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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女性寫作專輯·第三季 《十月》2023年第2期|黃佟佟:拉黑(節(jié)選)
來源:《十月》2023年第2期 | 黃佟佟  2023年05月11日08:07

黃佟佟,作家、資深媒體人,“藍小姐和黃小姐”公眾號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被譽為“最懂女人心的作家”。曾為《GQ》《VOGUE》《時尚COSMOPOLITAN》《嘉人MarieClaire》《ELLE》《瑞麗》等雜志撰寫人物特稿,任“騰訊·大家”長期撰稿人。獲2016年《南方都市報》年度記者,第11屆南都新聞報道獎、《南都周刊》年度新聞報道大獎。至今已出版?zhèn)€人著作14部。

 

進畫室,是馮重櫻每天最快樂的時刻。

下午一點,推開門,聞到畫室里面混雜著松節(jié)油、油畫顏料、膠水甚至略略有點沖鼻子的味道就有點興奮,今天會畫得順手嗎?不知道,但陽光這么好,應該會不錯吧,燒水,泡茶,翻幾本畫冊,抽一根煙,再套上那件沾滿了各種顏色的臟得不能再臟的藍色工人服,開干!

從下午一點一直干到晚上七點,如果畫大,就干到晚上十點,不能停,因為必須得在底色未干之前把所有的花都畫上去,準確地說是戳上去,調(diào)好顏料,一筆一點一畫,不能猶豫,落筆無悔,只有一次機會,像馮重櫻的人生。

今天畫得格外順手,這些畫,被沈玉稱之為“這不就是我媽的布料”的畫,終于是被市場接受了。昨天晚上香港畫廊經(jīng)紀人保羅在電話里說那幅《金色黃昏》拍出了一百萬港幣,櫻,你知道么,這代表你進入了中國頂尖畫家的行列,你太了不起了,馮重櫻在保羅的密不透風的高亢音頻里唯唯諾諾了幾聲,就放了電話,她也知道她該興奮,奮斗了這么多年,終于算是熬出頭了,進入拍賣公司的list了,有價有市了,不會餓死了,但她不知道這好消息該告訴誰,跟同行說吧,一百萬港幣在這個圈子里也談不上頂尖,那么多千萬級的人排在前面呢,當然那些大神大家也夠不著,關(guān)鍵是你好像又離大神有點近了,你讓這些現(xiàn)在還在一張畫賣幾萬塊甚至賣不出去的老同學們情何以堪,你就嘚瑟吧你,你就炫耀吧你,“總有你仆街的時候……”馮重櫻最記得的是飯桌上同學說起某位大神時惡狠狠的表情,跟毛小菲說吧,也不對啊,人家都結(jié)婚了,前男友多少年了,還說個屁啊,跟最好的朋友沈玉說呢,這不是自討沒趣嗎,沈玉一套房子都大好幾千萬,一百萬,還不夠她一套房子的裝修費吧。

想了一圈人,竟然無人可找,不由得有些悲涼,像她這樣旱地拔蔥進入另一個世界里的人是很悲哀的,好不容易把腳從又黑又燙的老日子里拔將出來,無論走多遠的路,身后還是一串黑色的腳印子,沒有來路,沒有同伴——所謂成功的喜悅也就折半了,還不如進畫室的那一刻,每一次都是微型的揚帆起航,多么純粹的快樂。

還是畫畫吧!畫畫里才有最純粹的快樂,馮重櫻加快了手中畫筆的速度,畫得順手的時候就是上帝在握著你的手,得趕緊,但沈玉每次都是挑這種時候打電話來,而且一說就是半個鐘頭一個小時,真是煩不勝煩,馮重櫻把電話靜音,再把手機扣上,但是手機依然不依不饒地震動著,看來是急事,馮重櫻只好放下畫筆,用紙巾擦了擦手上的油料,捏起電話,滑過綠鍵,甕聲甕氣地說沈玉,我在畫畫,有急事嗎?

有急事,我又懷上了。

誰的?

還是王大明的呀,還能是誰的???

怎么又是他的,你不是要離婚嗎?

就是要離婚,才要生第三個啊,這樣,我又能多分幾千萬啊。

馮重櫻不知道該如何描述沈玉的生活,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這位每次都焦慮無比的朋友,她看上去比誰都有錢,但又看上去比誰都焦慮,也許,這就是闊太的生活意義,拿到的是世界上最輕松賺到的錢,操的也是世界最難操的心——誰能控制那些有錢之后的男人的心呢?唯一的辦法就是多生孩子,越多越好,他們是她手中的砝碼。孩子一生下來,就是母親的砝碼,這樣的孩子會幸福嗎?對于這個問題,馮重櫻不敢想,所以她告訴毛小菲她不要生孩子,也不要結(jié)婚,馮重櫻通過沈玉把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抓馬日子都過夠了,未婚先孕,生孩子,抓女秘書,離婚,分財產(chǎn),買房子,婆媳大戰(zhàn),老公入獄,撈人,復合,激情之下又再懷一個,再復婚,又抓出軌,又懷上……乘風破浪,披荊斬棘,一路驚濤駭浪,濺起的水花都把隔壁的馮重櫻拍傻了,女主角還樂此不疲,天天播報戰(zhàn)況。

半個小時過去了,沈玉終于把她如何猜到王大明保險箱密碼拿到他公司核心機密,這一回她必將攜三子坐穩(wěn)江山的故事簡略地講完,發(fā)現(xiàn)馮重櫻幾乎沒有怎么吱聲,才突然想起,重櫻,你不是有什么事了吧?找到男朋友了?

沒事,就是昨天晚上佳士得拍賣成了一幅畫,一百多萬港幣,馮重櫻淡淡地說。

啊,沈玉怔了怔,好像反應不過來,緊接著又帶著她慣常的八卦口氣追問:那你最后能得多少?

也不多,扣了稅什么的,快一百萬吧。

快一百萬,你畫了那么久,才不夠一百萬,哎,重櫻,我不是跟你說了嗎,你跟我一起炒股,我包你一年至少掙一百萬,你跟著我炒就行,現(xiàn)在本金有了,你不用苦哈哈地畫畫了……

馮重櫻啪把電話關(guān)了,又關(guān)了機。

在這一刻,她覺得夠了,和沈玉這個朋友,算是走到頭了。

居然敢掛我電話,果然是翅膀硬了,成名了,藝術(shù)家了,就不把老朋友看在眼里了,沈玉冷笑著把電話丟在一邊。

遠處的育嬰房傳來嗷嗷的哭聲,八歲的大兒子在哐啷哐啷把皮球往玻璃幕墻上扔,愛迪生你知不知道這樣扔會把我們家砸出一個大洞,沈玉歇斯底里沖著兒子大吼,又沖著廚房里大叫,Mariya,stop this boy!

Mariya是跟了她八年的菲傭,本來國內(nèi)不允許請菲傭,但沈玉還是千方百計讓香港的朋友雇了Mariya回來,菲傭的專業(yè)和忠誠跟保姆市場那些不知所云的阿姨沒法比。剛結(jié)婚的時候,沈玉陸續(xù)請過幾個保姆,第一個偷錢,第二個做菜賊難吃,還不如自己動手,第三個居然跟王大明勾搭,監(jiān)視她,第四聽是聽話,但完全是傻子,指哪打哪,去拿個快遞還要怯生生地打電話過來,是哪個西門………Mariya話少,眼里有活,因為語言不通,不會跟別的保姆說主人壞話,做飯也過得去,更重要的是,她對孩子有耐心也有方法,她菲律賓老家小孩多,弟弟妹妹全是她帶大的,而且信天主教的人就是這一點好,你不用擔心他們會喂安眠藥給孩子——除了她要打無數(shù)個漫長的國際電話和家人聊天,Mariya是一個完美的用人——況且電話費也是王大明公司出,這個便宜人情她順水也就做了,關(guān)鍵是能幫她把兩個孩子帶好,這樣她沈玉才能騰出手來對付王大明這個一顆心長了三百六十個洞的狡猾男人。

王大明,沈玉一想到這個人就恨從膽邊生,和他認識這十來年,她像坐上一支火箭,倒是從地下飛到了天空,住上了六百平米的望江大平層,穿上了一萬塊的瓦倫天奴,但這一路火焰焚身的響動也夠她受的——不過,富貴從來險中求,她一個破落紡織廠的子弟,能混到現(xiàn)在,不受點驚擔點怕哪里成,難道像馮重櫻一樣苦力似的畫畫,孤身只影畫了十幾年,才賣一百萬,還不夠她春天去一趟巴黎的費用。

越是活到這個歲數(shù),沈玉越是覺得人生殘酷,美劇里有一句臺詞,“我當時還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么殘酷無情,這個世界并不在意你的死活,也不去聽你的呼喊,如果你的血流在地上,大地只會一飲而盡”,是啊,這個世界有誰幫過她沈玉嗎?全是她抓爬回來的,從考上大學的第一天起,她就沒問她媽拿過一分錢,這些年無非就是在男人手里混飯吃,在機構(gòu)里混飯吃,在這兩樣東西手里混飯吃,美女是占便宜一點,可是也得打醒十二分精神,他們可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貨,要堅強,要直接,要明事理,要知進退,最后,你要拿得到錢。說來說去,這世上錢最重要,這話說出來俗,她母親雅了一輩子,也清高了一輩子,得到了個啥?被老公拋棄,被工廠拋棄,一生的存款一共十萬零五,她后來能住上豪宅,請上保姆,帶著姐姐妹妹全世界旅行,還不都是因為她女兒有錢,世人都說沈玉是靠男人掙的錢,這都是沒見識的蠢人,男人的錢是你想掙就能掙到的嗎?她名下的五套豪宅,十多個鋪位,還有銀行里的幾百萬的現(xiàn)金是靠她沈玉用命換回來的。

如果不是自己搏命考上大學,金融水平過硬,替公司賺了大錢,她哪里能遇上王大明這一類上市公司的大人物,如果不靠豁出去幾番周旋,哪里可以在十多個女人競爭中拿到王大明這種燙手餑餑,如果不是一腔膽氣,抓奸離婚,哪里能分到頭兩套豪宅,如果不是重情講義,替離了婚的前夫到處求人,王大明哪里可能被撈出來……如今王大明再是個混蛋,看到她沈玉也多少要禮讓幾分,他知道她是個厲害角色,也知道她能幫他,所以他愿意和她生三個,就是打算和她一條船上坐到底了,她管不了他那些花花事,但她會在深夜纏綿之后逼他簽下保證書,這個家,不會是別人的,只會是她沈玉和三個孩子的——愛迪生那張復制人般的小臉每每揚起,會時時刻刻提醒王大明,這才是血脈相親,這才是血肉相連。

可是馮重櫻不懂,她不懂男女之間,不是只有愛情這么一種不靠譜的激素反應,男女之間,還有戰(zhàn)友與戰(zhàn)友的生死之交,還有小獸與小獸之間的惺惺相惜,只喜歡英俊男人是一種多么膚淺的迷戀啊,幾乎可以毀了女人一輩子。馮重櫻偏執(zhí)的小腦瓜甚至把她歸結(jié)成為不幸的闊太,沈玉想起前幾天馮重櫻來這套大宅參觀時那種復雜的表情,還是那樣木愣愣的臉,臉上不知是高興還是嘲諷,驚嘆了無數(shù)句好大好大,連一句恭喜都沒說出口,她五萬塊一張的沙發(fā)她不知道夸一下么,她可愛的一歲半的兒子她不知道夸一下么,她拎來暖屋的禮仍然是一張自己畫的畫,那種布料畫沈玉可真不稀罕。小時候,媽媽的書房擺的各色布料她可是看得夠夠的,只不過如今,馮重櫻把媽媽的布料畫了出來,還號稱是藝術(shù),騙鬼吧,當年她要是肯讀設(shè)計,哪里還有她馮重櫻的份,媽媽搞到的紡織學院設(shè)計系的委培指標,她根本不稀罕,她要讀金融,“我不喜歡畫畫也不喜歡那些花樣,為什么你一定要硬逼著我去學這個你要我報我就跳樓”。多年以后沈玉還記得十八歲的自己用盡了所有力氣吼出了這句,她感覺全身都在燃燒,血往上涌,滿臉是淚,身后的馮重櫻死死地拉著她,生怕她一松手沈玉就真往陽臺上奔,弄得她媽只好長嘆一聲,說,好好好,你不想考,大把人想考,重櫻,這個名額給你了,我去和你們老師說。

你看,人生的命運,真的有時候就在那么一瞬間就決定了。馮重櫻拿到了委培名額,讀了設(shè)計,后來又讀研,再去香港讀博,一路狂奔,成了畫家,苦是真苦,一路都緊巴巴,住著最小的房子,當家教,洗盤子,做肯德基的服務員,沈玉畢業(yè)后每年給她的幾千塊錢紅包一直是她的啟動資金,這都是后來馮重櫻跟她說的,早知道你這么苦,我就多給你一點了,沈玉說,我們公司年終獎都是亂發(fā)的。

是啊,經(jīng)歷過紡織廠破產(chǎn)的人都知道沒有錢意味著什么,當年如果不是她一意要讀金融,哪里會有后來的大好局面,她給離婚的父母各買了一套房,還給異父弟弟和姨媽買樓,如果馮重櫻愿意,她甚至想借錢給她讓她在珠江新城離她家很近的一個新盤付首期,可惜一腔熱情全喂了狗,馮重櫻一年比一年對她疏遠,沈玉名媛滿室的生日派對她不參加,而她想去參加馮重櫻畫家朋友的飯局她也冷著臉拒絕,說都是你不認識的人……她像防賊似的防著她,生怕她進入她的世界,為什么呢?

從前沈玉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今天她把那些不愉快的回憶全都集合在一起,電光石火,她突然想起初中的時候她和馮重櫻一起在聯(lián)歡會上表演越劇《十八相送》,她演祝英臺馮重櫻演梁山伯,兩個人討論誰是主角,沈玉說當然梁山伯是主角,他的名字在前面,馮重櫻淡淡一笑,主角當然是祝英臺,而且哪個女生和你在一起不是陪襯?她看沈玉一愣,馬上補了一句,但當配角合適我,現(xiàn)在想起這句話沈玉突然打了個冷戰(zhàn),是啊,這三十年她做慣主角,從來沒有想到馮重櫻也是要做主角的人,她趕了三千里路,走遍五湖四海,披星戴月,就是為了有一天可以站在世界的中心,聚光點打到她的身上,著名畫家馮重櫻,要不然吃那么多苦意義何在呢?啊,她是介意的,她是難受的,她甚至是——嫉妒的,這嫉妒隱藏得太深,以至于連馮重櫻自己都是不認的——以前她能忍她,因為她太需要她的幫助了,現(xiàn)在她出名了,有錢了,不忍沈玉了,就把沈玉的電話掛掉,這就是人性。

她怎么能這樣對自己呢?沈玉氣憤地抄起電話,找到那個叫櫻櫻的名字,果斷拉黑。

一段友誼是怎么崩潰的?

馮重櫻時不時在想這個問題,在沈玉把她拉黑之后。

以往沈玉也拉黑過她,帶著某種嬌嗔,她喜歡在平靜的關(guān)系中制造出一些波瀾,以加重對方對她的印象,大概那些男人吃這一套,但馮重櫻不吃,然后沈玉過上一個月又會加回她,然后在電話里真真假假地罵她沒良心,這事就過了,但這一回,沈玉一直沒有加回她。

開始馮重櫻還有點慌,后來就覺得這樣也好,因為實在也不知道跟這位人間公主說什么,聽她炫耀她六百平米的豪宅、花心而有錢的老公、如何在王大明的金山銀山里挖一坨下來筑實她的財富王國,如何炒股,如何炒樓,首付、回報率、私募、珠寶展……全部都是她不懂也不想懂的事情,某種程度,更是令她痛苦的事情,因為她永遠也進入不了沈玉那金色的世界,那個無趣的只用錢來衡量一切的世界。

以前總不明白為什么那么好的朋友會中途走散,無非因為兩個人走了不同的路,風景不同,有何好說?這些年,馮重櫻也經(jīng)歷了不少這樣的失去,別的人倒也罷了,甚至連毛小菲離開她也沒有這么難受,只有想起沈玉,她會心里一痛,覺得人生蒼茫。

她們曾經(jīng)那么好。

同年同月同日生,都出生在一個叫紡織廠職工醫(yī)院的地方,同一間產(chǎn)房。

沈玉是媽媽的頭胎,關(guān)于帶小孩花樣設(shè)計師什么也不懂,她所有帶小孩的知識都是跟馮重櫻媽媽學會的,這位裁縫的妻子人高馬大,生孩子像拉泡屎那么簡單,馮重櫻已然是第四個,饒是一頓亂帶也把馮重櫻帶得活蹦亂跳,沈玉幾乎是在馮家長大的。小時候缺奶,是馮重櫻的媽媽喂她,三歲前上不了幼兒園媽媽又老是要加班,索性寄養(yǎng)在裁縫鋪,沈玉和馮重櫻是在裁縫店的桌子底下玩大的,那些碎布頭,那些小娃娃,那些過家家,那些桌子縫里泄下的光線和光線里的灰塵,也有溫暖的快樂。

幼兒園是一起上的,小學初中高中也是一個班,直到上大學時才真正分開。高中畢業(yè)時沈玉說我們和他們不一樣,我們一輩子不要分開,千山萬水也要一年見一次面,果然,她踐行了這個承諾,馮重櫻到北京讀研,后來去香港讀博,沈玉都會常常飛去看她,有時是出差,有時是年前購物,總歸要見上一面,總歸是沈玉請客,每次掏出錢包時總要說:這次我先請,等你有錢了再請回我。但這樣的機會似乎一直沒有,馮重櫻永遠是窮的那個,就算她博士畢業(yè)后來到廣州教書也照樣只不過一萬來塊的工資,還不夠沈玉買雙鞋,沈玉總是攔住她付錢的手,你行啦你行啦,留著多買幾管顏料吧,再說我可以報銷……

沈玉是慷慨的,而慷慨是紡織廠子弟最稀缺的優(yōu)點,和她們一般大的同學幾乎全部又在紡織廠周圍討生活,這也是大部分紡織廠子弟的宿命,他們一輩子待在紡織廠那十里方圓的地方,由生到死,醫(yī)院幼兒園電影院俱樂部洗澡堂商店菜市場食堂小學中學高中工會一應俱全,吃喝拉撒全部解決,多少人在這里默默無言地過完了一輩子,就連任滬生那么優(yōu)秀的男孩,被他媽連哄帶騙去讀了紡織中專,說是可以出國深造,結(jié)果沒有的事,不也最后回了廠,在廠里窩囊過了一輩子嗎?

紡織廠,還真是想起就腸子疼的地方,上萬人生活在這里,奇高的圍墻把紡織廠區(qū)和宿舍圍得鐵桶一般,圍墻原是本地紅磚的顏色,但經(jīng)過三十多年風雨侵蝕,基本已經(jīng)全部變成黑色,更像鐵桶了,襯得里面白墻黑瓦平頂尖頂?shù)慕ㄖ裢饷C穆,這是上海紗廠南遷的遺跡,有三十多年的時間,每到下午五點,那些戴著白色帽子系著白色圍裙的紡織女工就會從工廠大門里擁出來,一整個香穗街就突然變得芳香無比,也不知道是女工們搽的雪花膏,還是印染車間的花布的味道,都從里面面涌了出來,大家開玩笑說這哪里是香穗街,這是香水街,這哪里是紡織廠,這分明是香水城。

在這座幾乎赤貧的城市里,香水城曾經(jīng)是人們仰望的高貴城堡,這里有高貴的上海人,美麗的布匹,還有這個城市里最漂亮的年輕女人,她們經(jīng)過精挑細選才進入這座香氣四溢的城堡,她們上班的地方夏天有風扇,冬天有暖氣,每個季度發(fā)油發(fā)米發(fā)面發(fā)飯票菜票餛飩票內(nèi)部布票,人人都想到這里來上班,享受社會主義終生福利,只可惜,自從馮重櫻懂事之后,這些好事就只存在于人們的只言片語中。肉眼可見,紡織廠已經(jīng)以光速開始滑向深淵,從暖氣不開了的那一年算起,一年一年走向衰敗,暖氣時停時關(guān),變成徹底不開,后來風扇壞了沒人換,熱天車間里熱得煮得人熟,工會的物資慢慢少了,有時工資發(fā)不出就用布抵,弄得香水街上一街的熟人,賣的人多,買的人少,再到后來,就是停產(chǎn),生產(chǎn)半年,停工半年,拖欠工資成了常事,等馮重櫻考上大學后,紡織廠索性破了產(chǎn),馮重櫻根本不敢想那些圍在鐵桶般的廠區(qū)里的人的命運,他們一輩子連廠門都沒出過,你讓他們怎么辦?

很多年以后,馮重櫻讀博的時候每次走到山頂寶珊道轉(zhuǎn)入旭龢道時都能看到一棵巨大的細葉榕,氣根占了半幅墻,一枝斜傾出來,樹冠遮天蔽日,是這一小段路里最涼快的地方,香港哪里都小,到處騰轉(zhuǎn)不開,只有樹,朝天空怒長,恣意伸展。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每到此,她就要喃喃念這八個字,想起沈玉,當然偶爾也會想起任滬生,木秀于林的任滬生被命運吹得伏進地底,而沈玉卻像這棵樹一樣越長越旺。那時班里的女同學都討厭沈玉,說她傲,說她不理人,說她拍老師馬屁,說她勾引男生,可是她一點也不在意,她忙著看書,忙著幫老師改卷子,忙著出版報,忙著排舞,她身上有一種任憑你怎么排斥我我不管就是要長得更高更大一些的自我和灑脫,這是馮重櫻最羨慕的一點。“沈玉,為啥你就一點不在意?”

“如果這個地方這些人不在你的plan里,你為什么要介意呢?”沈玉沉著堅定地指住一棵大樹,“紡織廠在這,而我們只要拼命地長,就會到那兒,陽光雨露自由生長,隨風飄蕩,多美!”馮重櫻一下子就明白了,只要她拼命地長,跟著沈玉一起長,她們倆就能長到那最高的地方。

紡中六年,馮重櫻認識了操場邊上每一棵大樹,因為她和沈玉下了課或者放學之后就會一圈一圈地在樹下走著,人家說她們倆是同性戀,其實是純聊天,總有聊不完的話,說不完的事情,習題,考卷,男生、老師,動畫片《花仙子》,紫龍比星矢帥……她們唯一不用討論的話題就是考大學,因為考大學對她們這樣想出去的女孩是唯一的路,只有考上大學她們才能離開那個圍得鐵桶一樣的地方,那破敗的廠區(qū),那些一模一樣的一排又一排的宿舍樓,那些摔摔打打的鍋碗瓢盆,那些在黑夜里哭喊的女人聲音,那些懷抱孩子時無望的眼神——她們都知道如果不離開它,它就會吞噬她們。

生第三個孩子之后,沈玉又買了一套三千萬的房子,因為生的是女兒,王大明一高興就給了全款,她拿了一千萬付首付,其他兩千萬偷偷放到了一個私募基金那里,回報有十個點,比銀行貸款高,cover掉房貸,還能賺點小錢,唯一就是煩一點,私募的錢是年底給,而貸款得月月交,少不得東挪西借,好在,王大明是個富礦,時不時挖一挖,總歸有點,有時要他給錢買個包買個首飾,轉(zhuǎn)眼就二手賣掉,然后去交房貸,王大明雖然精,倒也查不到這么細。

另外,讓她想不到的是,她在她那個IP叫“御姐本姐”的賬號下隨手分享了一只八千塊的奶瓶居然上了平臺的熱搜,一條的點擊量有二十多萬,平時再曬個老公送的新款愛馬仕、二萬塊的黑蘭貴婦面霜,六百平方米的豪宅是如何掃地的,條條下面都擠滿了圍觀的人,幾個月下來居然有了幾萬粉絲,后臺絡(luò)繹不絕想要和她商務合作的人,都是要她推薦什么護腰按摩器、真絲內(nèi)褲,嘁,她沈玉是用這個的人嗎?后來一位本城名媛告訴她這就叫有網(wǎng)紅體質(zhì)了,用心把流量做起來,粉絲到十萬的時候,你就可以接貴婦面霜的廣告了……

喔,這還不容易,沈玉心領(lǐng)神會,新的時代,絕對是贏者通吃的時代,王大明天天說要低調(diào)不要露富,但網(wǎng)上的人偏偏最吃這一套,沈玉隨便露出她闊太生活的邊邊角角,就夠炫的,以前買條新項鏈買個新包忍不住要找馮重櫻嘚瑟一下,還招她嫌棄,現(xiàn)在萬千粉絲等待看她“御姐本姐”的開箱記,這真叫換一種思想,就是另一番天地,她天天樂此不疲地拍照拍視頻,生活倒比起之前忙碌了許多,網(wǎng)上說這也是創(chuàng)業(yè),也是事業(yè),沈玉心想,哼,就許你馮重櫻自命獨立女性,號稱畫家,你網(wǎng)上的粉絲還不見得有我多哩……

神秘闊太、有錢、老公幫買愛馬仕、三個孩子、六百平米珠城豪宅、五萬塊錢的沙發(fā),沈玉知道這些東西很庸俗,可是,群眾可不就是愛庸俗么?很順利,三年就有了二十萬粉絲,雖然不算頂流,但她沈玉也算是江湖上叫得著的一號博主了。

有時午夜夢回,沈玉都忍不住要笑醒,誰能想到她居然就這樣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錢,老公,孩子,照顧所有人,甚至連她沒想到的名氣,她都擁有了——王大明也不敢小瞧她了,給她買包買首飾也更勤了,因為這叫投入,出去商宴的時候,總有人驚喜地說啊原來“御姐本姐”是你呀,我是你忠實粉絲,每當這一刻,王大明的眼神里就有了當年追她時的那種光亮,沈玉掛著矜持的笑,哪里哪里,我那是瞎搞一氣,不要笑話我,來,我們喝一杯……

你看,人就是這樣,只要你強,他們就服你,就像當年紡中的女生那樣不喜歡她,但也不敢欺負她,倒是拿馮重櫻撒氣,這里有一半是因為馮重櫻的長相,作為一個女人,她長得實在太高太壯了,她肩又寬,臉又方,走路搖搖晃晃,像一棵站不穩(wěn)的樹,另一半是因為馮重櫻的性格,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是啊,她不是紡織廠的子弟,她的爸爸是個做手藝的瘸子,她是沈玉她媽幫忙搞進來的,他們罵馮重櫻鐘樓怪人,是沈玉的小跟班、小瘸子、小裁縫,她們在上體育課的時候會在馮重櫻跑步時伸出腳讓她摔個狗啃屎,會在教室奔跑的時候故意帶翻她的書桌,把她的鉛筆盒拂到地上。如果你不親身經(jīng)歷,你很難知道初中的孩子對不喜歡的人會有多惡毒,這種惡毒甚至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離開紡中之后,沈玉從來沒有參加一次同學聚會,她對這些同學幾無印象,倒是馮重櫻回紡織廠參加過很多次,好像她從來沒有被他們欺負過一樣,人啊,真是奇怪,通常都是該謝的人你未必記得謝,該恨的人你全然忘記。

當然,也可能是衣錦還鄉(xiāng)的虛榮,畢竟,博士這個銜,在廣州沒有人理,回老家還是有用的,還有另一個原因大概就是任滬生,“你說,任滬生知道他自己長得帥嗎?”少女時代馮重櫻常問沈玉這么白癡的問題。

“長得漂亮的人都知道自己漂亮”沈玉輕蔑地一笑,“他以為在路上盯著我看幾眼我就會注意他,真的太天真了,還不如跟小羅玩有意思。”小羅是他們班最調(diào)皮最丑的男生,追起沈玉簡直是不要命,這在紡織中學簡直是公開的新聞,但誰也不敢說小羅,小羅的爸爸是后勤處的處長,管著全廠的分房呢。是的,沈玉是真的不喜歡任滬生,對于她來說,任滬生太沒用了,漂亮她有了,不稀罕,她喜歡有用的男人,她喜歡在任何時候都緊緊鎖住命運喉嚨的男人。

與其說沈玉不喜歡任滬生,不如說沈玉不喜歡紡織廠的生活,那幾乎都是黑暗的——不諳家事的媽,時常失蹤的爸,哭哭啼啼的奶奶,提刀上門的債主、上海人的傲嬌與本地人的自尊,明明好多天沒吃過肉了,出門時還是要把褲線燙得筆直的虛偽,還有一位過氣美女無盡的不甘心,每次替她穿好裙子,梳好辮子,沈玉總能看到一雙黑洞洞的眼睛直盯著她:小玉,女人找對象千萬不能往下找,不要貪圖他長得帥,要不然你就會像媽媽一樣,被你爸毀了一輩子。

只有沈玉知道媽媽是個什么樣的人,那個在馮重櫻眼里完美的沈家姆媽,原來是鏡子前一個恨意難消的女人,如果有可能,沈玉很想跟馮重櫻換媽媽,馮媽媽長得不好看沒文化愛打人,但她是熱乎的,整個馮家也是熱乎乎的,雖然到處堆滿了東西,所有碗杯上都敷著一層油,可是她家是暖的,馮重櫻的哥哥們打出打進,裁縫店顧客來來往往,馮家姆媽總要熱切地追過來,瞧瞧我們小玉多漂亮多優(yōu)秀,重櫻要是有你一半漂亮聰明就好了……來,吃碗干媽做的甜酒湯圓。

誰會想到沈玉天天生活在一個冰窟呢?那個家永遠沒有人,設(shè)計師永遠在加班,維修工永遠在打牌,冷鍋冷灶冷飯冷菜,所以沈玉寧愿待在馮家,因為她喜歡她在馮家姆媽和馮重櫻眼里的那個自己,虛幻的卻光華四射的自己,她知道只要她堅持下去,她就能成為那個自己,她喜歡她們看她時眼里的那種亮光,好像它能帶給她什么好運氣,這亮光讓沈玉真的好像真的無所不能,她偷媽媽的畫冊給馮重櫻看,她帶馮重櫻到媽媽的工作室玩,讓馮重櫻在布料堆里隨便翻,等媽媽給她五毛錢讓她自己到香水街上買點吃的,她就帶著馮重櫻去吃豆芽雞蛋小塘菜炒的米粉,或者干脆把錢給馮家姆媽,讓她給她們做一頓好吃的,然后她們傍晚出去散步,跑到紡中后面的一座小山上,坐在山頂上那塊最大的石頭上,她們的目光可以越過那高高的黑色圍墻,望向無盡的遠方,看到田野,樹林、云朵和晚霞。

馮重櫻常常問她在想什么,她說我在想我將來會住在哪里?

住在哪里,不回紡織廠了嗎?馮重櫻驚奇地問。

不回,我要住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你愿意陪我嗎?

那當然,但我媽怎么辦?

帶上唄。

他們肯定不愿意走,我還是一半時間陪著你,一半時間回紡織廠吧。

沒出息,走就走得徹底點,走了就別回來。沈玉突然抬起頭大力地吼起來,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馮重櫻馬上跟吼道,往前走,莫回呀……兩個人吼得聲嘶力竭,然后坐在大石頭呼呼地喘氣,又相視哈哈大笑起來。

瘋一了陣,沈玉坐在石頭上,她感覺到馮重櫻小心翼翼把頭放在她的肩膀上,馮重櫻個子那么大,可是她還是小女孩,沈玉感到胳膊處有微微的一點暖意,這一點暖意隔了二十多年她還能感受到,當時的她想說一點什么,但最后她決定什么也不說,兩個人就這樣互相依傍著看著太陽落山,暮色四合。

……

(全文見《十月》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