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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3年第4期|李世成:夜神摔斷腿的一夜(節(jié)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3年第4期 | 李世成  2023年05月10日07:54

夜神張開鴉嘴,以K字母的形態(tài)朝左張開。而它不斷以額頭和腦袋伸進夜神的嘴里,傾吐詞句,這是黑與黑的對話、黑與黑的親密接觸。

它用手臂圈住一堆泥土,手臂嵌入泥土中。它趴在泥土上,在泥土中沉睡。路面伸向何處,它便漂流至何處。

它遺忘了自己的額頭。連同腦袋。

如此,它便只是兩只手臂了。攤開雙手,泥土散發(fā)出誘人的濕氣,食指決定觸碰坡土前,它催促膽怯的自制力完成了手指的伸縮動作。每根手指得到的命令和擔憂都是一致的,指尖的面孔現(xiàn)出羞怯的紅暈。這是暗夜里,風的羊群跑過時,不易察覺的火燭。

稀有的剎那,極其微暗、短暫。

微火閃現(xiàn),手指將身軀搖動得更得體,盡管這一卑微的面孔是坡土所忽略的。手指并肩,以自身忽略的膚色和溫度緊挨暗夜。一根手指抬頭,另一根垂下腦袋,看著另一根手指的影子從山溝跨過。留下的影子,繼續(xù)等待出門的影子回到它們本應站立的樹梢。樹杈未向土壤獻出懷抱前,絕不會讓它的游子奔向坡土寬闊的巨臉。出走的影子目視前方,不肯看地面一眼。哪怕被亂石和雜草絆倒,它們閉上眼,最多抿嘴繼續(xù)前行,只要天邊還有一顆星辰閃爍,它們的前行尚可為繼。

孩子們在研究它們的小肚皮。作為長子,大拇指以權(quán)威的口吻對食指說,它的肚皮是兩只皮球壘起的小玩意。食指用輕微的笑意替代不屑,說,它的肚皮正是三截蜥蜴肚。留守的孩子們看向中指,左手中指沒有參與討論,看向右手,它的模板翻個白眼說,白癡。右手拇指給身旁的食指使了個眼色,食指踢了緊挨它的中指一腳。中指放棄右邊的站位,向前縱身,躍過的溝坎,均是它的臺階。它決定前去尋找出門的影子。它沒有因為挨踢,而讓心情委頓。這還不是最糟的時刻,它理解它們,它們只是因羞怯和自卑,想做些游戲忘掉等待給心虛挖坑的時間罷了。

出門的影子,是兩只手的無名指和小指。如今加上了右手中指。五個孩子出門,它們會遇到什么,這不是需要操心的事。夜神張開懷抱,它定會將眼目置放每一處險壁、每一座高山。孩子們往低地走,往河谷去也無礙。它相信孩子們的身手。

夜里的石頭也并非處處為難它的孩子。它們只是在睡夢中不小心伸出一只手臂,或蜷曲的腿彎突然伸直。它清楚坡土的性情。除了天空、大地,而大地上的坡土……既然它選擇帶孩子們來到坡土前,它就應該信任坡土,坡土會贈予它們糧食、贈予它們陰涼、贈予它們墓穴。

孩子們會遇到山澗、遇到流水、遇到河床。出門的孩子想什么,它已無須過問。它默許孩子們耍些小聰明,適當有點異心。在夜神的懷抱,它們還能干出什么驚世之舉嗎?就連它最小的孩子的出走,也是它眨眼默許的。它不會去跟隨孩子們,還能再管管它們嗎?這是多么惆悵的事情啊。它不想想自己的年歲,也應該想想孩子們終將成家,在寬闊的坡土上,一根小指頭會遇到另一根小指頭,那是誰家的小指頭,它又怎會清楚呢。小指頭終會變成大拇指,也將擁有自己的樹杈。

你別看現(xiàn)在它們雙雙成行,它們總有分道的時候。它們會選中另一塊坡土安身。它們將會卸下羞赧的面孔,睫毛經(jīng)暗夜錘煉,它們的勇氣將更勝以往。在面對別家的指頭時,它們懂得如何傾倒詞句,如何動彈眼眉,并在適當?shù)臅r刻將溫熱的心捧出來獻給對方。

中指沒有跟上它出走的兄弟。它選了河邊一塊巨石躺下。白日太陽照耀過的石頭此刻在懷里撫弄著陽光這條小狗。陽光不時抬頭,看著石塊上的中指。單獨的動物,它說。陽光繼續(xù)用尾巴劃著石頭的前胸。

這塊巨石,它倚著夜色吹風。懷里有一縷陽光,這讓它感到無比舒心。它也想起曾經(jīng)被河水淹沒的時日,憋屈的頭顱找不到更多的詞語,它看著河底的石塊,比它弱小的石頭也看起來比它堅強,它便沒有開口的理由了。

中指爬起來,坐在石塊上。它還在為自己生氣感到生氣,生氣令它感到頭暈。河里一條魚吞掉它的影子,關(guān)上門。它只能順著一圈波漩指使目光流動。再往前,它就看不清了,夜色伸出濃重的暗色,似一只巨眼,正在前方盯著它,再看,那只眼將把它吃掉。它當然明白,那雙手會從哪里伸出來,從它的腦袋里、它的眼睛、它眨眼的瞬間。它不能再想前方的暗色,回到石頭上,這就感覺好多了,石頭的紋理翻開它們的領(lǐng)口,當無數(shù)件領(lǐng)子拼在一塊時,它便不愁今晚的住處了。

它嘆了一口氣,一根繩子從它口中遞出。它把玩一陣,低聲說,我不能讓你輸了陽光。中指和繩子玩起一項充滿信任感的游戲。繩子出招后,它者會忘記它暴力和令人厭棄的一面,它不可能永遠只適用于捆綁沉石,或給一個豬籠封口。它自愿將身軀剝成一根大小適宜的麻線。中指早就閉眼由它擺布。麻線溫柔繞過中指肚腹,這是它的兄弟口中的蜥蜴肚,三節(jié)蜥蜴肚,麻線順利找到適宜纏繞的節(jié)點,輕輕繞上一圈,系上疙瘩,再反向繞一圈,系上。這樣能讓中指的重心更穩(wěn),也確保麻線穩(wěn)妥系上中指。如此,它們的游戲開展起來,就有了基本的信任和保障。中指可以放心地躺在兩圈麻線的纏繞之中。如果它的兄弟們在就好了,不管是食指還是小拇指,它們中的兩個,只要在各自的一端握住麻線,就能完成這個游戲。

麻線并不著急。陽光的頭部和尾巴早就伸出四只手等待。找不到手,大不了讓陽光加入好了。但這不是中指想要的,它信任繩子、信任麻線,它們會找到玩伴。讓陽光看著它們玩耍,眼紅的只會是陽光,石頭只是河床的一張椅子,它多數(shù)時候不用思考,不用施展欲望。陽光躺在石頭這張椅子上,陽光陷在石頭椅中,不管它怎么表露向往之情,麻線和中指沒有再瞧它一眼。

中指早閉上了眼睛。麻線吐了口唾沫,將自己的脖子夾在石頭椅的一個縫隙里。另一端,它的腳,橫著飄到石椅外。剛好,它一腳將一截晚風絆倒。它的脖子卡在石椅縫隙內(nèi),無法發(fā)聲,它扭頭對著攔下的這截晚風擠眉弄眼,示意晚風揚起雙手,或隨便哪只手,握住剛才麻線絆倒它的腳,使勁轉(zhuǎn)圈。麻線的眼睛快速地轉(zhuǎn)圈,轉(zhuǎn)了幾圈后,眼球猛地向前鼓凸。晚風大致明白了,它也忘掉了它是被攔下的那一個。它興奮地加入了中指和麻線的游戲。中指在石頭地毯上轉(zhuǎn)圈,發(fā)出呼啦啦的聲響,路過的晚風都躲開,生怕被它的頭或腳擊打到。

并不是每一團或每一截晚風都懼怕敲打。奔跑的晚風,伸出它們的手掌,放在快速轉(zhuǎn)圈的中指駛過的圓周外,時不時接受中指的敲打。它們發(fā)出響亮的笑聲,中指在勻速的力帶動下,依舊在閉目轉(zhuǎn)圈。它知道睜開眼會是什么后果,那只會比閉眼無趣,眼花不說,眼前的暗夜在奔跑,這算怎么回事。只要它將雙目緊閉,它所畫的圓,便只是一片沒有波瀾的池塘,圓形池塘,直徑為一根右中指的池塘。由它高興,它可以任意給這片池塘涂上顏色,黑色沒有難度,普通的紅橙黃綠青藍紫也沒有難度。那就從紫色開始,藕荷紫,它在心內(nèi)念出這三個字,面頰現(xiàn)出一個漂亮的梨渦。鴉青,也好,它在心內(nèi)笑了。晚風更使勁地甩動麻線。麻線脖子卡在石椅的縫隙深處。石椅晃了晃身軀,河面高出的一個浪頭打濕了它的衣領(lǐng)。雪青、鴉青、酡、翠藍、煙、杏黃、鵝黃、松花、胭脂、天青、松綠、柳黃、梅子青、石青、蜜合……它將能想到的顏色都填了一遍,它哈哈哈地笑了起來。麻線想跟著笑,但無法出聲,陽光嫉妒的神情它一眼就瞧見了。

遠處,有幾縷晚風折回,它們手里拿著繩子自愿剝落的線條回來。在甩動繩子的晚風知道它的兄弟們想要干什么,它們不顧麻線的反對,手執(zhí)線條將中指包成一具木乃伊。

中指在填色游戲中睡著了。它半夜醒來,解開纏繞周身的線團,睜眼便見陽光靠在石椅上睡著了,手中還握著線條。它明白,晚風順著河床飛走了。麻線的脖子持續(xù)卡在石椅縫隙中,這個夜晚,中指沒有聽到自己的呼嚕聲,當然也不會聽到麻線的呼嚕聲。

夜深。陽光和麻線睡死了。

中指看著河中的影子,它脖子處纏著的線條忘記解開,多像棕櫚樹的圍脖啊。它解開脖子上的線條,這片河灘上,風走空了,它握著的正是一把頭發(fā)。它聽到了另一根手指說的話,你不想和我玩。它怎么會不想和它一起玩呢。只是它的注意力總是不能集中,學什么東西都太難了。是啊,那次它給它編辮子,怎么也學不會,早知道它就帶上麻線了,它身體里的煩惱多的是。它手笨,編辮子都不會。現(xiàn)在,麻線躺在它手中,它正好可以學如何編起好看的辮子。等下次,再遇到那根手指,它就可以讓它背對它,它一定會喜歡自己撥弄它的頭發(fā),它喜歡和它一起玩,只要中指愿意,它可以將它頭發(fā)編成任何它想象到的形狀。

它低下頭,將麻線扔進河里。

沒有風的夜晚,夢抽空了麻線的重量,麻線并沒有沉落河面,而是不斷上升,那它們會在哪兒會合呢?

還是回到中指自己吧。中指,回到一根中指的凌晨咳嗽中來。

此時,難道不是一根中指的夜晚嗎?一根患了急性咽炎的中指。白天它懶得說話,現(xiàn)在好了,躺在石頭毯子上,想怎么咳嗽都可以了。它的兄弟們不會知道,那兩根樹杈不會知道,夜神不會知道,夜神摔斷腿了,晚風走失在探望夜神的路上。

它只相信自己的咳嗽。它摸了摸額頭,并沒有發(fā)燒,發(fā)燒的滋味它知道,幸好,也當如此,誰會是那最倒霉的東西呢?它的身軀也沒有因為過度轉(zhuǎn)圈而感到不適。轉(zhuǎn)圈不就是為了頭暈么,頭暈了好睡覺啊。不然還要在大家面前咳嗽,那多么憋屈。石頭,石頭最無情了,它才不會為你感到一絲擔心。山澗,有誰真的見過山澗嗎?中指見過的山澗還會不會是以后的某一天突然走到一泓水前它驚呼山澗名字時的那股水流?來不及停頓,就像咳嗽本身,就像水流運行的方向,選定一個出口即是鐵律。中指按腹,咳嗽使它的身軀彎曲起來。它看起來像在發(fā)笑。這副滑稽的模樣它領(lǐng)受過無數(shù)次。

這個夜晚,中指要想喝到一杯熱水,可是沒有辦法了。一個陽光的火力也不夠,即便它愿意慷慨醒來給它燒水。它不同陽光玩游戲是對的。憑什么得讓它者幫自己的忙呢。急性咽炎也并非每一根手指都能患上的。這樣的夜晚,正是咳嗽的好時機啊。

急性咽炎。咽炎、急性,每個詞都迫在眉睫,想要捅破著什么。

只要你滑到谷底,你需要的只是一片河床、一張無情的石椅,怎樣熱鬧的陪伴,最終不都悄聲散場嗎?中指作為中指,懂得一根中指的堅強,懂得陪伴病痛。病痛選擇一根中指,而不是食指,不是無名指。只要它在指群中不出聲,誰能發(fā)現(xiàn)它咽喉腫痛呢?沒有誰發(fā)現(xiàn)它將咳嗽聲憋在喉管內(nèi),它要動用胃、動用每一根血管、動用臟腑,盡可能藏住咳嗽聲。肚腹內(nèi)一堆臟器,不正好吸聲嗎?它做到了,凌晨的咳嗽,只會屬于一根中指。

它將睡著的陽光舉起對著喉嚨,陽光正在沉睡,它拍了兩下陽光的腦袋,陽光頭頂射出一道光柱。它握著陽光的脖子滑向河面,一只腳勾住石塊上伸出的藤條,河面清澈,只要它不往河底看,它看到的便是一塊鏡子。它張開喉嚨,將陽光射出的光柱照進喉嚨,如它所料,喉嚨又腫了一些,喉壁有黃色的小點,吞咽口水都疼,這是它所能找到的最貼切的形容。一條夢游的小魚從河里探頭,吐出一個泡泡,將它腫脹的喉嚨攪散。它盯著那條小魚,小炸魚、剁椒魚、酸湯魚、青椒魚、豆腐魚……它對著小魚喊了很多句,那條夢游的魚并未理會它,自顧將頭部甩向另一面吐泡泡,尾部朝向另一面,時不時擺動一下尾巴。

今晚沒有風,它的喉嚨好受一些,咳嗽也沒有昨夜厲害。它倒掛河面,看水中魚,那也是一根中指啊。只是水里的中指沒有感冒,沒有因急性咽炎引起咳嗽,水中魚不會擔心咳嗽引起發(fā)燒。

它一直盯著河面,沒有閉眼。晚上的游戲,它已經(jīng)睡夠了。一根中指也可以玩不許眨眼的游戲啊。漫長的閉眼可比不許眨眼容易多了。魚游回屋里了,它的尾巴關(guān)上門。那是一間水做的房屋。它在屋后看到了梯子,水做的梯子,它完全可以放棄藤條。河面靜止,只要它忘記河水是流動的,河面就能讓它安睡,它是一根中指,它只是一根憂傷的中指,它當然相信,它選擇河面也能很好入睡的,但它需要的不是睡覺,不是任何一種休息。它要那道梯子,它要穿過河面,順著水做的梯子踏進河中,走進河底,河里有無數(shù)條夢游的魚,也將有一條由中指變成的魚。它還沒想好自己要變成哪種魚。

它滑向水做的梯子,它還沒來得及思考即變成一條泥鰍。

……

節(jié)選自《青年作家》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