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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3年第4期|趙志明:蜒蚰
來源:《草原》2023年第4期 | 趙志明  2023年05月12日08:50

南方鄉(xiāng)下的廚房,也叫灶頭間,面積比堂屋和臥室都小很多。

灶上支兩口鍋,一大一小,大的煮飯燒粥,小的炒菜做湯,可以同時進(jìn)行。兩口鍋并排,中間留一拳寬的距離,灶臺靠里處還有一口更不起眼兒的井鍋,只有茶碗口大小。三口鍋有大有小,排列呈品字形。鄉(xiāng)下人的一日三餐的菜蔬營養(yǎng),都可以被品出來。井鍋里不能缺水,以防燒裂。一頓飯做好,井鍋里面的水也能達(dá)到溫?zé)?,正好可以用來洗碗刷鍋。井鍋口小,壁深,因此鄉(xiāng)下有句俗語,兒女不孝順,就是把娘老子養(yǎng)在井鍋里,意即只是順帶著噓寒問暖,浮于表面,沒有實際內(nèi)容。灶臺前一般會放置一塊墊腳的厚青石板,婦女兒童哪怕個子矮小,站在上面做飯炒菜也不礙事。灶旁坐著一口大水缸,水從門前河里挑來或院井中打來,撒入一把明礬,待水垢沉底,便能直接飲用,缸上加蓋,防止落入房頂上積的吊吊灰。由于一天三次早中晚均要從缸里舀水做飯,難免有水濺漏而出,缸底那圈地面終年都是濕漉漉的。這也是青石板的另一好處,免得站在濕濘中腳打滑摔倒。水缸旁邊是一張立腳碗櫥,略高過人頭,伸手可及。若是小孩饞嘴偷吃,踮起腳尖也能夠打開櫥門,在菜碗間翻尋,實在不行還可以搬來小板凳站在上面。碗櫥頂一般覆有一張塑料布,遮灰擋塵,免得掉進(jìn)菜碗里弄臟了菜。有時也會把糖精包、紅綠染料包壓在塑料布下。碗櫥里面若放有吃剩的魚,必須將櫥門關(guān)緊,或以一根筷子插住,或以線繩系扣,免得老貓聞到魚味,趁廚房里沒人時想方設(shè)法打開碗櫥門偷腥。碗櫥和水缸的前面,則是一只臟兮兮的泔水桶——通常是破損的水桶淘汰下來,用來盛放洗鍋水——只要底部不漏,就能一直將就著用下去。一般會當(dāng)作豬食或魚食,不養(yǎng)豬不養(yǎng)魚的人家則直接倒入門前的河里。一張小桌靠著另一面墻,專門切菜用,上面還可放幾把熱水壺,或者洗菜盆、淘米籮之類?;蚴欠叫危蚴情L條形,或是圓形,視廚房面積而定。桌子和碗櫥之間是空地,一人穿行轉(zhuǎn)身無礙,兩人就要側(cè)身避讓。這條過道上方懸一盞燈泡,位置矮,只高過人頭,因為疏于擦拭蒙著可見的灰塵,瓦數(shù)低,照出的光線只能覆蓋灶臺、碗櫥和桌子。吃飯的堂屋才需要足夠的光亮,甚至裝上兩根日光燈,一家人團(tuán)團(tuán)圍著八仙桌而坐,亮亮堂堂的,不會把飯菜誤扒拉進(jìn)鼻孔里。做飯的時候,一人守在灶門口不停往灶膛里塞草秸,曬干的草秸燃燒充分,火光熊熊;一人在灶上團(tuán)團(tuán)忙碌,人影綽綽,或切菜,或炒菜,水汽油煙升騰,一派朦朧,一無所礙。關(guān)于草秸,又有一首童謠,被一代代傳唱:九九八十一,八十一個老太打草秸。在過年前,灶頭間必須收拾清爽,灶門口甚至灶頭間空地上都會整齊堆疊著打好的草秸,往往不止八十一個。

這是我小時候所見南方鄉(xiāng)下灶頭間最為平常的格局,逼仄,不通風(fēng),昏暗。有錢人家當(dāng)然例外,他們在院子里打一口井,在屋頂安裝上水箱,井和水箱之間連接水管,以水泵提供動力,把低處的井水抽到高處的水箱里,形成水壓,家里就能用上自來水。灶頭間里砌上水槽,安裝水龍頭,就不再需要水缸,頓時顯得寬敞不少。地面鋪上地磚,灶頭也貼上白瓷磚,空間頓時亮堂很多。普通人家連臥室、堂屋的地面都舍不得澆上水泥,更不會有余錢將灶頭間裝飾一新,以致灶頭間常年黑漆漆的。這樣既潮濕又陰暗的地方,恰恰是蜒蚰喜歡光顧的處所。

第一次發(fā)現(xiàn)蜒蚰的足跡,我厭惡至極。在灶沿兒、鍋蓋上、桌面,甚至水缸外壁和碗櫥表面,到處可見它們行經(jīng)處留下的黏液,像一抹菜籽油干后的痕跡。因此我懷疑它們之所以突然光顧,是來偷油吃的。偷油吃不算,還把身體浸泡在油碗里,喝飽離開,鋪灑一路,真是做賊的不體諒遭偷的,壞到家了。母親習(xí)慣把盛放菜油的小碗放在灶沿兒左手邊,炒菜的時候便很趁手,碗里擱著一把調(diào)羹,待鍋熱后用調(diào)羹舀點菜油淋到鍋里,油很快滋滋響,散發(fā)出開胃誘人的香味。想來這也給了蜒蚰可乘之機(jī),若是菜油盛放在油壺或油瓶里,它們自然無法輕易得手。只是換成油壺或油瓶,另有不便,比如說無法用調(diào)羹量取,燒菜的時候難免會淋多了油,油不禁吃,很快見底。油鹽柴米,油是最貴的。說到底,還是寧肯碗里的油被蜒蚰糟蹋,也好過油壺或油瓶里的油被沒手?jǐn)?shù)的人浪費。但每次炒菜時都不舍得多放油,省下來的油卻被這些蜒蚰偷嘴吃,換了誰都會生氣。我的氣就是這樣鼓起來的。越是氣鼓鼓,我就越是想要抓住這些不請自來的蜒蚰,狠狠教訓(xùn)一頓,讓它們知道偷油的下場。

想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很難??紤]到現(xiàn)場留下痕跡的時間,大致可判斷蜒蚰是在入夜后凌晨前現(xiàn)身的,因為吃完晚飯,洗鍋刷碗之后,灶臺是整潔干凈的,而第二天一早起來,卻發(fā)現(xiàn)灶沿兒、鍋蓋、缸沿兒到處都是交叉的明亮黏液??隙ú恢挂恢谎羊?,好多蜒蚰聚在一起,把深夜派對開在了沒有人的灶頭間,好像菜油是美酒,可以讓它們的狂歡持續(xù)升溫,達(dá)到高潮。我仿佛看到蜒蚰們輪流爬到油碗里,沐浴一番,暢飲一番,然后到處徜徉一番,最后在雄雞的打鳴聲中,一個接一個地隱匿不見,似乎破窗而入的晨曦在提醒它們:進(jìn)入睡鄉(xiāng)的時間到了。

也許需要熬通宵才能抓住它們的現(xiàn)行,親眼看到蜒蚰們從藏身之處涌現(xiàn),饑渴難耐地匯聚到油碗前,恢復(fù)精力后便四處逡巡游弋,然后再原路返回沉入地下幽暗的巢穴中。只要查明它們的巢穴在哪里,就能把偷油賊們一網(wǎng)打盡。為此我守候了好多次,結(jié)果都是沒有等到蜒蚰出現(xiàn),就被母親逼著馬上回房睡覺,因為我開著灶頭間的電燈,無疑是在浪費電。相比于菜油,母親更吝惜電,每一滴油和每一度電都是看得見的錢,但和菜油是必需的消耗品不一樣,電費其實是可以完全節(jié)省下來的。在寒門矮戶里摸黑過日子并非難事,緊咬牙根也能蹦出幾顆火星照亮眼前,但沒有油水的生活卻讓人著實抬不起頭,因為油水不足都會充分寫在臉上。

身體盡管躺回床上,但心里一時放不下自己的計劃,我側(cè)耳傾聽,灶頭間似乎傳來蜒蚰們挪動身體的沙沙聲。那是因為它們的皮膚這時候還很干燥,只有等到浸潤了菜油,它們的移動才會像在冰上滑行一樣悄然無聲。我躡手躡腳地下床,悄悄潛回灶頭間,這次不敢再開電燈,摸到灶門口的洋火,劃了一根,火柴很快燃完了,但蜒蚰的屁都沒有看到。又劃一根,再劃一根,借著一簇微弱的火苗我四處仔細(xì)察看,不顧火柴燃盡,灼痛了我的手指。平時做飯燒火,多用一根火柴都會讓母親心疼,所以有時我會故意浪費好幾根火柴,也點不著草秸,招來母親的責(zé)怪,我則可以借機(jī)不用蹲在灶門口,能夠跑到外面去玩。做晚飯到吃晚飯之間,火燒云晾掛在西天,是村里所有孩子渴望在外面盡情打鬧玩耍的時間,父母往往顧不上他們,只待菜熟飯好后,滿村揚起呼兒喚女歸來食的聲音。單根火柴燃燒的時間過短,火柴盒里的火柴不禁劃,太淺了容易被母親發(fā)覺,一定會懷疑到我的頭上。我不甘心地再次摸黑躺回床上,靜下來的黑暗重新籠罩住我,我能感覺到我的兩只眼睛正在閃閃發(fā)光,也許我無需借助光亮,不用劃燃火柴,也不用開燈,只要我一聲不響地站在灶頭間,屏氣凝神,便能清晰地看到蜒蚰的活動。它們的身體因為吸飽了油,在黑暗中顯得透明而發(fā)亮。

在從堂兄家借到一把裝有三節(jié)電池的手電筒和我自己的手電筒組裝之后,我擁有了一把五節(jié)長的手電筒,更有信心了。我緊握著長長的沉甸甸的手電筒,佇立在灶頭間,手電筒像一門隨時準(zhǔn)備發(fā)射的火炮,我就像墻上畫像里的英雄人物。隔一段時間我便打開手電,光柱移動,在缸壁、灶沿兒、灶壁上鏤刻一個又一個光圈。我渴望蜒蚰們能排著隊走入光圈中。但沒有。光圈像漣漪一樣布滿整個灶頭間,像毗連的無窮陷阱,慢慢地黯淡熄滅,披上了黑暗的偽裝,然而只要一只蜒蚰觸動機(jī)關(guān),所有的光圈都會一起醒來。在一片光明的灶頭間,蜒蚰們將無從遁形。可惜的是,我費盡心思為蜒蚰準(zhǔn)備了如此盛大的歡迎儀式,它們卻絲毫不給面子。它們比老鼠還要小心,比長蛇還要謹(jǐn)慎,比癩蛤蟆還要沉得住氣。它們似乎對光非常敏感,敏感到只要有一點光亮它們就迅速撤離,不留一點痕跡。光亮讓它們潮水一般退卻到黑暗的中心,隨后便蟄伏不動。結(jié)果就是,手電筒里的五節(jié)電池很快耗光了電,我還是沒有見到哪怕一只活生生的蜒蚰。我取出電池,以兩節(jié)為一組,放在手心里不停搓揉,給它們加熱,摩擦撞擊它們的陰極和陽極,據(jù)說這樣能讓它們的電力有所恢復(fù)。將電池重新灌進(jìn)去后,我打開開關(guān),好不容易重新凝聚起的一點光亮很快黯淡凋謝,徹底熄滅的手電筒除了形狀還是手電筒,已經(jīng)與一截毫不起眼的褐暗竹竿無異。我灰心喪氣,除了在想象中收獲了無比豐富的蜒蚰形象,在老巢里將它們一網(wǎng)打盡的計劃卻沒有取得絲毫進(jìn)展。蜒蚰們依然神出鬼沒,無論我熬到多晚,在灶頭間靜默窺伺多長時間,它們總是顯得比我更有耐心,只等我入睡后才會傾巢出動,重新毫不猶豫地迅速占領(lǐng)灶臺,似乎深夜的狂歡并不需要整個夜晚,而只需要某一個點或須臾片刻,它們總能見縫插針地一擁而上、盡興而歸。灶頭間某個角落似乎隱藏著一個未知的空間,像原始森林一樣繁茂。油碗仿佛一處水源,它們總能找到方法來到這里補充能量,雖然最后難免留下痕跡,焉知這不是它們宣布勝利的驕傲留言呢,就像佐羅喜歡在挫敗敵人的陰謀后留下激動人心的“Z”字形符號。

連續(xù)幾個晚上的毫無戰(zhàn)果之后,雖然素未謀面,但蜒蚰的形象漸漸在我的腦海中固定下來。它們像蝸牛,只是沒有背殼與觸角;像毛毛蟲,但少了刺毛和腹足;像螞蟥,身體可以變形,有時抻長有時鼓圓,卻不吸血,只貪飲菜油。它們雖然肥胖,但不失輕盈,可以沿著缸壁自由上下,像絕頂?shù)耐绞峙蕩r高手。

曾經(jīng)用于針對螞蟻的惡作劇,或者懲罰螞蟥的手段,讓我想到了新的辦法。我在灶沿兒灑上幾條鹽線,縱橫交錯如棋盤。雖然螞蟥據(jù)說會在鹽的作用下化成一攤血水,但鹽線并不能限制住蜒蚰的活動區(qū)域,灶臺上也沒有留下蜒蚰們陣亡的尸體,令人作嘔的黏液甚至覆蓋住了鹽線,像是固定下來的對我的冷嘲熱諷。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我在灶頭間的地面鋪上厚厚的一層石灰,沿著水缸底部也畫一條石灰線,以之為警戒線,仍然沒有一點效果。灶頭間四通八達(dá),漏洞百出。它們也許從黑暗的地下爬出來?;蛘咄ㄟ^窗戶進(jìn)來,窗戶上沒有安玻璃,而是蒙著一層塑料,塑料也破了,風(fēng)一吹就嘩嘩作響。或者以煙囪為通途,直接滑落到灶膛的冷灰里,然后再爬上灶沿兒。甚至可以從老鼠洞里游出來,就像蛇一樣。我還想到了捕蠅紙。但是好幾張打開的捕蠅紙連一只蜒蚰都沒有粘住,除了印下幾道明亮的黏液。蜒蚰的身體肯定比泥鰍還滑溜,在菜油里打過滾之后更加難以抓住。至于那些黏液痕跡,說不定是借助魔法提前鋪設(shè)的無障礙滑梯軌道,是它們得以來去自如的傳送帶,在黑暗中像沾了磷粉一樣閃閃發(fā)光,只要不爬出軌道,它們就不會遭遇任何意外。

水缸里的水見淺后,就會打來河水或井水,將水缸重新灌滿。為了省著用明礬,一把明礬需要凈化好幾缸水,直到缸底出現(xiàn)厚厚一層白色沉淀物,直到河水或井水的味道重新抬頭變重,才會把缸里殘余的水都舀出來,把缸內(nèi)壁洗干凈,重新撒上一把明礬,之后再度裝滿河水或井水。如此一來,我便等到了機(jī)會,可以輕輕松松把空水缸從原來的位置挪開。坐缸的地面一片潮濕,幾粒散落的菜籽已經(jīng)發(fā)芽,吐出一根根纖長瘦弱的苗。還能看到蚯蚓拱土的痕跡。甚至有一只癩蛤蟆像一個生銹的秤砣那樣趴在那里,冷不防嚇我一大跳。也許它爬進(jìn)去時身體尚瘦小,不用辛苦捕食,自有美食自動送到嘴邊——蟋蟀、蟑螂、蒼蠅之類,守株待兔,很容易養(yǎng)肥,這時再想爬出來就難了,索性待在里面,不動也不叫,食來便張口。它應(yīng)該會把蜒蚰們的出沒都看在眼里,可惜無法從它那里逼問出什么,因為我極其討厭、害怕癩蛤蟆,源于童年時的一次經(jīng)歷。那次在用磚頭砸一只不幸的癩蛤蟆時,有幾滴毒液濺入我的眼睛,差點讓我左眼失明。我強(qiáng)忍住惡心,用火鉗將它夾起來,扔到了外面。它兀自偽裝成物體,連眼睛都不睜開,前肢后肢似乎粘在身體上,像一塊斷磚一樣在地面翻滾了幾下。一條狗好奇地過去嗅聞它,它惱于這種不禮貌的打擾,才被迫放棄了高明的偽裝,兩條后腿像伸懶腰一樣拉抻開,它終于像一只癩蛤蟆那樣笨拙地爬進(jìn)了瓦礫堆中。

潮濕的地面看不出任何蛛絲馬跡,顯示蜒蚰曾在這里活動過。我從院子里搬來一些斷磚,盡量平整地鋪出一個正方形,再把缸移過去。空缸坐到了磚地上,開始并不是很平穩(wěn),但裝滿水后就沒關(guān)系了,一缸水會將磚面慢慢壓平,幾百斤缸水會將磚和地面夯實,水缸、磚和地面宛如長在一起一般難以搖動。這就是重物在時間和空間中呈現(xiàn)的偉大變化。同樣道理,屋檐漏滴將門前那塊平滑的青石鑿出了丘壑。

之前的所有努力也不是徒勞無功,至少水缸底部的區(qū)域被排除懷疑。我在那個角落里沒有找到任何可疑的蟲卵。水缸底座在地面壓出很明顯的一個箍,幾粒菜籽落地發(fā)芽后,它們的苗株傾斜著從圈內(nèi)鉆到了圈外,除此之外連螞蟻也不可能爬進(jìn)爬出,更別說肥胖至極的蜒蚰。在我壘上一層磚后,缸底便高出地面一塊磚的距離,現(xiàn)在連蛤蟆想要在此處藏身也并非易事。

即使如此,蜒蚰仍然一如既往地出現(xiàn),每晚留下幾十道縱橫交錯的黏液。這足以表明,蜒蚰的老巢并不在灶頭間,也不在家里的任何一個地方——返潮的地面,有窟窿的墻基,斑駁的墻面,遭蟲蛀的柱子,漏雨的屋頂——都不可能是提供蜒蚰藏身的庇護(hù)之所,它們只可能來自屋子外面。這個家里也許到處都是老鼠洞和螞蟻巢,老鼠隨時偷吃稻谷、白米、山薯和馬鈴薯,橫搶和糟蹋家里人有限的口糧,黃色的小螞蟻則鉆進(jìn)紅糖和白綿糖之間,吸走糖的甜氣,讓糖除了依然保持誘人的顏色,變得索然無味,無法給茶湯里增加一絲絲甜的味道,它們甚至爬進(jìn)菜碗里,這些被污染的菜便只能無一例外地倒進(jìn)泔水桶——但沒有蜒蚰的窩。蜒蚰肯定是從外面爬進(jìn)來的,它們似乎嗅到了某種無比真實而又難以掩飾的生活氣息,遠(yuǎn)遠(yuǎn)地被吸引而來。另外可以明確的一點是,它們雖然叫蜒蚰,菜油并不是它們的食物。這里沒有它們喜歡的任何食物。它們之所以在深夜前來,是因為它們性喜潮濕、陰暗、困頓的環(huán)境,就好像貓頭鷹喜歡蹲在被月亮照耀的樹枝上,蛇總是橫臥在出其不意的角落里。

蜒蚰到底是從哪里來的呢?為此我真是想破了頭。

有一棵樹長在河邊碼頭旁,割破樹皮就會滲透出白色的汁液,能有效幫助人的傷口止血。經(jīng)年累月,樹身上早已刀痕累累,就好像層層疊疊的針腳線。說不定蜒蚰就生活在此處,或者潛伏在樹根處的土層中,或者置身于高高的樹冠,甚至躲藏在樹身里。既然樹身能源源不斷地流出黏液,蜒蚰說不定就以樹的汁液為食,并排泄出明亮的黏液。如果把樹砍倒,蜒蚰失去存身之所,自然就會重尋住所遷往別處。不過,從這棵樹到我家,距離并不是很近,蜒蚰估計要在地面爬行很長時間,除非它們有翅膀才能一蹴而就??墒牵羊倪@種東西怎么會有翅膀呢?它們怎么可能飛翔呢?它們也許住在月亮上。月亮爬升天空,宛如一扇天窗,俯視著人間,這些蜒蚰直接通過月光被投放到選定的人家。它們留下的那些黏液,好似具有特別含義的記號,代表著一言難盡、難以啟齒的糟糕生活。即使母親每天都一大早起來,燒上一鍋熱水,將這些痕跡一一抹去,以開始新的充滿希望的一天,但沒有用,接下來的夜里,蜒蚰們又出現(xiàn)了,再次留下恥辱的印記,以證明當(dāng)天的努力只是美好的愿望,根本不會帶來任何實質(zhì)性的改變。

即使大風(fēng)大雨的夜晚,也堵不住它們深夜的游興。大風(fēng)雖然沒能掀走瓦片,大雨卻澆透了屋頂,窟窿里滲透下來的水滴,讓屋里的地面一片泥濘汪洋。剛開始的時候,母親還指揮我用各種盛器接雨水,大到澡盆、臉盆,小到飯碗、酒盅。很快就能接滿,小的器皿的水倒入大的器皿中,大的器皿也滿了,需兩個人合力才能抬起傾倒到外面。外面雖然漆黑一團(tuán),但能感受到暴風(fēng)雨的巨大威力。于是母親放棄了左支右絀的倒水,任憑水滴落下,在各色器皿中敲擊出有次序的聲響,形成有一定規(guī)律的節(jié)奏。瓷器里面是略顯清脆的“叮”,大的木盆里面是“咚”,塑料盆里是“嗵”,直接落在地面上是“咄”,落在桌面上是“啪”,甚至還有偶爾落在煤油燈火焰上的“哧”。我極其擔(dān)心火焰會被滴落的水滴澆滅,不時地移動煤油燈的位置,但總有水滴不偏不倚地砸中那一團(tuán)微弱的火花。母親摸黑到灶頭間,往灶膛里塞了一把稻草。稻草因為屋漏被淋濕了,火柴盒也返潮,劃了好幾根火柴才將稻草點燃,稻草被塞進(jìn)灶膛,沒見著火光,倒是嗆出一陣陣濃煙。因為煙囪也被灌進(jìn)了風(fēng)雨。母親嘴里銜了一根稻草,跪在青石板上禱告。狂風(fēng)暴雨似乎源于天空中有龍經(jīng)過,只有人間煙火才能讓龍察覺到下面的人煙,龍才會心生憐憫從而改道。否則的話,不知道沿途會有多少房舍被摧毀。母親嘴中念念有詞,向天上的龍祈禱。或許龍真的聽到了人間微弱的呼求,黑夜中的狂風(fēng)暴雨開始減弱。當(dāng)我躺到床上,感覺屋外的風(fēng)聲雨聲已然平息,但屋內(nèi)的水滴聲更加清晰,填滿了耳朵。斷續(xù)的水滴聲響了很久。當(dāng)我早晨醒來后,天已放晴,地面到處是填水坑的稻草灰,幾乎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我跑到灶頭間。我以為在這樣的雨夜蜒蚰應(yīng)該不會出現(xiàn)了,但母親在燒水擦洗灶臺。那些黏液痕跡絲毫沒有減少,甚至更多了。我恨恨地想:天空中的龍都能為無助的家庭改道,這些蜒蚰為什么偏偏逮住我們不放呢?

相比于我對蜒蚰的懵懂無知,母親顯然更清楚蜒蚰代表了什么。及至我過于樂觀的努力,母親自然也一直看在眼里,但她并沒有明確提醒、阻止,除非我浪費了電、火柴和電池——她可能是不想把她克制的悲觀情緒過早地傳染給我。

蜒蚰出現(xiàn)之后,我和母親曾有過一次對話。

我問母親:“為什么蜒蚰會出現(xiàn)在我們家的灶臺上?”

母親答道:“我也不是很清楚??赡軆H僅是因為它們來了?!?/p>

“那別人家的灶頭間晚上也會有蜒蚰在爬來爬去嗎?”

“可能有,也可能沒有?!?/p>

“他們是不是從來都不說,即使蜒蚰在他們家也留下了惡心的黏液?”

“不說,可能是因為沒什么好說的吧。這種事本來就不值得大驚小怪?!?/p>

“但我還是沒忍住說出去了。在借手電筒的時候,我告訴堂兄,晚上有好多蜒蚰在我們家的灶臺上到處爬。”

“他說什么了嗎?”

“他說,把手電筒拿去吧?!?/p>

“你用手電筒照到什么了嗎?”

“我把我們家的兩節(jié)電池手電筒和堂兄家的三節(jié)電池手電筒組裝在一起,以為更亮的光能照得更深遠(yuǎn),但都沒有用,根本照不見蜒蚰?!?/p>

“可能不只手電筒照不見蜒蚰,火柴、蠟燭、白熾燈,這些也都照不見蜒蚰。”

“媽媽,為什么?”

“蜒蚰只會出現(xiàn),或者不出現(xiàn)。出現(xiàn)了就會留下黏液,不出現(xiàn)就不會留下黏液。所以不管怎么說,我們的眼睛是看不到蜒蚰的。哪怕它們整晚在我們眼皮子底下活動,兒子,我們也是看不到它們的?!?/p>

“為什么,媽媽?”

“我們只能看到黏液痕跡。當(dāng)黏液出現(xiàn),看到的人,他們的腦子里只會有一個念頭,趕緊把黏液抹去。誰會進(jìn)而想到留下黏液的是蜒蚰,還是別的什么東西呢?”

“還有別的東西會留下黏液嗎?”

“很多?!?/p>

“那怎么辦?只能忍著嗎?”

“如果不忍受,還能有什么好辦法?我們的生活已經(jīng)這樣了,有它們不多,無它們不少。”

“可它們在灶臺上爬來爬去,這件事想起來真的很惡心?!?/p>

“忍著吧??傆幸惶?,它們會自行離開的。”

趙志明,江蘇常州人,從事過出版、餐飲、影視等業(yè)。出版小說集《我親愛的精神病患者》《青蛙滿足靈魂的想象》《萬物停止生長時》《無影人》《中國怪談》等?,F(xiàn)居北京,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從事文學(xué)期刊編輯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