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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3年第2期|霍俊明:故鄉(xiāng)倚門人與杜甫傳(組詩)
來源:《草原》2023年第2期 | 霍俊明  2023年04月25日08:04

編者按

將詩從文本中解放出來,牽著讀者的眼睛進入童話或者自然世界,這是作者目標明確的探索。在當下,詩歌向著精密化和口水化兩個方向發(fā)展時,雙方互為弊端的呈現(xiàn)更加突出?;艨∶饕粋€人踩出了一條實驗的小徑,他的詩走得愈遠,愈顯復(fù)雜,就會為后來者提供更多條探索之路的可能性。該詩可貴點就在于他的拓荒而不是修飾。

——溫古

故鄉(xiāng)倚門人與杜甫傳(組詩)

霍俊明

《兩張面孔與一份杜甫傳》

樓下四棵杏樹開滿了花

這幾日花期正好

它們緊挨著一排分類垃圾桶

 

每年這時節(jié)我自然想起鄉(xiāng)下的那棵杏樹

一到響水橋

院墻內(nèi)滿眼雪白的花朵在無聲炸裂

 

那時我把一本《杜甫傳》

放在枝杈上

仿佛老杜在清明時節(jié)又活了過來

 

后來這樹杏樹被父親砍倒了

勞作的人,只關(guān)心饑饉

它的根系蔓延得太快

撐開的枝干和繁密的樹葉

留給下面莊稼和蔬菜的陰影越來越厚

 

一棵死亡之樹

總是讓我想起那個白花炸裂的黃昏

還有黑色枝頭那本薄薄的傳記

 

它們是塵世的兩張面孔

接近于一棵杏樹被砍倒時

天空落下來的這場大雪

 

 

《故鄉(xiāng)倚門人》

那個面孔模糊的人回來了

他已經(jīng)被遺忘

隔著幾十年后的玻璃窗

北方狂風(fēng)大作

 

他隨身帶著一本黑色封皮書

唯一能去的住處

剛好,那間房子還亮著燈

剛好,夜里失眠的親人們還在圍聚

剛好,多年之后的這個深夜

我也是一個故鄉(xiāng)的倚門人

 

 

《北方甘蔗田》

總會有刺目而短暫之物

比如長得過于漂亮的鄉(xiāng)村女孩已經(jīng)瘋掉了

比如當年故鄉(xiāng)唯一的一塊甘蔗田

它位于鄉(xiāng)村向小鎮(zhèn)的過渡帶

少年的我經(jīng)過時它們正在生長期

如同我正在饑餓之中

最終它們長成了墨綠的森林

 

經(jīng)過那里時只有短短幾分鐘

空氣瞬時變得甜稠

還有襲來的莫名恐懼

唯一的甘蔗田把守森嚴

兩只白額惡犬隨時都會從里面沖出來

 

這彌漫盈溢的甜味分子的禁區(qū)

我從來沒有趕上它們被收割的時候

小鎮(zhèn)的市集上,也沒有看到它們橫躺或豎立的身軀

 

我只記得黑森森的一片在風(fēng)中搖晃

軀干上有白色的斑斑印漬

偶爾夾雜著不知名的鳥叫聲

它們應(yīng)該嘗過或銜著

村里和小鎮(zhèn)人都不知道的那種甜

 

 

《藍色的李子》

陌生的地方,外來人最終都要離開

北方小鎮(zhèn),轉(zhuǎn)換成此刻的庭院

蘋果迅速墜落,開始腐爛

 

認命了

“生活并不是詩”

我們幾乎同時注意到了

那些藍色的長得過于奇怪的李子

 

不得不承認,有些時刻

生活和藍色的李子比一首詩更重要

 

 

《恍如昨日》

即使有光線

這里的一切也都是灰色的

微弱的光線在過渡帶或暗影處

 

持燒火棍的手

埋在灰燼中的是紅薯

有時是土豆、花生、栗子、苞米

甚至還有過螞蚱、蛐蛐以及兩只幼雀

 

煨熟的香氣漸漸彌散

我再次回到自己的身旁

灰燼溫?zé)崛允巧倌?/p>

稚嫩的面孔有些模糊

黑暗在灰塵中不斷低壓

那時父母還在紅薯田里

 

紅薯片鋪滿干熱的農(nóng)田

有的開始卷邊、變干

鐵擦子在午后閃著微光

刀片的邊沿兒越來越潮濕

時時滴下紅薯漿液的白色微甜

 

 

《鄉(xiāng)村水火》

地方志沒有記載過這場大水

1990年夏天響水橋突然不見

那時大雨接連數(shù)日傾盆而下

一切都蒸騰在雨霧中

 

天地皆白

大門甫一打開水就涌上了臺階

籬笆、土路、草垛、河溝都一起消失

碗口粗的白楊東倒西歪

一個個喜鵲巢傾覆在腥臭的水中

 

一年冬天日日狂風(fēng)不止

村里的大火一天一場

麥秸垛、高粱稈子和玉米秸子垛

都未能幸免

深夜中童年的臉被燙得發(fā)紅

我們急于從一堆灰燼趕往下一堆灰燼

 

少年的我和鄉(xiāng)村

在一場空前罕見的大水中

在一場接一場的火焰之中

 

 

《冬日里的西瓜與白鶴》

爺爺?shù)拿M單字一個“玉”

他當過幾年私塾先生

莊稼地的活計一點都不會

他在暮年天天畫白鶴

臨終前正好是冬天

雪有一陣兒沒一陣兒地落下來

他說

白鶴已經(jīng)在院子里麇集等他上路

 

臨走前他想吃口西瓜

即將停擺的朽枯身體內(nèi)有一座火山

等待澆滅

只是天寒地凍的著實難為了父親

那時農(nóng)村沒有大棚蔬菜

沒有現(xiàn)在的反季節(jié)水果

父親二話不說

借了輛自行車去了縣城

 

回來時已近黃昏

棉衣棉褲被熱汗蒸騰著冒白汽

父親小心翼翼地捧著小得可憐的西瓜

爺爺只吃了一口

心滿意足地咽了氣

 

 

《羞愧記》

這么多年過去

我仍記著那個中午

她們正朝這邊走來

按照我們預(yù)想的那樣停了下來

 

那是我家的自留地

母親準備用來腌咸菜的白蘿卜已經(jīng)長成

她們?nèi)忝糜衅痰莫q豫

然后看看四周,迅速彎下腰去拔蘿卜

能看出來她們非常吃力

 

我和小伙伴從玉米地里竄出來

棒喝一聲,也如我們預(yù)料的她們著實嚇壞了

渾身一哆嗦,臉登時就紅漲了起來

蘿卜也扔在了地上

 

多么狼狽多么難堪多么羞愧

不止她們,也包括我

這是我沒有料到的

她們變形的臉如此陌生如此憤怒

在饑餓的年代

真不該讓我們一起連面子也丟了

 

 

《像古人在酒后醒來》

響水橋上的雪越來越厚

這么冷徹的路面不同的人踩在上面

一棵棵雪樹,成片的白屋頂

園中蔬菜已經(jīng)收割

根須留下的一個個坑不深不淺

 

像古時的人在酒后醒來

毛皮席子越來越油膩

屋內(nèi)的爐火越來越通紅

沸騰之水是人世的一張側(cè)臉

不知名的走獸在橋頭閃現(xiàn)

 

一切還沒有被辜負

趕來的人頭上頂著雪

可以沒琴可撫

可以在大雪的日子

在酒后像一個古人剛剛醒來

霍俊明,河北豐潤人,中國作協(xié)詩歌委員會委員,《詩刊》社副主編。著有詩集《轉(zhuǎn)世的桃花——陳超評傳》等,編選《先鋒:百年工人詩歌》《年度詩歌精選》《天天詩歷》等,曾獲國家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優(yōu)秀成果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