從這個意義上講,你覺得你到底應該是哪里人?

汪 涵:現(xiàn)在因為交通更加便利,通訊更加發(fā)達,資訊的往來也更加便利,這個問題相對而言沒有那么的讓人糾結,比如我現(xiàn)在要回蘇州老家,其實就是半天時間,六個多小時就到了,在那兒吃碗面,清明節(jié)給爺爺奶奶掃祭,很容易到達。有的時候這個身份認同有一種孤獨感,但是現(xiàn)在用手機、微信跟家里的人,跟哥哥、弟弟、妹妹們交流很快,隨時可以看到樣子,我倒還好。當然我一直開玩笑,很多網友也知道,我自己都說自己是江湖兒女,父親是江蘇,母親是湖南,江湖兒女。性格上的塑造應該還是有的,而且特別奇妙,隨著年齡的增加,家鄉(xiāng)給你留下的東西——哪怕只待了五年,反倒會越來越濃郁,這個身份認同在年輕時沒有太大的關系,到了中年以后反倒會越來越凸顯。

王躍文:會越來越往前追溯?

汪 涵:對,往前追溯。所以對于我來說,我回到蘇州,我覺得那里的一切,食物、味蕾的記憶,空氣里面彌漫的那種吳儂軟語,以及蘇州評彈,我小時候在巷子里聽到的昆曲的那種調調,我覺得跟那里非常非常融合。

這里有一個網友的問題,在家山發(fā)生印象最深的、有趣的事是什么。

王躍文:我說一個小時候的事情,很小的事情,我覺得很有趣,所以我在小說里面寫到了。我小時候跟小伙伴一起出去捉泥鰍,捉完以后放在一個簍子里面,回來的路上兩個人分,怎么分法?在路中間找一個坑,可能是牛角窩之類的,把泥鰍倒進去,兩個人在地上一坐就劃拳,劃一拳你挑一個我挑一個,一堆泥鰍要劃很多拳才能把泥鰍分完,大人走過來覺得好笑,劃一拳不夠,要從頭劃到尾。我小說里面寫到一個人物揚卿,他跟劭夫小時候捉過泥鰍,跟齊峰也捉過泥鰍,后來他們長大回憶這個事情的時候,劭夫講到我們小時候玩的游戲,當時的大人看起來好像有點蠢,其實現(xiàn)在想,我們小時候玩了一個大道理,一個人的一生也好,或者整個社會也好,只有一次選擇就讓你永遠定局這是不公平的,所以要從頭劃拳劃到尾,大家都要有更多的選擇,這樣才好。

汪 涵:每個節(jié)點自己都有機會去抓住。

王躍文:對,有可能是贏,要不然一拳下去以后輸掉的人永遠只能抓小泥鰍,你抓一個大的他抓一個小的。

汪 涵:這個還真是有意思,我小時候有什么特別有趣的事?我小時候從蘇州到湖南湘潭,有好多東西不認識,完全不認識,湖南這里有一種……那個不叫水果,是一種菜,涼薯。

王躍文:我們那邊叫地蘿卜。

汪 涵:到了湖南之后,到了湘潭之后,看到小伙伴吃涼薯那個好吃的樣子,我嘴饞,我說這是什么?他們說是涼薯,比梨子還好吃,因為水分很多。然后母親買了涼薯,洗干凈之后我直接啃著吃,因為梨子可以直接啃著吃,(又聽說)它比梨子還好吃。我一口下去,那個纖維全都卡在牙齒里,一點不好吃,我說這是什么東西,甩在地上,后來才知道涼薯要撕了皮吃的。

王躍文:而且撕皮是有方向的。

汪 涵:有方向,還不能亂撕。而且撕得好的話,其實根本不用洗外面的泥,皮一撕,干干凈凈雪雪白白,鬧笑話了。

王躍文:所以你講的也是一種童年記憶。對一個作家來說,越是小時候的記憶對他的影響越深刻,像馬爾克斯寫《百年孤獨》,他一直想為自己的童年生活記憶找到最完美的文學歸屬,寫《百年孤獨》之前沒有找到,寫《百年孤獨》才找到,我不是說把《百年孤獨》跟《家山》去比,《家山》這本書更多是源于我讀了家譜聯(lián)想到從小我奶奶、我媽媽、我爸爸跟我講的過去時代的故事,我寫作的過程當中,與其說是我一個人寫的這個小說,倒不如說是我的爺爺奶奶、父母親和鄉(xiāng)親們一起幫我寫的小說,這其實就是童年的記憶。

汪 涵:而且我們也知道鄉(xiāng)村里面有很大一部分,除了村規(guī)民約,還有人情往來,人情世故,比如這一個村都姓王的話,幾代下來都沾親帶故,反正八桿子一定打得著,這是人情。而且村里人按輩分稱呼,無論貧賤富貴,輩分擺在那個地方跑不了,不會因為你讀了書、你在外面做生意發(fā)財以后就不叫他叔叔了,這是不可能的。包括鄉(xiāng)村里面還流傳很多俗語,也是非常有意思的,比如“拖檐底下定規(guī)款,見不得人”,這個其實就是說一碗水要端平。

王躍文:要講公平,做事要公開。

汪 涵:包括“坐著黃包車,顛著屁股走”。

王躍文:像這種俗語是我在小說里面根據場景的需要虛構的,但是這種語言現(xiàn)象在我們鄉(xiāng)村非常流行,我把它叫做鄉(xiāng)村典故。比如我們今天一起在這里聊文學、聊《家山》,如果按照過去鄉(xiāng)村的規(guī)矩,誰只要說一句“汪涵講《家山》,牛啊”,如果這句話傳出去了,過去很多很多年,只要碰到這種很牛的事,大家就會引用這句,“要得,汪涵講《家山》,牛啊”,在一個相對的區(qū)域里面,曾經發(fā)生過的故事被大家都記住了,約定俗成了,就成為一個鄉(xiāng)村典故留存下來。

汪 涵:這個特別有意思。我們回到這本書里面,您剛才提到佑德公和他收留的孤兒有喜,一個慈善有德,一個非常恭順有理。在有喜包括村里的農民身上還是表現(xiàn)出中國人跟土地世世代代打交道那種聰明、勤勞、樸實,而且有這種道德行為規(guī)范,心里有一稈尺,做任何事情都要用這個尺去量的,比如我們經常說做生意不能短斤少兩,折的是壽,少的是什么什么,他心里有這個,這是中國人心目當中非常理想的人格狀態(tài)。

王躍文:對,其實有喜這個形象不是完全虛構的,有喜的身世、這個故事是在當地發(fā)生過的,在我們村里面有那么一個小孩,八歲的時候父母親同時去世了,他上面有幾個哥哥也管不了他,因為家里很窮,都出去自謀生路,這個小孩留下來,被佑德公這樣的人收養(yǎng),一直把他養(yǎng)大,后來還幫他成家立業(yè)。有喜這個人的原型后來也成為非常仁義、知恩又勤勞的人,恰恰這種人在鄉(xiāng)村里面都是被人尊重的,他會自然而然的成為鄉(xiāng)村典范。過去那種游手好閑的人在真實的鄉(xiāng)村里面是不受待見的。

汪 涵:等于沒有立足之地了。

王躍文:沒有立足之地,所以傳統(tǒng)的鄉(xiāng)規(guī)民約也好,傳統(tǒng)的道德也好,在村里面流行的種種規(guī)范也好,大家的行事習慣也好,辦事的規(guī)矩也好,說到底都是有文化底色的,都是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在日常生活中的具體呈現(xiàn),所以文化的影響力太大了。

汪 涵:幾千年來文化已經到了骨子里。有喜八歲失怙,因為當時整個村子里面都姓陳,都沾親帶故,當時祠堂里面還有“義學”,有“義谷”,有公務,當時鄉(xiāng)村就會發(fā)生這種情況,有的孤兒會被善待。

王躍文:這也看當地的條件,像我的老家,我們前人修了一個很好的水利系統(tǒng),那里的田地基本是自流灌溉,那個地方在比較早的時候就建立了新式的學堂,學堂就建在我們祠堂里面,這里也是有原型的,我小說里面陳劭夫的原型。我在小說里面寫,建小學以后立了一塊碑,那個碑文就是陳劭夫的原型寫的,我是從家譜里面原文照抄,只是把里面的人名調整了一下,因為那個碑文反映的就是我們的先輩(的故事),他們站在救亡圖存、民族振興的高度辦鄉(xiāng)村小學。而且還提出,除了辦小學之外還辦夜校,讓成年的沒有讀過書的人來讀書。

汪 涵:等于掃盲了。

王躍文:掃盲,中國多一個識字的國民就多一個遵紀守法的新的國民。

汪 涵:思想在當時是很前衛(wèi)的。

王躍文:對。

汪 涵:剛才我們談到有喜,我們再談談其他角色,一個小說精不精彩關鍵是人物串起來的,只有故事,人物沒有立起來的話,故事的精彩程度和大家閱讀下去的渴望就沒有那么強烈。比如佑德公、逸公這樣的鄉(xiāng)賢,還有村長修根。還有“鄉(xiāng)約老爺”桃香,最開始你看到“鄉(xiāng)約老爺”覺得是男的,最后一看是女的,這下就給反轉了。包括吃橘子不分瓣的揚高,還有悶聲不響一身武功的四跛子,還有游手好閑的五疤子。您個人比較喜歡哪個角色?在寫他的時候心里面的那種愉悅度如何?

王躍文:最早出場的桃香,一口四六八句,脫口四六八句,按照溆浦的方言都可以押韻,這個說起來我有點驕傲,她的原型就是我家奶奶,我奶奶一個字不識,小時候我不懂事,她教訓我:你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到時候你悔之晚矣。我小時候不懂,我心想我也不是老大。

汪 涵:現(xiàn)在網上那些年輕人的想法特別有意思,“老大徒傷悲。我是老二,關我什么事”。

王躍文:我的奶奶30歲那年,也是跟小說里面寫的同樣故事,跟外村發(fā)生械斗鬧出人命案,我們村里面把我奶奶用轎子抬到縣里面,就憑她一張嘴(打官司),對方是一個讀書人,拿著長長的狀子,結果還打輸了,我奶奶把官司打贏了,所以村里人尊重她,叫她“鄉(xiāng)約老爺”,“鄉(xiāng)約老爺”就是村里面說話一言九鼎,德高望重,可以立規(guī)矩,斷是非的人。

汪 涵:講話算數,一口唾沫一個坑的那種。

王躍文:小說里面所有的人物,我稍微著墨多一點的人物都立住了。要說感情上我最喜歡的是誰,有一個叫做揚卿的。揚卿是留日回來的學生,他三兄弟都是留日的,就是逸公的兒子,逸公也是鄉(xiāng)賢,他(揚卿)前面兩個哥哥,一個在上海當醫(yī)生,一個在當時政府機關里面任職,后來三兄弟商量,老人家老了,老三回家陪伴父母,這個人就在鄉(xiāng)村里面跟劭夫的原型他們一起,把新思想、新文明、新知識帶進來,辦村里小學。因為他學水利的,又義務對全縣水利修建做規(guī)劃,根據當時盡可能的條件建了一個紅花溪水庫。說起來好像我為自己貼金,我最喜歡的是這個人,我自己的性情跟這個人有一點像。揚卿有知識,一方面他是一個很理性的人,因為他是理工男,想問題、辦事情有條有理,同時也是很感性很深情的人,他跟他的妻子感情特別深——后來他知道,她是一個地下黨員,從省委派下去的一個地下黨員,在當時以鄉(xiāng)村教師的身份潛伏下來,他對父母親特別孝順,跟鄉(xiāng)親關系處理得非常好。作為新式知識分子,一方面他受到新的文明的熏陶,同時他對鄉(xiāng)村有眷戀,對鄉(xiāng)村好的傳統(tǒng)規(guī)矩,也守得很好。

汪 涵:所以很多東西在他身上是有碰撞的,但是他又平衡得很好。

王躍文:對,在他的身上文化有來路,未來有新的走向,是這么一個人。

03

鄉(xiāng)村的一切,都與時代有關。

汪 涵:所以您現(xiàn)在對自己家鄉(xiāng)的情感,包括對家鄉(xiāng)現(xiàn)在的建設、發(fā)展,有揚卿的那個勁兒在。比如您現(xiàn)在回到家鄉(xiāng)也會把很多想法跟村上去說,理性地跟他們分析,有時候甚至情緒一上來我來給你(做)。

王躍文:我獲得魯迅文學獎那年,當時我們村里說,在村里搞一個王躍文書屋,我說那不行,我的辦公室多出幾個平米都不行,你搞一個王躍文書屋還行?那不行。我說我來支持村里面建一個書屋,當時我獲獎的小說叫《漫水》,我們村就叫漫水,我說這個書屋就叫漫水書屋,我送一批書回去,我定期為書屋貢獻一些書籍,再發(fā)動我的各方面朋友支持書屋建設,做了一點點的小事,心里還是有這么一種情懷的。

汪 涵:我之前讀《家山》的時候還(發(fā)現(xiàn))有一個獨特之處,就是大量的用了溆浦的方言,比如“阿娘”是指老婆,“老蟲”指的是老虎,其實江浙方言把老虎叫“老蟲”,包括湖南長沙把豆腐乳叫“貓乳”,就是因為我們不敢說虎,湖南人虎福不分。腐乳叫“貓乳”,老虎叫“老蟲”,蛇叫什么?

王躍文:我們叫“長物”(音)。

汪 涵:跳蚤叫?

王躍文:我們叫“狗蚤”。

汪 涵:天氣熱叫什么?

王躍文:特別特別熱的時候,天氣熱的豬打欄。

汪 涵:豬都想跳出去?

王躍文:對,特別生動。除了像“天氣熱的豬打欄”這樣當地的俗語,其實我的小說里面語體色彩很豐富的,有很書卷氣的語言,還有民間語言,還有當時的官文,當時人們寫信的語言等等。印象深刻的,還是方言俚語。剛剛讀的時候有的不懂,但是方言在文學作品里的有效處理辦法很多,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同樣一個詞,通過營造不同的語言環(huán)境重復出現(xiàn),(最后)一看就知道了。有一個規(guī)律,所有的方言俚語,在我的印象當中,都不是亂說的,都是有來源的。比如我們老家說妻子叫“阿娘”,古人不叫“老婆”,叫“娘子”。這個很簡單。再比如我在小說里寫烤火,湖南很多地方都叫“揸火”,好多人不知道“揸”怎么寫,這個意思就是五指張開,這是對烤火狀態(tài)的描述,湖南很多地方都讀“揸火”,有的地方讀“遮火”(音),有的地方讀“著火”,其實就是這個字,所以它不是亂來的。再比如北方人家“媳婦”就是叫自己的老婆,我們那里講“媳婦”是指“兒媳婦”,那個“媳婦”叫“新婦娘”,這個“新婦娘”也是有來歷的?!妒勒f新語》里面有一段,一個叫王倫的人跟他的老婆宗氏在一起坐著聊天,他的兒子從田間走過,我相信那個兒子肯定長得很帥、聰明,爸爸講養(yǎng)兒如此,我的兒子養(yǎng)得這么好,結果他老婆笑起來了,假如我嫁給你的弟弟,我養(yǎng)的兒子可能比這個還牛些,這個至少傳達兩個信息,一個信息是古人結婚的婦女自稱也是“新婦”,傳到現(xiàn)在我們老家還是叫“新婦娘”。還有一個信息,古人在人情關系方面比我們還要通達得多,這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話,就說你的弟弟也非常厲害,很有才,這都是古人留下來的趣聞。

汪 涵:你要是把原文放在方言里面去解釋的話,原文容易讀通,其實就是當時的小學功夫,就是音韻訓詁和考據。說到這個地方我也覺得有些方言有意思,比如“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不是說女孩子和小人不好對付,是指小朋友,你怎么證明小人是小孩子?上海話說小孩是“小尼”(音),小人指的就是小孩。上海話里面還有一個特別有意思的,比如我們到上海吃生煎饅頭,其實里面是有餡兒的,他們把包子叫“饅頭”。其實包子本來就叫“饅頭”。據說諸葛亮七擒孟獲的時候到了蠻人的地方,要殺頭來祭蠻神,諸葛亮宅心仁厚,說這怎么行,太殘忍了,就用面粉和牛肉,做了一個頭一樣的東西放在那個地方,代替蠻人的頭(蠻頭)去祭奠,弄完以后扔了可惜,蒸熟了大家分而食之,叫吃饅頭。但是后來到了唐代,有很多日本的僧人來到這里,他們不吃葷的,把餡去掉以后,這個東西還叫饅頭。所以它都是可以考的,這個特別有意思。您當時因為溆浦方言一直在腦子里,所以決定還是要加進去?

王躍文:對,假如寫那個時候的鄉(xiāng)親們,逼著他們去講普通話有一點為難他們,問題是有很多非常細膩復雜的意思,一般的普通話表達不出來。

汪 涵:對,比如剛才說“熱的豬打欄”這個太形象了,熱到豬都要打欄了,你說“熱極了”“熱的不得了”“熱的要死”都不行。

王躍文:還有民間的很多俗語,比如我小說里面寫到桃香做飯的時候,她的童養(yǎng)媳在灶門口燒火,她覺得火燒得不好,順口就說“為人莫做虧心事,煮飯莫燒黑心火”,“人要實心,火要空心”,四六八句就來了,把生活常識跟人生哲學都談出來了,鄉(xiāng)間語言的文學性是天然的。

汪 涵:我也想起我外婆當時經常跟我說的話,她教育我嘴巴要甜,要會喊人,常德話“喊人不虧本,舌頭滾一滾”,喊人又不虧本,只是舌頭滾一下,你經常出去說叔叔、伯伯、爺爺、奶奶,你這么叫著叫著,人家覺得這個孩子特別懂事,就喜歡你,愿意幫你,愿意給機會,“喊人不虧本,舌頭滾一滾”,我記一輩子。小說里面這些四六八句寫出來,人物一下就生動了。

王躍文:是的。

汪 涵:有評論家說《家山》既是寫家山,也是寫中國,因為您不是僅僅對家鄉(xiāng),還是對中國那二十二年的鄉(xiāng)村,從稅賦、農事等方方面面都做了一些研究,我們接下來請躍文老師談談佑德公這個人物的心理變化。您剛才說看到族譜,他是地下黨,是二幾年的紅軍,他對揚卿、齊峰,包括對自己的兒子劭夫,看法發(fā)生過改變。這二十年來新的東西太多了,而他在我們心目當中不能說守舊,但也是傳統(tǒng)的一個標志性人物,新的東西要進來有可能要撼動他。

王躍文:佑德公在小說里是什么形象?他是一個讀書人,家里田地也廣,跟鄉(xiāng)親們的關系處得也特別好,他很仁義,也很善良,經常幫助有困難的人,像幫助有喜這樣的孤兒。村里的一些大事出來以后,他都會出力,比如35年紅二、紅六軍團長征。紅二、紅六軍團比主力紅軍晚了一年才從湖南出發(fā),從我小說里面寫到的沙灣走過以后,帶走了11位紅軍。當時的國民政府對紅軍的家屬進行迫害,口號是“逢赤必誅,斬草除根”,佑德公知道這個情況以后——當時他不知道齊峰是地下黨員,就跟齊峰、有喜他們一起商量,把11戶50多口人連夜送到深山里面,那個深山有佑德公家的一個田莊,送到那里躲難。這種事他做的太多了。他這個人很傳統(tǒng),他是中國傳統(tǒng)文明代表性的人物。他對揚卿的看法一直很尊重,因為他們家門風很好。對齊峰,最早他是不了解的,因為齊峰早年出去讀書以后,一直在外面做地下黨員,多年跟家里失去聯(lián)系,回家以后又在縣里教書,經常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村里人對他都有誤解。但是齊峰這個人特別了不起,他背負所有人的誤解,一如既往非常堅定地干自己的事情。佑德公的兒子陳劭夫也是瞞著家里上了黃埔軍校,然后在北伐過程中又秘密加入地下黨,因為他們家祖上出過湘軍將領,祖父的家訓是我的后輩耕讀傳家,不要帶兵打仗,但是劭夫又走上一條違背祖訓的路。所以佑德公對這個兒子最開始也覺得失望,但最后非常理解他,也很支持他。

汪 涵:像佑德公這樣的人,一方面他不以善小而不為,一方面他又有大義,他為小善,但是他又有大義。

王躍文:這個大義比如說救紅軍家屬??箲?zhàn)勝利以后老頭非常高興,主動提出來把今年新的租谷全部獻出來勞軍。

汪 涵:誠則明矣,明則誠矣,他內心是很明理的,書里面也寫,你只要道理講得通,在佑德公那里什么都能過。但是道理講不通,你跟他接不上那個善和義的天線,你就覺得他是鐵板一塊。

王躍文:我舉個例子,他最小的女兒貞一,后來在抗日戰(zhàn)場上結婚。我們當地結婚是這樣的,收媳婦放鞭炮,嫁女兒不放鞭炮,女兒在外地結婚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這個老先生說女兒結婚我們要高興,一定要放鞭炮。這是第一。第二,按照過去的老規(guī)矩,辦紅喜事要家家戶戶寫請?zhí)?,當時時代發(fā)生變化,多年沒有這個規(guī)矩,但是佑德公說一定要家家戶戶寫請?zhí)?,請客的時候按照規(guī)矩來。他不喜歡的一個人叫做揚高,吃橘子不分瓣的那個人,大家都勸他不管怎么樣他(揚高)還是一個保長,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但他就是不請,因為他不喜歡這個揚高,其實就是一頓飯,但他就是不請,就是這樣一個老頭。

汪 涵:我們剛才聊《家山》,它是描寫一個時代的大變局,雖然是您的家鄉(xiāng),一個村,但是通過一個村可以折射當時整個大的歷史風云變化,比如抗日戰(zhàn)爭的爆發(fā),包括鄉(xiāng)村里抽壯丁,還有征稅,很多很多事情,使得村民的生活,那種平靜的大山里的傍水而居的田園生活一下子被打破了,包括齊峰,地下黨員死里逃生,隱藏在家里的這種情節(jié),包括佑德公決定11戶紅軍家屬躲起來,包括知根老爺齊樹的慘死,其實都跟國民黨政府的一些苛捐雜稅等等有很多關系。

王躍文:對,像佑德公家世代都是納稅的模范戶,到47年的時候帶頭抗捐,也帶頭抗獻,他說今年我?guī)ь^一分錢不交,因為那年本來就要歇兩年。在他的帶領下捐谷勞軍,村里人已經盡力了。結果過了一年又發(fā)生大洪災,名義上說要救濟,后來一算帳,賦稅比原來還要重,所以大家都不交了。后來當然也發(fā)生了當時的湘西事變,所以村里一大批年輕人參加湘西縱隊,有這種故事在里面。要說到真實的故事,小說里面也是這么寫的真實故事。齊峰這個原型已經被國民政府殺了,他們家里給他辦了道場,在墳山上壘了衣冠冢。有一天夜里他爸爸突然聽到好像有人敲窗戶,他問誰,結果是他的兒子喊爸爸,把老人嚇得要死,那時候人迷信,他說兒子我跟你媽媽沒有對不住你,已經給你辦了菩薩道場,已經把你送上山,你不要回來害我們家里人。結果齊峰的原型就說,爸爸我沒死,不信我把手從窗格子伸過來,你摸一下是熱的還是涼的。一摸是熱的,爸爸馬上把兒子拉進來,忍不住抱頭大哭,齊峰的原型說爸爸還不能哭,我現(xiàn)在還不能出門,所以一直在家里躲著,躲到最后有機會的時候又出來拉起革命武裝。

汪 涵:像種子一樣等待時機。

王躍文:對。所以這個小說寫的好像是日常生活,但是所有的歷史風云都在生活當中翻轉著。

汪 涵:就是靜水深流,看上去好像是一個平靜的、鄉(xiāng)村的歷史沿革,大家家長里短,就是村里那點事,但它底下埋著很大的時代動蕩,風云際會。當然小說之所以好看,里面一定有兒女情長的東西,我們也請躍文老師聊一聊您特別喜歡的揚卿和瑞萍的知識分子戀愛關系,以及有喜和瓜兒(音)。

王躍文:揚卿跟瑞萍兩個人在村辦小學里面教書,相互都產生了情感,但是沒有挑破,正好這時候放了一個寒假,揚卿覺得寒假太長了,好不容易寒假過完了,他想給瑞萍表白,他是一個理工男,又不好意思寫情書,他也是讀過私塾的,舊書也讀得好,他就把《詩經·采葛》抄下來,“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送給她,瑞萍拿到以后很開心,但是她也不曉得怎么去回,她也是一個讀書人,也就抄了《詩經·風雨》,“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我怎么能不喜歡呢?他們是這么談戀愛的。他們結婚后,有一天晚上,瑞萍已經懷孕了,他們兩個在院子里納涼,揚卿說天上的星星離我們的距離都是以光年計算的,有的星星遠的可能上億萬光年,假如哪一顆星星早已經不存在了,那個星星的光還一直在奔赴在到我們面前來的路上,只是我們不知道。瑞萍說,你這么一說,我們生活的好虛無。揚卿說那也不,我們活在前人的光芒里,這是宿命也是福分。這時候揚卿說你送給我的《詩經·風雨》就是用前人的光把我照亮了,瑞萍說是你先照亮了我,我又云胡不喜呢?這是知識分子談戀愛。像有喜和瓜兒,他們可能沒有聽說過談戀愛這回事。

汪 涵:以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王躍文:他是被佑德公牽線到隔壁村里做上門女婿,把一個已經敗落的家業(yè)搞好,他每年春節(jié)的時候要回沙灣來拜年,我們老家當時有一個規(guī)矩,從縣城往南邊有一條官道,通過我們村里面,進村的那個地方叫做下馬田,到這個地方文官落轎,武官下馬,走過村子,到南邊有個地方叫上馬塬,在那個地方才能登轎的登轎,上馬的上馬。

汪 涵:外村人、本村人都這樣?

王躍文:本村人守規(guī)矩,外村人也守這個規(guī)矩,估計我們(這里)可能出過什么大人物。下馬田、上馬塬可能跟這個有關系,有一次他們兩個回家拜年,吃過飯以后,晚上牽著馬離開村子,到了上馬塬兩個人騎到馬上,瓜兒長得很漂亮,性格也有點嬌憨,就問這么黑的路馬兒怎么看的清清楚楚。有喜就逗她,他說泥鰍長在泥巴里為什么還長眼睛。瓜兒說人家講東你就講西,你告訴我嘛。他說哪天有空我問一下。瓜兒說你哪里有空,你做夢都在喂豬潲,這里有一個梗,有喜是非常勤勞的人,手腳不停的,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他沒有喂豬潲,嚇得他一下坐起來。這時候正在商量建紅花溪水庫的事情,因為紅花溪水庫主要的淹沒地都是有喜家的,有喜要把它全部獻出來。

汪 涵:等于是泄洪的地方?

王躍文:淹沒區(qū),水庫的庫區(qū)。這時候因為條件不具備,建不好,慢慢的條件具備,要建了。有喜就講,真要修水庫我會更忙,那時候豬潲就得你去喂了,瓜兒說你怕我做不得事,只要不到燈頭滿日(快要生小孩叫燈頭滿日),我也是提這些潲桶的。有喜一聽,???你有了?瓜兒說這木腦殼,媽媽早就看出來了,就你是一個木腦殼。這就是普通的農民,他們在談戀愛,但是他們不知道他們在談戀愛,這種溫暖。

汪 涵:因為那時候沒有“戀愛”這個詞。

王躍文:像這一段就是寫普通的鄉(xiāng)村農民,他們之間的情感表達。

汪 涵:而且彼此又是能夠聽懂的。

王躍文:所有的那種嬌嗔,都知道是對方的愛。

汪 涵:聽了您講那么多,我們讀者都想看一看您家鄉(xiāng)的照片,您拍了不少。

王躍文:我的家鄉(xiāng)確實很美,我們家的燈節(jié)文化特別濃郁,除了舞龍燈,還有各種各樣的燈。這種就是普通的龍燈,還有棒口燈,蝦燈,還有板凳燈等等。

汪 涵:我們小時候都還見過,開張的時候要舞獅子,十五要玩龍燈。

王躍文:這就是我的家鄉(xiāng)溆浦,屈原流放就從這個地方到縣城去,這個地方叫做思茅,曾經有一年評新瀟湘八景,它是新瀟湘八景之一,就像桂林那種拔地而起的山。

汪 涵:這都是您自己拍的?

王躍文:有我拍的,有我朋友拍的。這個是山區(qū)的雪景,古村落。

汪 涵:我特別想看看您家在哪兒。

王躍文:離這里有點距離。這是我們那邊的梯田,這是花窯,我們溆浦雪峰山區(qū)一片蒼茫,重巒疊嶂,這種美景處處都是,我們那邊有一個雪峰景區(qū),山北梯田一帶,特別漂亮。

汪 涵:這就是勞動人民與天、與地之間妥協(xié),然后相互的利用,相互的幫助,修梯田多難啊。

王躍文:對。它這個有什么好?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梯田開上去,山頂上還有水流下來,非常好。這個也是那邊的古村落,一個寨子。

汪 涵:應該是最高點了?

王躍文:上面還有更高的山,修房子不可能修到山頂上,一般是在半山腰或者山腳。

汪 涵:您那個村子是依山而建嗎?

王躍文:我們那個村子跟這個有點區(qū)別,我們那個村子屬于溆水河的沖擊平地,當地老百姓把它叫做平原。這個就是我剛才講的板凳龍。

汪 涵:而且都是女子舞龍。

王躍文:這個也是新規(guī)矩,過去沒有的,特別好。

汪 涵:九十年代、零零年開始出現(xiàn)的?

王躍文:對,49年以前沒有的,板凳龍,很漂亮。這是梯田的雪景。這個是思茅一帶,河邊的一個小溪。

汪 涵:這個在不在您說的上馬原、下馬田那條道上?

王躍文:不在,這在我們村的西北邊。

汪 涵:你們村多大?

王躍文:我們那個村上千人,上千人在農村里面不算特別大。

汪 涵:我現(xiàn)在在岳陽平江做鄉(xiāng)村振興的那個村也有兩千多人,那個也算合并的。

王躍文:我們那個村一直比較大,幾個村合來合去,就我們那個村不合,因為它本身就大。

汪 涵:我們剛才聊有喜、瓜兒,聊揚卿、瑞萍,您的刻畫特別細致入微,將上個世紀上半葉的歷史風情融入沙灣村人們的男耕女織、漁樵耕讀、悲歡離合中,我經常跟朋友聊天的時候說,生活是由不期而遇的幸福和突如其來的災難交織而成,每個人都在生老病死之間,重復上演著人生這套戲碼當中每個人都必須經歷的橋段,但這個時代的變化會讓你的角色和演法發(fā)生一些變化,所以《家山》就是一部寫出中國人的生命觀的作品,包括對生命的感知,對死亡的認知,時代不同,對很多東西的理解都是不一樣的。

王躍文:對,小說里面生老病死、兒女情長都寫到了,比如葬禮和婚禮,我寫了好幾場葬禮,好幾場婚禮,都是有詳有略,但絕不馬虎,哪怕簡單交代也是很嚴肅、很莊嚴的,因為生死是很大的事情。比如里面寫到揚卿的爸爸去世。

汪 涵:他當時回來就是因為家里人年紀大了,但是湖南對“死”這個字是有避諱的,比如我們說家里老人家走了,他會說“走了”或者“老了”,“家里有人老了”,其它地方說老了不就是年歲大了嗎?我們不說他已經死掉了。

王躍文:老了,走了,過了。像逸公老兒,他是前清舉人,當過知縣,辛亥革命以后時代發(fā)生變化,他就回鄉(xiāng)務農了,因為他是鄉(xiāng)賢,他兒子修紅花溪水庫,當地老百姓對他特別尊重,所以他的喪事辦得很隆重。其實這種喪事在當地有很豐富的文化含義,有鄉(xiāng)親們對死者的蓋棺定論。這叫鄉(xiāng)禮,還有教化作用。我們當地流行一個叫哭喪,別人家老了人,女眷去悼念的時候一定要大哭一場,這種哭訴的過程就是對這位亡者的評價,念著他的好。

汪 涵:在哭訴的過程當中,他是有生平簡介的。

王躍文:相當于致悼詞。

汪 涵:他是有調子的,有哭喪調。

王躍文:對。再比如婚禮,那時候女子結婚要開臉,把臉上的汗毛絞光,頭發(fā)收上去,不能再有劉海,女孩子如果結婚,劉海就往上梳。在絞臉的過程當中要說盡吉祥話,那個口訣小說里都有細致寫到。整個婚禮的行程,像我寫到揚卿跟瑞萍結婚。因為他們是春節(jié)期間結婚,兩個哥哥為了奔赴這場婚禮,從南京、上?;貋?,寫的熱熱鬧鬧。但這畢竟是一個亂世,熱鬧背后有悲傷。所以他們新婚夫婦把兩個哥哥送到縣城里面坐船,看著船遠去的時候,內心是很悲傷的,兩個哥哥為了他們的婚禮走這么遠的路,山水迢迢,路上不知道吃多少苦,熱熱鬧鬧的背后都是親人們的難。我寫小說的時候確實感情投入很深,像寫到這些地方的時候我眼睛會濕潤。

汪 涵:您仿佛是小說當中的人,但是他們看不見您,您可以看見他們。

王躍文:對,我就是那個送哥哥回工作地方的揚卿,就是這種感覺。所以里面的這種民俗,包括人情,在小說里面寫得還是很細膩。

汪 涵:現(xiàn)在很多年輕朋友對鄉(xiāng)村、對民俗(陌生),我們小時候也見過那種婚喪嫁娶里的禮數,當人們懂得埋葬自己同伴的時候,代表他的大腦進化的程度已經不一樣了,因為他有了悲憫。動物里面——有可能我孤陋——應該沒有埋葬同伴尸體的行為動作,只有人類最開始有了這個動作,他的悲憫、他的羞恥就很多,所以葬禮的這個“禮”在中國傳統(tǒng)下有很大規(guī)矩,婚有禮,葬也有禮,這個在鄉(xiāng)村里面保留。

王躍文:《蘭亭序》里面講“死生亦大”,它把死放在生的前面。

汪 涵:小說里面寫了很多很多故事,比如國民黨火燒紅軍家屬,(家屬)帶著孩子跑到山上去避難,十幾口人肯定也是跋山涉水的,甚至秉燭夜行,怕引起敵人的注意,這些描寫都很精微,所以我們接下來請躍文老師朗讀一遍,最好用溆浦話,純方言。

王躍文:純方言有些詞可能有點難,我就讀剛才你講的這一段,佑德公送50多口紅軍家屬到山上躲了一年半,后來第二次國共合作形成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紅軍家屬全部成了抗日家屬回來了。“第三日有喜……”(朗讀內容詳見書)

汪 涵:這個立起是?

王躍文:站起來。你也可以讀一讀。

汪 涵:可以?!案L乓娏?,忙問,山上生的?小媳婦一臉歡喜說……”(朗讀內容詳見書)按佑德公的道德標準,他覺得這是我應該做的,趕緊立起,他心里那個被中國傳統(tǒng)文化滋養(yǎng)起來的最柔軟的地方永遠擺在那兒,但是最堅硬的地方也擺在那兒。

王躍文:對,所以他下面還有一句話說,回去大家稍微收拾一下就開始種下半年的陽春。頑強,生生不息。

汪 涵:他們在鄉(xiāng)村里面通過這種生命的韌性,讓突如其來的災難變得“你要來就來”。不期而遇的幸福,通過這種行為或者待人接物、人情世故,讓它能夠如期而至,這種(韌性)讓人覺得,他們是生活在自我循環(huán)比較美好的有機的生態(tài)里。

王躍文:可以講是一種文化自足。

汪 涵:他們在自己的生態(tài)里面,外面很難真正進去改變(他們),內部也不會有那種特別強烈的“我要改變”的意識,再也沒有比春夏秋冬更美妙的排序了。我們馬上就要迎來世界圖書日,世界讀書日全稱是世界圖書與版權日,又稱為世界圖書日。最初這個創(chuàng)意來自國際出版商協(xié)會,1955年正式確定每年4月23日為世界圖書與版權日,(它)設立的目的就是能夠讓更多人閱讀和寫作,因為我們直播時間不是特別多了,我們要問一下,當初您是怎么愛上閱讀,然后開始寫作的?

王躍文:我最早愛上閱讀是因為對閱讀的饑渴,我比你要大十來歲,我那時候在鄉(xiāng)下沒有太多閱讀條件,幾乎沒有,除了學學課本,沒有別的什么書,所以只要有小人書、連環(huán)畫,我們就拿來讀,當時有一個好處,所有的名著都被改成連環(huán)畫。我第一次讀正兒八經的小說,那時候我字還認得不全,是在我哥哥的床頭看到一本書,豎排的,封皮都沒有了,看了以后感覺好像在談戀愛,當時不懂,為什么女(字旁)的“她”也寫成“他”,后來才知道這是《紅樓夢》,那是我最早接觸文學作品,繁體字豎排的,看得半懂不懂,這是我很早的閱讀記憶。但是真正開始讀書多一點是后來上大學,我一直保持閱讀的習慣。這種習慣養(yǎng)成以后對人是終生受益的,我有一次看到楊昌濟先生的日記里面記了一件事情,今天接待了誰誰誰,把一天的事情記完以后說了一個事情,今日沒有讀書。今天太忙沒有讀書對老一輩人來說是大事,一定要在日記里面記下來。從老一輩的身上,我會反思我們書讀的不夠,還是要不停地繼續(xù)讀書。我現(xiàn)在有一個習慣,像文學作品的話,除了新出來的好作品之外,那些經典我會經常翻一翻,要去重讀,每次重讀都會有新的收獲。

汪 涵:老友相逢。

王躍文:對。

(本文轉載時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