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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不俗的人,可以索取
來源:中國藝術(shù)報 | 宋麗麗   2023年05月06日08:37
關(guān)鍵詞:汪曾祺 書畫

世人看到八大山人的畫,大概常落個鳥獸都愛翻白眼兒的印象。巧的是汪老畫里就有八大的影子,魚眼愣愣的,鳥也不知是什么鳥,懂的人會心一笑,他自己說在構(gòu)思時候的特征就是被孩子看作“翻白眼”的。對于我來說,一看汪曾祺老的畫還會想到,很多素材他畫完就要入口入鍋了。

他的畫里,花花草草,蓮藕螃蟹,菌菇蔥蒜,山藥、西葫蘆、紅蘿卜、大白菜,都是尋常素材,作注也隨意,“苦瓜”畫里強調(diào)了是“苦瓜和尚沒有畫的苦瓜”,那幅廣為人睹的小荷尖角蜻蜓上頭也是“煮面條等水開”的時候畫的,仿佛他老人家手里端著的鍋碗、舉著的酒杯、筷子、炒菜鏟子,和一支紅塔山、一管小狼毫一樣,無二無差,隨時更換起落。

家人收藏過一張他的彩墨斗方,水仙已完成,球根部分尤其肥壯虬結(jié),右上題詩曰:爝火欲凌霄,柔條不可拗。其實這頌水仙的詞句有點怪,花葉并非“繁枝”而的確是柔條,“爝”字墨已很淡了,筆畫太多已近險,“欲凌霄”明顯又夸大。最好玩的是,畫面左上老爺子想寫“陸龜蒙”繁體字,“陸”可能瞬間提筆忘字,多寫兩次偏旁,“龜”和“蒙”又各寫兩次,看墨跡有點拿不準(zhǔn)作罷的樣子。就像領(lǐng)唱的人把調(diào)子起高了或起低了,自己笑了下重新來——可陸龜蒙和水仙也不搭,要么是他隨手抽過來這張畫練字了,要么當(dāng)時可能他的聯(lián)想思維進行了次元穿越。

他的畫重寫意,與他的做菜主張一致,有想象力,愛隨手取材,無定規(guī),喜自創(chuàng)。他的做菜與愛吃,又和他的文、他的人完全糅合,圓融里見骨量、隨性中有堅執(zhí)。無論作品里偶爾忽閃一點飛揚霸悍,還是一貫節(jié)制收束,都發(fā)散著干凈快意的味道。他有講究,他說,“我就是這樣”,“你不能改變我”。比如《河豚》一段寫吃,通篇并未牽涉文學(xué),只于最后來句橫比“潔本金瓶梅”,刺你一下。

一切有情,依食而住。他愛吃、會吃,吃出樂趣,以吃會友,有大嘴吃八方的喜氣。只不過,無論是在愛荷華給人煮茶葉蛋、做白菜丸子、水煮牛肉,還是在家里招待港臺作家做大煮干絲、干貝燒小蘿卜,都是家常材料,或者說從來都不貴。若植物有靈,先不說揚州風(fēng)物了,就是張家口的土豆、口蘑,昆明的青頭、干巴和雞樅,也會慶幸和汪老一一相遇過。

他是劇作家、小說家,是美食家,是畫家,雜取各類精魂于一身。他的有趣有味、能文會畫、鉆研料理,高段位生活家的風(fēng)格常令我想到明代的高濂,他當(dāng)然又比高濂放逸任性;他很像他的雜家老師沈從文,他們懷有一樣的天真悲憫,但他又比沈老師多了幾毫克的從俗與世故。

他的張家口歲月,種葡萄、畫口蘑土豆,回憶起來筆下一派欣然淡遠,其實是用豁達無畏來抵抗消融特殊際遇里的無力感。不然還能怎樣?

他在美國愛荷華大學(xué)的時期,大概是人生最明朗恣意的一段。經(jīng)常給文友作家們贈畫、做菜,到哈佛耶魯演講,穿了兒媳婦買的棗紅襯衫感覺很出風(fēng)頭,這段日子的生活里密集閃現(xiàn)著陳映真、黃凡、白先勇、李歐梵、陳若曦、蔣勛、李昂的音容,才女鐘曉陽當(dāng)年才23歲,這些人還都是他的小字輩。他認為自己是堅果破殼,自由、放松、深情。

大半生漂泊,被動流散,他含蓄控訴了一下,“受過傷的心總是有璺的”。最后還是不如歸,不如吃,寫寫畫畫做做菜,看起來拘著,其實一直在審著美,就像他一直在擇著菜。世間耳語里經(jīng)常有他的傳說—— “蕭條異代不同時”,上世紀80年代后他常以一個老人也是一個“復(fù)出”的被發(fā)掘的新作家示人,這里面的態(tài)度,有退、有守,不糾結(jié),借用作家簡楨的話來說他:讓懂的人懂,讓不懂的人不懂,讓世界是世界,他甘心是自己的繭。

這是另一種放了手由它去的尊自清貴。他的分寸、寬厚、婉曲,令人聯(lián)想到瞿秋白的一句“中國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東西,世界第一”。他們總是這樣,也只好這樣,在一飲一啄里延宕出一種嶄新的無奈的比興。

在這人世間,無法比較誰受到的傷害更大。他和沈從文一樣,都選擇了一種自我大力約束過的安然自行,有的部分可說,有的部分要一直沉默如泥。

汪老一世又是極幸運,令人羨煞——書畫有解人,飲宴多好味,文人常雅集。

楊凝式國寶級的《韭花帖》里,記錄自己得人饋贈韭菜花,可以用來涮羊肉,王羲之有“奉橘三百枚”,王獻之“今送梨三百顆,晚雪,殊不能佳”,懷素“苦筍及茗異常佳,乃可徑來”,顏真卿《乞米帖》里流露出“輒恃深情”……這些稀世珍品,其內(nèi)文不是太虛幻境里超人類的寶物靈器,而是最簡單普通的蔬果互贈、人情吃用、你來我往。他們的趣味與美,通過墨跡和線條傳了世。

汪老則是用文字、書畫、色彩、味道來呈現(xiàn)凡俗人寰、生活結(jié)晶、情誼相交。大俗與至雅,其來有自,他血液里流淌著的這一脈悠長深厚,可以回溯久遠。

王世襄老人大熱天買菜路上還騎車來送茄子給汪老,汪老又經(jīng)常在給好友朱德熙的信中提示對方某菜上市、某菜做法?!拔魉慕鼇沓3S袣⒑玫镊X魚賣。你什么時候來,我給你炒個鱔糊吃。但怕有鱔魚,你不得空;你有空,鱔魚又買不著”!他早在1977年就寫信向朱德熙報告自己發(fā)明了“油條塞肉”,“極有味”。

現(xiàn)在人們對“真名士,自風(fēng)流”還停留在高蹈奢靡的想象中。汪老的“朋友圈”里,這些此情可待的邀約與酬和,流溢著百姓菜籃子到自家廚房燉鍋之間的煙火氣,是令人難以置信甚至啞然的素樸與日常。

這些年來,同代和后世給予他的各種贊美與改寫甚至誤讀,已經(jīng)人為地化約提純,仿佛流傳給文藝青年和“吃貨”們的隱秘圣經(jīng),有意無意忽略了“思想背景里惘惘的威脅”。我們遠遠地仰慕的,不過是他在他的圈子里,用赤純善意熱愛著生活,用便宜可得和通俗明了的物事兒來饋贈友人、照顧家人,那些自洽自如地做人寫文的樣子和底子,還有他們之間的莫失莫忘。

他的文字里,經(jīng)常流露一種自喜自得。聶華苓、安格爾夫婦跨國吃大煮干絲,也是他自己多次提及的趣事。是啊,《西游記》里須眉皆白的太上老君開著八卦爐,用六丁神火煉了幾千年的丹,一直被眾神道窺伺。汪老家里,當(dāng)年最好也就是燃氣灶或電磁爐了,他恬然近庖廚,圍爐煉制“小金丹”。這“金丹”,凝集了人間味道,由松花蛋、豆腐干、“推倒即吃”的拌菠菜、獅子頭、小蘿卜糅制萃取,吃了不會成仙,可能令人瞬間成啞巴——好吃得說不出話來。

汪老以前經(jīng)常寫信給香港的古劍先生,除了商討處理出版事宜,還要他代買一些家用電器等物品。有一回托對方買“胡椒碾子”,汪老特意說是“拙荊”要的。如此自我謙抑,我讀至此處就笑起來,老頭兒借口分明狡猾,應(yīng)該是他自己想做高郵陽春面了,要試一下手碾黑胡椒粉加豬油熬湯底,再撒一撮細碎青蒜葉子。

他在1992年5月給古劍的信中說,“香港作家如愿要我的字畫,可通過你來索取,但要你認為索字畫者不俗”。最后這一“但”令我凜然一震,是恍然大悟、原來如此的感嘆,仿佛過了很久很久,終于探到他的底、他的“格”。

黑塞在《悉達多》里寫道,“天真的人們能夠愛———這就是他們的秘密”。汪老不是“老好人”,他對人是有要求有標(biāo)準(zhǔn)的——不俗的人,才可以索取。不俗的人才有可能遙遙地念念回響。

我每次讀汪老的好吃文章都很感嘆,此前其后沒有機會亦沒有資格吃到他做的菜,這輩子更無法成長到“不俗”了,只好在意念中強行打包一點兒他的私房菜、偷點兒“小金丹”碎屑帶回去嚼一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