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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分創(chuàng)下近八年國產(chǎn)劇最高分,本報記者對話導演辛爽—— 《漫長的季節(jié)》:當共鳴結(jié)成了琥珀
來源:文匯報 | 王彥  2023年05月05日09:17
關(guān)鍵詞:《漫長的季節(jié)》

過去來的雪飄飄揚揚,往事煙塵無聲地消散,又重重落下。冬天來了,困住大家的那個漫長的秋天結(jié)束了。一個叫王響的過去開火車、現(xiàn)在開出租的司機,在漫長的18年后沖著青春時的自己喊:“向前看,別回頭!”

剛過去的“五一”小長假,網(wǎng)劇《漫長的季節(jié)》在大結(jié)局后火爆全網(wǎng)。豆瓣上出現(xiàn)了少見卻是極其典型的“口碑破圈”一幕:一部劇在收官前的打分人數(shù)不足7萬,但劇終后,觀眾們源源不斷入場。無論是隨劇集更新節(jié)奏一路守到結(jié)尾的舊雨,還是在假期剛被安利便一連追完12集的新知,齊刷刷打出了高分。截至昨晚,24萬余用戶給出9.5分,《漫長的季節(jié)》創(chuàng)下國產(chǎn)劇近八年評分新高,很可能提前鎖定2023年最佳。

劇本、表演、音樂、美術(shù)、光影、剪輯……要夸的地方太多,許多人干脆在短評里言簡意賅地留言“謝謝辛爽”。而導演辛爽的回應同樣單刀直入——劇集開分那天,他在微博上發(fā)了四個字“謝謝觀眾”;尾聲那場大雪落下時,他寫“打個響指吧,我們打個共鳴的響指”。導演與觀眾通了心意,沒什么是比這更有效的創(chuàng)作了。

第12集上線那天,辛爽參與一場線上訪談。對記者們的問題,他更習慣用清晰明了的理念、邏輯來回答,很少拆解某場具體的戲。但回望這些看來樸素的觀點,人們會理解9.5分的佳作從何來、好劇的余味因何在。借劇中被當成題眼的出自文學策劃班宇的詩“一小顆眼淚滴在石頭上/很長時間也不會干涸/整個季節(jié)將它結(jié)成了琥珀”,辛爽和主創(chuàng)班底用他們的方法,把共鳴結(jié)成了琥珀。

片子里,有熟人。

辛爽,因《隱秘的角落》一劇成名。2020年夏天,三個孩子眼中的故事技驚四座。“爆款”讓聲名、流量都變得水到渠成,“選擇權(quán)”也是。有段時間,遞到他面前的劇本多少有“隱秘”的感覺,可辛爽不想重復。要有屬于創(chuàng)作者本體能與觀眾形成溝通的內(nèi)容,具備些能讓觀眾耳目一新的東西——兩條準則篩出《漫長的季節(jié)》。

“故事基底就是一名老年出租車司機想要解決他人生里特別遺憾的一個問題?!笔袌錾弦岳夏暌暯侵v故事的稀缺性讓創(chuàng)作者動了心。就像故事里的三個東北小老頭,很少被聚焦,但其實就在身邊:他們在生活里被慢慢消耗,卻又不乏一些“飛升時刻”。他們對生活和愛人的渴望一直在,生命經(jīng)驗造就的自尊和窘迫并存,有時候,欲望、絮叨、油膩會膨脹開,可終究是對這世界的深情占了上風。

辛爽覺得,豐沛而含混的人及其情感,是他關(guān)心的故事本質(zhì),不會因懸疑或是其他類型而轉(zhuǎn)移,“真正打動人的,總是‘人’的故事、‘人’的情感”。

班宇的加盟也與“人”有關(guān)。剛接觸劇本那陣子,辛爽正為班宇的小說集《冬泳》著迷,他喜歡書里“只能發(fā)生在東北”的對話,還有那些像是“真實活過的人”。契合的是,一開始吸引作家的也不完全是故事或者案件,而是他從辛爽的表達里感受到的“一個人、一群人、一代人,時間如何從他們身上駛過,留下了什么樣的痕跡”。

時間

班宇進組時不會想到,自己不僅參與劇本打磨,還順便貢獻了劇名和一首詩。

原劇本取名“凜冬之刃”,辛爽一直不怎么滿意。某次劇本討論后,班宇講起他剛完成的一部短篇小說《漫長的季節(jié)》,對面問:“這名兒挺好的,能借我用嗎?”辛爽覺得,狹義地看,王響被困在了兒子王陽走后的那年秋天;廣義地理解,季節(jié)代表四季輪回,特別像人生。他希望透過時間流逝的感覺、透過王響,讓人看到蕓蕓眾生。

一并借來的,還有班宇的詩《漫長的》:“打個響指吧,他們說/我們打個共鳴的響指/遙遠的事物將被震碎/面前的人們此時尚不知情……”詩的前四句早早出現(xiàn)在第二集,成了人物命運的判詞。辛爽將三條時間線穿插著講,他想營造一種各成章節(jié)的感覺:“每個時間線發(fā)生的事,都是那里的此時此刻,不依附于另一條線存在。但每條時間線又是互為謎底謎面、互為‘響指’的,只有當幾個‘響指’發(fā)生共鳴,故事才真正開始”。辛爽坦言,自己對“時間”感興趣,“是讓時間服務敘事,而不是為了看起來酷炫”。他也相信觀眾不會被多線程困擾,“如果預設(shè)觀眾不如我們聰明,這事情是很傲慢的”。

于是,故事中人,1997年的沈墨、王陽、傅衛(wèi)軍,1998年的王陽、龔彪、馬德勝,誰都沒有全知視角。他們?yōu)閻矍?、欲望、家庭、信念感?qū)使著奔忙著,像是小涼河的水,只有當下,沒有過去或者未來。而對看故事的人,“所有事同時發(fā)生,觀眾在一旁仿佛全知洞察一切”。當所有的時間線收束,1997年、1998年、2016年的人事物融為一體,時間的威力會清晰降臨。王響帶走中年沈墨,18年執(zhí)念,所求不過兩個真相:王陽有沒有殺人?他到底怎么死的?得到答案,他會釋然,雖然其間那么多不堪回首,雖然漫長的季節(jié)結(jié)束時讓人猝不及防。

東北

有意無意,東北是這幾年虛構(gòu)作品的故事多發(fā)地。但拍來寫去,似乎都脫不掉冷冽肅殺的氛圍。

辛爽是吉林四平人,他不想重復在影像表達上已有些固化的“那個東北”。他的真實記憶里,東北并不總是寒冷的,也并不必然地與凋敝或者雪地里的謀殺案關(guān)聯(lián)。想到東北,他首先會想起秋天陽光下金色的樹,天格外高和藍,天氣不算冷,人可以穿著夾克衫在戶外散步。

“是我印象中特別明媚的一個東北,人們都非常積極地生活著?!毙了迅惺苊枋鼋o遼寧沈陽人班宇,得到贊同。他們知道,東北不為人注意的短暫秋天,就是這次要創(chuàng)造的“漫長的季節(jié)”。

主演范偉和秦昊也都是東北人,陳明昊則是辛爽從話劇舞臺上看到的“高度適配”的馬德勝扮演者。優(yōu)秀的演員碰撞出火花,純熟自然的東北方言自帶幽默達觀的性格底色?!八麄冐矸旁谝粔K的‘化學反應’,就是大家現(xiàn)在看到的非常有魅力的樣子?!毙了f,他從沒把故事當成喜劇來拍,但方言是生活的一部分,黑土地上,就是有一群雖然辛苦卻也活得生機勃勃的人。為了這群一輩子就想好好活、活盡興的人,辛爽和團隊在視覺、聽覺、美學層面都遵循四個字“離地半米”,“我們想在絕對的寫實主義中做些調(diào)整,讓它更浪漫化、更飽滿些”。

精致

如今,“很辛爽”儼然是種修辭。網(wǎng)友們直接用導演姓名來描述劇的質(zhì)地,包括海報、片頭、序幕、章節(jié)、音樂、片尾、運鏡、構(gòu)圖、光影……總之,“精致感”能辨認他的作品。

事情到了辛爽這里,被高度濃縮成一件事——“形式就是內(nèi)容本身,給觀眾提供完整的感受”。

復盤創(chuàng)作軌跡,“精致感”的養(yǎng)成有跡可循。辛爽接到的劇本已是第四稿,他和編劇團隊又花了近一年時間做加減法,強化富有生活質(zhì)感的部分,減掉些偏犯罪的內(nèi)容,再放大他們覺得出彩的人物。開機前,劇組在昆明種下苞米地。12集短劇,實拍107天,殺青時苞米已長到一人多高。2022年上半年,辛爽粗剪精修,做出五個版本。定剪后,故事被不均分地切成四章,第一集兩章《姐夫以前開火車的》《響亮的響》,第三章《那個人回來了》拍了近11集,第四章《往前看,別回頭》只尾聲10分鐘。而后,斜杠青年、搖滾樂隊Joyside的吉他手辛爽,找來拍《隱秘的角落》時合作過的作曲家丁可,他們給12個單集配上12首截然不同的片頭音樂,又在古典、后搖、流行的范圍里配置背景音,“片頭曲引出故事,靈感來自話劇舞臺的開場,讓情緒和氛圍先行;多類型的音樂則是為匹配多層次的敘事”。

辛爽很清楚,現(xiàn)在的觀眾閱片量豐富,對節(jié)奏、審美都很挑剔。“我們要講的是一代人的一生。這樣嚴肅的主題下,無論視聽還是表演,我們希望時時刻刻給觀眾帶來飽滿的信息量。”事實證明,所謂節(jié)奏快慢并不以幾分鐘一次強情節(jié)為計,主創(chuàng)提供了豐沛的視聽信息,觀眾隨劇的呼吸浸入那個與現(xiàn)實若即若離、似真又似夢的世界。

記憶

第一次給秦昊講劇本時,辛爽很投入。龔彪四十來歲,和辛爽年齡相仿,許多“中年的、家庭的、欲望的”東西,很容易代入。講著講著,發(fā)現(xiàn)講述的好像是自己“如果設(shè)身處地,我會做什么,會說什么,想表達什么”。

創(chuàng)作者“自己的生命經(jīng)驗”被磨細、重塑、輸出,《漫長的季節(jié)》情節(jié)是虛構(gòu)的,但在情感層面,三個老伙計再回首一段陽光燦爛的日子,它和太多人的集體記憶悄然重合。這就難怪,網(wǎng)友評價觀劇情緒的變遷:初看以為是懸疑,然后從小老頭的嘮嗑里收獲了喜感,沒想到最后三集圖窮匕見,命案的真相在命運的真相面前無足輕重。

作家班宇曾說,他渴望書寫人在歷史中的巨大隱喻,想把人的行為的復雜度以及背后涉及的當時社會環(huán)境、精神狀態(tài)背景結(jié)合。我們的記憶就是被一代代小人物的命運串聯(lián)起來的。這句話同樣適用于《漫長的季節(jié)》。

王響、火車、苞米地,在開篇第一個鏡頭和劇終最后一幕呼應。第一集,火車汽笛鳴響,鏡頭搖向天空,再緩緩下移——火車和鐵軌不復存在,老年王響開著出租車晃晃悠悠地承接視線。一個時代遠行,一代人老去。全劇最后,得到了答案的老年王響穿行苞米地。網(wǎng)友解讀,那里是現(xiàn)實與夢境的楚河漢界:真相是雪洗掉了血的痕跡,連同秋的凋零。讓王響抵達命定的鐵軌,與意氣風發(fā)的自己對望,是創(chuàng)作者的陽光,給無可慰藉者以慰藉。

而辛爽說:“生活、記憶只是處理懸疑材料的一種方式。我希望它不要變成趨勢,因為觀眾希望看到的是更新的東西、新的類型、新的風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