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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閱讀杜拉斯:充滿野性又出人意料的作家
來源:澎湃新聞 | 林頤  2023年04月18日07:31
關(guān)鍵詞:杜拉斯

一種不言而喻的智慧。

像從腦海中溜出來的。

當(dāng)人們對杜拉斯說出作家這個詞時,它有雙重的分量。

我是充滿野性又出人意料的作家。

——《就這樣》,瑪格麗特·杜拉斯,1995年2月10日

沒有人能忽視瑪格麗特·杜拉斯(1914-1996)作品的雙重性。杜拉斯是印度支那的孩子。她出生于西貢附近的嘉定,隨后跟著家人搬到永隆、沙瀝,18歲之前,她一直住在當(dāng)時還是法國殖民地的越南。杜拉斯全部的書寫就誕生于此,誕生于水稻田、濕熱的熱帶氣候,以及雙重身份的語境。直到生命的盡頭,她仍在追憶印度支那的風(fēng)景,那里強(qiáng)烈的陽光,河上彌漫水汽的薄暮。如果沒有印度支那,瑪格麗特·杜拉斯會是什么樣子的呢?

瑪格麗特·杜拉斯

一,在西貢,在印度支那,故事開始的地方

杜拉斯講過很多次,15歲那年,她在渡輪上遇見了那個中國男人。在《戰(zhàn)時筆記和其他》里,這個男人叫雷奧,在別的書里,有時他叫黃水梨,有時是別的名字。姓名或許不同,情節(jié)有所出入,但大致是差不多的。那個男人是富家少爺,戴著大鉆戒,開一輛豪車,有時來接她上學(xué),有時帶著杜拉斯一家去游玩或參加晚宴。那個男人卑怯、軟弱,費(fèi)力地討好她,為了讓家人從貧困的境地擺脫出來,她成了他的情人。

這個故事里包括了一些別的故事,瑪格麗特·杜拉斯與母親、與兩個哥哥的關(guān)系?,敻覃愄氐母赣H早逝,母親帶著孩子們在西貢繼續(xù)生活,母親當(dāng)時是小學(xué)教員,她既不懂種稻子也不懂農(nóng)業(yè),卻異想天開地想要通過土地發(fā)家致富,她花費(fèi)巨資買下了一塊無法耕種的土地,經(jīng)常被淹,她募資造堤來抵御太平洋的海水,耗費(fèi)了十年積蓄,一次次陷入絕望。母親偏愛大兒子,兇狠、蠻橫、道德敗壞、吸食鴉片的大哥哥是瑪格麗特童年的夢魘,也是全家陷入貧困深淵的另一個主要原因。小哥哥是瑪格麗特的溫柔天使,他們相互偎依,相互取暖,很多年后,成了作家的瑪格麗特·杜拉斯把這份感情描寫為超越了骨血同胞的愛情,并且說沒有比這更深刻的愛情。在越南,瑪格麗特·杜拉斯的家庭是白人生活圈子里的一個笑話。

不斷地復(fù)述、修正和書寫,杜拉斯洗刷著自己的恥辱,讓別人,也讓自己,相信她和中國情人曾經(jīng)愛過,而且,在這種關(guān)系里,她是主導(dǎo)者,她可以對中國情人下命令,她可以拿著他的錢交給母親,而不是由他直接給母親,她是連接他們所有人的關(guān)鍵,她無可替代。

在《文字·傳奇:法國現(xiàn)代經(jīng)典作家與作品》里,作家袁筱一談起過,有人說杜拉斯的作品總是在自我重復(fù),重復(fù)那個殖民地的孩子的貧困、絕望和瘋狂。可是,關(guān)鍵在于她為什么要重復(fù)。袁筱一說,因?yàn)樵诙爬寡劾?,真?shí)絕對不是唯一的,并且,真實(shí)是通過虛構(gòu)的方式來實(shí)現(xiàn)的。她在她一生走過太多災(zāi)難之后倒回頭去看自己,看童年,看母親,看兩個哥哥,看曾經(jīng)遇到過的,那個富有的來自北方的中國情人。在這個世界上,她真的唯一愛的東西,是寫作。

是的,是這樣的。寫作是瑪格麗特·杜拉斯的存在方式,是杜拉斯構(gòu)筑杜拉斯的方式,她不再是過往生活里受到傷害的杜拉斯,而是因?yàn)樗膶懽鞫靡宰晕疑袷セ亩爬?。在訪談里,杜拉斯曾經(jīng)說過,女性書寫與理解自我和傾聽自我相連。書寫,不是在講故事,而是引發(fā)圍繞在故事周遭的事物,作家時刻不間斷地圍繞著故事在創(chuàng)造。記憶、離題、倒敘一直都是整合作品敘事結(jié)構(gòu)所不可或缺的部分,這是一種流動的書寫,她以這種方式在字里行間顯示出某些東西,從描述母親、哥哥到熱帶叢林,從描述天空有多藍(lán)到夜里潮動的欲望。

二,在戰(zhàn)時,在巴黎,她開始用寫作構(gòu)筑自我

《戰(zhàn)時筆記和其他》為什么要以印度支那時期開始,原因就在于此。

另外一個原因,在杜拉斯看來,童年時光和戰(zhàn)爭時期有著它們共同的強(qiáng)加于人的東西,即屈從的經(jīng)驗(yàn),并且生發(fā)出一種反抗,而寫作則變成這反抗的工具。

瑪格麗特·杜拉斯回到了巴黎,她擁有了一些法國情人,其中一位叫讓·拉格羅萊。瑪格麗特和他分享寫作的愛好,他們都夢想成為作家,拉格羅萊的小說《戰(zhàn)勝嫉妒的人》后來獲得了五月花獎。拉格羅萊介紹瑪格麗特認(rèn)識了羅貝爾·昂泰爾姆,昂泰爾姆后來成為瑪格麗特·杜拉斯的第一任丈夫,婚禮于1939年9月23日舉行。1942年,兩人的兒子一出生就夭折了。《戰(zhàn)時筆記和其他》描寫嬰兒的這部分記敘,寫得非常動人。

瑪格麗特躺在床上,細(xì)細(xì)地詢問孩子的長相,他的發(fā)色、五官、皮膚,他的喪事安排。她沉浸在痛苦之中:“我的肚子沉重地又癟了下去,撲通,撲通,回到原位,就像一塊破舊的抹布,一塊舊布片,一片裹尸布,一塊石板,一扇門,這肚子已一無所有。它曾光榮地懷著這顆幸福的種子,在它美妙地隆起時,這潛入水中的果實(shí)(一個孩子,就是一個青果子,就像未成熟的水果一樣,使得你嘴里滿是口水),只在我肉體內(nèi)充滿黏液的,滑潤、幽暗的暖熱中生活,而生命的光卻殺死了他,他在空間遭到孤獨(dú)打擊致死?!彼f自己在這痛苦之中生出了一種反抗,她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同孩子的生命連接在一起,她的反抗能力從來沒有這樣猛烈,因?yàn)樗劳鲎屗麩o拘無束,對她來說他將永遠(yuǎn)活著。

通過這些文字,瑪格麗特·杜拉斯確實(shí)做到了讓孩子永遠(yuǎn)活著??墒牵敻覃愄貙τ谖淖值膹?qiáng)烈依賴,也是她與孩子的父親失和的肇因。

1942年,瑪格麗特認(rèn)識了迪奧尼斯·馬斯克洛,馬斯克洛成了她的情人。在德軍占領(lǐng)期間,他們?nèi)硕际堑挚惯\(yùn)動的成員。1944年,羅貝爾·昂泰爾姆被送去集中營。三年后他出版了一本描寫集中營的有影響力的書《人類》,在書中,那些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的人依然堅守著作為人的意識和良知。

1947年,瑪格麗特和羅貝爾離婚,不過仍維持友誼,直到1976年,瑪格麗特寫了一篇文章,講述羅貝爾從達(dá)豪集中營歸來的經(jīng)歷。文章中有很多不實(shí)之處,羅貝爾讀過之后,臉色蒼白,大聲怒罵,指責(zé)瑪格麗特對他私生活的僭越。1990年,羅貝爾過世,瑪格麗特沒有參加葬禮,但她在幾次訪談中表達(dá)了深情的緬懷。

1943~1949年,杜拉斯寫下了許多筆記,很久以后,杜拉斯在諾弗勒堡的壁櫥里找到了它們,她把它們從沉寂中挖掘出來,于1985年出版了《痛苦》。或許是時間模糊了她的記憶,或許是對遙遠(yuǎn)事件的戲劇性的夸大需求,或許是因?yàn)闊釔廴鲋e的本能,被寫入《痛苦》的一些當(dāng)事人,比如戴瓦爾夫人,指責(zé)杜拉斯毀壞了他們的名譽(yù)和自尊。

不管如何,《戰(zhàn)時筆記和其他》是研究杜拉斯的重要文本,書中有大量的自傳性的敘事,沒有人能完全檢測這些敘事的真假成分,或許連作家自己也不能。除了《痛苦》的記錄之外,筆記還包含了《抵擋太平洋的堤壩》的底稿,以及未來成為小說的《直布羅陀的水手》、《道丹太太》的材料,而這些筆記盡管以筆記命名,但沒有人認(rèn)為它是生活個人日記,它們都是杜拉斯的創(chuàng)作。她用文字筑起高墻,讓自己成為這座城堡的女王,寫作造就她的王位。

三,寫作是她重塑自我的方式,是她真正的“情人”

從1957年起,杜拉斯就對給報紙寫文章很感興趣。寫作是一種走入的行為,一種從外部走入內(nèi)部的行為。寫作也是一種走出的行為,讓自己走出房間。

這些報紙文章后來結(jié)集為《外面的世界I》和《外面的世界II》。杜拉斯在序言里寫道:“寫書的時候,我從來不寫其他文章。我蜷縮在窩里,時間對我來說一片空茫。我害怕外界。寫書的時候,我想我甚至都不讀報紙。我無法在寫書的間歇插進(jìn)這樣的事情,我不明白身邊都發(fā)生了些什么。而寫文章對我來說就是走出我的房間,那是我最初的影院?!?/p>

這些小短文是杜拉斯世界的碎片,不會威脅杜拉斯的自身存在,她可以暫時地脫離虛構(gòu)的沖動,放心地讓自己討論文學(xué)、繪畫、藝術(shù)、社會事件,討論對巴塔耶、布朗肖等思想家的看法,還有電影創(chuàng)作的理念。要知道,杜拉斯不僅是作家,也是一個先鋒、新浪潮、文學(xué)化的電影導(dǎo)演。杜拉斯一生編導(dǎo)了十九部電影,其中《廣島之戀》于1961年獲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劇本提名。

瑪格麗特·杜拉斯所有的小說,包括電影,不管以哪種方式創(chuàng)作,都是愛情故事。除了生來就具有野性之外,她不斷逾越社會限制,設(shè)計著自己的故事。她帶著有意識的刻意的激情,無意識的對某種命運(yùn)的癡迷,回應(yīng)著被她選中的愛人。

瑪格麗特的生命中有四個重要的男人。繼羅貝爾·昂泰爾姆、迪奧尼斯·馬斯克洛之后,是熱拉爾·雅爾洛。他們相遇在一個圣誕之夜,當(dāng)時他已婚,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他們的愛情熱烈、粗暴,他是個討人喜歡的花花公子。熱拉爾和瑪格麗特一起為亨利·科爾比的電影《長別離》寫了劇本,該片獲得戛納電影節(jié)金棕櫚獎(1961),1963年他的小說《怒吼的貓》獲美第奇獎,杜拉斯是評委之一。他們的故事是杜拉斯的小說《琴聲如訴》的原型。

第四個,也是陪伴瑪格麗特·杜拉斯剩余人生直至死亡的,那個男人,在1975年時,叫揚(yáng)·勒梅,是哲學(xué)系的學(xué)生。那是他們的初遇,杜拉斯在岡城的盧克斯電影院介紹她的電影《印度之歌》。接下來的三年,揚(yáng)一直給瑪格麗特寫信。有一天,瑪格麗特回信了:“你來吧。來我的身邊?!敝胤甑臅r候,他27歲,她66歲,相差近39歲?,敻覃愄亟o他重新起了名字:揚(yáng)·安德烈亞。她為他命名,她要他成為她的仆人。他們的感情并不融洽,她總是任性地折磨他,她無法容忍他與其他人的情感關(guān)系。很多次,他走了,又回來。他待在她身邊,他想“幫助”她寫作,而她知道愛情之可怕,唯有文本不可磨滅。她講述著這份愛情如何持續(xù)、疲憊,欲罷不能,又怎樣被召喚,被烙印,她滔滔不絕地敘說一切,敘說衰老的容顏如何抵抗時間,敘說愛情如何與死亡的意象同在,如何在她身上發(fā)生。

《就這樣》,選錄了1994年11月20日到1996年2月29日病中的瑪格麗特·杜拉斯說過的話,這些話是揚(yáng)·安德烈亞收集整理的。“以前和現(xiàn)在是你我之間的愛情。死亡和愛情,你希望怎樣就怎樣,你,你希望自己是誰就是誰?!薄霸谝黄鹁褪菒矍?、死亡、說話、睡覺?!薄翱靵怼??,給我一點(diǎn)您的力量。湊到我的臉上。”“我愛您。直到無法放棄你。”……1996年2月29日星期四,下午三點(diǎn),“我愛您。再見。”《就這樣》,就這樣吧。

生活和寫作的互文,小說、戲劇和電影的互文。說到底,杜拉斯一直在講述的,是一個寫作的故事,是用“同一本書”不斷探尋“另一種可能性”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