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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3年第3期|阿微木依蘿:深夜叢林
來源:《草原》2023年第3期 | 阿微木依蘿  2023年04月24日06:32

秋天,八月十一,年輕的姑娘武小青枯坐在深夜巨大的黑暗里,耳朵“嗡嗡”作響,白天她從高山下來,險些在樹林中的石堆上摔斷左腿。她被關在房間里,房門從外面扣上了。沒有人敲門,也沒有人進來。風吹起房間角落里舊家具表層的塵埃,老鼠在撕咬桌椅腐朽的部位,聽到它在咀嚼。而門外的院壩中,屬于她的婚禮還在進行。白天她之所以跑到高山上,就是為了在叢林中躲避這場哥哥們給她訂下的親事。父母去世以后,她的婚事由哥哥們做主。今天就是她的婚期——不,已經是昨天了,時間跳過深夜十二點,嶄新的一天還沉寂在黑暗中,黎明沒有到來??腿藗冏プ∽詈罂梢钥駳g的時辰,越發(fā)肆無忌憚,狂喝亂吃,說話不著邊際。她敢肯定,他們喝下去的啤酒已經讓肚子撐得不行,廁所里到處是尿液,褲腳和鞋子也沾上了尿液,整個院壩的空氣中,早已充滿了尿臊味兒。想到這些,她胃里翻滾,覺得惡心,也更覺得傷心。天剛黑下來那會兒,她的房間還是明亮的,房門也還敞開,新婚蠟燭被點燃了放在桌板上(她后來厭惡地吹滅了它)。

黎明好像永遠也不會來了。她昂起腦袋,看向墻壁上方那個小小的窗口(當然現(xiàn)在什么也看不見,窗口里面和外面一樣黑),白天她仔細端詳過,窗戶小得只能通過一條成年的瘦狗。

新郎官只在天擦黑的時候進過一次房間,在陰影中,已經喝醉了。她沒有抬頭看他的臉。她其實很想知道,一個什么樣的人,會接受一個完全不愿意嫁給他的新娘子。

門外有腳步聲。

新郎官來了,他用身體撞開房門。

這回她沒有再躲避,抬起眼睛,看向他。院子里燒著一堆大火,有人在火邊跳舞。

新郎官重新點燃蠟燭。

她終于仔細看清了對方的面貌,來自女人的直覺:一個永遠都不可能愛上的人。

她感到悲哀。身體顫抖。

“你要吃點兒東西嗎?聽說你早上就沒有吃飯?!毙吕晒僬f話很流利,他很能掌控自己的酒性,起碼在這一刻,他在努力讓她相信,他是個可以依靠和值得信賴的人。

武小青不高興去揣測他的心思,捏緊了拳頭,準備等著對方過來的時候與之拼命。

對方沒有過來。他又被院子里的親友招回去繼續(xù)喝酒了??茨顷囌?,他們要徹夜不眠。

武小青關上房門,忍不住哭了一會兒,想起那天晚上黃安坤對她說:武小青,你再等我?guī)啄?,我一定會娶你;假如有一天晚了一步,你被誰娶走,我也會去搶親?,F(xiàn)在,她被人娶到這兒好幾個時辰了,被關在黑洞一樣的房子里出不去,而黃安坤,連個鬼影子都沒有送過來。揉搓著被自己的親哥哥用繩子捆傷的手腕,她心里五味雜陳。哥哥們說,這門親事并非完全出自他們的想法,而是武小青一出生,父母就給她訂下的娃娃親。新郎官的父母家在當年算是富裕的家庭,現(xiàn)在的景況雖趕不上從前,過安心日子絕不成問題,不嫁給這樣“穩(wěn)定”的人家,要嫁給什么樣的人呢?哥哥們說,豪門配豪門,籬笆門配籬笆門,不管在任何時候任何家庭,婚姻都是有規(guī)矩的。他們用繩子將她綁起來,完全不管她的心情,就像綁一只可憐的小綿羊,拖拖拉拉拽到半山腰,離新郎官的家很近的時候才給她松了綁。她都不敢回想這一切,不敢相信最親的人往往傷害她最痛,一生中本該是最美好的結婚時刻,會被一根繩子套著送到別人的房間里。

她越想越屈辱。難道要這么坐著等死嗎?如果命運給她一個繩套,她就要乖乖地送上自己的腦袋嗎?這樣的生活,跟死了有什么區(qū)別。武小青抬眼看向只有一條瘦狗才能通過的窗口,一個念頭閃入心窩,她要從這個可能會把她卡在那兒的窗口逃出去,就算被卡住了又有什么關系,被發(fā)現(xiàn)了拖回來打一頓又怎么樣!如果橫豎都是死,那不如自己選一條痛快的路,逃走,這起碼是眼下最應該做的事,人生只活一次,連掙扎一下都不肯了,活著又有什么意義。如果這一次逃跑失敗,那么接下來的生活,她也會選擇逃離,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就三次,一直都沒有成功,那就用一生中所有的時間來抗衡。無論如何,她難以咽下這樣的委屈,無法接受這種安排。如果人人生而平等,那她為何沒有資格選擇人生?如果人人生而平等,那么情感也該是平等的,她就有權力選擇要不要這樣一段婚姻生活。她想到這些,腦海里明亮起來,站起身果斷地吹滅了蠟燭。

她爬到桌子上,伸手攀住了窗沿。她慶幸自己很瘦,也慶幸這個時辰,那些負責看守她的婆娘們總算熬不住困意,蹲在門口的草墊上睡過去了,她們再也不會偷偷摸摸通過門縫觀察她在屋子里的一舉一動。

她成功了。沒有被卡在窗口。往下滑的時候小小地摔了一跤,這不算什么,還要慶幸她瘦得像一只狗,不然摔得更狠。

她隨身帶了一包火柴,朝著樹林方向走,林中一條大路通往山下的集鎮(zhèn),而其中一條岔道,可以直接走到黃安坤的家門口。黃安坤的家在高山上,一路上坡,極其辛苦。

她不想去找黃安坤。她覺得對方并不真心愛她。就在走投無路時,忽然想到,她還有陪嫁物:一雙銀耳環(huán),一個銀手鐲。嫂嫂們說,這是母親特意留給她的。這就夠了,可以到集鎮(zhèn)上的銀鋪將首飾換成現(xiàn)金。她已經沒辦法考慮這是母親留給她的遺物。

可她走著走著,走上了岔道,在漆黑的山林中,雨點冰冷地砸在臉上,高海拔山區(qū)的天氣時陰時晴,夜間更是不可預料,爬出窗口之前已經想過可能遭遇大雨。風像鬼手扯著頭發(fā),武小青明顯聽到自己心跳聲非常大,感覺要被什么東西抓走了。

一支火把在前方的草林中亮起來。隨著那人越走越近,武小青觀察到,是一位和她一樣穿著紅色衣服的女人,腳步很輕,身形很瘦。除了火把,紅衣女子手里還握著一把野花,野花都枯萎了。

她們彼此都加快了腳步,走到對方面前。

“你好,你是新來的嗎?”紅衣女子用非常細弱的嗓音,搶先說話。看樣子她已經很久沒有跟人對話,臉上是急切、欣喜的神色。

“什么叫‘新’來的?我聽不明白?!蔽湫∏嘁苫蟛唤狻?/p>

“好了,我知道了,你是新來的。我是這兒的‘老人兒’了。你可以叫我依薇姐姐。我真難過,都這么久了,還有新人跑到這兒避難。你是來避難的吧?”

“我算是來避難的。但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p>

“難道不是來避難的嗎?”

“我是來避難的?!?/p>

“看你這個樣子,像是要去投奔心上人?!?/p>

“有沒有心上人能看出來嗎?”

“傷心人看傷心人,總是看到傷心處,就這么看出來的。你就說,我猜對了沒有?”

“我確實不由自主走到這條岔道上來了。他叫黃安坤,你如果是附近村子的人,就一定聽說過這個名字。我本來打算去山下的集鎮(zhèn)。依薇姐姐,我的名字叫武小青?!?/p>

“好啊,武小青,那你可要走快一些,雨水再大一點,火把就會熄滅。祝你好運吧,希望黃安坤好好珍惜你。我繼續(xù)轉轉。”

“你沒有地方要去嗎?依薇姐姐,你的臉色不太好,你這身打扮像是和我一樣逃婚出來的?!?/p>

“是。你猜對了。”

“我們兩個真不幸?!?/p>

“不幸的人總是撞在一起,幸運的人也總是撞在一起?!?/p>

“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不知道為什么,我們才剛剛認識,我不知道你住在哪個村子,甚至連你的名字也是第一次聽說,但卻并不覺得陌生,像是我們已經認識很多年了??吹侥泓c著火把出現(xiàn),我真是太高興了。”

“我已經逃出來很久了,我現(xiàn)在隱居在這片樹林的盡頭。那個地方連我親生父母都找不到。”

“樹林的盡頭我也去過,沒見到那兒有房子?!?/p>

“本來也沒有房子。”

“那你住哪兒?”

“隱居啊?!?/p>

“我不懂。”

“有些房子不一定非要修在地面上,就像有些人永遠不被別人看見,如果只是為了解決夜間睡覺這個麻煩,一個地洞或者一個山洞,更或者隨便一個不起眼的小地方就足夠了。”

“你說你住在地洞里,或者山洞?不,不可以,睡在潮濕的地方對身體不好?!?/p>

“那有什么關系,反正我睡眠挺好的。我父母早就放棄我了,他們嫌我丟了他們的臉,很多女人也覺得我丟了她們的臉,一小部分女人說我是瘋子,夜間點著火把在樹林中亂跑(也許我的確精神不太正常,也許我現(xiàn)在正處于夢游,因為第二天醒來,我完全不記得在樹林中游蕩過,要不是隔一段時間我會突然想起某天夜里的動向,我就徹底認為那些女人的話全是給我潑臟水)。反正,看我不順眼的女人們恨不得我趕緊死在地洞,她們只需要輕輕撈一點兒泥土將洞口堵上,就算是把我就地安葬了。有時候女人更仇恨女人,你信嗎?尤其當她們集體忍受了同樣的遭遇而你突然起身反抗這種遭遇的時候,她們就覺得自尊心被深深踐踏了,就會恨你為什么不跟她們一同接受命運,如果處于最嫉恨的情緒上,就會開口罵你是個不知羞恥的婊子?!?/p>

“這……”

“武小青,我的傷痛在一點一點麻木了,而你不一樣,如果我和你坐下來詳細擺談逃婚這件事,只會引起你的難過。我敢肯定,你的眼淚還在眼眶下面埋著,只要我哪句話說得重一些,你就會痛哭,我不會再有心情陪著你掉眼淚,畢竟我在外面晃蕩了這么久,心比你冷,承受力也比你強了?!?/p>

“我不會哭?!?/p>

“那就更糟了。”

“你說你出來很久了,很久是多久?”

“記不清,誰知道呢,反正很久很久了?!?/p>

“你看上去很年輕呀?!?/p>

“那是因為你沒有近距離看,又是火光照著,柔和的光線總會讓人年輕幾分?!?/p>

武小青還想再聊一會兒,依薇卻繞開她,走了。

林子里突然變得寂靜。

雨點在加大,燃燒著的火把的腦袋上發(fā)出被雨點沖擊的“瞿瞿”的響聲。

幸好,雨勢逐漸弱下來,岔道也變成大道,仿佛先前走的就是一條大道。兩旁有八月份開放的野花,火把照亮的地方盡是綻放的花朵,不知道的還以為火苗的舌頭將它們舔開的?;ㄏ阍谝归g更濃,如果不是雨水沖洗一遍,恐怕穿行在林中的人,出了樹林就會穿上一件花粉“縫制”的衣裳。

武小青給火把加了一些材料,使它燃得更旺。這條通向黃安坤家的路越走越陌生了。她這是第三次走。前兩次都是跟在黃安坤屁股后面,沒怎么記路,并且,也從未走進黃安坤的家門。每次只走了一小段路,她就不想再往前了,因為每次走著走著,黃安坤就會突然說一些掃興的話。黃安坤是個性格古怪的人,一會兒很膽大,一會兒很膽小,一會兒說要不顧一切跟她生活在一起,一會兒又說她畢竟是個有婚約的人。他說,沒到正式在一起的那一天,我們一定不能落人口實,因為人言可畏,人心復雜,人不是為了自己而活,我們應該悄悄地把眼下的日子過踏實了再說。就是這樣,每次聽了黃安坤叨叨個不停,她就剎住腳步,心灰意懶,轉身回了自己的家。她不知道他所謂的“眼下的日子過踏實”是個什么玩意兒,就像他也不懂她怎么這么計較,居然說走就走,這也太過分了。

前方又出現(xiàn)了火把,火光和她手里舉著的火把同樣閃亮。

“武小青?”

不等武小青說話,對面的人已經喊出她的名字。

武小青愣了一下,覺得聲音很熟悉,卻怎么也想不起是誰。

“我是武敏?!?/p>

“天哪?!蔽湫∏嘟械馈N涿羰撬耐搴糜涯?,與她同姓,還一起上到小學五年級。然后同步輟學。后來,沒過幾年,武敏就失蹤了,有人說她嫁到了北方。

“嚇到你了嗎?”武敏將火把抬高,這樣能將火光散開,照亮周圍的面積更多一點。

武小青激動難抑。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臃腫的女人就是武敏,但武敏的神態(tài)她是熟悉的,在遙遠的童年時候,她們一起無數(shù)次哭紅的眼睛里投射出來的光芒只要對視幾秒鐘,就能很快想起對方?!跋氩坏侥銜谶@里……會在這里遇見你?!彼龓缀跏呛械奈脱蹨I在說這句話。

“我逃回來了。”武敏哽咽道。

“十年了,你去了哪里?他們說你被嫁到很遠的地方了?!?/p>

“他們說得沒錯。我被賣了。我被‘嫁’到北方的隔壁村的女人賣了,我逃了十年,直到今天才成功。你看,我腳底都是水泡。最開始的幾個月我有想逃跑的想法,可是不出一年就乖乖的了,不是表面上的乖,是發(fā)自內心地要在那片土地上扎根了,比方說,肚子脹脹地過了一段時日,就分開兩腿,從那個濕漉漉的地方滑出來一個孩子,就那么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卦?。不過,那兒確實比我們這個地方舒服,至少他們種地的時候不用扛著鋤頭一點兒一點兒地挖,他們的土地都是大平原,澆灌方便,不用像我們,總是站在枯燥的土地上等待雨水降臨。”

“那你還要回來?!?/p>

“難道日子舒服了,我就要接受那樣的安排嗎?如果一個人往你的臉上吐口水然后給你一百塊錢,你就要笑嗎?更何況我想家了?!?/p>

“你沒在那個地方……扎根嗎?”

“我想過再也不逃了。像那些大多數(shù)被拐的女人一樣,接受命運,乖乖地在那兒生活,畢竟我已經有了兩個孩子??晌液茈y過,武小青,你知道嗎?我像一顆壞掉的種子,無法在那兒扎根,幸好在那些廢棄的日子里,我居然學會了寫詩,寫了滿滿的一本冊子,壓在枕頭底下,當我覺得想死的時候就拿出來看一看。我還把字典上所有的字都學了一遍,我認識的字早已超過五年級學生的水平,卻仍然在那兒困了整整十年——哦不,我不是想表達學的東西沒有作用,我想說的是,雖然認字和寫詩沒有直接讓我身體脫困,但起碼給我內心捅開了一條出路。只有人的內心自由了,才會帶動身體的自由,十年中,我逃跑了無數(shù)次,從未放棄。我的一條腿已經廢了,你看,瘸了,它不能好好走路了。我嫁的那個人扛著一根棍子,在平原上追得我無處躲藏,他一棍子落下來,我就聽到小腿斷裂的聲音,然后他再把我扛回去,就像獲得了一個新的獵物那樣把我扛在他的肩膀上,找一個會接骨的人給我接骨。然后接下來,你應該就能想象到了,他會更加地虐待我,把我關在屋子里,沒有像樣的衣服,也沒有像樣的食物,像一條狗那樣,每天給我丟進來一點點東西,讓我不至于死在房間里,剩下的時間,就是等待他獸性大發(fā)的時候把我一通蹂躪。我都已經懶得去記恨他的臉了,那不是人的臉,那是一個無情動物的臉。被打了幾次之后,我能站起來重新走路,想要利索地逃跑,就沒有那么順利了。就是這樣,命運像給我拋了一個垃圾袋,把我的人生隨便往里面一塞,就丟給我了。武小青,我時刻感到屈辱,也時刻像一只瘸腿的兔子,想從那片殘酷的平原上蹦開。我每晚閉上眼睛,做夢都是老家這片高原上的松林,松林中的路、瀑布和溪流,狂亂的野花和草,我耳朵里都是這里的風聲和雨聲。有一回,我夢見你和我在冷天的路上,提著飯碗一樣大小的火盆去上學,途中火快要滅了,一股灰煙從火盆里升起來,看得我心里非常悲愁,你用嘴吹火炭,沒吹一會兒你就哭了,因為火徹底滅了,我也哭了,醒來的時候眼睛上仿佛被露水打濕。類似的夢還有很多。于是就在前幾天晚上,我把我的兩個孩子徹底拋棄了,他們像我的兩顆巨大的淚珠,我把他們流放在那兒了?!?/p>

“武敏,你很痛苦。我?guī)缀跄芨惺艿侥愕脑庥隽??!?/p>

“我是很痛苦,沒有人經歷了這種事情會不痛苦,也沒有人聽了這樣的經歷會沒有感觸?!?/p>

“我以為自己已經很不幸了?!?/p>

“你這身新婚打扮,好像應該出現(xiàn)在婚禮現(xiàn)場才對呢?!?/p>

“我逃出來了?!?/p>

“太好了武小青。你比我逃得早。雖然我不知道你經歷了什么痛苦,和我的經歷有什么不同,但畢竟我們兩個現(xiàn)在相遇了,那就說明我們的運氣還算是好的。起碼我們逃出來了?!?/p>

“是啊。我不是被賣的……但也差不多。我的哥哥們希望我嫁給一個物質生活穩(wěn)定的家庭,他們把我綁了送過去,就像綁一只山羊那樣,完全不顧及我的心情,也不考慮我是他們的親妹妹,把我扔在那個陌生人的房間,就在院子里吃吃喝喝,跟那個人稱兄道弟去了。我從一個只有瘦狗才能通過的小窗口里爬了出來。”

“如果我們的一生只求一個穩(wěn)妥,那我瘸了一條腿算是白廢的,是吧,何必呢,如果只求一個穩(wěn)妥的人生,那就完全沒有必要逃走,就可以忍氣吞聲,沒準兒還能愛上那個傷害我的男人呢。如果你也只求穩(wěn)妥,就更不必鉆狗洞??墒巧罹褪沁@樣,把我逼成瘸子,把你逼成狗。這一切都在于,我們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想法是危險的,應該要這樣理解嗎?這樣的理解是對的嗎?你后悔嗎?會為了鉆狗洞后悔嗎?”

“不會?!?/p>

“我也不會?!?/p>

“武敏,你的媽媽已經去世了,你失蹤的第三年她就去世了。你的父親還活著,但三年前,他帶著一個女人來村子住了一段時間,隨后就走了。他把房子賣給了高山的牧民。誰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我知道。我父親去了那個女人的老家,他們在那兒定居了?!?/p>

“你見過他了?!?/p>

“見了?!?/p>

“那現(xiàn)在,你要去哪兒?”

“你想問的是,我還能去哪兒,是不是?”

“嗯?!?/p>

“如果生活就是一塊面包,而面包上長滿了蟲子,你還吃不吃呢?”

“我不知道?!?/p>

“不吃就要餓死。”

“那我吃?!?/p>

“是呀,所以我總會有地方去的。但不是北方。我不會再去那個地方了。我也不會留在這個地方。兩邊都是傷心地。”

“那還能去哪兒……”武小青低下頭,她幾乎感受到巨大的愁苦從武敏的心房里升起來,就像小時候那只熄滅的火盆里升起來的一股灰煙。

“我要走了,你保重身體。趁著你的淚水還沒有流出來,我要抓緊時間離開,我不想和你在這兒抱頭痛哭?!?/p>

“再聊一會兒吧,武敏,天好黑啊,我一個人有點害怕。我這個時候真感到無助了。”

“你不用害怕天黑,你應該擔心別的事,不要再被抓住了,如果是那樣,你的哥哥們會來更狠的,請人把你打暈了送過去也有可能。要走就走遠一點吧,再有三個月就是新的一年,聽說很多姑娘去了靠海的南邊,那里有很多活下去的門路。過幾年如果你很想家,也不用回到哥哥們的家里,就像我,來這兒走一走就行了。這片山林是我們小時候到了雨天就來尋找野生菌的地方,對于無家可歸的我和你,回到這兒就等于回家了。難道你還真的期望有個真正的溫暖的家在等著我們嗎?”

“武敏,你去你媽媽的老家吧,翻過兩座大山就到了?!?/p>

“我正是這么想的??赡苁澜缟显僖矝]有比媽媽的老家更親的地方了。要是當年我聽她的話,不輕信那個女人,就不會被拐走。說來都是我太年輕,太傻,也太窮了。那時候我總想著離開這兒,覺得天有多寬,就要摸著天際走到天盡頭。天是沒有盡頭的,而我,差點兒走到人生的盡頭?!?/p>

“你不要難過,武敏,先休息一下?!?/p>

“你身上帶了食物嗎?我覺得有點兒餓了。”

“沒有。我逃出來太匆忙。”

“附近有水源嗎?”

“翻過這座山,另一座山的半腰上有一條溪水,很甜。我們小時候去過,你忘記了嗎?”

“忘記了。但經你這么一說,又想了起來。”

武小青還沒指清楚方向,武敏已經照著火把走了。逃跑一樣的速度。畢竟逃了十年,十年形成的走路速度不可能瞬間更改,哪怕現(xiàn)在已經很安全,不再有人揮動棍子打斷她的腿。

樹林中又只剩武小青一個人,茫然無措。通往黃安坤家的路徹底變得陌生,已經不知道是不是通往他家的路。

松林深處有鳥兒斷斷續(xù)續(xù)地鳴叫,像在說夢話。

忽然,黃安坤出現(xiàn)在路對面,手里也舉著一支火把。武小青看清楚以后,加快腳步走過去。

“你是來接我的嗎?”她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帶著喜悅的味道了。

黃安坤臉色沉沉的,沒說話,剛才所有的雨水都下在他臉上似的。

“我跟你說,黃安坤,我在樹林中遇到了依薇姐姐,還有武敏,她們真不幸,但是她們非常勇敢。我也很不幸,但我也很勇敢。你能聽懂我的意思嗎?只要你跟我說一句話,我就馬上跟你走。你為什么是這種臉色?我在問你,你是來接我的嗎?”

黃安坤終于說話了,他說:“我來看看你?!?/p>

“看我?你為什么要說‘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看完了以后呢,準備把我扔在這兒,自己扭頭就走嗎?”

“是啊,我就要離開這里了。我們的事情已經傳出去了,武小青,我早就跟你說過,人言可畏。你為什么要逼我?!”

“什么叫我逼你?我逼你什么了?如果我們是真心喜歡對方,有什么可怕?”

“當然可怕,我很不喜歡這樣,不喜歡被人說來說去,說得可難聽了,他們形容我們的事情,像在說葷笑話?!?/p>

“你是活給別人看的嗎?”

“不是,但我們確實每天活在旁人的眼皮底下,不是嗎?”

“我明白了,你愛護自己的名聲超過一切?!?/p>

“我想過跟你一起生活,但又沒辦法承受讓人戳脊梁骨。你就怨恨我吧,就當你瞎了眼睛,認識了一個壞男人。”

“黃安坤,我們的脊梁骨戳不戳都是彎的,就像我們誰也不可能兩條腿不彎曲、直挺挺地走路,我們走自己的路,關別人什么事呢?那些閑言碎語,你根本不需要在意。”

“我要走了,武小青,每個人能接受的事情都是不同的,心理承受力也不同。我們不能待在一起太久,這樣對你對我都沒有好處,畢竟今天是個特殊日子,若是讓人知道,你從新郎官的家里逃出來第一個見的人是我,那就什么都說不清了。我先走了。”

“你應該直接說,你對我不是真心的。”

“隨你怎么想吧,我反正也懶得解釋了?!?/p>

“我果然是瞎了眼睛,你居然找了這么一個隨隨便便的借口把我晾在這里。”

黃安坤鬼鬼祟祟地四周觀察一番,舉著火把離開了。

武小青愣在原地,像吃了一只蒼蠅,又覺得恥辱,又懊悔,又心痛,又想追上去請求黃安坤不要將她拋在這片荒山野嶺,又想撿起一塊石頭砸在他的后腦勺。

黃安坤早就消失得沒有蹤影了。

武小青舉著火把茫然地走了一程。走了一程才發(fā)現(xiàn)火把早已熄滅,她像一顆從生銹的天空掉下來的星子,每走一步就從身上抖落一些碎屑。

兩支火把出現(xiàn)在前方,武小青向它們靠近。

火光下面站著的是依薇和武敏。

“又見面了?!彼齻兺瑫r說道。

“你們認識?”武小青問。

“剛剛認識的?!彼齻冇滞瑫r回答。

武小青覺得嗓子很啞,眼眶很熱,身軀都在微微顫抖。

“見到黃安坤了?看你這副表情,心已經死了?!币擂边呎f邊將手里的火把一分為二,遞一半給武小青。

“無所謂了,我能逃過一次,就能再逃一次。我們三個要去哪里?我現(xiàn)在只想趕在新郎官的親友們追上來之前,躲得遠遠的。”武小青說。

“如果生活就是一塊面包,面包上長滿了蟲子,你們吃還是不吃?”武敏晃了晃火把,相當于晃了晃手,把先前對武小青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

“吃?!蔽湫∏嗪鸵擂蓖瑫r說。

“所以啊,不要氣餒,即便無路可走,我們也總會有地方去的?!蔽涿粽f。

三個人點著火把繼續(xù)趕路了,雨后的樹林非常涼,鳥兒的鳴叫像含著口水吹泡泡。偶爾她們也說兩三句話,比如發(fā)現(xiàn)闖入了一片陌生山坡,再比如眼前一棵樹也沒有了,光禿禿的黃泥巴上面全是人類和獸類的腳印,這時候她們會互相說幾句。后來她們發(fā)現(xiàn)一片洼地上全是女人的鞋子,一大片鞋子,棉布的古老工藝繡花鞋、細跟和粗跟的現(xiàn)代皮鞋,都是新婚之時才穿的喜慶的紅顏色,拉拉雜雜擺在洼地上,像是新婚的新娘子一大片地跑到了這個地方,陷落在這個地方——這個時候她們就忍不住尖叫起來,像誰折斷了她們的肋骨般“啊”的一聲。

后來她們就不再說話了,她們感覺到,已經進入了霧氣騰騰的叢林地帶,火把化不開濃霧,火把也照不亮除了自身之外的任何人,她們感到孤獨,莫大的委屈和悲傷關閉了想說話的欲望之門。深夜叢林中,只有霧氣還在頑強地撲到她們手舉的火苗上,逐漸看不清路和方向,但她們從沒有像今天這般勇敢,像懷抱露水的人,在濃厚的濕霧中企圖將露水變大,變成河流,這樣就能穿林而出,涌入廣闊的海域。她們想到這些的時候,心里就壯大起來,也漸漸感受到姐妹們就在身旁,一種不屈的能量催著她們的腳步一直向前,因此,越走越輕快,也就越無話可說,但心中更加愉悅——她們誰也沒有打算停下腳步。

阿微木依蘿,彝族,1982年生,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人。自由撰稿人,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見《鐘山》《天涯》《作家》等刊。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羊角口哨》《我的父親王不死》《書中人》等五部,散文集《檐上的月亮》《月光落在過道上》《理想主義者》三部。曾獲廣東省魯迅文學藝術獎(文學類)中短篇小說獎、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駿馬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