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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學》漢文版2023年第5期|阮殿文:野石山上望故鄉(xiāng)(節(jié)選)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3年第5期 | 阮殿文  2023年05月16日08:28

阮殿文,回族,中國作協會員,現居昆明。著有詩集《我的另一個母親》《九十九夜》、散文集《像大地一樣》、中短篇小說集《深夜里,誰引我們上路》(中文版、阿拉伯文版)、長篇小說《灣灣田之戀》《愛上泰戈爾的孩子》等。散文《父親挑書》《沒有故鄉(xiāng)的人是不幸的》《烏蘭布統(tǒng)大草原上的九匹馬》等在《散文》刊發(fā)后,被選為中高考語文試卷閱讀理解題。散文集《像大地一樣》獲第七屆云南省政府文藝創(chuàng)作獎,詩歌《生死謠》獲《北京文學》2020年度詩歌獎。

 

作為一個野石人,在十里八鄉(xiāng)游走時,經常會被問:“你是哪里的?”

“野石的?!?/p>

“上野石還是下野石?”

“下野石?!?/p>

回答是回答了,但心里一直納悶:方圓幾十里,大一點的石頭都見不著一個,怎么這地名就跟“石”有關了呢?而且還是“野”的。直到去年年初,才從一位九十五歲高齡的老人口中得知,這座位于滇東北腹地桃源壩子西側的野石山,得名于一塊巨石。這塊巨石體積龐大,高達兩米多,斜立在相隔一大片地的兩個村子的中間,離公路就是幾公尺。巨石斜對著的村子,后來叫下野石,另一面對著的村子就叫上野石。巨石旁的這座山,自然就叫作了野石山。然而,并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塊巨石是從哪里來的,更沒有人知道是什么時候出現的。野石山土質很厚,從地表上根本看不到石頭,于是,大家自然而然就把這塊巨石當作野生的。在我看來,這應該就是一塊隕石,至于這塊隕石來自什么星球,什么時候落下來的,自然就無法考證了。更何況,這塊神奇的巨石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就被炸毀了,如還存在,今天必是一道誰都繞不過的“天賜”景觀。巨石被炸時,估計父親都才成家不久,家里只添了大哥一個成員,而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才得以出生的我,自然是百般遺憾地錯過了一睹巨石神貌的機會。

我出生后沒見到野石,卻與野石山結下了一生都割不斷的情緣。我的整個少年時代,家里都沒有終止過養(yǎng)牛。

在野石山上放牛有三種方式:一種是牽著牛在路埂、地角、溝谷處放,以防牛吃著或踩壞人家的莊稼;一種是在一些草長得不錯的未開墾的荒坡荒地放,在這種地方,把韁繩往牛背上一纏,再把它們往里面一趕,人就可以站在一邊守著,它們吃到靠近莊稼地的邊上時,往荒坡荒地里趕一下就行;一種是搬一塊有一定重量的石頭放在荒坡荒地中間,再把繩子拴在石頭上,牛就只能以石頭為圓心,吃韁繩長度范圍內的草。這最后一種放牛法,一般都是在特殊情況下才會用。當然,有時是用一根木樁代替石頭,這個更把穩(wěn),只要扎深一點就行。因為用石頭時,遇到特別牛氣的牛,石頭會被它稍一用力就拖走,直到它們夠到旁邊的莊稼,比如苞谷、洋芋、高粱、麥子一類,它們喜歡這些莊稼的程度,一點也不亞于我們喜歡牛羊肉。

在小伙伴當中,我放牛的時間應該是最長的,因為有些小伙伴家里并不是年年都養(yǎng)牛,而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父親的生意就是專門販牛販馬,最多時會有很多頭牛、很多匹馬,不僅后廈有牛圈,連前院也蓋了一個。也就是說,每一年,每一年中的每一天,你們都能在野石山上見到我的身影,除非下大雨大雪,或是我突然病了??墒?,長年累月地在野石山爬上跑下的一個人,身體和牛一樣強健,怎么可能會生病呢。放牛的時候在野石山上見不到我,說明我只是換了放牛的地方——去桃源壩子放了。

我一個人放牛時,有時是充實的,有時是歡樂的,有時是孤獨的,當然,有時是瞌睡的。一邊放牛一邊手捧一本書讀著的時候,我是充實的;讀書讀累了放開喉嚨對著山野歌唱的時候,我是歡樂的;不想看書也不想歌唱的時候,我是孤獨的;頭天晚上睡晚了,覺沒有睡夠,瞌睡來了怎么辦呢?辦法很多,有時是把韁繩拴在石頭上,有時是在地上扎一個木樁,把韁繩拴在木樁上,然后靠著一座墳或是一座碑就睡著了。

陽光燦爛的時候,不止我一個人是瞇著眼睛的,蜜蜂也是,蝴蝶也是,蜻蜓也是,盤旋在高空叫個不停的云雀也是。連牛吃草時也是瞇著眼睛的。甚至整個野石山上的草、花朵和天上的云都是瞇著眼睛的,除非它們身在背陽的地方,比如此刻睡在墳堆里的人。

也有不得安睡闖了大禍的時候。正當你睡得很甜,正做著在群山上空飛翔的夢時,一聲高亢的怒罵聲突然傳來,猛然驚醒的你睜眼翻身一看,啊喲——這討厭的家伙不知什么時候拖著石頭或木樁去到人家的苞谷地邊,把人家的苞谷林吃出了一個大豁口。苞谷林的主人呢,正在一邊往這家伙身上憤怒地擲著石塊,一邊咒罵著,脾氣大一點的,有可能直接找上門去和大人干上一架。為這事,我是吃過父親的“跳腳米線”的,還是麻辣的那種。

被吃“跳腳米線”后,我就非常羨慕被我們喚作“叫天天”的云雀,它們總是能飛到離野石山頂很遠的高空,停留在一個地方叫上很長時間。我曾多次抓起石頭向它們扔去,但都無濟于事,扔出去的石頭離它們還有一半的距離就自個無趣地掉落下來,有幾次差點就砸在我的頭上。這時候,我會認為這些家伙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唧唧唧”地叫個不停,純粹就是在譏笑我沒有翅膀。后來,我用竹子和竹簽做了一把弓箭,終于能射到云雀所在的高度,可惜竹簽才離弓,云雀正如驚弓之鳥,迅疾向下一個俯沖,不是鉆入我看不見的遠處的洋芋地,就是隱入遠處茂密的苞谷林。俯沖的一瞬間,還不忘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嘶鳴,仿佛又在嘲笑我的殘忍與無聊。我長大一點后,牛在墳地乖乖吃草時,我就坐在一旁安靜地看書背書,有時還會對著牛的各種姿勢畫一陣速寫。無須放牛的時候,也會一路看著書去到野石山,在山頂放開喉嚨亂唱一氣后,又沿著另一條路看著書離開野石山。

正是這段時光,讓我對野石山了如指掌。事實上,這段時光里我也羨慕過家里沒養(yǎng)牛的小伙伴,尤其是野石山被太陽烤得石塊都要著火的時候,尤其是陰冷天還突然下起冷雨的時候,尤其是一個人不敢起火燒洋芋肚子卻餓得咕咕叫而牛肚子還癟著不敢急著拉回家的時候,尤其是趕街天看著很多人在朝桃源街方向走,而自己卻還在野石山上放牛的時候……也就是說,在野石山上放牛時,除了有時是充實的,有時是歡樂的,有時是孤獨的,有時想瞌睡之外,還有痛苦的時候。這時候最想念的,就是桃源街上的豌豆涼粉和糯米粑粑。尤其糍粑最惹人饞,只可惜現在很少有人會做這個了,母親在世時最愛做這個給我們吃。痛苦的時候,我會極其無聊地逗一只或是一群螞蟻玩,或是用鞭子抽打一些在此時讓我看上去極不順眼的植物,比如那個開得滿枝黃生生的,據說手一碰到將來就會生七姊妹的“七姊妹花”。當然,痛苦的時候,我更愿意深深地扎一個木樁,把牛的活動范圍固定起來,然后面對著野石山下的桃源壩子長時間發(fā)呆。

桃源壩子包括了方圓數平方公里的一大片田野和這片田野周邊的二十多個村子。桃源街就在田野的最南邊。

在野石山上,遠眺眼皮底下的桃源壩子,確實會在一定程度上舒緩心中莫名涌起的痛苦或孤獨。這時候,我會對比哪個村子最大,哪個村子地勢最高,哪個村子的樹最茂密,哪一間房子最靠近背后的山坡,哪一間房子最靠近前面的田野……要是上午,我還會數有多少戶人家的屋頂上冒著炊煙,數一個就在身邊放一個石子,常常數得眼睛發(fā)麻,直到石子攢成一小堆,上面還插了一棵草或是一枝花。接近吃飯時間,屋頂的炊煙漸漸消失了,我將數成一小堆的石子一把推散,再一個個拾起來奮力向桃源壩子扔去,但最遠只能扔到七臺地的位置,離桃源壩子還遠得近乎是與天堂之間的距離。石子扔完了,我就起身趕著牛往野石山下走,因為母親站在房背后喊我回家吃飯的聲音已經出現了數次。

遇上趕桃源街,我會坐在野石山上,把目光聚焦到桃源壩子周邊,目測有多少人走出各自的村子,手上拿著什么,背上背著什么,肩上挑著什么,前面趕著什么,一步步向昭魯大河、大轉彎、桃源河埂匯集,然后再由北向南朝桃源街匯集。這時候,桃源壩子的大路上、小路上、大河埂上、小河埂上,有趕著牛的,有吆著羊的——往往是一群,有背著背簍的,有挑著挑籮的,有什么都沒帶的,或獨自成行,或三五成群,腳步散漫地朝著桃源街方向走去。到了傍晚,我又會看桃源街的出口處有多少人擁擠著出來,然后再注意哪條路上去了多少人,哪天河埂上又分流了多少人,然后再看這些人是怎么一點一點地靠近自己的村子,又是怎樣一點點地消隱在自己的村子里。這些人中,背著背簍、挑著籮筐的,有可能是賣了雞蛋、蔬菜或是一兩只雞,換回了油鹽醬醋或大米肉食;趕著牛羊的,有可能是剛買的,也有可能是趕去賣,沒有賣掉又趕著回來;空著雙手的,有可能就是去閑逛,順便會會好久不見的親友;年輕一點的,還有可能是去看看有沒有心儀的對象。父親沒有出遠門時,我會特意注意父親是不是也在路上了。只要不出遠門,父親就不會錯過一次趕街天,有時去賣牛,有時去賣馬,偶爾也會去賣羊,這些活物都是父親去山街子上收購來的。沒有牛馬羊要賣時,父親也會去桃源街。我每次都希望父親是吆著牛出去,空著手回來,這樣,我的負擔就會輕一點,不用一次性要放兩三頭牛,更不用一天要割幾背籮草。要知道,當時周邊村子養(yǎng)牛養(yǎng)羊的人家多,而家家又都是用草料喂養(yǎng),也就是說割草的人特別多,導致野石山上要割到一背籮草比在昭魯大河里捉到一桶魚還難,有時跑遍幾個坡都割不滿一背籮。

故鄉(xiāng)一帶有“吃嘴撂腳后跟”的說法,意思是情愿穿破鞋,腳后跟裸露在外面,也要把嘴照顧好,這從另一方面說明故鄉(xiāng)的人們對吃很講究。父親也不例外,每次從桃源街回來,他多少都會買點好吃的帶回來,這也是誘惑我盼著父親從桃源街上回來的原因。經常會聽父親和母親屋里屋外這樣說:“不好好地亂(亂為方言,努力、奮斗之意),這群土蠶咋個整,一個個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边@群土蠶就是我們幾兄妹。當然,我更渴望自己能親自去桃源街上玩一圈,這樣就能吃上油汪汪的豌豆涼粉或是那位嫁到岔沖的姑媽親手做的燕麥粑粑。不僅如此,還能買上幾顆玻珠和一衣兜苦蓮子,回來同小伙伴們痛痛快快地玩上一次,哪怕全部輸給了他們,心里都是樂滋滋的。遺憾的是,雖然野石山離桃源街很近,感覺從山頂的一個墳堆上縱身一躍,就能縱到擁擠的桃源街上,但于我來說始終是不容易的,要去上一次都很難,除非哪天家里要去桃源街上賣的牛很多,父親照顧不過來,需要我的襄助。所以,很多時候,桃源街成了我在野石山上的一根繩索,勒得我心疼。看不見它還好,心里會舒服點,可偏偏在高高的野石山上,稍稍一抬頭,再微微往東南方向一瞅,桃源街的兩個入口就出現在了眼底,可以說是一目了然。我身上隨時會有點角角錢,那是父親每次做完生意回來在火塘邊的草板上清賬時,我磨蹭來的。父親經常會清理到很晚,于是我就眼睜睜地盯著那些或大或小或皺或展的鈔票不去睡。父親以為我是在陪他,理著理著,就會順手扔幾張給我,并讓我趕緊去睡了。雖然父親扔給我的只是些小角角票,但在當時的桃源街,可以吃遍幾個小吃攤上的美味了。

那時,經常會出現這個村子丟了牛、那個村子丟了雞的傷心事,站在野石山上,都能清楚聽到村子里傳來的咒罵聲,一咒就是三五天。父親當寶貝飼養(yǎng)了多年,為父親生過兩條小水牛的一條老母水牛,也被盜了,父親雖然沒有在村子里咒罵,但他還是拖著快七十歲的身子去一些村子找了個遍,依然牛毛都沒有找到一根。即便父親在剛丟失的那天清晨理著牛腳印去到了村里,也沒理出個結果,牛腳印理著理著就不見了。后來才得知,有些盜牛賊把牛偷去后,直接就把牛吊起來放到樓上。為了防止牛主人找到家里后又找到樓上,有的偷盜者還給牛配置了蚊帳。想想看,一個正直善良的人怎么可能把人的心思想得這么復雜,父親到死都想不到牛會被吊到樓上,更不會相信人會給牛配置蚊帳。

要是家里養(yǎng)了水牛,我的時光就一半在野石山,一半在桃源壩子。水牛怕熱,一熱就想泡水,所以一般情況下,上午在野石山,這時涼爽,水牛耐得??;下午在桃源壩子,這時太陽狠毒,水牛熱了,可以在桃源河、昭魯大河或是垡子塘里泡澡。水牛在垡子塘里時,我會騎在它背上,趕著它往深水處游。這些地方我平時不敢一個人游,除非有小伙伴陪同。我也有被水牛戲弄的時候——游著游著,它會趁你不注意時突然一個猛子扎到水下,給你來個猝不及防。無疑,我也跟著扎入水里,有時還會被水牛笨重的身體突然下沉時形成的漩渦卷下牛背。還好我水性不錯,立馬就幾個撲騰爬到已經浮出水面的牛背上,與死神較了一次勁。當然,這種情況下免不了要吞下幾口水,鼻孔甚至會吸進去水,其難受程度不亞于掉了一根手指頭。水牛才不管你嘴進水還是鼻孔進水,一浮出水面,就立馬仰著頭來一個聽著都替它舒服的大呼?!犐先ハ袷谴驀娞?,隨即從兩個大鼻孔里噴射出兩股清亮的水流,水流噴出一兩米后,就在空中散開了,形成一陣煙雨,勝似天女散花。有時竟然會在這一片水花中呈現出彩虹,把桃源壩子映襯得愈加神秘莫測。

有那么幾年,家里還養(yǎng)過馬,有時養(yǎng)的不止一匹,是兩三匹。對我來說,家里養(yǎng)馬的唯一好處,是讓我有機會在上小學三年級時,就學會了騎馬,而且騎過的馬不下十匹。我騎的是滑馬,沒有馬鞍,但跑起來的速度卻一點也不遜色。當然,我也被家里的一匹烈馬摔慘過。那是一個恰逢栽秧的季節(jié),這匹棗紅馬剛剛被父親從龍樹街上買來,見馬如命的我下午一放學,看到后就迫不及待地拉著它去桃源河上放。說是放馬那是假的,想趕緊騎著它跑上幾圈倒是真的。所以,在桃源河上放了一個多小時,差不多到回家時間了,我也感覺和棗紅馬已經熟絡了,就把它拉到一個田埂下,然后趁它不備就一躍騎到它背上。哪知道這家伙猛地發(fā)起飆來,四蹄亂蹦亂跳著就沖上水田中間的一條小路,結果才在小路上跑了幾十米,我就被它顛了一個跟頭栽到人家正在栽秧的水田里,瞬間變成一個泥人,把正在低頭栽秧的一群男女惹得既驚訝又好笑,我當時羞愧得那個無地自容呀——沒辦法,權當是給這群栽秧正栽得腰酸腿痛的大爹大媽、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們獻上一出輕松幽默的馬術喜劇表演。看著滿身泥濘的我,父親沒有給我吃“跳腳米線”,但還是訓責了我?guī)拙?。好在沒過多久,這匹棗紅烈馬就在我的精心喂養(yǎng)下被馴服了,想怎么騎就怎么騎。

與放牛相比,放馬是最省心的,因為看上去已經光禿禿的草坪,馬也會安安靜靜地在上面啃吃得津津有味。所以,即使昭魯大河壩上的草幾乎只剩下草根了,我也常把馬牽到上面去放,原因是這上面沒有莊稼,吃上一整天,它也不會給我?guī)砺闊?。“羊吃尖尖草,牛吃半中腰,馬啃地皮草。”只要有一塊草坪,馬就相當于被拴住了。這樣一來,我就可以整天泡在昭魯大河里,有魚就捉魚,沒魚就摸蝦,沒魚沒蝦就純粹玩水,逆著游上一陣,又仰著浮在水面讓水沖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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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漢文版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