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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3年第4期|陳蔚文:尋找?
來源:《廣州文藝》2023年第4期 | 陳蔚文  2023年04月25日08:05

編者說

十六歲的兒子通過文學書籍,尋找人生的意義?!拔摇弊鳛槟赣H,在感慨他的人生逐漸豐滿的同時,也陪同他一起尋找。作者文筆延宕至探討人生意義的電影,對其進行解讀,并闡發(fā)了自己對人生意義的理解。

 

1

三月,因疫情停課從滬回家的兒子在家待得百無聊賴,要求回市區(qū)的老房子看一看——在那兒,他度過了童年至初中的時光。

在老房子一面墻的書柜前,他問我:“有沒有太宰治的書?”

“沒有,為什么想起他呢?”

“我前晚在想,以后上大學、工作……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么呢?后來我在知乎上看到一個回答,是太宰治的一段話,我覺得說得挺好。”

我沒有問他那段話是什么,因為知道,有些打動過人的話并不宜再次轉(zhuǎn)述或分享。我還知道,太宰治是位較厭世的作家,三十九歲投水結(jié)束生命。他會如何闡釋生命的意義呢?

取了茨威格與尼采的書,我們離開老房子,走在我身旁的少年身材高頎,但比起身高更能說明他的成長的是——他開始尋找生命的意義,無論這意義是積極的,或暫且的消極,都是一個人走向成熟的標志。這意味著那個無憂的、單純而安全的兒童樂園悄然關(guān)閉,再也無法回頭,他正迎著陌生而變幻的成人世界走去。

“生命到底有沒有意義,只要你這樣問了,答案就肯定是:有。因這疑問已經(jīng)是對意義的尋找”,史鐵生先生說的。他還說,“人在追求意義的過程中創(chuàng)造了意義本身”。

只要開始了對意義的追尋,通向根本性的路就有了發(fā)端。

2

一個在加爾各答車站等待哥哥,卻迷迷糊糊地誤上火車,被帶到千里之外的五歲印度男孩薩羅,經(jīng)歷了饑餓與各種驚險之后,進入了一所福利院。在那里,他被一對沒有孩子的澳大利亞夫婦蘇和約翰·布萊爾利收養(yǎng)。

二十多年過去了,長大后的薩羅遇到了女孩露西,開始了他的愛情。一次朋友聚會中,忽然,兒時吃過的熟悉食物“糖耳朵”開啟了被他遺忘的童年回憶。已經(jīng)擁有了新的名字、新的家庭和新的人生的他,通過現(xiàn)代科技,開始尋找親人和最初的家園。

這是電影《雄獅》的劇情。我喜歡的演員妮可·基德曼在其中飾演薩羅的養(yǎng)母,一位善良的中產(chǎn)階級女性。電影的前半部分很出色,畫面與表演都有好電影特有的質(zhì)感,劇情也驚心動魄。誤上火車的小男孩在空蕩蕩的車廂里大聲呼喊,奔跑,卻無人應答。

呼嘯的火車將他帶到了千里之外。

成年后的薩羅被家鄉(xiāng)的食物喚起血源深處的追尋意識后,有一次他無意間點開谷歌地圖,找到了童年記憶殘片里那座熟悉的車站,那個他沉沉睡去之后,再也沒見到哥哥的火車站。

這部獲得第89屆奧斯卡六項大獎提名的影片,來自作者薩羅·布萊爾利本人的真實經(jīng)歷。五歲時,他在印度的火車上與家人失散,在加爾各答的街頭流浪了幾個星期后,他被送進了一所孤兒院,后被澳大利亞的一對夫婦收養(yǎng)。

這對富有愛心的養(yǎng)父母,給了薩羅一個被他形容為“天堂”的家。一家三口住在一幢大房子里,廚房里永遠堆滿了食物,“我最喜歡站在冰箱前,它一打開就透出陣陣冷氣”。

養(yǎng)父母還在薩羅的房間掛了張地圖,在“加爾各答”上釘了顆小圖釘——提醒薩羅,別忘了自己的家鄉(xiāng)。

生活安逸舒適,但薩羅的確沒忘記自己的家鄉(xiāng)。他找回了故鄉(xiāng),和親人團聚,雖然哥哥不幸去世,還好母親尚健在,為了等失散的小兒子回家,她一直住在當年家的附近。

薩羅完成了對原初身份的尋找,那是他血脈的源頭,是他解決“我從哪兒來”的重要人生問題。不解決這個問題,“我去向哪兒”對薩羅或許就成了一次無根之旅。

來處與身份,它指向一個哲學性的恒久主題:我是誰?

“我是誰”,根植于人生命體驗的核心,“它將所有構(gòu)成我生命的動力匯聚在‘自我’這個謎團中:基因組成、信仰、文化、生活圈層,給予我滋養(yǎng)的人、傷害過我的人、我對人對己所做的好事和壞事、愛與傷痛的體驗——以及很多很多其他的東西?!?/p>

尋找故鄉(xiāng)與親人,對薩羅來說意味著自我的真實性與完整性。

3

有關(guān)“尋找”主題的優(yōu)秀電影還有很多,《菊次郎的夏天》《漫長的婚約》《公民凱恩》《霧中風景》《尤里西斯的凝視》……當然,還有重要的一部,巴西電影《中央車站》。

如果說《雄獅》中主人公薩羅的尋找是更接近地理與血源意義的尋找,那么《中央車站》中,主人公的尋找則折射出更豐富的內(nèi)涵。

在巴西里約熱內(nèi)盧市火車站的候車大廳門口,一臉冷漠的退休教師朵拉擺了一個書信攤,專為來來往往、目不識丁的旅客代寫家書。寫一封信收一塊,如需代寄,再加一塊。然而她常常在晚上將這些代寄信件帶回家,和女鄰居一起,將這些信拆開,盡情地奚落取笑一番,然后把認為重要的信寄出,其他的信則統(tǒng)統(tǒng)鎖進抽屜或干脆扔掉。

有一天,女人安娜帶著她十歲的兒子約書亞來請朵拉寫信,因為約書亞很想見他素未謀面的父親。第二天,安娜與約書亞又來到車站,口述了第二封給孩子父親的信。然而安娜剛出車站,就在橫穿馬路時被一輛疾馳而過的大客車撞了。

可憐的約書亞孤身一人,朵拉把他帶到了家中,然后又把他交給了一個女人——約書亞并不知道朵拉把他賣給了人販子。

朵拉對自己說,是為了讓約書亞過上更好的生活,但良心的譴責讓她當晚噩夢連連。未泯的良知使朵拉次日一早就去將約書亞救出了虎口。

也許在負疚感的驅(qū)使下,朵拉帶約書亞到東北部去找父親。一老一少,從南到北的旅程,伴隨著大提琴厚重沉郁的曲調(diào),他們一路爭吵,發(fā)生矛盾,但隨著長途車奔馳在廣袤的巴西大地上,兩人間的相處也在慢慢發(fā)生著變化。

男孩約書亞不再憎惡這個老女人,朵拉也逐漸尋回了她生疏多年的溫柔情感,一老一少之間萌生了親人般的依戀。

電影結(jié)尾,朵拉終于找到了約書亞的家。那一幢矗立在土路盡頭的房子,讓男孩約書亞狂奔著撲過去,他的腳邊揚起一道白色的灰霧,朵拉在他的身后,看著前面男孩奔跑的背影,心里是釋然,也摻雜著失落吧——約書亞找到了親人,她完成了這一路的尋親任務,而她自己仍將孤身折返。

同父異母的哥哥告訴他們,父親離家找約書亞和他的母親去了,哥哥賽亞和摩西熱情地收留了他,等待父親歸來。

黎明來臨,朵拉欣慰地離開了,她將回到里約熱內(nèi)盧的中央車站,繼續(xù)自己的平淡生活……在護送男孩尋親的這一路,也是她尋找自我的一路,那藏在冷漠背后久違的溫情,在與一個小男孩的相處中被激發(fā)。

誠然,現(xiàn)實沒有這么簡單,冷漠的形成與化解都需要時間,重要的是,觀眾看到了希望——朵拉離開約書亞的那個清晨,她穿上了約書亞送她的連衣裙,再次對著鏡子涂口紅,這支口紅說明朵拉打開了心靈的窗戶,對未來生活抱有的憧憬來到了她心頭。

在越來越亮的晨光中,她踏上了返程的客車。在這段長鏡頭的記錄里,朵拉的腳步輕快,背影堅定??蛙嚿?,她給約書亞寫信:

你長大以后,開上自己的大卡車的時候,千萬別忘了,我是第一個讓你握緊方向盤的人……其實我很想念我爸爸,更懷念曾經(jīng)的一切。

——曾經(jīng),朵拉怨恨了父親半輩子,覺得他是個不負責任的酒鬼。這導致了她的冷漠。雖然電影沒有交代她的具體生活,但我們知道,她單身,并且不幸福。這一刻她終于釋懷。護送男孩的一路,是她與生活和解的一路,也是她從付出中得到新生的一路——對于新生,去付出是唯一有效的方式。就像推開一點兒窗,形成對流,向封閉中輸送新鮮空氣,以置換冷漠與沉悶。

伴隨男孩的尋父之旅,朵拉一點點松動,釋放出善意,她找回了“想念”這種溫柔情緒,也找回與記憶的和解。

片中的尋找之路,伴隨著滄桑與喚醒、懷疑與獲得。一路的交匯中,朵拉和男孩逐漸靠近、信賴,生出堅硬外的溫情——這本身是“尋找”賦予他們的饋贈。

“男孩要尋找他的父親,老女人要尋找她的歸宿。而這個國家,要尋找它的根?!贝蟾胚@是導演用《圣經(jīng)》中的人物為電影主人公命名的緣由之一。

能夠讓人類自我救贖的或許不是隱在云端的上帝,而是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與愛,是他們始終抱持的希望。

4

與《中央車站》最終彌漫銀幕的暖色調(diào)相比,曾獲威尼斯電影節(jié)“最佳影片金獅獎”的法國電影《流浪女》則布滿寒冬色調(diào)。

影片中,有一段牧羊人與流浪女莫娜的對話。

“這樣的壞天氣已經(jīng)不適合露營了?!蹦裂蛉苏f。

“我從不選擇天氣。”莫娜回答。

“那么你選擇道路?”牧羊人說。

“是的?!蹦然卮?。

她只想遠行,離開。她要尋找什么?她走向哪兒沒人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有她的腳步聲陪伴她。瀝青上的腳步,沙粒上的腳步,枯枝敗葉上的腳步,地板上的腳步,“一個孤獨的人唯一能有的對話,就是和自己的腳步聲?!睘榇?,女導演瓦爾達仔細地研究了各種腳步的聲音。

拒絕任何社會規(guī)則,一直在路上行走的流浪女最后凍死在荒郊水溝。女導演瓦爾達表示別問為什么,“實際上我們能否幫助那些說不的人,這才是真正的問題。我們怎么能幫助他們?”

看過女導演瓦爾達的一張照片,穿著暗紅色毛衣的她在火車上,短金發(fā)的腦袋靠著窗玻璃,玻璃映射出她的臉。一臉深紋的她閉著眼睛,像在夢中,也像是沉浸在某種思考中。光線在她的發(fā)頂激起一小片強光。

她在一個訪談中說,“影人這個職業(yè)很艱難,艱難而精致……我不是一個商業(yè)導演,放在影片里的東西總有一小部分會被觀眾接受。即使只是浪花的泡沫,也總會有浪花。即使只是一股氣味一種感覺,也總有東西能夠傳達過去。我是個樂觀主義者,但我完全知道我是少數(shù)派,一個邊緣人。我對話的對象是少數(shù)觀眾和電影愛好者,但我已經(jīng)感到很幸福了?!?/p>

她還拍過一部電影,風格有些奇怪的《五至七時的克萊奧》,一個美麗女人一直活在被觀望中,她聽得最多的是“您真是美麗,維克多利亞小姐”。有一天,她受不了他人各種的觀望,生氣中,她扯掉了假發(fā),走了出去,開始觀望他人。她看到一個朋友,在一個學校做模特,“她看到裸體并不構(gòu)成裸體自身的目的,她看見那些觀察裸體的藝術(shù)家正在找某些東西,尋找一些并不存在于表面的真相?!?/p>

當從幻象的迷戀中走出來,使得她最后說出這句話:我好像不再害怕,我好像是幸福的。

一個女人越過外在對內(nèi)在自我的追尋,使她從被注視的客體變?yōu)榱俗⒁暤闹黧w。

這讓人想起大富豪馬斯克的前妻賈斯汀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我開始意識到我一直生活在這樣一個社交世界里:生活在這個世界里的女性都是富有男性的年輕妻子和女友,或者是為他們服務的私人助理。女性在三十多歲之后就消失了,除了扮靚、購物、料理家務之外,女性的所有抱負都變成了麻煩。我覺得自己重獲了書寫自己人生的自由。”

她和馬斯克離婚了,“我現(xiàn)在感到踏實,對我的生活充滿感激”。

電影中的莫娜、克萊奧或是現(xiàn)實中的女人賈斯汀,她們都在尋找自我的路上。

5

“在這個沒有上帝的世界上,誰敢說自己已經(jīng)貫通一切歧路和絕境,因而不再困惑,也不再需要尋找了?我將永遠困惑,也永遠尋找。困惑是我的誠實,尋找是我的勇敢?!币晃徽軐W家說。

尋找意義,尋找自我,尋找愛與美,尋找安寧,尋找精神的歸宿……尋找,注定是人生的母題。宇宙萬物里面,大概只有人類才有對“意義”的提問,這也正是人類區(qū)別于其他萬物之所在。

“意義”,標志著靈魂或曰“靈”的存在。那晚,兒子提出“何為生命的意義”后,我想如何與他討論呢?對一位還不滿十六歲的少年,關(guān)于“意義”的討論興許會顯得枯燥且說教。

我自己又會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人又為何要追問意義之存在?追問是徒勞的嗎,它如若不能實質(zhì)地改變點兒什么,為何要追問與尋找呢?

那一晚,從陽臺向下看去,對面公園小島上的燈光倒映湖水中,幻變出極美光暈:它跳動著,閃爍著。水是虛空的,燈亦虛空,光映水中,幻化出的閃動光影卻構(gòu)成實在的美——這大概和追問有點兒類似,看似虛空的問題,在追問過程中卻會實質(zhì)性地影響人的生命。

水中花,鏡中影,它們果真是徒勞的嗎?并不是。

在光怪陸離的時代,無論是科技、倫理或生活方式都發(fā)生了巨大改變,自然的退隱與電子產(chǎn)品的占領(lǐng)也意味著這一代人不免要經(jīng)歷更多成長陣痛與迷失。

發(fā)問,意味著肉體從物質(zhì)生活中脫離開,對精神層面進行介入與追尋,這顯然是趟苦旅,可能陷入迷惘與虛無,也可能一直觸摸不到那枚意義的果實,但同時,它也指向一種更為持久的、有厚度的生命狀態(tài)。

在挺長一段時間,晦昧的青春期,我不也深為懷疑過生命之意義嗎?錢鐘書先生說,“快樂在人生里,好比引誘小孩子吃藥的方糖……幾分鐘或者幾天的快樂賺我們活了一世,忍受著許多痛苦?!蹦敲?,意義究竟在哪兒呢?

和幾位女友小聚,我說起兒子的困惑,一位女友正讀文學碩士的兒子也在,他說,他當年也曾經(jīng)歷這樣的困惑,尤其是出國幾年,因環(huán)境陌生動蕩愈覺惘然。后來從閱讀中,尋找到意義與方向。我想起自己亦是,在那些灰霧彌漫的日子中,是閱讀一點點令光驅(qū)散了霧,如黑塞說的,“世界上任何書籍都不能帶給你好運,但是它們能讓你悄悄成為你自己”,你見識到在豐盛與偉大的心靈中,亦充斥迷思與郁紆,而這并不能阻止他們對意義的追溯。

“人生雖不快樂,而仍能樂觀”,從渺小的自身出發(fā),克服對孤獨與未知的恐懼,在行走中去實證意義。

唯有上路,唯有交付,才能完成真正的尋找。正如電影《雄獅》中,年輕人薩羅踏上尋親之旅,當他和生母緊緊擁抱在一起時,他回歸血脈的河流。《中央車站》中,朵拉放下生計,和男孩一道上路,在幫助男孩的同時也將自身引向了救贖。

意義不是一個系著絲帶的禮物,懸掛著那兒,等著某一瞬間你夠著它,然后拆封。意義是點滴的匯聚,是窗外不停掠過的景狀,意義在每棵樹,每泓水,每縷吹拂的風,每片倒影,每次黃昏追逐黎明中,在為生活而盡的每一分力中。

這個六月,結(jié)束網(wǎng)課,早早放暑假的兒子和幾位同學相約去四川,這是十六歲的少年第一次離開家的旅行。他獨自去高鐵站,推著行李箱,背著只碩大黑色雙肩包,在驕陽下向我道別。

他的背影讓我知道,尋找意義之路將會逐漸在他腳下展開。

那些陌生之地,以及更多他將要踏上的陌生之地,會在到達中變成熟悉,會幫助他照見心中尚未明了的角落,最終變成屬于他的意義的一部分……

陳蔚文,小說及散文隨筆見于《十月》《鐘山》等刊物,作品被收錄多種年度選本。曾獲百花文學獎、三毛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等。出版專集《雨水正白》《若有光》等十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