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寧:“若我的帆沉了,它定是去了另一片?!?/em>
威廉·埃勒里·錢寧
1850年,霍桑在小說《紅字》引言“海關”一文中談及啟發(fā)他創(chuàng)作靈感的幾位友人,其中包括智識之士、影響“微妙”的愛默生,隱居茅屋、醉心于印第安遺跡的梭羅,以及和他一同在篝火旁“縱情狂想、忘乎所以”的錢寧。無獨有偶,四年之后,梭羅在《瓦爾登湖》中也曾描述“一位詩人,一位朋友,從遙遠的地方,走過最厚的積雪,冒著最凌冽的狂風來到我的林中小屋”——據(jù)考證,這位詩人乃是霍桑、梭羅和愛默生共同的朋友威廉·埃勒里·錢寧(William Ellery Channing,1817-1901)。
錢寧出身于波士頓名門,他的父親是哈佛醫(yī)學院教授(后榮任院長),母親來自于富商珀金斯家族。錢寧的顯赫家世可追溯至其曾祖父——美國《獨立宣言》簽署人之一。錢寧的伯父是唯一神教牧師威廉·埃勒里·錢寧(通稱錢寧博士),故而詩人又被稱為威廉·埃勒里·錢寧二世(或埃勒里·錢寧)。他另有一名叔叔擔任哈佛修辭學教授。錢寧的母系親屬非富即貴,在波士頓商界和司法界人脈深廣。
錢寧早年就讀于波士頓拉丁學校,他天資聰穎,成績優(yōu)異,家人對他寄予厚望。然而,1823年,母親突然病逝,成為錢寧一生的轉(zhuǎn)折點——他本人再也沒能從這一創(chuàng)傷中恢復過來。多年后,談及童年經(jīng)歷,錢寧仍稱母親遽爾離世為他一生中最為慘痛的經(jīng)歷。據(jù)傳記作家羅伯特·N. 赫茲佩思推斷,這也是導致錢寧成年以后性格“喜怒無常、固執(zhí)己見”、“意氣用事、缺乏自控力”的根本原因。1834年,錢寧進入哈佛大學(比梭羅晚一年),但不久便宣布退學。據(jù)他本人聲稱,退學是因為哈佛缺乏“真正的學者”,尤其缺乏詩人:他們太過膚淺,而且自命不凡。但真實的原因是他曠課太多,學分嚴重不足,面臨被開除的風險。或許為保存父輩顏面,他決意遠離哈佛,遠離波士頓,打算從此做一名真正的行吟詩人。
1842年秋,錢寧與超驗主義者瑪格麗特·富勒的妹妹埃倫(Ellen)結(jié)婚。在愛默生感召之下,夫婦二人移居康科德,與霍桑為鄰??紤]到錢寧夫婦的經(jīng)濟壓力,富勒向霍桑提出能否讓他們暫時借住在老宅(Old Manse),待尋覓到合適住處后立即搬遷。作為答復,霍桑寫下了也許是美國文學史上最富“詩意”的婉拒信:“如果有人建議亞當和夏娃接受兩位天使寄宿在伊甸園中,亞當和夏娃是否會欣然同意——我深表懷疑?!?/p>
錢寧時常和好友梭羅一道徜徉山水??悼频乱煌麩o際的田野和山林,尤其是林間水平如鏡、緩緩流淌的河流最能激發(fā)錢寧靈感,催生出無數(shù)美妙詩行——“一時興起的夢想有時以中世紀浪漫感傷的形式呈現(xiàn),渾如將濟慈和斯賓塞融為一體……開羅伯特·弗羅斯特之先河。”正如著名文學評論家勞倫斯·布爾(Lawrence Buell)所言,倘若錢寧“生在斯賓塞或德萊頓時代,他一定能成為‘詩人中的詩人’”,在詩壇大放異彩——因為他擁有一流詩人的頭腦,同時也不失詩人“雅致的瘋狂”。
梭羅對錢寧的詩藝極為推崇,曾稱贊他的詩作“辭致雅贍,行文不羈”,并將他譽為“康科德詩人”。同樣,愛默生讀到錢寧的自然詩也喜之不禁——其中《船歌》最后一行“若我的帆沉了,它定是去了另一片?!币馓N深沉、哀而不傷,堪稱康科德俱樂部詩歌的典范之作。1843年7月,超驗主義文學期刊《日晷》上刊載一則廣告:“《詩集》,威廉·埃勒里·錢寧著。波士頓,1843年?!鳖}頭下方是雜志主編愛默生撰寫的推薦語:“如前所述,我們很敬仰錢寧先生的天才。就詩作某些特點而言,即便本國最優(yōu)秀的詩人也無一人能夠與他匹敵。對于大多數(shù)詩歌愛好者來說,這部詩集已經(jīng)成為鼓舞人心的希望之所在。作者為人真誠,思想高尚,正如他的遣詞造句——新穎精致,不同凡響?!?/p>
錢寧恃才放曠,向以“名士”自居,可惜無力謀生,只能仰仗親友接濟。有意思的是,錢寧對于愛默生等友人的捐助從來都是“欣然領受”,也從未打算償還,認為這是“天才在世上應得的禮遇”。而愛默生等人出于對天才的呵護與崇敬,對錢寧即便是心血來潮的計劃也大力襄助,或許更助長了他的“戾氣”。定居康科德不久,錢寧突然感到自己“詩才枯竭”,情緒低落,于是向愛默生提出他打算去意大利小住一年:一面增進健康,一面搜集素材。愛默生一如既往慷慨解囊,并號召一班文友齊心協(xié)力資助詩人遠游。一番操作后,如錢寧所愿,共募得500美元——在當時這是中等之家一年的生活費用,然而錢寧短短幾個月便將這一筆錢花得精光,而后一身輕松返回康科德,令眾人大跌眼鏡。
錢寧與朋友交往一向我行我素,特立獨行。比如,他從未像愛默生等人一樣,將收到的信件“分批”歸類保存,以作紀念或?qū)懽鲄⒖?。相反,他習慣于將“收到的友人書信扔進爐子,或用來引燃煙斗和蠟燭”。再比如,他恪守伊麗莎白時代文人的傳統(tǒng),即詩文只適合在同好中私下流傳,公開發(fā)表則近乎“恥辱”。在愛默生等人慫恿之下,他“勉為其難”地出版詩集,但很快又追悔不已——因此,有一段時間,他頻繁“出沒于波士頓大小書店,將自己的‘作品’統(tǒng)統(tǒng)買下,然后全部燒毀?!?/p>
繼《日晷》刊載錢寧處女作《詩集》廣告后,愛默生又接連發(fā)表數(shù)篇評論,對錢寧詩歌給予高度評價,其中《新詩》一文收錄錢寧詩作12首,可見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之情。作為康科德文學圈的長者,愛默生在一則詩論盛贊錢寧是超驗主義詩歌的代表人物:“錢寧是一位自然主義者,以詩人的好奇和敬畏之心看待花鳥——他不去數(shù)金雀花的花蕊,也不去數(shù)木犀鳥的羽毛,而只享受它們所喚起的驚喜和愛意?!?/p>
對于愛默生的美譽,錢寧也投桃報李。他在書信體自傳《詩人與畫家的青春年代》一文中模仿愛默生的口吻寫道:這個世界需要“一些真正來自大自然的詩人,他們走進自然,不是去看樹看日落,把它們寫進筆記本,而是不由自主地寫下關于它們的詩句,在追求完美的嚴苛之美前,吐露內(nèi)心,承認自己的不完美……我已對近期平淡乏味的詩歌失去耐心”——聞聽此言,愛默生益發(fā)將這位畫家兼詩人引為同道知己。
不僅如此,錢寧在書中還談及他如何成功克服教育和社會強加給他的桎梏(從哈佛“退學”),以及如何通過刻苦自勵和不懈努力最終在詩壇卓有建樹。顯然,這一話題最能引發(fā)愛默生的共鳴:他對哈佛陳舊的教育觀念和教育方法深惡痛絕,曾在演講中號召美國學者打破權威、自主創(chuàng)新。愛默生的激進思想令哈佛當局大為不快,此后29年間,愛默生與哈佛校園“絕緣”。
《日晷》雜志倒閉后,愛默生多方聯(lián)系出版商,為錢寧詩作發(fā)表另辟蹊徑。1844 年,《禮品:圣誕節(jié)和新年禮物》由費城凱里出版社發(fā)行,其中收錄錢寧的《沙漠》《意大利畫家之歌》(發(fā)表時被愛默生改為《意大利之歌》)和《士兵的墳墓》,以及愛默生本人的《植物園:日記一頁》一詩。為舒緩錢寧的家庭困難,愛默生雇用錢寧妻子擔任女兒的家教,雇用錢寧劈柴,并延請他協(xié)助編選詩文集。不僅如此,愛默生還不辭辛苦,替錢寧修改、潤飾詩稿,與出版商聯(lián)系出版愛默生、錢寧詩文《合集》,并懇請出版商將稿酬全部打給錢寧。出乎意料的是,年輕詩人不愿依附驥尾,他在信中回復道:“借著您的盛名出賣我自己,這一做法恕我不能茍同?!?/p>
此外,每當錢寧新作問世,愛默生必定將其作品寄贈各方友人,擴大其影響力。比如當他的好友老亨利·詹姆斯(小說家亨利·詹姆斯之父)前往英國游歷之際,愛默生請他捎帶一部錢寧詩集贈予托馬斯·卡萊爾:“亨利·詹姆斯去拜訪您,同時帶去我的一封信。他帶著W.埃勒里·錢寧的詩集給您。錢寧是我的朋友和最近的鄰居。讀后請您不吝賜教。我確信他將成為詩人,您肯定能發(fā)現(xiàn)他具有這樣的天賦。”
平心而論,1840年代錢寧在文壇聲譽鵲起,除了自身的天才和努力,很大程度上與愛默生的獎掖與敦促密不可分。愛默生希望這位“門徒”能夠善用資源,精心打磨詩藝,并且能夠像他本人一樣在文學市場大獲成功,然而事與愿違,他的滿腔熱忱很快變成了不滿和失望。
愛默生為人嚴謹,著文也是一絲不茍。擔任《日晷》主編期間,他對稿件要求精益求精,時常在開機印刷前,又將文稿撤回修改。對于錢寧詩文中漫不經(jīng)心的單詞和標點錯誤,一開始愛默生耐心為其校改,并再三告誡他“小處不可隨便”。但錢寧對此置若罔聞,在他看來,作詩最重要的是靈感,其余皆為細枝末節(jié),不必在意。錢寧為人一貫不拘小節(jié),據(jù)友人說,某次演講海報上,錢寧忘記標注地點,害得友人接連撲空,趕至第五個會場,才發(fā)現(xiàn)他所在的報告廳——可惜此時演講已經(jīng)結(jié)束。甚至在引用他自己的詩作時,錢寧也會出錯,越發(fā)坐實愛默生對他的“指控”:不講求文法。
錢寧自恃學問高深,好用大詞(因其曾編纂《生僻詞典》),務求翻空出奇,令愛默生尤為惱火。哈佛名教授查爾斯·埃利奧特·諾頓在致愛默生信中曾提及錢寧詩集《離家未遠》(1858),在復信中,愛默生寫道:“我有些猶豫要不要把錢寧的書給你。我發(fā)現(xiàn)他在寫詩時犯了許多不可饒恕的過錯,他的創(chuàng)作疏忽大意而又前后不一??雌饋硭孟癜炎约涸跇淞种杏勉U筆匆匆寫就、以便自用的一沓便條,直接寄給了印刷廠。就連一個學生都可以校訂那些作品……”在這一點上,梭羅與愛默生所見略同——梭羅認為糾正錢寧散漫不羈文風的絕佳之計便是逼迫他“用拉丁語進行寫作,如此一來,他便會迫不得已下筆謹慎,并且需要隨時查閱字典,以求文法正確”。
或許正是存在這樣的瑕疵,導致錢寧在文學市場始終不溫不火。他的藝術評論集《羅馬談話》(1847)出版后無人問津,被出版商原封不動退回。有學者認為錢寧在文學市場“遭遇失敗”,除了他個人及家庭原因,愛默生及超驗俱樂部也需要承擔一定責任。勞倫斯·比爾甚至作出大膽假設:如果身處紐約文學界,錢寧可能會比在康科德更為樂觀開朗,也可能取得更大文學成就——他善于觀察且胸懷大志,一直想要以“塞萬提斯和拉伯雷的風格”創(chuàng)作一部針砭時弊的小說,可惜未能如愿。事實上,在康科德,始終是布道風格的“嚴肅”文學一枝獨大。因此,作為一名愛默生式嚴肅審慎的詩人,錢寧極力壓抑內(nèi)心豁達明朗的真性情,由此變得日漸沉悶和悵惘。
與錢寧相反的事例是梭羅,《瓦爾登湖》的出版宣示了文學家梭羅的自立,但同時也宣告了愛默生/梭羅文學師徒關系的結(jié)束。愛默生至死都難以寬宥梭羅的“自立門戶”,哀悼(實為暗諷)他本可以成就一番大事業(yè),結(jié)果卻做了“采摘越橘的小隊長”。但正如評論家所說,梭羅的成功之處恰好是錢寧失敗的地方——錢寧盲目崇信愛默生,終身未得解脫。錢寧的錯誤在于“過分拘泥于愛默生文學教誨的字面意義”。
1850年代超驗主義運動式微后,錢寧與包括愛默生在內(nèi)的康科德友人日漸疏遠。1855-1856年間,他曾短暫供職于《新貝德福德水星報》,擔任編輯,但始終無法適應一份正式工作的要求,不久怏怏而返。1873年,錢寧代表作《梭羅:自然主義詩人》面世,愛默生發(fā)現(xiàn)書中竟收錄自己從未公開發(fā)表的詩作,大為震怒。受到愛默生冷落后,錢寧極度沮喪。他在康科德唯一的知己梭羅之死更令他傷心欲絕。不久,在桑伯恩等人鼓勵下,錢寧出版詩集《漫游者》。詩作刻意模仿新古典主義風格,用詞典雅,充滿學究氣,甚至為湊韻腳而采用倒裝句式——與青年時代崇奉的超驗主義詩歌信念背道而馳。按照時人的一致看法,此時錢寧早已失去當年吟誦《船歌》時的俊逸風采,“泯然眾人矣”。
1882年4月一個早晨,錢寧突發(fā)奇想,前往愛默生家中拜訪。年邁的愛默生非常開心,不禁老淚縱橫。當晚,愛默生病逝。錢寧在康科德的故交唯余康科德學校校長桑伯恩。1901年圣誕前夜,錢寧逝世。桑伯恩致悼詞,以詩人最愛的《船歌》結(jié)尾:“若我的帆沉了,它定是去了另一片海?!薄獙悼频挛膶W圈而言,錢寧的《船歌》或許代表了超驗主義文學的最高成就。從這個角度看,正如勞倫斯·比爾在《文學的超驗主義》一書中所說,詩人錢寧的文學生涯需要“重新加以衡量和評估”,否則很難取得對于超驗主義文學運動的全面了解和把握。
錢寧被安葬于康科德“睡谷公墓”(Sleepy Hollow Cemetery)的“作家?guī)X”(Author's Ridge),這也是梭羅、霍桑、愛默生等人棲息的墓園——錢寧的墳墓就在鄰人霍桑對面,離他的知交梭羅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