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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索南才讓:寫作重構(gòu)了生活,但我依舊是一個牧民
來源:澎湃新聞 | 羅昕  2023年04月19日08:49
關(guān)鍵詞:索南才讓

2006年,21歲的索南才讓在《金銀灘文學》發(fā)表了小說處女作《沉溺》。當時這個只有小學四年級學歷的蒙古族牧民根本想不到,十多年后他會在《收獲》發(fā)表小說《荒原上》,并憑借這部中篇成為青海省第一位魯迅文學獎得主,也是全國第一批“85后”魯獎小說家。

在第八屆魯獎頒獎典禮上,索南才讓特別感謝了兩個人,一個是當年最早發(fā)現(xiàn)他的文學編輯,一個是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只讀過小學二年級,并不能完整地讀下一本書,但在牧民和作家之間,她更重視作家這個身份:她相信丈夫是在做一件對文化有意義的,并且是了不起的事情。

今年春天,索南才讓的最新小說集《找信號》由譯林出版社出版,書中收錄的7篇新作和《荒原上》一樣——深入現(xiàn)代化浪潮下牧民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世界。眼下索南才讓沒有羊群了,他把家里的牛交給弟弟管理,日常住在縣城,寫作、煮咖啡、慢跑,讓兩個女兒在縣城接受教育,但也始終保持一個月回牧場三四次的節(jié)奏。在最近的寫作中,他試著去尋找一種更好且有效的方法,他想為日漸勢弱的游牧民族文化做點什么。

“我現(xiàn)在仍然認可我牧民的身份,在作家(身份)之前,我永遠是一個牧民。一個牧民,不能去放牧自己的牛羊,不能去照看自己的草場,那么除了已知的這些影響,它牽動發(fā)生的還有什么?自從搬住進縣城,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近日,索南才讓就自己的文學寫作之路接受澎湃新聞記者專訪。他還坦言,魯獎首先帶來了巨大的榮譽,同時也徹底重構(gòu)了他的生活。前陣子他奔波于南京、北京等城市,參加各種各樣的文學活動,回想起來直呼“累人”。

這個年輕的小說家,現(xiàn)在最大的愿望是重新找回大塊兒的完整時間,安安靜靜地寫下去。

蒙古族作家索南才讓 攝影:龍仁青

好的故事總是吸引著你,讓你也想試一試

澎湃新聞:我們先來聊聊你的成長經(jīng)歷吧。

索南才讓:我出生在一個蒙古族牧民家庭,在12歲的時候便從學校出來,開始了放牧生活。那時候和我一樣的孩子有很多,上學的倒很少見,我的童年其實是愉快的,好奇于各種新奇的事物。童年的事情很多都讓我印象深刻,但要說到最深刻的,我想,可能就是在草原的帳篷錄像廳看錄像、看電影,那是我童年乃至少年時候最期待、最歡樂的時候。

澎湃新聞:還記得當年看電影的場景不,哪些電影讓你印象深刻?

索南才讓:當時天一黑,我就琢磨著去帳篷錄像廳。因為錄像廳是流動的,今天離我近,明天就到很遠的一個地方去了,但無論它到哪里,每個夜晚我都會出現(xiàn)在那里。風雨無阻。我有很多記憶深刻的電影畫面,比如《亂世佳人》,我第一次看的時候非常投入專注,我想除了這部電影本身的魅力,還因為這是我看的第一部全部由外國人演的電影。

澎湃新聞:你從什么時候意識到存在“游牧之外的世界”?

索南才讓:其實嚴格說來,我是在正式地、真正地了解游牧生活之前,就已經(jīng)知道外面的世界,因為我從六歲就離開了牧區(qū),離開了家,到了我姨娘家去生活,在那里上學。那也正是我剛剛懂事的時候,所以我首先知道的是縣城、汽車、馬路、上班、單位、工作以及小城生活的各種事物。反而是草原,游牧生活是在這之后進入我生活的。

澎湃新聞:你的上學經(jīng)歷是怎樣的?

索南才讓:我的上學經(jīng)歷不能說是多么坎坷,但也特別不順利。剛開始的時候,我是在我們縣城上學,但好景不長,在三年級時因為闖禍,我就不能在這個學校上學了;我轉(zhuǎn)到我舅舅家去,我舅舅家在農(nóng)村,我在他那住了一年半;之后我又回到了縣城,留了一級,到了另外一個班里面。那時候我四年級,但是這第三次上學也只堅持了一年,等到我12歲滿了,我不想去上學了。我父親和母親也沒有堅持讓我去上學,于是我就開始了放牧。

澎湃新聞:小時候你想過“長大了要做什么”嗎?聽說你從14歲起就挖過蟲草,做過工人,還當過保安、配菜生、鐵路護路工、獸醫(yī)。

索南才讓:我是在放牧的空隙中零零散散地經(jīng)常出去打工。做過很多工作,都是底層的,比較辛苦的工作。這些工作鍛煉了我的性格,磨礪了吃苦的精神。我得以在很小的年紀就見識了形形色色的人物,體驗了不同的環(huán)境,人情世故的掌握也比同齡人豐富,這對我后面的創(chuàng)作也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正是因為有這些經(jīng)歷,我的創(chuàng)作才沒有顯得那么拘束。

澎湃新聞:那你從什么時候開始接觸書籍的?

索南才讓:真正接觸書籍,開始有閱讀,是從學校出來以后才開始的,那應(yīng)該就是十三四歲的時候。我接觸的第一本書是《天龍八部》,從武俠小說開始,我一頭扎進書籍的大海,在里面漂泊,從此再也沒有出來。

澎湃新聞:你喜歡哪些作家的作品?

索南才讓:魯迅、沈從文、余華、莫言,??思{、海明威、帕慕克、托爾斯泰、庫切……太多了。我的閱讀從武俠開始,進入嚴肅文學,再進入外國文學,然后讀到希臘悲劇,深受震撼,再回到中國古典文學……擴展了范圍,讀歷史和雜記。我對植物學和動物學越來越感興趣。所以我的閱讀范圍一直在變化,在擴大,但最終愛的還是文學作品。

當閱讀到了一定的階段,對閱讀有了更高的追求,并且在這個過程中開始有意識地評判所讀到的文字的時候,我想可能就是我產(chǎn)生書寫文字沖動的時候,它是一種強烈的吸引力,好的故事總是吸引著你,刺激著你,讓你手癢,讓你也想試一試。我想我的寫作初衷正是從這里開始的。

澎湃新聞:第一次“試”是在什么時候?

索南才讓:大概是21歲,有一天突然坐下來,一口氣寫了短篇小說《沉溺》。故事是寫一個青年有一天突然想給自己過生日,因為草原上還沒有人過過生日,他覺得這是一件很酷的事情,于是他召集一些好朋友給他過生日。過完生日他去參加賽馬會,結(jié)果被馬摔死了。

只要開始寫作,痛苦和快樂就一起存在

澎湃新聞:在魯獎頒獎典禮上,你特意提到了當年《金銀灘》雜志的執(zhí)行主編趙元文,他是你最早的伯樂?

索南才讓:趙元文老師是刊發(fā)我第一篇小說的編輯。也是他幾次三番去找我,想讓我繼續(xù)創(chuàng)作,他是我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恩人,我對趙老師的感激是因為如果當年他沒有去找我,沒有刊發(fā)我的作品,我必定不會再去寫作了,我會早早地就放棄這件事情。正是因為有他,才會有我的將來。

澎湃新聞:在文學這條路上,你有過自我懷疑或者想要放棄的時候嗎?

索南才讓:說實話,我?guī)缀趺刻於荚趹岩?,每天都在自我否定。只要我一開始寫作,我就會有煩惱,就會有痛苦,但這又跟快樂和幸福是一起存在的。

我覺得一個作家開始對自己的文字負責任的時候,他肯定會懷疑自己的文字,肯定會懷疑寫下的文字的意義。至于說放棄也有的,但這是較早年的時候,寫不進去,看不到進步,喪失了信心,就會想到放棄,但這個放棄,卻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放棄。因為我心里知道,如果讓我真正放棄,我不會答應(yīng)。這種放棄其實是對自己的一種責難,一種懲罰,好像是要用這樣的一種態(tài)度去督促自己做得更好。

澎湃新聞:我還注意到,你是典禮上唯一一位感謝妻子的獲獎?wù)?。她是怎么支持你的?她往往會是你的第一個讀者嗎?

索南才讓:我妻子既在精神上支持我,讓我不要放棄,或者不要灰心,繼續(xù)寫作,也在生活中盡最大可能給我提供寫作的時間和環(huán)境。她不會讀書,她只讀過小學二年級,并不能完整地讀一本書,但她偶爾也會看一看,她認為在牧民和作家這兩個身份的選擇上,她更重視作家這個身份,她覺得我是在做一件對文化有意義的,并且是了不起的事情。

澎湃新聞:你的物質(zhì)生活與精神生活發(fā)生過沖突嗎?

索南才讓:只要還在生活,只要沒有豁達到看開了一切,物質(zhì)層面和精神層面的沖突是不可避免的。我想要享受生活,想要享受一種帶有墮落性質(zhì)的生活帶來的那種快感,但是我的精神不允許這樣做。因為精神知道,一旦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控制不好,后果會很嚴重,這種沖突是經(jīng)常存在的,而且那么平凡,以至于讓人覺得這就是生活的一個最經(jīng)典的常態(tài)化。

澎湃新聞:你的牧民同伴會看你的小說嗎,會談起你筆下的故事嗎?

索南才讓:我的那些朋友們剛開始知道我寫書的時候,不解其意,更不太懂作家是什么意思。我只好跟他們說我在寫字,在寫故事。這樣一說,他們就懂了。然后我又跟他們說,你們的很多有意思的事情,我都寫進了故事里面,并且在你們的故事當中加進去了其他的很多事情。對此他們是特別好奇的,我會給他們講一些故事的內(nèi)容,有時候會引發(fā)他們的一場討論,討論我寫得好不好。

魯獎帶來了名譽,也徹底重構(gòu)了生活

澎湃新聞:這個討論很有意思。你現(xiàn)在的生活節(jié)奏是什么樣的?

索南才讓:因為住在縣城,所以我不必每天早晨一睜開眼就先去忙牧場的事情。我首先會到工作室,煮咖啡、吃雞蛋。然后磨磨蹭蹭地翻一會兒書,大概八點多,我會開始一天的寫作。我一旦進入創(chuàng)作會很專注。就是說我不知道時間流逝,因為我感覺自己沒寫幾個字,已經(jīng)到中午了。然后回家吃飯,午休,下午兩點再到工作室。下午我一般不會寫作,如果有需要修改的稿子,我會修改一些,再處理一些雜事。更多的時候是讀書,或者寫毛筆字,四五點鐘我會出去進行一次慢跑。

澎湃新聞:你覺得魯獎給生活帶來了哪些變化?

索南才讓:魯獎首先給我?guī)砹嗣u,是一種巨大的榮譽,同時也徹底重構(gòu)了我的生活,將我之前擁有的那種完整時間寫作的狀態(tài)沖擊得支離破碎,所以我現(xiàn)在得想盡一切辦法給自己提供,尋找一些整塊兒的、大塊兒的完整的時間去創(chuàng)作。除此之外,魯獎給我的書的銷量也帶來了明顯的增長,這是特別好的事情。

澎湃新聞:你怎么看待銷量這件事?

索南才讓:我倒是很希望能夠暢銷、長銷。暢銷說明當下閱讀的人多,長銷說明能經(jīng)受住時間的考驗。

澎湃新聞:寫作時你有哪些固定的習慣?

索南才讓:會有一些比較固定的習慣,比如我每天在工作室寫作,我喜歡把窗簾拉下來,但是也不能讓房間太黑,也不能太亮,那個光線,是柔和的那樣一種光。我喜歡在書桌上擺上我喜歡閱讀的一些書,我不會在寫作的時候去看,我只是在寫作間隙中瞄一眼就心滿意足。還有,我寫作的時候必須要喝咖啡。喝咖啡是我很多年來養(yǎng)成的習慣。在創(chuàng)作早期,白天沒有時間,只能晚上寫作,但晚上太困了,用咖啡提神,時間一久就形成依賴了。

澎湃新聞:你會給自己定寫作計劃嗎?你最滿意的寫作節(jié)奏是什么樣的?

索南才讓:我一直在給自己制定寫作計劃,我覺得一個好的寫作計劃的制定,就是你寫作成功了一半。就我自己而言,最正確、最不影響第二天創(chuàng)作、也最合適的節(jié)奏是每天寫1000字或者800字,這是我自己慢慢調(diào)整摸索出來的一個最佳的狀態(tài)。

澎湃新聞:前段時間你離開青海,在南京、北京等地參加文學活動。身處這些文學現(xiàn)場活動,你有什么感受?

索南才讓:參加活動第一是你要說很多話,要跟很多不同的人說很多話,這個比較累人。而且做活動你也要說很多話,一說就一兩個小時,累人,你還要參加飯局,更累人。所以盡管認識了那么多朋友讓我很開心,但身體的疲乏也讓我感到吃不消。

網(wǎng)絡(luò)像一把巨斧,把“之前”和“之后”劈開了

澎湃新聞:什么樣的人和事,會讓你有非寫不可的沖動?

索南才讓:具有廣泛代表性和自己特殊的節(jié)奏感的人,或者是會產(chǎn)生持續(xù)性影響,卻常常被人忽視的,那樣的事情會讓我有去寫的沖動,我會感到好奇,會對這些人和事進行探究。我覺得這些人與事所代表和隱含的東西很有意思。

澎湃新聞:新書《找信號》里的作品很多都有關(guān)牧民的精神世界,有關(guān)良心,有關(guān)救贖,有關(guān)靈魂審問。在你看來,牧民的精神危機源于哪些影響?

索南才讓:《找信號》里面的所有作品都是我近三四年內(nèi)寫的。牧民的精神危機,尤其是青年一代牧民的精神危機,我覺得來源有兩個,其一是網(wǎng)絡(luò)的覆蓋,這對牧民造成了巨大的影響,這種影響是斷崖式的,就是說網(wǎng)絡(luò)帶來的東西像一把巨斧,把之前和之后一斧劈開了。如果說之前牧民們還保留著一種游牧文化的節(jié)奏,那么網(wǎng)絡(luò)來了之后,這些通通都沒有了;第二就是現(xiàn)代化進程的快速——交通的便利,生活的便利……各種便利的介入——讓牧民的狀態(tài)從草原生活向城市生活進行轉(zhuǎn)變,越來越多的人覺得他被很多很多城市包圍著。草原的寬廣被快速地壓縮著。

澎湃新聞:看《午夜的黎明》,其中有一段話很打動我,是說眼前的一切,包括歷經(jīng)幾十年風雨的土墻、遠處的山、山背后的天空、天空的云等等。如果羊群不在了,這些也都“與我無關(guān)”了。對于農(nóng)民而言,土地是最珍貴的存在,那么對于牧民呢?在現(xiàn)實生活中,你想過自己不作為牧民的另一種生活嗎?

索南才讓:我沒有想過自己不為牧民另一種生活會是什么。盡管我現(xiàn)在住在縣城,離自己的牧場有幾十公里,但我經(jīng)?;厝ィ疫€有很多事情在那邊,我需要去做,所以我沒有斷開和牧場的生活,我覺得這種生活可能挺適合一個作家,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去創(chuàng)作,但也有其他一些不好的地方,我現(xiàn)在仍然認可我牧民的身份,在作家之前,我永遠是一個牧民。一個牧民,不能去放牧自己的牛羊,不能去照看自己的草場,那么除了已知的這些影響,它牽動發(fā)生的還有什么?自從搬住進縣城,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澎湃新聞:之前你和《收獲》編輯吳越說起“我們這一代人也許就是最后的游牧人”。你怎么看待你的孩子和游牧之間的關(guān)系呢?

索南才讓:我們這一代都是經(jīng)歷過那種傳統(tǒng)游牧生活的人,但是我們的孩子卻不會。我們的孩子幾乎沒有參與過游牧,或者說沒有參與過真正的游牧生活,他們現(xiàn)在的生活,將來的生活幾乎已經(jīng)能夠確定了,就是上學、工作、住在城市,做一個城市人,不再是一個草原人了。他們會在感官和經(jīng)驗上徹底與游牧文化斷絕,但是我相信在基因的傳承,在血液的流脈中,他們依然是游牧之子。

澎湃新聞:最近你在寫什么,寫得順利嗎?

索南才讓:最近一直在寫一部長篇小說,但寫得不是很順利,因為各種事情的擾亂,我中斷了兩次,每次都長達半年之久。但我會寫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