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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女性寫作專輯·第三季 《十月》2023年第2期|笛安:六路西施的女兒(節(jié)選)
來源:《十月》2023年第2期 | 笛安  2023年05月15日08:00

笛安,本名李笛安,生于山西太原,畢業(yè)于法國巴黎索邦大學(xué),法國高等社會科學(xué)研究院。著有長篇小說《告別天堂》《芙蓉如面柳如眉》《南方有令秧》《景恒街》,“龍城三部曲”《西決》《東霓》《南音》;中短篇小說集《懷念小龍女》《嫵媚航班》。曾主編《文藝風(fēng)賞》雜志。二〇一八年獲“人民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獎,是首位獲得該獎項的八零后作家。

 

六路西施的女兒

笛 安

電動牙刷壞了,不過沒關(guān)系,我可以假裝它從來就不是一把電動牙刷。我的手腕無意識地移動,盯著鏡子里的自己。但我先看見的是鏡子底部那些斑斑污漬。我在洗臉和清洗鏡子之間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了先清理鏡子。鏡子里有一雙認(rèn)真盯著污漬的眼睛。它們真難看,可惜是我的。

鏡子里有個寡婦,倒不是說從臉上就能看出來。雖然在冬天的清早起床極為困難,但是今天我不得不去墓地。我想世界上一定有相當(dāng)數(shù)量的寡婦不想去給亡夫掃墓,混跡于其中,我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最近一年,我養(yǎng)成了這種想事情的習(xí)慣——把自己放置于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里面,這樣就能迅速清醒過來:看,你并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比如,在某些網(wǎng)站可以查到中國有多少女人的婚姻狀況屬于“喪偶”,這個龐大的數(shù)據(jù)總是可以給我暫時的保護(hù);至于另外一些數(shù)據(jù)就無處查詢了——她們中有多少人的丈夫是被出軌對象殺死的——這種數(shù)據(jù)理論上肯定存在,但是不那么容易被普通人找到;然后,她們中有多少人的丈夫在死的時候被捅了二十八刀?總之到了這一步,應(yīng)該沒有什么數(shù)據(jù)救得了我了。

出門的時候我還是忘了拿上那束昨天買好的百合花,不得不折回去。好在劉小明從來都不催我。漠漠輕寒的曙光之中,劉小明的車燈熟稔地沖我閃了一下——我扣上安全帶的時候他還問了一句昨晚睡得怎么樣。我知道他這個問題的意思。我說:“這個星期不太好,只剩了兩片?!彼浅V悖骸皟善埠冒??!?/p>

這一年來,醫(yī)生開了很多安眠藥給我,而我的睡眠情況在最近三個月已經(jīng)開始進(jìn)步了,所以我有時候就把幾片藥留給劉小明——當(dāng)然,這是不對的,可是我們之間的友誼已經(jīng)足夠凄涼了——一個丈夫被情婦亂刀砍死的寡婦,一個破產(chǎn)之后在輕度抑郁的邊緣掙扎的專車司機,這么一點點的違規(guī)互助,我覺得不是多大的問題。

我和劉小明是在今年年初認(rèn)識的,那時我的生活剛剛靜下來——我是說,整日應(yīng)付警察、刑事律師、法院、遺產(chǎn)律師、公證處的日子告一段落。而我只能整天關(guān)在家里,我不想去上班,也不想去見朋友——我會首先受不了因為我的出現(xiàn)而造成的那種尷尬的氣氛。這種尷尬不是我熟練一點運用社交技巧就能化解的——你這個新發(fā)型不錯很適合你,氣死人了我最近又胖了,對啊我老公被小三捅死了,誰說不是呢直到公安局給我打電話我才——欸這家餐廳最近的服務(wù)越來越差了,恭喜啊你們公司的股票又漲了今天你得買單,是啊我一點都不知道,這兩年他總是加班我從來就沒有懷疑過,別掃興了你就陪我喝一杯又怎么了你叫代駕回去,二十八刀,她是真的恨他。無論怎么輕描淡寫,舉重若輕,我的近況都不適合在社交場合被描述。于是在一月末的清晨,我索性約了一輛“滴滴”去墓園選墓碑。那天早上來接我的司機就是劉小明。

去往墓地的路線一直如此,只不過那天我們都是第一次去,遠(yuǎn)遠(yuǎn)沒有如今這么輕車熟路。那算是我第一次站在許豐的墳前,看著工人們熟練操作,把剛剛刻好的墓碑立起來。眾人的死亡讓我周遭的世界非常安靜,許豐這個新鮮的名字匯入死亡的深潭之中,總算沒有激起任何水花。我在墓碑前面站了一會兒,看了看還沒完全升起來的太陽,轉(zhuǎn)身離開。我慢慢走到墓園的出口處,其間因為辨不清方向繞了一點冤枉路——然后劉小明就熱情洋溢且略帶尷尬地跳出來跟我揮手,說這個地方不好叫車,于是在我下車的時候他決定原地等等我。

回程的路上他一路都在說,我只是聽,不發(fā)表任何點評。才剛剛開上五環(huán),劉小明就講完了他的十年。概括一下就是,他大學(xué)畢業(yè)不想回老家,跟父母吵翻了留在北京的一個小廣告公司,后來趕上過好時候,因為他們的公司專門承接房地產(chǎn)公司的廣告,蒸蒸日上的行情讓每個人相信只要努力,誰都會得到應(yīng)得的回報。再后來他和舊同事合伙開了自己的房地產(chǎn)廣告公司,在亦莊買了套小兩居,家鄉(xiāng)的父母漸漸地開始以他為榮,并且在春節(jié)的時候與親戚們用一種微妙的炫耀的語氣,抱怨他不肯結(jié)婚??傊?,一切都好。不過進(jìn)入二〇二〇年之后,戛然而止。他們公司的大客戶們漸漸付不出來欠款,他的合伙人在某個尋常的工作日突然就沒來上班,也不再接電話,留下他一個人,遣散了絕大部分員工,退掉了辦公室的租約——最后剩下的兩個員工和他一起,用自己的車在各家平臺注冊成了司機。他的車是前年底新買的,開始做司機以來,已經(jīng)被好幾位乘客夸贊過車況。

“現(xiàn)在嗎,公司的微信群里就剩下我們?nèi)齻€人了,我們每天收工的時候都在群里說一聲,今天拉了多少活兒,能掙多少——”劉小明回了一下頭,眉飛色舞起來,“要是我們公司真熬過去這一關(guān),我就把原始股分給這兩位兄弟……”趁紅燈他再度回頭,也許是想確認(rèn)我有沒有在笑他,然后他愣了一下。

因為我在哭。那是許豐死后,我第一次掉眼淚。聽著劉小明在前面的絮絮叨叨,有一點煩人但又不是很煩人——我覺得可以哭一下了,劉小明一時半會兒是不會發(fā)現(xiàn)的,即使發(fā)現(xiàn)了,也不會過分同情我。果然,他說:“……那個,紙巾盒子就在你身后。還有,以后你需要用車的時候,可以直接找我……”我默默地掃了他的微信,然后哭著笑了起來:“劉小明——你的名字,也太像小學(xué)應(yīng)用題了……”他也跟著笑:“誰說不是!我還有個雙胞胎姐姐叫劉小娟,我爸媽就這么敷衍?!?/p>

成為寡婦這一年,我的生活里就只有這兩個朋友,一個是劉小明,另一個是凌瑰麗。他們倆都和我一樣,除了鏡子里那個笑話一樣的自己,生活里就沒有什么必須應(yīng)付的大事了,所以他們有時間在這個周年祭的清晨和我一起掃墓。初冬是一個適合陵墓的時節(jié),張嘴說話時冗長的白霧從我們嘴里呼出來——就好像我們在這些墓碑前面會短暫地成仙。劉小明笨拙地抱著那捧百合花,看著我用含酒精的消毒紙巾擦拭著墓碑與基座上的灰塵——酒精濕巾未必必要,卻是疫情以來養(yǎng)成的新習(xí)慣。“哎,姐,我說,差不多得了……”他的語調(diào)輕松愉快?!澳愀幽么笕思s了幾點?”

“十五分鐘前她就該到了?!蔽肄D(zhuǎn)過臉。

“那準(zhǔn)是又睡過了唄?!眲⑿∶餍α耍闶悄欠N瘦弱的人,因為瘦弱和秀氣,所以看起來有點陰沉——只有他此刻的這種笑容才能讓他看著明快起來。他總算是把花束放置在了許豐的照片底下。我彎腰點燃了線香。我和劉小明并肩對著香爐站了片刻,果然開始尷尬。劉小明沖我伸了一下右手:“火?!蔽覐耐馓椎囊露道锾统龃蚧饳C給他,然后索性從他的煙盒里拿了一支,現(xiàn)在我們?nèi)齻€人的面前都有煙霧在繚繞,這樣就掩蓋了我對著我的亡夫并沒有話說的事實。

其實在許豐活著的時候,我們也已經(jīng)有一段日子沒什么話說。有好幾次我都想問問凌瑰麗,她和許豐的過去,相對無言的時候她是怎么應(yīng)付的。凌瑰麗是許豐的前妻,在他們分開快要兩年的時候,許豐遇到了我;在許豐去世三個月左右的時候,我遇到了凌瑰麗。然而如此戲劇性的開場,也還是阻止不了,在約定好的掃墓的日子,凌瑰麗睡過了頭。

我狠狠地把煙頭在一地殘枝之間踩滅,抬頭看到了她。在好幾排墓碑后面,她脖子里那條寶藍(lán)色的大圍巾讓人很難認(rèn)錯。她沖我揮了揮手,一臉毫不猶豫的笑容。她身上有種隱約的倉皇,但是在這滿目蕭條之中,她的倉皇卻像是一朵熱烈的野花那樣綻開。所以她出現(xiàn)在這里的時候總讓我感到某種微妙的冒犯。我不一樣,一年了,這墓園已經(jīng)是我的地方。話雖如此,但事實上,我分不清松樹和柏樹的區(qū)別,腳下踩過的尚未枯萎的野草,我也叫不上名字,不緊不慢從我們眼前掠過的鳥雀我更是一樣也辨別不出,那么多相鄰的墓碑,它們都是由不同的大理石或者花崗巖造成的,我自然是一種也說不上來。我只認(rèn)得死者和太陽。

掃完墓的那天晚上,他們倆來我家吃火鍋。

我不會做飯,招待朋友來家里聚餐的時候,就只能吃火鍋——有時候還是海底撈的外賣。在許豐活著的時候,就是這樣。當(dāng)我靜下來用力地回想,最近兩年,準(zhǔn)確地說是一年半吧,有過兩次,朋友聚餐的時候他回來得很晚,桌上已經(jīng)杯盤狼藉了,他熱情地不讓人家告辭說要罰自己幾杯酒,你們一定再坐坐——他應(yīng)該都是和那位兇手在一起吧。我很慶幸,雖然我蠢到?jīng)]有察覺出任何蛛絲馬跡,可是畢竟還殘存著一點幽默感。

認(rèn)識凌瑰麗那天,我先是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的電話,那一端有個清脆而略有點神經(jīng)質(zhì)的聲音說:“你好——我,我是凌瑰麗?!蔽疫t疑了幾秒鐘,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那位前妻的名字。我不知道她為什么如此熱情地邀請我一起吃飯,但我知道我為什么會同意。因為她成了如今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還能稍稍嫉妒一下的人,明明她和我一樣都跟同一個人結(jié)過婚,但只不過是幾年的時間差而已,她就成了一個全身而退的幸存者,甚至可以假裝自己不過是個路人。

她自己的解釋是,她那段時間沒有任何事情可做。她在加拿大做了快十年的室內(nèi)設(shè)計師——沒什么行業(yè)地位的那種,五年前,和幾個朋友跑到云南去租下來一個老院子,合伙經(jīng)營民宿,在民宿馬上就要倒閉,他們幾個人在爭論要不要負(fù)債經(jīng)營的那段時間,她接到了許豐的死訊。于是我就理解了,如果我是她,我也希望能和一個更倒霉的人做朋友。

她邀請我去的那家火鍋店,每張桌子上面都蒸騰著熱鬧的白霧。她愉快地?fù)]手要服務(wù)員再加一份寬粉,然后沖我笑了,她說:“放輕松一點,你看這滿屋子跟咱倆一樣要了麻辣鍋底的人,他們沒人認(rèn)識你,也沒人認(rèn)識許豐,他們只關(guān)心服務(wù)員該過來添湯底了,沒人關(guān)心許豐是怎么死的?!蔽液芨屑に@句話。

“你跟他當(dāng)時為什么要離婚啊?”——真高興,我也終于成了那個提問題的人。

她認(rèn)真地咬著筷子頭,眼睛近乎深情地看著眼前那盤茼蒿,然后她說:“我這么說吧——許豐是一個特別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可能有點太知道自己要什么了,但是我不行?!?/p>

許豐大我十歲,我在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遇到他。他其實是我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男朋友,戀人,以及,后來居然真的成了“丈夫”??墒窃诔跸嘧R的時候我就知道,我的來歷三言兩語,簡簡單單;他三十二歲,他的人生已經(jīng)有了真正意義上的“過去”。他和凌瑰麗是在加拿大讀書的時候認(rèn)識的,畢業(yè)以后結(jié)的婚,后來許豐覺得他們應(yīng)該回北京去,因為十幾年前的中國,對于許豐的行業(yè)來說,是一塊有可能誕生任何奇跡的沃土。但是比這更奇跡的——凌瑰麗偏偏就是個不那么需要“前途”來鼓勵自己活下去的人。爭執(zhí)不下,許豐獨自一個人降落在了首都機場?;蛟S那一刻,他對于自己和凌瑰麗的未來還心存幻想,他并未很清晰地意識到,他已經(jīng)做了選擇。

而對于那時的我而言,首都機場,只在電視劇里見過。

我已經(jīng)忘了劉小明是怎么跟凌瑰麗相處甚歡的了,也許只是某天湊巧我們?nèi)艘黄鸪粤艘活D飯,以及——凌瑰麗和我一樣,都跟他過去的社交圈毫無關(guān)系。

我一向中意聽細(xì)細(xì)的波浪在火鍋里翻騰的聲音,然后我們把肉片或者蔬菜丟進(jìn)去,聲音與波浪都消失了——它們在鍋里開始廝殺,而廝殺是無聲的。凌瑰麗已經(jīng)打開了我冰箱里最后一罐北冰洋:“孫橘南,不瞞你說,自從我離婚以后,我爸媽差不多罵了我十年——你看人家許豐現(xiàn)在可是不得了啊全怪你自己有眼無珠,人家許豐是有遠(yuǎn)見的人家看準(zhǔn)了行業(yè)的趨勢誰叫你不聽話的,你看到?jīng)]看到人家許豐的公司上市了——我說爸他又不是老板他只不過是早期員工——欸早期員工也不得了啊現(xiàn)在許豐手上的股票全都便宜了那個年輕小姑娘,你說這怪誰,怪誰……在我爸媽的語言里那個年輕小姑娘指的就是你哦你知道的?!绷韫妍惷硷w色舞地模仿著她爸媽的語氣,我和劉小明早就笑得前仰后合,她能夠輕松生動地靠自己還原一段對話,分飾三角,京腔的媽媽和江浙口音的爸爸,以及倒霉催的她自己。然后她心滿意足地等我們倆笑完,深呼吸一下,“現(xiàn)在總算是不罵了,連帶著看我也變得順眼,其實心里也挺慶幸的,就是不好意思說出來?!彼龘u搖頭,眼神中像是有點醉意,“……別提了,有時候真挺瞧不上他們的。”

劉小明去陽臺上接電話的時候,凌瑰麗壓低了聲音:“欸,我有個事跟你商量?!?/p>

“我也有個事想和你們說。不過你先來?!?/p>

“你能不能讓小明在你這兒住一陣子,就那個空房間——”凌瑰麗用力地抿了抿嘴唇,“是這么回事,小明現(xiàn)在根本拉不到多少活兒,今年的情況比去年還要糟,他自己每個月跑滴滴掙的錢也就夠他吃飯的。他現(xiàn)在有個機會把亦莊的那個房子租出去,這樣租客就能替他還房貸了。我那邊不是因為有我爸媽嗎,如果你讓他住一段時間,就是幫了他大忙——房租你意思意思,讓他幫你付個水費電費的。他自己不好意思跟你張嘴。”

“可以啊。我還以為多大的事兒。”

“你不覺得不方便就好?!?/p>

“室友唄,沒什么不方便。我跟許豐結(jié)婚之前,一直都是一個男生的好朋友分租我的房子?!薄徊贿^,那是另外一位故人了。

“那就行?!绷韫妍愞D(zhuǎn)瞬間又壞笑了起來,“就算不小心擦槍走火了,也不是壞事,反正都是自己人?!?/p>

“你腦子里就沒點正經(jīng)事?!?/p>

“欸你看你現(xiàn)在的表情就跟我媽一樣。”

劉小明已經(jīng)走回來了,略帶迷茫地看了看我們倆的臉?!拔覄倓偸窍胝f,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們倆?!?/p>

現(xiàn)在該劉小明和凌瑰麗面面相覷了。

劉小明非常誠實地摸了摸頭:“你別這樣,我有點緊張?!?/p>

“我這幾天得回一趟家,對,回我媽那兒。我想——你們倆可不可以跟我一起回去幾天……凌瑰麗,咱倆來攤油錢?!?/p>

劉小明長長地嘆口氣:“瞧你給我嚇得,你說吧,什么時候動身?”

“不急,”我又從劉小明的煙盒里抽出來一支,“等你先把行李搬過來安頓好了再說?!蔽夜室獯瓜骂^,回避著劉小明的眼睛,“因為我爺爺留下來的老房子的事情,必須得我本人過去簽字——咱們大概三四天回來,就算你們給我壯膽了,我真沒法跟我媽單獨待這么久。小明,這個時間會不會耽誤太多你的生意?。俊?/p>

劉小明抬起了頭,很認(rèn)真地看著我:“姐,你真覺得現(xiàn)在這個算是我的生意?”我從沒有在他臉上見過如此認(rèn)真的表情,認(rèn)真到帶著怒氣。

“廢什么話,喝酒。”凌瑰麗不知什么時候抱出來好幾罐啤酒,“你喝,我看著,等會兒我給你當(dāng)代駕,送你回去?!?/p>

我們是在星期天一大早出發(fā)的,我從小長大的小城叫林染,距離北京——開車的話,差不多九個小時。我沒想到凌瑰麗居然帶著這么多行李,她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拉開其中一個旅行袋:“你看,全是藥,都是我開民宿那幾年攢著給客人備的?!眲⑿∶饕荒橌@恐:“大部分都過期了吧?”凌瑰麗揚起臉:“你有本事從藥店買到?jīng)]過期的布洛芬嗎?我跟你講我的經(jīng)驗是,過期的也管用……”“我媽會以為你住下不打算走了。”“萬一我們正好趕上你們那兒封城,咱們找誰說理去?”這下沒有人能反駁凌瑰麗了,她像是下意識地對著后視鏡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側(cè)臉,滿臉愉快:“也沒什么東西好給你媽媽帶去,不過我家有幾盒沒過期的連花清瘟?!?/p>

漫長的一路上,都是凌瑰麗和劉小明在前面說話,我沒什么聊天的力氣。我應(yīng)該只跟他們倆說起過我媽媽一次,在許豐剛剛走的時候,她給我打了一個電話,當(dāng)時我跟任何人說話都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我媽在電話的另一端哭,所以我樂得借機保持沉默。她哭了一會兒,然后說:“你記得啊,我是這么跟你姑姑你舅舅他們說的,我說其實你和許豐去年已經(jīng)離婚了,就是因為他出軌所以房子歸你,只是沒有跟親戚們講。你可千萬記得,你們已經(jīng)離婚了,別說漏了嘴……”

雖然這件事讓凌瑰麗和劉小明都恨不能一邊笑一邊用力鼓掌——就像脫口秀現(xiàn)場的觀眾。凌瑰麗擦掉眼角的眼淚,由衷地說:“她太可愛了?!绷韫妍惒⒉恢?,在這點上我很羨慕她。她和許豐身上都帶著大城市出生長大的孩子會有的某種坦然——比方說,雖然凌瑰麗和她父母之間長年累月地互相看不上,但是她依舊可以把這種看不上大方地攤開在陽光下面,變成她的談資,她的段子,她在社交場合討人喜歡的方式——因為她知道他們終究是相愛的,因為她的信念便是,所有的父母和孩子都是相愛的。

在我們林染,人和人之間,好像沒什么愛不愛的?;槎Y的時候男女老幼一起起哄要新郎新娘聚眾接吻,喪儀的時候男女老幼在一起悠長地號哭——我總覺得那就是一個過場。小學(xué)時我盯著語文課本里“我愛祖國”看了好久,用鉛筆把那個“愛”字描了一遍又一遍,我并不確定我真的在我的生活里見過它。

我能確定的是,爺爺當(dāng)然愛我——可是這個說法并不確切,我是爺爺?shù)恼粕厦髦椤敔敵聊蜒?,在我上學(xué)以前他總是牽著我的手,帶著我在農(nóng)學(xué)院的試驗田里面繞圈,看他的學(xué)生,或者學(xué)生的學(xué)生們種出來的蔬菜。林染是個小地方,這個小地方卻擁有一座在全國排得上號的農(nóng)學(xué)院,名字改成“農(nóng)業(yè)大學(xué)”是后來的事,——林染是分校,農(nóng)業(yè)大學(xué)的主校區(qū)在附近的龍城——算是我們那一帶最大的城市了。當(dāng)人們看到孫院長,都會非常自然地側(cè)一下身子,讓我們先過去。農(nóng)學(xué)院的人都認(rèn)識孫橘南小朋友,“橘南”,取自“淮南為橘”,爺爺說,意思是等我長大以后,要去最該去的地方。蒼老沉默的孫院長,跟在他的掌上明珠身后,眼神追隨著那個小小的身影,那種珍惜在所有人面前都無法掩飾,所以理論上很容易被羞辱——只要出了農(nóng)學(xué)院的大門,一種恥辱感就輕松地到來:“這個小姑娘的名字怎么這么奇怪?”“是誰給你起的名字,一個女孩子為啥要叫這個?”“她爺爺那個老頭子是個怪人。”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加重這種恥辱感的人通常是我媽,她站在院門前,聲音聒噪得一定能直達(dá)隔壁的鄰居家:“爸,我都跟你說了,她今天穿的是新鞋,別帶她去學(xué)校的田里踩泥巴,這是第二次上腳的新鞋啊你怎么就是記不住……孫橘南,爺爺歲數(shù)大了不記事,你的腦子也只剩下一堆糨糊是不是,你今天晚上自己洗你的鞋底,洗不干凈你就別睡了!”爺爺保持沉默,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略微用力地捏一下我的手心。

那天晚上她真的把我拎到了水池邊,我其實已經(jīng)快要睡著了,但是廚房里那種特有的潮濕讓我一下子清醒。我的鞋擺在水磨石的池子邊上,她把刷子丟進(jìn)我面前的水盆里:“來吧,學(xué)著刷鞋,馬上就是小學(xué)生了。”我把刷子撈出來,試探地用它擦擦鞋子的邊緣,那些泥土只不過微微挪動了一點點。她耐心地看著,我的小手操縱那個刷子其實有點費力,一抹微笑掛在她唇邊。我的辮子已經(jīng)打散了,我知道我此刻的狼狽相就像她平時說的小瘋子,我用力地拿刷子蹭著鞋底,我知道我是不可能把它洗干凈的,她當(dāng)然也知道我做不到,然而這個過場必須要走,因為她樂在其中。她的呼吸聲如此從容自在,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結(jié)束,我不知道我什么時候才能長大。

廚房的門開了一條縫,我看見了地上窄窄的一道扇形的陰影。爺爺穿著睡衣,沉默地站在門口,看著她。爺爺認(rèn)真地看了她幾秒鐘,她試圖笑笑最終放棄。在她的臉終于僵住的時候,爺爺說:“這么晚了,不要再開水龍頭,打擾鄰居休息?!蔽夷醯匕阉⒆臃畔?,從爺爺和門之間的縫隙里溜走??蛷d的一角還有一點光線,我的父親還在看書,就像一直以來的那樣,假裝一切都沒有發(fā)生。

你看,“愛”這個字,是不可能講出來所有這些的。媽媽是林染人,可我不是,我是農(nóng)學(xué)院的人,盡管“農(nóng)學(xué)院”并不是一個城市或者小鎮(zhèn)或者村莊的名字。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覺得,“我愛你”這種事,只存在于北京或者上海,要么就存在于“正大劇場”的電影里,那些名字很復(fù)雜的外國的城市。我沒法跟任何人解釋這個。

我睜開眼睛,高速路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林染”的字樣,還剩下幾十公里。凌瑰麗和劉小明在前面談笑風(fēng)生,他們本來就是游客,可是我只能暗暗地咬緊牙。雖然我從小對“愛”這個詞充滿了困惑與懷疑,但是“傻×”這個詞,我是從很小的時候就會熟練運用了,當(dāng)然,我只敢在心里默默地說。

“孫橘南,你的腦子里全是糨糊。”——傻×。那是在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聽過無數(shù)次“糨糊”之后,第一次暗暗地在腦子里還擊。即使只是在心里說,還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氣。

“孫橘南,你們班主任都說了,初二的代數(shù)要是跟不上,以后就別想跟上了,你總不至于就像你爸爸一樣只能考上對面那個農(nóng)學(xué)院吧?”——傻×。對面那個農(nóng)學(xué)院錄取分?jǐn)?shù)很高的。

“孫橘南,你二舅媽她弟弟的女兒學(xué)習(xí)從小就不如你吧,可是人家比你腦子靈活,人家小小年紀(jì)知道抓機會。你就像你爸爸一樣沒用只會窩里橫。要不是因為你爺爺還有點面子,你爸連個飯碗都沒有,我可提醒你你沒有你爸那么有出息的爹,你只能靠自己你最好心里有點數(shù)?!薄椅ㄒ慌宸野职值牡胤?,就是他從來都把對你的不屑直白地掛在臉上,而你視而不見。也許你看出來了,可你也不能怎樣,你只能拿彼時弱小的我撒氣,傻×。

“孫橘南不是我說你……”傻×。

“孫橘南你是不是就不能稍微用用腦子……”傻×。

“孫橘南——”傻×。傻×。我爸爸確實沒用到只能娶你這么一個傻×。孫橘南只能被一個傻×帶到這個世界上來,這的確不是孫橘南的錯,可是她沒的選。

不知道過了多少年,有一天我突然抬頭照了一下鏡子,我用力地咬緊牙關(guān),保持沉默的神情,跟爺爺?shù)倪z像,有極為微妙的神似。

醫(yī)生宣布爸爸的死亡那天,她在ICU外面的走廊里悶悶地哀鳴了一聲,蹲下了身子。我記得非常清楚,我當(dāng)時后退了兩步。許豐也跟著蹲了下來,慌亂地扶住了她的肩膀。寂靜的走廊回蕩著她的聲音,我做不到準(zhǔn)確描述它:既不是號叫,也不是哭喊,有點類似動物的聲音,可是那些沙啞又拖長了音調(diào)的長號中又分明夾雜著人類的只言片語。她匍匐在地面上,抓住了許豐的胳膊,許豐已經(jīng)快要被她拽得平躺下來了,必須費盡力氣阻止她的身體在水磨石地面上翻滾。他焦灼地說:“媽,你別這樣……”我暗暗地再往后退了一步,像個看熱鬧的觀眾一樣,覺得反正這個燙手的任務(wù)交給許豐了。

即使是在最后一刻,她也依然要用她的噪聲來打擾我,讓我沒有辦法跟我爸爸安靜地道個別。

但是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短短一年之后,許豐就走了。許豐你知不知道你究竟對我做了什么?你讓她從小到大對我的詛咒全部成了真的,那些我沒有勇氣罵回去但是拼命想洗脫的罪名都是真的——我的確是腦子全是糨糊,我心里沒數(shù),我沒有本事,我成為眾人嘴里的談資和笑柄——不管事實究竟如何,都不重要了。她已經(jīng)證明了自己是對的,她會一直正確到死,彌留之際她都會如此正確地憐憫我嫌棄我而我再也沒有翻盤的機會。許豐你以為我真的在乎你跟什么人睡覺?偷情的人滿大街都是可你居然連這點事都干不好。你比我爸爸還沒用你能蠢到允許那個女人殺了你,你讓我在她面前再也沒有了翻盤機會。許豐你怎么可以這么對我?

一陣熱浪沖進(jìn)我的眼眶里,我握緊了拳頭,一個又一個地數(shù)著高速公路上的護(hù)欄,把它強壓回去。劉小明手機里的導(dǎo)航聲音開始提示五公里后要從第一個出口出去,有句話突然間不受控制,從我嘴里脫口而出:“劉小明你是不是一定要選這個傻×的聲音來導(dǎo)航我已經(jīng)忍了一路了!”

寂靜。劉小明微微側(cè)了一下臉,我只看到凌瑰麗在和他交換詫異的眼神。我也不知道該怎么救場,只好用力地深呼吸:“不好意思,我有點暈車?!?/p>

“喂。”凌瑰麗用力轉(zhuǎn)過身子,“放輕松點,兩三天過得很快,有我們倆在呢。”

恰好在這時,密封的車廂里,幾乎是同時響起三部手機的信息提示音,林染市政府友情提示我們要在小程序里下載本地健康碼。

我們緩緩開進(jìn)小區(qū)的時候,在做核酸的長隊里看到了我媽。劉小明從駕駛座里探出腦袋,剛剛堆起一個見長輩的笑臉,我媽徑直沖著車后座走過來。我把門打開,探出頭。一看到我的臉,她的底層程序就開始熟稔啟動:“孫橘南,這種時候你回來干什么?你不知道林染這幾天已經(jīng)十幾個陽性了是不是,你要是回不去北京了我可不管,多大的人了腦子里還是一團(tuán)糨糊……”

我找準(zhǔn)她換氣的間隙,往駕駛座那里指了指:“我的朋友送我回來的,這幾天得在咱家住?!?/p>

我媽轉(zhuǎn)頭對上了劉小明那張尷尬的笑臉,但是牽扯著她五官的線條立即變得柔軟而親切:“哎呀謝謝啊,一路辛苦,住家里是對的,你們從北京來,住酒店現(xiàn)在可麻煩了,橘南去北京這么多年了連個車也不會開,真是給你們添麻煩了,晚上阿姨給你們做魚……”

“給阿姨添麻煩了。”劉小明僵硬地客氣著,可能他也覺得這句話講得有點不合適——因為我媽早就把這句話的回答都說出來了,但是一時之間他也只能這么說。

我拖著箱子招呼他們倆進(jìn)門,一堆行李將進(jìn)門處的那個過道變得特別擁擠。我走上去推開走廊一側(cè)的門,已經(jīng)整個被舊物件堆滿——看來這個房間一時清理不出來了,劉小明只能睡客廳。他當(dāng)然還沒想到這點,閃身進(jìn)來,頓時瞪大了眼睛:“天哪,這么多書……”其實不只是書,還有很多舊日的文件袋、稿紙、深藍(lán)色封皮的筆記本,一路堆到吊燈的位置。

“全是我爺爺?shù)臇|西,有一部分捐給了農(nóng)學(xué)院的圖書館,”我給他們解釋著,“剩下的這些,都是從老房子里挪過來的。老房子要拆了……”

“喂,橘南,”凌瑰麗擠了過來,“你跟你媽媽長得也太像了吧,我當(dāng)時都愣住了——簡直看到了從二十年后穿越過來的你……”

“就是就是,”劉小明用力點頭,“我也嚇了一跳。”

“你第一次跟我說你覺得你自己長得難看,”凌瑰麗脫下外套尋找著掛衣服的鉤子,“我還以為那是你等著我夸你,我現(xiàn)在信了是真的……但是你放心我跟你講,你二十年后一定比你媽看著慈祥?!?/p>

她像是被自己逗笑了。

晚飯后劉小明無師自通地幫忙洗碗,他戴上塑膠手套的樣子就像一個非常熟悉我家的遠(yuǎn)房表弟,我站在他身邊用保鮮膜把剩菜包起來。我媽從背后推了我一把:“那個就倒了吧,難道明天讓客人吃剩的?走吧走吧你快點去看電視別在這里礙手礙腳……”

隨后她愉快地加入了水池邊劉小明的勞動,他們開始熱烈討論起北京樓市的起伏。我就知道帶劉小明回來是沒錯的。凌瑰麗賓至如歸地盤腿窩在沙發(fā)里,切換著遙控器上的頻道——我從來都搞不清楚林染家里的這幾個遙控器究竟是怎么運作的。

“我每次走到這種堆滿老物件的房子,就覺得該把電視打開聽聽《新聞聯(lián)播》的聲音。”凌瑰麗笑了。

“欸,”我壓低聲音,“我只跟我媽說你是我一個朋友,工作中合作過的平面設(shè)計師,從加拿大回來的,我可沒說別的,你別……”

“放心吧。我能那么傻嗎?”她在靠墊上像只貓那樣抻了抻后背,“你媽媽退休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知道她真正想問的是什么,不過我本來就打算告訴她:“她跟我爸,是初中同學(xué)。對,早戀。我爺爺一開始肯定是反對的,但是我爸不爭氣,高考沒有考好,只能在家門口上農(nóng)學(xué)院——還是??凭€,我爸上大學(xué)以后爺爺就管不了了,那時候我媽已經(jīng)在公共汽車上賣票,我爸剛畢業(yè)那年,她懷上了我,就……這樣了唄。”

我還沒來得及看看凌瑰麗的表情,手機在我衛(wèi)衣的口袋里閃閃發(fā)亮了起來,隔著一層針織面料,能看見一個小方塊的光,我記不得多久沒見到一個來自林染的座機號了。

“喂?”我走到自己房間,從背后關(guān)上了門,“姑姑,我晚飯前剛剛到家?!?/p>

“回來了就好啊橘南,你現(xiàn)在都還好吧?”姑姑的聲音里像是有什么歉意。

“沒什么不好的,那,明天上午我到老房子那里去?”

“行,九點半吧……”

“嗯,我媽那個時候應(yīng)該去超市?!?/p>

“好,明天見?!薄霉脧念^到尾沒有說一句“別讓你媽媽知道”之類的話,但我能懂這個意思。

……

(全文見《十月》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