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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3年第4期|韓偉林:阿穆古朗草原(節(jié)選)
來源:《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3年第4期 |   2023年04月28日15:09

韓偉林,蒙古族,內(nèi)蒙古庫倫旗人。內(nèi)蒙古社科聯(lián)社科普及部部長。曾從軍23年。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出版有《黑棋子白棋子》《畫中故鄉(xiāng)》《汗的號令》《心想的邊界》等文學(xué)專著。曾獲邊防文學(xué)獎、內(nèi)蒙古文學(xué)創(chuàng)作“索龍嘎”獎、敖德斯?fàn)栁膶W(xué)獎。

第一章 月出之光

山泉在亂石間跳躍,一股水流濺到一塊元寶形的白石頭上,在中間回旋一大圈落了下去。這時,永青扎布伸出一雙黝黑干瘦的大手接過泉水,咕嘟咕嘟喝了三大口,水珠從指縫鉆進山羊胡子,濕了蒙古袍的前襟,可他并不在意。妹妹還活著,他沉浸在突然出現(xiàn)的驚人消息里。時光已經(jīng)殘忍地把一位少年郎變成了花甲老人,于是,高興冷不丁膨脹成為一團巨大的痛楚。

永青扎布奔到山腳下的草場,用一雙濕手使勁拍了一下大腿,站起來把別在腰間的衣襟放了下來。泉水一激,他至少表面上又恢復(fù)了一個牧人該有的樣子。每天,一輪太陽從東邊的阿穆古朗河上方緩緩升起,到了傍晚在背后的罕烏拉山后面徐徐落下,對于永青扎布來說,他的大半生,每天就在熟悉的阿穆古朗草原移動。

簡單地墊了墊肚子,坐了一會兒,牽過來海騮馬,把鞍子扎緊,永青扎布瞇著一雙細眼望了望正在對面陰涼處歇息的羊群,羊羔蹦跳著頂撞安臥的大羊,他看得出神,然后麻利地上馬,慢悠悠奔了過去。

看來,這天又要變了。

這次旗里的領(lǐng)導(dǎo)給他帶來了妹妹的天大喜訊。他品出來了,阿勇嘎雖然沒有說,實則一定是奔這個變來的。只要能把他的妹妹變回來,就是再次一窮二白,他也心甘情愿。此時,他不知道自己是該繼續(xù)傷神,還是應(yīng)該縱聲高歌了。打破大鍋飯,他舉雙手贊成。

阿穆古朗(蒙古語太平安康的意思),是蘇木(鄉(xiāng))的名稱,也是嘎查(村)的名稱。也不知地方因河流而取,還是河流因地方而名。阿穆古朗河,是下游廣闊草原的生命線。永青扎布在罕烏拉山腳下喝的山泉水,就匯入那條馳而不息的漫長河流。

馬蹄噠噠,走在那條出牧歸牧的路上。永青扎布抖了一下韁繩,用靴子磕了磕馬肚,海騮馬凸著大眼睛飛快地顛起碎步。如果不看路邊的電線桿子,還像是幾十年前的樣子。仿佛所有的人和事只是藏在那個叫作時間的東西后面。他忘不了第一次經(jīng)過大石頭出遠門的往事。

那個時候,歡快的心情和五月充滿生機的春日是分不開的。紅紅的太陽剛剛升起,稚嫩的永青扎布皺著眉頭想,內(nèi)——蒙古——自治——學(xué)院。什么意思,他不懂。叫“自治”的學(xué)堂原來在一個叫張家口的地方,阿爸從那兒迎請回來一尊巴掌大小的佛像。聽說邁過城門就離京城不遠了。那是皇帝大總統(tǒng)住的地方。王爺按照皇帝大總統(tǒng)的旨意,占有草原和牧民。再一個是阿貴廟大喇嘛,牲畜多到可以裝滿山坳。不去瞎想了,他只是跟著送了一次馬而已。

那里的敞亮如同一道閃電,一下子刺到了他……

一回來,永青扎布的心就野了。外面怎么就那么熱鬧啊,那些和他們說著一樣的話、放著同樣牛羊的牧人,那么地舒坦。再看看阿穆古朗吧,人們時不時跪倒在地,愁容滿面,仿佛遭受著無盡的罪過和災(zāi)難。他撓撓頭想不明白,那番喜悅、歡快,還有滿滿的不解,他想快快告訴好伙伴金香。金香的阿爸鷹鉤鼻子寶力,是他們家的馬倌。

轉(zhuǎn)眼出發(fā)的日子到了,天還黑著,永青扎布點著油燈,早早起來照看黑旋風(fēng)。黑旋風(fēng)是他將要成為男子漢的第一匹乘騎,四蹄雪白,馬掌剛剛釘了沒有幾天,還有一股馬蹄磨平燒焦的味道。

寅時,啟明星剛剛躍上黝黑的天幕,露水烏亮,地上好像鋪了一層雪,馬群擠在一起打著響鼻,不管不顧左沖右撞,炸開草叢上的小水泡,膨脹著晨曦的涼意。馬倌們哦哦吆喝,一派緊張忙亂的樣子。后面,一位中年婦女用木勺舀起鮮奶,不緊不慢地灑向黝黑的罕烏拉山,喃喃低語。此刻仁秦道爾吉在蒙古包抓緊念經(jīng)。昨天投進火堆的肩胛骨紋路有道裂痕,他心頭掠過一絲不安,趕緊叫過來寶力左囑咐右叮嚀,只求人馬逢兇化吉。

那一天,仁秦道爾吉滿肚子不高興,大喊一聲,把剛剛收牧的寶力喚了過來。寶力沒見過哥哥一樣的東家發(fā)怒的樣子,嚇得腿肚子打戰(zhàn)。是不是要挨一鞭,還好沒有。他還破天荒喝了東家的奶茶,吃了一頓手扒肉。非年非節(jié),東家宰了一只羊。

永青扎布十四五歲的樣子,一頭烏黑的卷發(fā),灰藍的大眼睛,抿著嘴巴的樣子讓人頓生喜歡。學(xué)嬌不如吃苦,他從小放羊、喂牛、撿牛糞,養(yǎng)成了良好的勞動習(xí)慣。他在罕烏拉山向陽有風(fēng)的草場找到阿爸。仁秦道爾吉家境殷實,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伤彩且粋€牧人,是家里的羊倌。永青扎布小嘴一抿就一句話,他要去送馬。

老早之前也是在春季草場,有人過來叫他快去阿貴廟開會,工作隊有請!堂兄歸堂兄,王爺是阿穆古朗的天。開會,就是議事,這回叫他們過去選旗長。于是,仁秦道爾吉知道天要變了。其實他早有預(yù)感,去年冬天的一個晚上,王爺不見了。至于怎么變,他不知道。

送馬,就算他對另一種平和日子的注目吧!

太陽毒辣辣穿刺過來的時候,馬倌們遠遠地看到山包上的敖包,此處正是阿穆古朗草原到南部地區(qū)的分界線。一條小河緩緩流淌,馬群早已飛奔過去痛飲,然后竄到對岸,快速掃蕩冒出地面的青草。此地比阿穆古朗暖和許多,河中央還有奶皮厚的浮冰,野鴨落在上面警惕地張望。

馬倌們坐在暖乎乎的流沙上,打開皮囊喝水,吃奶干炒米。永青扎布沒吃兩口,頭一歪睡著了,寶力取下袍子蓋在他的肚子上,憐愛地看著。這孩子雖生在富戶卻沒有好吃懶做的習(xí)氣,時不時就往他家的破包跑。每次纏著他講這講那,他就嘮叨窮人的苦、有意思的神話、詩人阿哈,還有半輩子制香的故事。這次東家一點頭,他毫不猶豫地帶他過來了。離不開家的孩子哪有什么出息!

太陽正足,地上暖洋洋的。四個馬倌東倒西歪,老虎下山一張皮,他們長年累月身上就是這件白茬皮襖,白天穿,晚上蓋。每一個人都有暖和的太陽,在身上曬著。他們有著自己的希望,哪怕是渺茫的,卻蓬勃生長,生活原本就是這樣的。于是大家閑下來就興致勃勃的,互相打鬧。有的發(fā)出了鼾聲,有的沒事玩水漂,有的抓緊捏死皮襖里的虱子。

“砰!”一道尖銳的聲音突然炸開,誰甩的鞭子,把大家的耳朵都震蒙了?!芭椤钡挠忠豁懀笆裁绰曇??”轉(zhuǎn)眼工夫,趕馬人已經(jīng)被二十來個騎馬持槍的人團團圍住了。

寶力腰里別著東家交給的一把短把砂槍,可是晚了,他順勢用袍子蓋住?!霸趺戳??”永青扎布迷迷糊糊地喊起來,寶力嚇得捂住他的嘴巴。怕什么來什么,他們遭了劫。

“我是崗呼。不想死的留下馬,快快滾蛋?!瘪R上的黑臉壯漢惡狠狠地喊叫。

“崗呼!”馬倌們聽了嚇破了膽,臉色煞白。借著一股領(lǐng)頭的膽氣,寶力怯怯地望過去。

“行行好,丟了馬群怎么得了,我們就是死?!?/p>

“這不是鷹鉤鼻子寶力嗎,你一個奴才,要命還是要馬!”

壯漢輕蔑一笑。寶力再瞅,好生面熟,壯漢有一次路過他家,他拿出所有好吃好喝的送給他。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原來是烏力吉乖,上次到我家,招待不周,看在我們只是下人的分上,放過我們吧!”

“放了你們,誰養(yǎng)我們大頭兵?別廢話,否則別怪我不客氣。”烏力吉——或是叫他崗呼——一時火起,用手中的匣子槍托了托黑禮帽。

寶力著急,脫口而出,連自己都奇怪,“我只聽說咱們草原上的英雄,頂天立地,從來不偷不搶,這些馬是送給紅兵官府的,你們不怕,我們可得罪不起!”

“呵呵,算你說對了,我就是和紅兵對著干的國民政府委任的靖邊保安團上校團長崗呼,烏力吉是騙你這個傻瓜的。兄弟們趕馬,誰要敢動,一槍崩了他?!?/p>

濃重的灰塵終于散去,土匪趕著馬群不見了。

仿佛是一場噩夢。五個人跌跌撞撞爬上坡,遠望土匪和馬群留下的蹤跡,捶胸頓足,一把鼻涕一把淚哇哇哭。寶力悔得腸子都青了,都是他膽小怕死,都是他不小心!他要把永青扎布托付給窮弟兄,他去追,追不到,他也不回去了,讓崗呼亂槍打死,反正橫豎一死。幾個人誰也說動不誰,拉拉扯扯。

永青扎布咬了咬嘴唇,開了腔:“叔叔,咱們怕崗呼,崗呼怕誰,看那架勢怕紅衣紅帽紅頭發(fā)的紅兵,咱們找紅兵去!”

寶力一愣,這孩子人小鬼大,說對了。他死了,拉到黑風(fēng)口,倒是省事。孩子他媽早先跟著大福晉,不明不白沒了蹤影。女兒還小,往后怎么活。二百年前,他的先祖從大雪山一路向東,最后在萬里之遙的阿穆古朗草原扎根,那是歷經(jīng)何等的磨難啊!

在巴林旗地界,寶力拉起同樣陷入絕望的同伴邁開步子。聽雜貨鋪李掌柜說過,巴林草原現(xiàn)在是紅兵的天下。

2

在陌生的地方遭官匪搶劫,幾個人沿著小河漫無目的地走著。就在這個讓他們心碎的早上,巴林草原還發(fā)生了另外一件離奇的事情。

蒙古草原的上方是太陽月亮,地上的寺廟像星星一樣數(shù)不清,老百姓生病遭災(zāi),請喇嘛念經(jīng)是常事。從大清王朝到民國沒有變過。牧民的苦日子無邊無際……

暗夜剛剛蘇醒,自治學(xué)院文藝宣傳隊走草原過沙漠,走一路演一路。他們力量薄弱,晚上休整,天還沒亮出發(fā)。明天可以趕到北部牧區(qū)了。這一天的后半夜,此行的臨時隊長、偵察員阿勇嘎指揮隊伍停下休整,派出哨兵到前方山包秘密觀察,骨干們保護著乘騎轅馬吃草休息。前方是黑幽幽的紅柳叢生的沙漠地帶。

陰歷五月十三,巴林旗舉行祭敖包和文藝演出的消息傳遍了草原。國民黨雜牌軍靖邊保安團一部在崗呼的帶領(lǐng)下,偷偷趕了兩天路,準(zhǔn)備實施惡毒的伏擊。歪打正著,半路遇到送上門的馬群。他吩咐就地露營,玩鬧個通宵。祭敖包演出還有兩天,一百來里地,半天就能撲過去。

“牧主冬牧場地窨子旁有三處火堆,木樁上拴著二十多匹馬,柳條棚里圈著一群馬?!?/p>

聽了哨兵報告,阿勇嘎叫來兩名黨員商量對策。阿勇嘎雖年輕,卻是從王爺廟警衛(wèi)團過來的老革命,通過火堆判斷,對面少說有二十來人,是敵人還是自己人?如果是敵人,文藝隊這點戰(zhàn)斗力,是沒法對付的。悄悄撤退,膠輪車、勒勒車吱嘎一響,馬上暴露,天一亮更是無遮無攔。自治學(xué)院只有二十來條槍,有日式三八大蓋、俄式大連珠、套筒槍,還有幾把騎兵軍刀,每支槍也就幾發(fā)子彈。這一帶慣匪還沒有消滅,為保證安全,文藝演出隊出來時帶了五條槍、兩把馬刀用于自衛(wèi)。

又黑又低的夜,掩護著伏擊手按照散兵線埋伏下來。山包上傳來兩聲貓頭鷹的 聲,這是阿勇嘎發(fā)出的暗號。如果對方是自己的隊伍,聽到了一定會有呼應(yīng)。

遠處的歡鬧還在繼續(xù)。

夜空在午夜交手,伏擊土匪的時候到了。骨干隊員壓在草叢上面,露水濕冷,他們釘在那兒紋絲不動。身后紅柳叢下方的洼地,隱蔽著看守轅牛和車輛的女隊員、小隊員、趕車的老鄉(xiāng)。阿勇嘎派出槍法好的兩名隊員從下風(fēng)處悄悄摸上山包占領(lǐng)有利地形,再派四名隊員迂回,在慣匪的必經(jīng)之地埋伏好。他和另一名隊員隱蔽在最近的險要位置。

子彈突然射向敵群。喝得爛醉還在歡鬧中的土匪們怎么也沒有想到,在這神不知鬼不覺的荒野之地會遭到伏擊。叫罵聲從火堆旁鉆了出來,順著槍聲還擊,解下韁繩摸爬蹬跨,騎上馬背直奔溝口。一匹快馬突然落入虛掩的坑洞,把匪徒摔了出去,前面的人馬又被拴在兩邊的繩子絆倒一大串。

崗呼摸黑快速集合隊伍,少了兩人。對方的招式雖然管用,還不算高明,他判定遭遇的不是正規(guī)連隊。他指揮人馬,朝打冷槍的方向來了一個反包圍。他不信他的美式裝備打不過土八路的幾把破槍。

阿勇嘎經(jīng)歷過遼沈戰(zhàn)役的槍林彈雨,幾個回合齊射,壓住了敵人。短暫的靜寂后,他收起已經(jīng)沒有子彈的駁殼槍,端著一把馬刀貓腰跑過去,隊員們只剩下五發(fā)子彈,形勢萬分危急,怎么辦?突然靈機一動,他彎腰奔跑到下方的膠輪車,取出一個小包裹,說干就干,指揮女隊員用化妝用的麻紙,將里面的東西迅速分成雞蛋大小的小包,系緊,不多不少七個,后面留出小尾巴。

槍聲砰砰,土匪重新集合隊伍,大喊大叫,一百米,三十米,眼看馬蹄呼嘯著就要踏到身上。阿勇嘎貓腰突然將一個個小圓包拋向匪幫,只見圓包炸裂,粉塵彌漫,刺鼻的辛辣味瞬間炸在敵人上方,土匪瞬間火辣辣淚流滿面、劇烈咳嗽,刺鼻的氣味熏得戰(zhàn)馬受到驚嚇,直打噴嚏,前蹄還沒有挨地,后蹄旋轉(zhuǎn)方向,扭頭就跑。趴在草叢中的阿勇嘎見狀,狼一樣撲了過去,穩(wěn)穩(wěn)地躍到土匪后面,借勢從馬上把土匪扔到一邊。抓起韁繩一抖,馬刀一揮,劈死前面一個匪徒。左劈右砍,暗黑下匪徒捂著眼睛鼻子被沖得七零八落,完全失去了戰(zhàn)斗力。最后面的崗呼不明就里,跟著跑,沖出重圍,土八路的新式武器讓他納悶,匪徒們一個個齜牙咧嘴,眼睛刺痛、灼燒,潰不成軍。原來是辣椒粉,他氣得要吐血,馬刀一舉再沖。

突然,身后飛過來一梭子彈突突點射,紅旗在山包后面閃動?;鹆θ_,這是要全殲他們的架勢。

“不好,后面埋伏有蒙古八路?!?/p>

崗呼驚出一身冷汗,呼哨兩聲,眼睛鼻子剛剛好受一些的匪兵,掉轉(zhuǎn)馬頭火速撤了下去。為了額外到手的馬群,暴露了襲擾集會的時機,還死了弟兄。崗呼如喪家之犬,仗著地方熟,逃進了三百里外的黃羊灘。

勝利了!誰說文藝宣傳隊打仗不行?現(xiàn)在也讓敵人聞風(fēng)喪膽。小隊員最興奮,按照阿勇嘎的安排,舉著紅旗在沙窩子后面來回跑。大家興高采烈,打掃戰(zhàn)場,繳獲四條槍、二十來發(fā)子彈、一顆手榴彈,還有圈在柳條棚的一群馬?!笆裁?,辣椒粉能做武器?”上一場在一個村莊演出,一位老大娘塞給他用石臼搗出來的一包辣椒粉,沒有用在提神御寒,倒是發(fā)揮了更大作用。

微微的晨光下,一輛膠輪馬車迎面駛來,還有騎在馬上足有一個班的人。阿勇嘎要隊員們不要慌,他早就聽到了敵人背后的那一梭槍聲。兄弟部隊相見分外親切,原來他們是貝勒旗旗隊的,正好路過。由于剛剛組建,裝備極差,自治運動聯(lián)合會分會首長派人帶著介紹信,到晉察冀六分區(qū)求助。他原來的警衛(wèi)員現(xiàn)在是團長。團長特別高興,寫了一張字條,找軍需部門領(lǐng)了二十支步槍、五箱手榴彈,還有一挺歪把子輕機槍、兩千發(fā)子彈,派一個班戰(zhàn)士護送。剛才遇到前方戰(zhàn)事,就從后面給了敵人一梭子。送馬,救馬,貝勒旗和自治學(xué)院有緣,雙方欣喜萬分。此前,閑散臺吉后人仁秦道爾吉接到李掌柜捎來的口信,派人遠道送馬,這對自治學(xué)院各種物資極為匱乏的革命隊伍實在是太重要了。

自治學(xué)院是由內(nèi)蒙古自治運動聯(lián)合會和中共冀熱遼分局商定,由熱河省政府在解放區(qū)主辦的專門培訓(xùn)蒙古族黨政軍干部的學(xué)校。據(jù)后來的統(tǒng)計,學(xué)院在其存在的三年半時間里,先后培訓(xùn)了一千多名蒙古族干部,他們分配到各地,在宣傳群眾、組織群眾、建立人民政權(quán)、充實人民軍隊、支援全國解放戰(zhàn)爭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自治學(xué)院文藝宣傳隊,就是為了進行生動活潑的思想政治工作而成立的一支獨特的隊伍。后來發(fā)展成為烏蘭牧騎。

正午時分,馬倌們迎面遇到的正是這支隊伍,紅色文藝輕騎兵!衣衫襤褸的牧人們樂壞了,不過紅兵可不是紅衣紅帽紅頭發(fā),而是穿戴著八路軍衣帽,和他們說著同樣的話兒。

“原來是學(xué)堂一幫跳查瑪舞的。”

“什么,跳神的打跑了官匪,搶回了馬群?”

寶力瞪大眼睛,撲通一聲跪下,向著敖包的方向磕了頭,再向眼前的神兵天將磕頭,感謝山川人神帶來的莫大恩賜。馬倌們聽到了馬群的嘶鳴,馬群也一定聞到了家鄉(xiāng)牧人的氣味,一匹匹揚頭甩著長尾。

這時,有個人拍了拍永青扎布肩膀,笑著說:“小兄弟,我們可不是跳神的,我們是自治——學(xué)院——文藝宣傳隊?!?/p>

永青扎布發(fā)蒙,不是跳大神的,什么意思?他撓了撓頭說:“阿哈,畢——莫圖亥?!卑涯俏恍』镒咏o逗樂了,不管聽懂沒聽懂,“嗯”了一聲,好像答應(yīng)了要當(dāng)這位小弟弟的哥哥了。原來他們是受巴林旗民主政府要求,到農(nóng)村牧區(qū)進行反惡霸和減租減息巡回演出。他做了個鬼臉跑了,不遠處有人喊他卸車。哦,他叫阿勇嘎,多么英俊,他的眉毛小刀一樣筆直,眼神卻是那么暖人。永青扎布追著他的背影望了又望。

附近整訓(xùn)的騎兵連趕了過來,經(jīng)過短暫會合,向著匪幫的方向追了過去。小榆樹、紅柳叢上挑掛著一團團絨毛,匪徒惡習(xí)不改,那是他們驅(qū)趕畜群留下的痕跡。

“好險??!”仁秦道爾吉倒吸了一口氣,他無心掂量寶力交給他的大洋,那是自治學(xué)院買馬的錢,買賣公平,一文不少。順著包門望過去,兒子跳上馬背跑了。仿佛就那么幾天,永青扎布骨骼咯吱作響,裂變長大,感受著新的一天的降臨。這孩子小小年紀就能坐穩(wěn)馬背,看那個滿不在乎的樣子,他的后背還在發(fā)涼。女兒出了一趟門再沒了消息,要是兒子再有個三長兩短怎么辦?這回全靠寶力了,他們家離不開的窮兄弟。

仁秦道爾吉賞了寶力一只羊,叫他自己在群里挑。

3

不用說,永青扎布急匆匆去找金香了。金香是寶力的女兒,比永青扎布小一歲。

革命文藝的演出,比王府賽歌會還熱鬧。那一天,文藝宣傳隊到了附近牧村。寶力跟阿勇嘎絮叨馬群不好調(diào)教,要求再照料兩天,馬匹不到安全的地方,他們不放心,也有些舍不得。演出放在晚上,四盞汽燈照亮了周圍很遠的地方。隊員們在羊圈欄桿上壓腿,有的抓緊拉琴、吹笛子、練嗓子。牧民們騎馬趕著勒勒車,從很遠的地方過來,來趕一場美好歡樂的節(jié)日盛會。好像戰(zhàn)爭年代的苦難已經(jīng)過去了,孩子們樂得蹦蹦跳跳,大人們個個健壯,沒有傷兵,沒有哭哀的寡婦。永青扎布瞪大眼睛,充滿了好奇。

星空為幕,草地是最好的舞臺,文藝宣傳隊演職人員騎著馬高舉紅旗進入會場,他們威風(fēng)凜凜、颯爽英姿,會場頓時熱烈歡騰。第一個節(jié)目是歌舞劇《永遠跟著八路軍》,用的是當(dāng)?shù)亓鱾鞯那{(diào),在戲里阿勇嘎扮演一位老大爺。不想,演出當(dāng)中用糨糊粘的胡子脫落了,他靈機一動,現(xiàn)編臺詞,“外面誰找我?”退到了后臺。

那些節(jié)目,永青扎布后來才一一對上號。有反對階級壓迫的《復(fù)仇記》,揭露王公勾結(jié)日本人壓迫貧苦農(nóng)牧民的舞劇《三部曲》,破除迷信的《牛疫》。依稀記得漢語節(jié)目有改造游手好閑懶人的舞劇《懶漢桑布》。舞劇《哥倆打草》,聽說由革命圣地延安的《兄妹開荒》改編而成,演出中醉漢失態(tài),喇嘛神氣的樣子,就像從人群中拽出來的一樣生動傳神。篝火映紅了大地,真是一個讓人難以忘懷的夜晚。

觀眾后面飛過來悠揚的歌聲,一對年輕牧民夫婦騎在馬上對唱家鄉(xiāng)的《云青馬》,長長的尾音回響于天地之間,夫婦倆鞠躬致意,好像在用歌聲感謝民主政府。隊員們和群眾報以熱烈的掌聲。聽說他是當(dāng)?shù)氐亩咔?,貧苦牧民的兒子,被召進王府唱壞了嗓子,直到解放獲得新生,成為草原的主人,拿起套馬桿為努圖克(20世紀50年代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特有行政區(qū)劃,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鄉(xiāng))放牧,娶了心愛的姑娘。質(zhì)樸的感情,金子一樣的心。解放區(qū)真好,什么都和阿穆古朗不一樣,還有這么膽大的牧民!

歌兒,在牧人的一生中是一個很重要的詞,叫作“哆”。

歌手,在舊社會受盡封建壓榨,在新社會備受敬重,他們有自己響亮的稱呼:哆沁。

而長調(diào)的發(fā)音叫烏爾汀哆,意思是長歌,草原有多遼闊,長歌就有多寬廣。聽著歌兒,永青扎布醉了,直到他被寶力搖醒。

報幕員存心讓遠道而來的外鄉(xiāng)人出丑嗎?當(dāng)又一次聽到“請貝勒旗人民來一首”時,盤腿觀看演出的馬倌們嚇壞了。人民——“阿日得圖門”,代表人民的只有王爺,他們只是草原上的螞蟻。四名馬倌害怕,恨不得腦袋拱進地里。永青扎布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舞臺中央,他也有些膽怯,手放在胸前鞠了一躬。在閃亮的汽燈照耀下,他脫口唱出了在他們家不知流傳了多少輩的《罕烏拉》,別看他的喉結(jié)剛要凸起,可胸中沉積的力量卻是那么遼遠,童音劃破了朦朧,唱給蒼天大地。此時,永青扎布眼前如同站著一位梳著數(shù)不清小辮子的小姑娘,在清澈的阿穆古朗河邊歌唱。那是妹妹和她的《月出之光》……

許多許多年之后,永青扎布一想起埋在心底的畫面,眼睛就開始潮濕。就像昨天剛剛聽過,就像剛剛從雕梁畫棟的王府廳堂傳出。哆,心頭縈繞的綿綿曲調(diào)。幾十年了,所有的故事發(fā)生在阿穆古朗河邊的一戶蒙古人家!

長調(diào)落了,他淚流滿面,抬起手臂又一次深深鞠躬。差不多互相遞過鼻煙的工夫,場下靜悄悄一片,難道是我們的少年唱砸了嗎?像,又不像。隊員們還有巴林旗歌者、牧民們震撼了,每個人眼前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畫面,妻子、情人、戰(zhàn)火、離別和悲傷,還有對草原的深深愛戀。人們到底追尋什么?這個大男孩兒分明唱出了所有人的心聲。阿勇嘎站起來,熱烈鼓掌,臺下頓時歡聲雷動。

永青扎布聽到了自己的心怦怦跳,一定是牛奶一樣的新鮮裝滿了心房。文藝隊是一團火,歡歌笑語,傳遞著新生活的熱氣。接下來的兩天,阿勇嘎帶著永青扎布到處轉(zhuǎn),準(zhǔn)備道具,掛幕布,哪兒有活兒就奔哪兒。幾個馬倌也沒有閑著,他們手藝精湛,有的幫著修理松動的勒勒車,有的整一整籠頭,還有的在研究巴林馬鞍的式樣和貝勒旗的有什么不同。

永青扎布舉著紅旗,跟著阿勇嘎從這家到了那家,一來借些工具,二來用阿勇嘎的話來說叫作宣傳革命道理。牧民們搖著頭直說“不知道”,他們還不懂得什么叫革命,哪有當(dāng)兵不欺壓禍害窮人的,難道是活佛派來的?永青扎布也不懂,他只是阿勇嘎的跟屁蟲。睡覺的時候,他把紅旗疊得方方正正放在身旁。這幾天紅旗歸他扛,歸他保管,他心里別提多美了。那面紅旗正中是一顆紅色五角星,下方一把鋤頭和一根套馬桿交叉在一起。他摸著紅旗甜甜入睡了。

祭敖包和群眾大會上的演出圓滿結(jié)束了。

文藝宣傳隊匆匆套著馬車,他們又要去下一個地方演出。阿穆古朗的牧人也要返回家鄉(xiāng)了。他們過去拍打愛撫一路相伴的馬兒,馬群已經(jīng)和隊員們熟悉得不分彼此,他們放心。

臨行,阿勇嘎拍了拍永青扎布的肩膀,“你要為革命出力。用不了多久,廣大牧區(qū)都要走牧場公有、放牧自由的道路。”

他似懂非懂,點了點頭。他一直想看到阿巴格一家也有自己家的一群羊,而不是一年到頭的只有六只!此時他恨不得把革命掰下一小塊,分給金香,讓她品嘗。

快要到家了,永青扎布摸了一下胸口。壞了,紅旗還揣在蒙古袍里。怎么辦,此時他是那么的焦急。阿勇嘎一定急壞了,正在埋怨他。他忘了問,那個“自治”到底是什么意思?

金香聽了半天叨叨,也跟著特別興奮??纯此镆欢鸦ú?,每天鼓搗來鼓搗去,永青扎布笑嘻嘻說她是花仙子變的。金香追著打,打著打著兩人就害羞地抱在一起,這是催促他們長大的靈丹妙藥。聽阿爸講,寶力原在王府制香,如今能在他家當(dāng)牧工也算是福分。他卻覺得,自己得到的福分最美妙。

幾十年一轉(zhuǎn)眼,那條打馬走過的地方,修了公路。永青扎布想想,好像剛剛發(fā)生過的一樣。

等到收牧回來,阿勇嘎坐上吉普車已經(jīng)離開了。

4

又一年過去了,阿穆古朗河靜靜地流。岸邊的永青扎布長高了,長壯實了,還大人似的學(xué)會了想事。一天早上喝茶,冷不丁來了一句:“阿爸,咱們是不是給寶力阿巴格工錢增加幾只羊?”額吉擔(dān)心地看了看,這孩子怎么這樣和大人說話。

沒頭沒尾,就一句。仁秦道爾吉疑惑,是不是去年去了一趟巴林草原,寶力護過他,他想著報答?突然感覺孩子有些不一樣。

“傻兒子,咱家畜群本來就不多。寶力在咱家多年,我待他如弟弟,他被王府?dāng)f出來,我不收留,他早死定了!”

“咱家大活兒小活兒哪一個離得開他,可一年到頭就六只羊打發(fā)了人家,公平嗎?”永青扎布不服氣,嘴一噘。

“你聽誰在那兒胡說八道!”仁秦道爾吉生氣,喝茶差點嗆了。這孩子怎么說話和上次去努圖克參加大會聽來的一個腔調(diào)。出這個頭,還不讓人戳脊梁骨?

“阿爸,您就當(dāng)落后分子吧。人家救了我們。人家說了,這世道不是王公貴族的,人人自由平等,以后還要牧場公有、放牧自由哪!”說著說著,和“人家”共產(chǎn)黨文藝隊比,他快要聲討他阿爸的可恨來。

永青扎布騎著黑旋風(fēng),鞍前抱著一只羊,下了馬,把羊放進羊圈。給馬下了絆子,朝著一頂破舊的蒙古包走去。聽到熟悉的馬蹄聲,金香跑了出來,她也長大了不少,快成俊俏大姑娘了。永青扎布高高瘦瘦,一副傻傻的樣子。每次他來,在他不注意時,她總是悄悄看一眼。永青扎布是不是也在偷看她?要不,目光怎么總會碰到一起,讓人心慌。

“阿巴格不在嗎?”

金香假裝惱火,氣呼呼地說:“我阿爸是你們家的寶——勒,大白天他難道不用干活兒,怎么會在家。”她把“力”故意說成“勒”,把牧工的意思拖得好長。說罷辮子一甩,扭過頭做了個鬼臉。

永青扎布本來就是沒話找話巴結(jié)她,白天大人一堆活兒。他走到金香跟前,希望女神永遠快快樂樂。

“我這不是忘了嗎,好了,我?guī)н^來一只羊,扔到了圈里?!?/p>

“阿哈,這是怎么回事,別不是你偷了誰家的,這要是讓老爹知道了,還不把我阿爸抽死?!苯鹣慵绷?。

永青扎布撓撓頭,看樣子真把金香嚇著了。便說:“你把我看成啥人了,昨天我跟阿爸說了,阿勇嘎哥哥告訴過我,人人生來自由平等,咱們以后還要牧場公有、放牧自由哪,提高牧工工錢是努圖克早就說了的,阿爸就是不敢。我好說歹說把阿巴格的工錢從一年六只羊增加到八只,把我家老摳氣得,喝茶燙了嘴,最后總算答應(yīng)了。不過上次阿爸一高興給的那只頂了數(shù),這只我先送過來了?!?/p>

金香聽到燙了他阿爸的嘴,笑得合不攏嘴。

永青扎布故意放低聲音,“我再悄悄告訴你,這只——有了?!?/p>

“什么——有了?”等到回過了神,金香臉一紅,“討厭?!?/p>

進了包,永青扎布盤腿坐下,金香倒了一碗茶,雙手遞給心愛的人。他接過來吸溜了一口,普通的粗茶像是蜂蜜,誘惑著他的舌頭。地上一堆花花草草,金香又在制作她的秘密。

有那么一次,永青扎布在包外咳嗽一聲,拉開門進來。金香沒有聽到動靜,嚇得一哆嗦,鐵杵重重地砸在手上,她驚叫一聲,臉也白了。永青扎布趕緊抓起她的手,看有沒有受傷。她又羞又急,說了聲“阿哈”,兩個人離這么近,慌得眼神都沒有地方放了。

鐵臼旁攤著一本很舊的薄書,封皮右下方蓋著一個黑色的“ ”字方印。金香注意力集中,那首寫得歪歪斜斜的詩,她看得出神,半懂不懂的。阿爸說那是先祖阿哈寫給弟弟——她的四世高祖的。她紅了臉,慌張地抽回了手,把書藏到氈子下面,圓圓的屁股一挪,坐在了上面。

“金香,你這是?”

“阿哈,什么呀,你別問了。”

王府和阿貴廟是阿穆古朗草原的中心,彌漫著王權(quán)神權(quán)交加的威嚴。王府貼出布告,廟里舉辦法事,周邊成為僧俗們聚集、采買生活用品的場所。王府學(xué)堂一時更是聲名鵲起,成了治理邊疆典范。在京蒙古王公大會在即,一道日本人電臺傳過來指令,要旗府組織人才到京城做一番模范演示。不久日本人的飛機過來接人,大福晉金夫人、小王子、照料小王子的金香的額吉,還有仁秦道爾吉的女兒——她唱的長調(diào)最動聽。此行由筆帖式(文書)帶隊,負責(zé)方方面面的聯(lián)絡(luò)。

多年后聽聞,北平城的蒙古族王公大會上,他們精彩地展示了貝勒旗的風(fēng)采,接下來不明不白被接到新京。王爺不敢得罪重慶國民政府,可是陪都離他們實在山高水遠,中央大員和軍隊扔下王公百姓,全部撤走了。只給了兩句沒用的電文,再沒了音訊。他對新京政府的態(tài)度有些復(fù)雜。日本人的飛機一來,只能小心照辦。

后來就沒有了后來,亂世之下,貝勒旗展示模范的貴婦平民如同人間蒸發(fā)。王爺多方打聽,杳無音訊,經(jīng)此巨大變故,他將旗務(wù)交給手下,縱情聲色,以對下人殘忍暴虐取樂,時不時騎馬奔向山包遠眺,好像要把小王子看回來。

5

那一年冬天的一個深夜,王府火光四射,火苗詭異瘆人,噼里啪啦的聲音響徹草原。前來送香的寶力和下人們一起打火。暗影幢幢,他挑著木桶來回擔(dān)水。猛然迎面撞上一道人影,抬頭一看是崗呼,那個什么保安團團長。崗呼也愣了,提起他的耳朵悄聲說:“不要說話,否則要了你的命,我是過來接王爺?shù)摹!?/p>

“您要接王爺去哪里?”寶力仗著之前曾經(jīng)遇見,大著膽子問。

“蒙古八路要來了,我奉上峰命令過來接王爺,大福晉在海邊等著他?!?/p>

寶力的眼睛放射出一絲渴望,不管不顧地抓住他的手,“告訴我,我的女人在哪里,還有王爺?shù)倪h房侄女艾義思在哪里?”

“什么亂七八糟的,我怎么知道,兵荒馬亂興許都死了吧。誤了老子大事,砍死你?!睄徍魠拹旱氐闪艘谎郏莺莸厮﹂_他的手,轉(zhuǎn)身不見了。

寶力呆怔著一步步走向火光沖天的議事堂。他這不是去救火,而是撲火。忙亂中他被人一把揪出來扔到一邊,幸免于難。第二天在府門外的石獅旁,人們發(fā)現(xiàn)了血肉模糊的寶力,他的右手四指齊刷刷不見了。

以后的歲月,寶力始終想不起來手指怎么就突然像被砍了一樣不見了。他是過去送香,還是去送手指?土匪頭子干的,還是他自己?

他一直無休無止地制香。女人走的那一天,他忘了給王爺磕頭下跪,乞求開恩,只要別讓他的女人跟著去什么北平新京,一輩子當(dāng)牛做馬也心甘情愿。至于寶力和他的香,在他失去四根手指那一天作了徹底的交割。

文藝隊的阿勇嘎如今是貝勒旗人民政府副旗長,抓畜牧業(yè)社會主義改造。至于改造,多年前永青扎布就沒少干。當(dāng)然他是出于一顆公道心,覺得阿勇嘎告訴他的是對的。永青扎布是互助組積極肯干的好青年,每個人都看在眼里。

“增加兩只羊怎么夠?!?/p>

永青扎布心里犯嘀咕,他不想成為和別人不一樣的人。他家有不少牛羊,都是阿爸舍不得吃舍不得賣,辛辛苦苦攢起來的,付出的辛苦他最清楚。他和金香是海子里一對頭纏繞著頭的天鵝情侶,心心相印??伤睦镫[隱作痛,畢竟她要從貧寒人家嫁到他們殷實大戶,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他不想金香心里有那么一絲放不下的東西在里面,雖然她從來沒有提及。

“你要為革命出力!”阿勇嘎跟他說過的??墒侨缃窠夥哦嗄炅?,什么才是革命???永青扎布皺著眉頭苦巴巴想。

眼下,阿穆古朗互助組最熱心的非革瓦莫屬了。當(dāng)年的阿貴廟小沙比(徒弟)念經(jīng)有一套,接羔保育一直不是他的強項,二十出頭還笨手笨腳,時不時鬧出笑話,家里總是缺吃少用。如今他是喇嘛還俗,推翻封建壓迫的象征,加之表現(xiàn)積極,是互助組組長的不二人選。

群眾大會一結(jié)束,革瓦帶頭趕著九只吉祥數(shù)字的羊交給集體。家里留了三只,夠女兒放了。媳婦斯琴花日一動不動早不用指望了,接連夭折了四個孩子,懷怕了,第五個孩子命大,生下來有一絲氣息,請喇嘛念經(jīng)總算保住了。于是這個女兒從小也就任由天性,自由生長。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dāng)家,嬌小面好的南斯日瑪從小學(xué)會了做飯放羊。長大了風(fēng)風(fēng)火火,張口就哼一段《罕烏拉》,那是她家搬過來后,前面蒙古包的永青扎布教的。

罕烏拉山到阿穆古朗河之間方圓十多里的河谷草原,閑散臺吉敗家抵了債,玄孫仁秦道爾吉好不容易贖了回來,如今牧鞭交給了兒子。永青扎布扎了一頂蒙古包,夏天走場放牧。

永青扎布每隔兩天到青石井臺拉水,時常遇到也來提水的南斯日瑪。永青扎布來了,喊一聲:“歇一歇,我來?!苯舆^井繩,拉開架勢,三下兩下打出一斗水,斗斗水滿,干凈利落,小妹妹何來這般功夫!他看南斯日瑪蹦蹦跳跳的樣子,放下帆布水斗子,偶爾和她開個玩笑。那時候南斯日瑪也該十五六了吧?

每一次都是偶遇。永青扎布覺得自然而然,其實大多是南斯日瑪掰著指頭算出來的。每次倚著井臺邊的大青石傻傻地等待。大青石是永青扎布領(lǐng)著幾名青壯年從罕烏拉山下滾過來立到井臺下方的,石頭上可以拴馬拴牛,石頭上方凹陷處放水斗子。那頂扎起來有些時日的蒙古包,進進出出的那個人,緊緊吸引了她。也許更早的時候就開始了吧。

革瓦裝好半車羊毛,趕著牛車出發(fā)了。又是一年去李掌柜那兒送羊毛的日子。外蒙古革命掐斷了大庫倫的駝道,旅蒙商攀附王公貴族,專跑口內(nèi),到南方馱運茶磚。日本侵略軍控制了皮毛生意,商號倒閉,李掌柜舍不得雜貨鋪,盤下來慘淡經(jīng)營。帶上病病懨懨的南斯日瑪,送了羊毛,到廟里抓了一點藥,吃了齋飯,又要迎著呼嘯的北風(fēng)趕路了。天擦了黑,留宿在沿途人家。

牛車停在蒙古包前面,永青扎布騎馬正要回去。

南斯日瑪下車一瞥,看到了那個人向她投過來的一道閃電,她的臉紅了,這是怎么了,難道那是刮骨的刀?心跳得慌。一位姑娘正在門口癡癡張望,沒有看到停在一側(cè)的牛車,比她小那么幾歲的乖女孩兒正看著她。姑娘亮晶晶的目光,好像要把馬背上的人喚回。南斯日瑪頓時生出一絲無名的嫉妒,頭一扭跟著大人進了蒙古包。

包里包外兩重天。一股馨香飄散,條框正中是佛龕,毛氈打著補丁卻也干凈,這是一戶勤快人家。金香已經(jīng)從沖昏了頭腦的愛意中醒了。遞茶,端過去可憐的一點奶食放在客人面前。革瓦向主人表示著在包里歇息過夜的感謝。不能怠慢過往路人,這在牧民的生計中極其平常。糾結(jié)的還是對食物的不安,畢竟家家都過得太難了。

革瓦剛剛從消息靈通的旗府回來,三言兩語問候之后,高興地把看到的聽到的道給寶力。寶力無意也有心,畢竟上面說的什么“三不兩利”有幾年了,太陽升起又落下,阿穆古朗草原變了。他給東家放牧的工錢又多出了三只羊,怎么說也讓人高興。革瓦說有個畜牧業(yè)社會主義改造要來了。他不懂。

“這個人怎么起了這么一個名號……”

“我的哥哥,不是人,是人過來運動?!?/p>

“那還不是人?”

“跟你說不清。反正咱們?nèi)兆硬粫龠@樣了。上面說了牧工也要有畜群?!?/p>

“那基礎(chǔ)母畜從哪兒來?”

“成立互助組,牧主富戶交唄,咱們窮人有什么!”

牤牛一樣壯實的革瓦笑了笑,好意地瞪了一下寶力。寶力瞇著凹陷的眼睛沒有應(yīng)聲,他放著仁秦道爾吉的馬,可人家把他當(dāng)?shù)艿?,沒有當(dāng)外人看,收留他和孩子,這恩情怎么報答也不為過。永青扎布,他看著長大,兩個孩子好,互相愛護著,真能走到一起,他燒高香。

兩個姑娘也不閑著,一大一小的世界簡單而美好。金香看南斯日瑪被風(fēng)吹亂的辮子,拿過梳子給她梳頭,遞給她一面小圓鏡打量。鏡子后面是穿著旗袍手拿扇子的美人。南斯日瑪從懷里也掏出一面,悄悄說:“姐,我有,雜貨鋪買的,阿爸不高興,差不多一袋子羊毛換的,家里少買了不少吃的!”

金香不知道小鏡子還這么金貴,她的是永青扎布到努圖克參加畜牧知識學(xué)習(xí)班時在供銷社買的。說是平價,不像買賣沁(商販)盤剝你沒商量。阿穆古朗草原幾百年來還不是這樣過來的。聽他那口氣,像是長了不少見識。老早以前,金香在水井里看過自己的模樣,水斗子晃悠悠掉下去,就把自己打碎了。那一天,她第一次在鏡子里貼近了看,搖搖頭,鏡子里的人也跟著搖頭,難道那個紅撲撲的美麗臉龐就是她嗎?永青扎布就是這樣看她的,心里頓時美美的。

蒙古袍日可為衣,夜可當(dāng)被。革瓦、寶力睡在上手位置,二人如出一轍,脫下蒙古袍一半鋪在身下,一半蓋在了身上。不一會鼾聲賽馬,一個沖上去了,另一個又越過,夜色是男人放馬狂奔的另一片草原。

家里唯一的被褥給了最小的南斯日瑪。金香看她瘦弱無力的樣子,就和她睡在一個被窩,把皮衣鋪在身下,再把她破舊的皮衣蓋在兩個人身上的薄被上。她把南斯日瑪摟到懷里,只一件夏天的汗衫包裹的飽滿身體,頓時結(jié)結(jié)實實地把南斯日瑪蓋住了。

一絲月色從門縫透過來,影影綽綽。南斯日瑪驚呆了,她也是姑娘,可她不知道一個姑娘的身體還這么鼓,這么暖和。不經(jīng)意間,南斯日瑪嗯了一聲,雙手按壓摟緊,把頭埋到金香大而挺拔的乳房間。不知為了什么,她無聲地哭了。姐姐的身子好香好軟,就像夏天的青草地,夢里影影綽綽的額吉。這一覺,讓她無比安心。

南斯日瑪并不知道,那個騎馬投過來深情目光的青年,其實已經(jīng)喜歡她抱著的這個人不知多少年了。

永青扎布在回來的路上,和天上一排嘎嘎鳴叫的天鵝愉快地打了照面,南飛的天鵝和他共同望過去的罕烏拉山頂,已經(jīng)蓋上了白茫茫的積雪。

說是過去學(xué)習(xí)畜牧業(yè)知識,其實并不準(zhǔn)確,旗里要求各地積極推進互助合作。永青扎布一路琢磨,他在王府學(xué)堂讀過《蒙古秘史》,古代的圍院戰(zhàn)法,在放牧方式上還在沿用,看起來幾千頭很是壯觀,保有畜群的超大規(guī)模。一旦遇到天災(zāi),卻毫無靈活應(yīng)對之法,只能眼睜睜看著大批牲畜倒斃??墒且詰艋蛞韵噜從翍魹閱挝恍纬珊献鳎湍茉诤芏痰臅r間內(nèi)集結(jié)起來統(tǒng)一行動,遇到災(zāi)害,每家可以迅速得到鄉(xiāng)親們的救濟幫助。燈不撥不亮,他清楚,牧民賴以生存的游牧經(jīng)濟的脆弱性,需要大力推行社會主義互助合作。

就在這深秋的草原上,坐著一位身穿藏青色棉袍的老人,他一邊放牧,一邊注視著路人,掏出九枚摩挲锃亮的銅錢試了又試。眼里有活兒,腦子里有事,既然兒子當(dāng)家了,就由他去。這孩子有一番做事的韌性和為人的仁義。仁秦道爾吉悠閑地盯著羊群,心里很是欣慰。幾年前,兒子揣回來的紅旗一度讓他驚惶失措,于是悄悄藏在佛龕后面?;叵肫饋?,難道這是天意?

“母畜入社,按勞畜比例,分當(dāng)年成活仔畜和畜產(chǎn)品?!?/p>

阿勇嘎一字一頓,口氣認真。永青扎布到了努圖克大院,門口立著兩個石樁,拴了馬,進了黃泥小屋,阿勇嘎招呼他坐下來,遞過來搪瓷杯讓他先喝口水。最近他一直想著找永青扎布好好談一次話。當(dāng)年自治政府根據(jù)廣大牧區(qū)牧主、富牧經(jīng)營的牲畜,同地主經(jīng)營的土地不完全相同,針對牧區(qū)實際和畜牧業(yè)生產(chǎn)力的低水平和脆弱性制定了“三不兩利”政策,即“不分、不斗、不劃階級”與“牧工、牧主兩利”。為勞苦大眾著想的政策卻讓人們心懷恐懼,推行緩慢。他希望小伙子帶個好頭。

“牧工承包牧主畜群,一個牧工放一千五百只羊,每月可得報酬四只中等母羊。過去牧工給牧主放羊,從早忙到晚,一年只有六只羊。如今牧主看上去多支了羊,可他家的畜群一年里比往年多發(fā)展了一百來只。新畜群制,證明是牧工、牧主兩利?!卑⒂赂陆又f。

阿勇嘎接過永青扎布帶過來的一塊奶豆腐,掰下一小塊吃了。永青扎布望著副旗長,說了自己的想法。阿勇嘎聽了,正是他這幾天一直沒有想透的問題所在。急躁冒進要不得,就像草原上的醉馬草,到處瘋長,至今讓他舉步維艱。人總是吃一塹長一智,若沒有這一錯誤,是不會推行“三不兩利”政策的。

早先,自治運動聯(lián)合會一行十三個人過來開辟巴彥圖嘎盟工作,到貝勒旗的正是文藝隊的阿勇嘎。他住在阿貴廟,沒有火爐,牛糞更是一塊都沒有,想把他和三名戰(zhàn)友凍死凍跑。

阿勇嘎深深懂得,在阿穆古朗草原建立人民政權(quán),第一步必須取得牧民群眾的支持和信任,這是能否站穩(wěn)腳跟的關(guān)鍵。越是困難,越要執(zhí)行黨的民族政策和人民軍隊的紀律。

阿勇嘎先到王府拜見了桑杰王爺,送去了自治運動聯(lián)合會任命他為副盟長、貝勒旗旗長的任命書。桑杰顯出特別高興的樣子,雙手接過了任命書。

“現(xiàn)在,日本投降了,傀儡政權(quán)垮了,我們蒙古族得到了解放,但是鄰近地區(qū)走投無路的國民黨特務(wù)非常頑固,土匪還很猖獗,我們應(yīng)當(dāng)共同反對它?!?/p>

阿勇嘎以具體事例向他說明,只有跟著共產(chǎn)黨,我們的民族才有出路。說到錢糧,桑杰輕輕咳嗽不再吭聲。如今的貝勒旗,混亂動蕩,謠言四起。私底下他時不時招來崗呼商量對策。

“旗務(wù)百般凋敝,給新政府的支持實在有限。”

“有桑杰先生這句話就行,現(xiàn)在最主要的是發(fā)動群眾。”

“哦,那就按著你們的方式做吧。本王的旗民還算溫順可嘉。”

“牧民的日子太苦了?!?/p>

“有什么辦法,都是命?!?/p>

桑王打心眼里看不起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可當(dāng)前的形勢如此,只好周旋一下。前門迎客,后門送客,阿勇嘎在桑王身上領(lǐng)教了封建上層的那一套。對方動搖于敵友之間,他們更要做好教育、爭取、團結(jié)工作。他一五一十講國內(nèi)戰(zhàn)爭和民族問題的本質(zhì),講自治運動聯(lián)合會在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下為民族解放和全中國的解放所取得的顯著戰(zhàn)果。桑王一時思想轉(zhuǎn)不過彎,不怕,還有下次。

阿勇嘎和戰(zhàn)友們的身份保密,實業(yè)公司商業(yè)貿(mào)易卻大張旗鼓地開張了。投入民族解放洪流的革命者有備而來。這個問題解決不了,其他無從談起。第一件事情,敲打李掌柜。早在清朝,以誠信聞名的旅蒙商,日久天長壞了心腸,底層牧民識破了他們的底細,稱他們“胡度拉奇”,蒙古語意思是不誠實的欺詐者。胡度拉奇,以至于成了專用名詞,可見影響之深遠。通過活生生的事例,阿勇嘎對曾經(jīng)難啃的馬克思主義政治經(jīng)濟學(xué),有了全新的認識。

實業(yè)公司從敵占區(qū)購入牧民急需的生活日用品,還在巴林旗建立后方基地,設(shè)有小型皮毛加工廠,擔(dān)負起了貝勒旗的商品流通任務(wù)。馬鞍具、氈靴、鍋碗、勒勒車、磚茶、火柴、布匹、糧食,群眾需要什么應(yīng)有盡有。收購牧民急于出賣的牲畜、皮毛及藥材,公平交易,自由買賣。皮毛一動百業(yè)興,牲畜業(yè)、雜貨業(yè)眼看著也火了。李掌柜以往賤買貴賣,如今再不敢坑害牧民。阿貴廟一間廂房還被改造成醫(yī)院,大喇嘛派來滿巴扎倉學(xué)徒小喇嘛協(xié)助,方便群眾求醫(yī)問藥。剿匪反霸、民主建政、民族貿(mào)易、發(fā)動群眾宣傳黨的政策和主張。俗話說得好,有理無理,全在眾人心里。

阿勇嘎恨不得把一天當(dāng)成兩天用,他在自治報元旦社論上找到這樣的一句話“在牧業(yè)區(qū)也要消滅封建壓迫和剝削”,好像困擾他的難題有了現(xiàn)成答案,馬上拿來用到了當(dāng)前的斗爭實踐中。結(jié)果是一長串的。組織牧民斗爭了牧主,分了牲畜,劃分了階級,開了訴苦大會,組建了除奸小組和貧雇牧民會,沒收了住持的牲畜。

一切為了前線,沒什么說的。

一位身穿蒙古袍的商人來到實業(yè)公司。原來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內(nèi)蒙古自治政府在王爺廟成立了,自治運動聯(lián)合會分會烏書記參加成立大會,打扮成旅蒙商,途經(jīng)貝勒旗。烏書記前后和阿勇嘎談了兩次,針對機械套用農(nóng)村土改政策,做出指示。

“你們操之過急了,對王公和民族宗教上層人士,不是打倒而是團結(jié)改造,只要他們愿意放棄封建特權(quán),贊成民族平等、民主自治,我們就團結(jié)他們。你們這樣做影響了和桑王的關(guān)系,不利于團結(jié)?!?/p>

“沒收的牲畜,是不是要還回去?”阿勇嘎現(xiàn)在連見到一個牧民都比較困難,思想上的疙瘩解開了,對急躁冒進有了切身體會。

“雖然沒收是不妥的,可是還回去,以后的工作更不好開展了?!?/p>

桑王跑到京城躲起來,如今又回到旗里觀望。聽聞白天來了七八個騎快馬的商人,后面還跟著一輛膠輪馬車,徑直去了實業(yè)公司小院,知道有大人物來了。桑王果然過來告了一狀。

“你是副盟長,還是旗長,他是你的部下,你應(yīng)該多指導(dǎo)他、幫助他嘛!”

“這個嘛……我怎么……”

“至于沒收的牲畜,你可不可以寫個說明,證明住持沒有問題。如果那樣,沒收的牲畜,一只還他兩只?!?/p>

桑杰聽了一愣,再不吱聲。他經(jīng)歷過清朝、民國、日本人的偽政權(quán)統(tǒng)治,張了張嘴,什么也沒說。

轟轟烈烈斗了住持,沒收了他們的財物,實則大部分是王爺?shù)?,牧民們恐慌。加之?dāng)年冬天大雪災(zāi),牧民所分的牲畜絕大部分因災(zāi)死亡或跑散、丟失。有的抓緊送到李掌柜那兒賣掉換些米面茶糖,個別宰殺吃掉。牧民幾乎沒有得到實惠。

寶力在東家吃到的那一頓手扒肉,同理。

當(dāng)年送馬時的一面之緣,如果不是永青扎布的妹妹少小離家不知死活,阿勇嘎早把他拉到隊伍里了。小伙子滿懷著牧人的純樸、年輕人的一團火熱,尤其說到要把家里的母畜交到集體,這樣可以平等地和心愛的姑娘在一起,真覺得有一股樸素的道理。雖然他的出發(fā)點小了那么一點,可設(shè)身處地想到了他人的感受,這是難能可貴的。打下江山實行民族區(qū)域自治,不就是為了改變各民族人民的悲慘命運嗎?

幾十年以后的一個晴朗午后,幾乎和永青扎布在罕烏拉山腳下的泉水邊浮想聯(lián)翩的同一時段,距離內(nèi)蒙古高原很遠很遠的東南亞某國。一位叫班的年輕人照例來到海灘散步。

突然,腳丫子被什么東西硌了一下,他用手扒開,一只上面結(jié)滿砂石貝殼的瓶子赫然呈現(xiàn)在眼前,沖去上面的淤泥,像是可口可樂瓶子。搖一搖,里面有東西。班好奇,回到家用刀輕輕剝開瓶蓋,泛黃的一團紙球從瓶子里迫不及待掉了出來,發(fā)出一股淡淡的可口可樂的味道。

班嚇了一跳,想象瓶子突然飛出一股煙,變成巨人。

巨人到底沒有出現(xiàn),展開紙條,豎寫著幾行從來沒有見過的文字,下方還有幾筆手繪。班拿著照片四處求教,終于有了消息,一位大學(xué)教授確認是回鶻體蒙古文。班年輕貌美的妻子念叨給爺爺,老人家愣住了。他依稀記得長輩提及,他家曾經(jīng)有過一個金符,上面也有這樣的文字,那是在遙遠的東方國度暢通無阻的通行證。在他們家族,從古到今一直流傳著祖上是暹國使者,數(shù)次出使元代中國,還迎娶了東方大國的女子……

把信翻譯出來,故事發(fā)生在中國。

好心人:

我們坐在船上不知要去哪里,我想給阿爸額吉報個平安,可是沒有辦法,我把信塞進了空瓶子里。如果您撿到這只瓶子,請?zhí)嫖医o巴彥圖嘎盟貝勒旗阿穆古朗的仁秦多吉(音),他是我阿爸。等到不打仗了,我很快回家。請您一定轉(zhuǎn)告,得不到消息,他們一定十分擔(dān)心和難過。

愛義思(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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