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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季節(jié)》:以個體創(chuàng)傷叩訪集體記憶
來源:文學新批評(微信公眾號) | 李寧  2023年05月05日09:15

2020年,一部《隱秘的角落》大火,推動國產劇步入至今方興未艾的懸疑熱潮,也讓導演辛爽為更多人所知。3年后,辛爽以一部《漫長的季節(jié)》重回觀眾視野,也創(chuàng)造了近年來國產懸疑劇罕見的高口碑。與《隱秘的角落》的故事發(fā)生在潮濕燠熱的南方小城不同,《漫長的季節(jié)》虛構了東北小城“樺城”,講述生長于斯的兩代人的情與仇。

近年來,與工業(yè)東北的衰頹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文化東北似乎正如火如荼走向興盛。一個富有爭議性的口號——“東北文藝復興”甚至流行一時,它包含了雙雪濤、班宇、鄭執(zhí)等人的文學作品,“二手玫瑰”、董寶石等人的音樂,李雪琴等人的脫口秀,老四等人的短視頻創(chuàng)作……形形色色的東北文藝樣式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而從電影《白日焰火》《暴雪將至》,到劇集《雙探》《膽小鬼》《平原上的摩西》,國產影視劇更是將東北化為懸疑犯罪類型的沃土?!堵L的季節(jié)》再一次嘗試以東北懸疑故事去標記時代的疼痛、體味集體的創(chuàng)傷,可謂一部真正根植于本土文化的社會派推理作品。

日常喜劇與命運悲劇

20世紀90年代末到21世紀初國企改革所帶來的歷史創(chuàng)傷,構成了當下眾多東北懸疑犯罪故事的起點。在此類故事里,懸疑指向歷史的迷霧,犯罪指向秩序的失調,它們共同觸及了彌漫這片老工業(yè)基地的一種失落集體情緒。對于東北蒼茫雪原、破敗工廠、蕭瑟天氣的描畫,讓這類作品常常呈現(xiàn)出一種陰郁、肅殺的氣質。但《漫長的季節(jié)》似乎有意反其道行之,它選取了東北短暫但明亮的秋天,賦予了懸疑犯罪故事以別樣的輕快、溫暖、詩意的調性。

劇中,出租車司機王響因幫助同為出租車司機的妹夫龔彪處理一起車輛套牌、肇事逃逸案件,無意中發(fā)現(xiàn)與20年前兒子王陽去世有關的兇手身影。于是平靜的日常生活被打破,久遠的一樁碎尸案件重新浮出水面。作為一位孤寡老人,王響一直堅信兒子不會自殺而是他殺,并背負對妻兒的悔恨和愧疚與漫長的時光對抗。為了尋找死因、解開心結,王響、龔彪和當年的刑警隊隊長馬德勝組成東北中老年偵探三人組,踏上了啼笑皆非的尋兇之旅。

該劇分為兩個敘事時空,一個是2016年的現(xiàn)在時空,一個則是1997年、1998年的過去時空。前者是當下的日常世界,后者則是隱藏在這個世界中已經消逝的世界。故事雖然圍繞著碎尸案展開,但卻摻雜了大量的生活情節(jié)與喜劇橋段。創(chuàng)作者釋放了東北人似乎與生俱來的喜劇精神,恣意地為觀眾展現(xiàn)出東北日常生活中形形色色的喜感:有王響與馬德勝第一次照面時,前者以治安積極分子的身份自告奮勇走入犯罪現(xiàn)場但最后卻嘔吐不止的反差幽默;有廠長慰問王響時,后者手捧痰盂合照的諷刺幽默;也有龔彪、黃麗茹在觀看電影《泰坦尼克號》時因不同價值觀念而產生的言語幽默。尤其是偵探三人組之間你來我往的插科打諢,更是幽默感旁逸斜出,令人捧腹不已。

然而隨著故事的進行,隱藏在日常況味中的沉重與殘酷開始逐漸顯露出來。觀眾們慢慢察覺到,這并非什么輕松的日常喜劇,而是無奈的命運悲劇。偵探三人組各自背負著不同的枷鎖:王響深陷在家庭破碎的深淵中,馬德勝則對未解的命案與率性的離職耿耿于懷。而龔彪,這位與藥店售貨員曖昧不清、身材發(fā)福且患有糖尿病的油膩中年男人,看上去是劇中最胸無大志、行事粗疏、油嘴滑舌的人物,但也有著令人唏噓的情感故事。

偵探三人組的行動又牽扯出了幾位少年的痛楚人生:經歷家人侵犯與港商侮辱、手刃仇人后隱姓埋名的沈墨,深陷家庭與愛情的兩難困境、最終生命戛然而止的王陽,甘愿為姐姐背負罪名、在獄中度過余生的傅衛(wèi)軍。劇中的每個人,似乎都處在個人意志與不可抗拒的命運的沖突之中??梢哉f,《漫長的季節(jié)》所要書寫的核心不是命案,而是命運。整部劇透露出一種別樣的喜劇的悲傷,這似乎也正是東北獨特的精神底色,它源自這塊土地上的人們用輕快的日常去應對或掩蓋沉痛的過往。

快意少年與失意父輩

《漫長的季節(jié)》執(zhí)著地不斷回返1997年、1998年,因為這是劇中許多人物命運即將被改變的轉捩點,是共同體即將破碎的創(chuàng)傷時刻。如同少年王陽的詩句里所寫的那樣:“遙遠的事物將被震碎,面前的人們此時尚不知情。”

為了近距離地觀察那個歷史時刻,影片以王陽和沈墨兩位人物為核心,建構了失意父輩與快意少年兩幅群像。在前作《隱秘的角落》中,創(chuàng)作者塑造了朱朝陽、嚴良、普普等幾位在涼薄的成人世界里相互溫暖的少年形象。《漫長的季節(jié)》顯然延續(xù)了這種創(chuàng)作方式,再次構建了少年世界與成人世界的對抗圖景。劇中,沈墨、傅衛(wèi)軍、隋東作為無父無母的孤兒,只能游蕩在小城的邊緣,依靠暴力來反抗成人的游戲規(guī)則和解決現(xiàn)實的生存困境。

與不幸、復雜的沈墨等人相比,因為懵懂愛情而加入這一團伙的王陽顯然是他們鏡像式的反面:他是一個被家庭密切保護的善良、簡單的男孩。王陽的悲劇命運正源于此:他熱愛沈墨等人自由如風、無拘無束的生活狀態(tài),但又無法面對戀人接連行兇后帶來的愛情想象與價值觀念的崩塌。劇中有這樣一幕:被娛樂城驅逐出去的王陽來到錄像廳,面對沈墨與傅衛(wèi)東感嘆道,“我們仨是這個世界上最倒霉的人了吧”。此刻的王陽并沒有意識到,他這朵溫室的花朵只是遭遇了一點風雨,又如何能同沈墨等人漫長的不幸相比。作為貫通劇中少年世界與成人世界的人物,王陽游弋在兩個世界之間,想要擺脫父輩們固化的生活方式與社會網絡,又根本上無法融入另一個殘酷的世界。

不過,與《隱秘的角落》將重心放在展現(xiàn)子一代的人性幽微不同,《漫長的季節(jié)》顯然重在展現(xiàn)父一代的集體失落。該劇以樺林鋼鐵廠為切口,描畫了20世紀90年代末國企大規(guī)模改制的社會圖景。在那樣的歷史時刻,似乎所有堅固的東西開始煙消云散。碎尸案的發(fā)生以一種隱喻的方式,指代著工人們曾視為最大法則的廠區(qū)生活開始解體,閉環(huán)的社會生態(tài)開始失衡,價值觀念開始變化。這種變化被隱藏在許多不易察覺的細節(jié)里,就像龔彪在與麗茹的約會中談論弗洛伊德時遭遇后者的反問:“弗洛伊德是誰?他分房子了嗎?”劇中,王響、龔彪、李巧云還有更多無名的工人們,只能無力地目睹家庭與時代向不可挽回的方向發(fā)展。

在眾多人物中,承襲父親工人身份、身為勞動模范的王響顯然是一個最富有典型意義的人物,他以自己固守的價值理念應對著家庭內外或顯或隱的變化。在家中,他無法理解兒子為何不愿進廠去過有跡可循的人生,而甘愿追求詩和遠方。這對父子之間的全部分歧,都體現(xiàn)在探討詩歌的細微片段里:父親認為詩歌應該“合轍押韻”,而兒子卻無視這種老舊的規(guī)則。在廠里,奉行“以廠為家”的王響無法理解自己作為根紅苗正的工人模范會首先遭遇下崗處境,更無法理解廠長與港商內外勾結、保衛(wèi)科科長帶頭倒賣等一系列不法行為。該劇首尾以浪漫夢幻的手法展現(xiàn)王陽駕駛火車穿行于陽光與田野中,那是他的主體性完全實現(xiàn)的時刻。在這樣的時刻,他才清晰地感受到勞動者是歷史的主體,以及勞動所帶有的尊嚴與政治光環(huán)。除此之外,他更像一個跟不上時代變化的不合時宜的舊人物。

質詢歷史與告別記憶

《漫長的季節(jié)》中對于王響等人物的塑造,應和了近年來東北傷痕敘事對于各類父輩形象的執(zhí)著書寫。在這些故事里,子一代對于父一代的敘述,并非出自兩代人和解的意圖,而是為了叩訪父輩們所遭遇的歷史性時刻。劇中多次出現(xiàn)“往前看,別回頭”的勸解,甚至將其作為預告片中的宣傳語。但該劇恰恰塑造了王響、龔彪、馬德勝等幾位無法擺脫記憶的人物,并試圖以此重返過去和質詢歷史,演繹一部《請回答1998》。

可以說,該劇以濃烈飽滿的浪漫主義筆觸書寫了工人階級的憂傷,展現(xiàn)了改革的代價是如何沒有防備地落在普通人身上,落在一群安于現(xiàn)狀、慣于緘默的個體身上。該劇第11集中召開職工代表大會的段落,堪稱全劇的高潮部分。會場上,龔彪與王響先后怒罵、痛打廠長,將職工代表大會這一集體儀式場景化為一出鬧劇。而會場中,黃麗茹在人群擁擠下的意外流產,更是一個年代猝然終結的象征。此后,鐵水奔流的火熱與人聲鼎沸的激情,被時代轉型的陣痛所澆滅,最終化為空蕩的廢墟。而該劇對于歷史的追問雖然沒有清晰的答案,但也可以從這個段落里找到端倪:它將種種不幸的根源,歸咎為權力/廠長與資本/港商的合謀。

從這個意義上說,《漫長的季節(jié)》的懷舊敘事并非對于過去的眷戀,而是想要回到過去打撈集體記憶與觸摸歷史創(chuàng)傷,同時將這種回返作為對當下及未來不確定性的一種逃避機制。如果按照美國學者博伊姆的分類,它體現(xiàn)的并非一種將過去視為完美家園的修復型懷舊,而是與之對位的反思型懷舊:“修復型的懷舊表現(xiàn)在對于過去的紀念碑的完整重建;而反思型的懷舊則是在廢墟上徘徊,在時間和歷史的斑斑銹跡上、在另外的地方和另外的時間的夢境中徘徊?!?/p>

由此,我們也就能夠理解該劇的真正結局了。該劇借沈墨之口說出王陽的死因、用夢幻般的超現(xiàn)實片段展現(xiàn)王響與巧云終成眷屬的片段,采取的仍是《隱秘的角落》如出一轍的修辭法:用一種溫暖而虛假的童話,去掩蓋冷峻但真實的現(xiàn)實。這也就解釋了,為何創(chuàng)作者要執(zhí)意地用車禍的方式強行讓龔彪下線,為何讓馬隊的記憶留在過去,又為何讓王響的生命停駐在陽光灼熱的玉米地里。就像龔彪駕車凌空飛躍的那一刻響起的配樂If There Is A Tomorrow所點明的那樣,對于無法遺忘過去的他們來說,實際上沒有明天。

而這正是《漫長的季節(jié)》或者許多東北傷痕敘事面臨的共同困境:子一代嘗試通過書寫父一代來銘記創(chuàng)傷,但記憶只屬于他們,而歷史總是會選擇性遺忘。美國學者保羅·康納頓曾在《社會如何記憶》一書中如此看待代際記憶的延續(xù):“不同輩分的人雖然以身共處于某一個特定場合,但他們可能會在精神和感情上保持絕緣。一代人的記憶不可挽回地鎖閉在他們這一代人的身心之中?!闭纭堵L的季節(jié)》里那些游蕩的昔日身影,他們將悲傷化為日常的平靜,把苦難無聲地深鎖在時間的褶子里。他們沉默的命運,終究只是大時代里不起眼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