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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2023年第2期|張定浩:風雨如晦
來源:《野草》2023年第2期 | 張定浩  2023年05月16日07:52

風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云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01

若要我挑出《詩經(jīng)》中最喜歡的幾首,《鄭風·風雨》會是其中之一,因為它的簡凈,沒有生僻詞,千載之下依舊朗朗上口,也因為它的氣象萬千。

風雨,是天地之間的氣象,又從來不僅僅如此?!抖Y記·孔子閑居》:“風雨霜露,無非教也。”這就是中國的教育,它借助感受力,在個人道德和宇宙天地之間尋找某種關聯(lián)的通道,近身取譬,見微知著。而中國的詩歌,因其對感受力的倚重,就部分承擔了這種通道的作用。具體到《風雨》這首詩中,我們能夠看到宇宙生命是如何奇異地充實和鼓舞著個人的道德生命,并喚起一個由感知性所聯(lián)結(jié)的跨越時間與空間的共同體,我們稱之為君子。反過來,個人的道德生命也在以自己的微弱方式感染著這磅礴無限的宇宙。

關于這首詩,《毛詩·小序》是早期被公認為定論的解釋:“風雨,思君子也。亂世則思君子不改其度焉。”漢代三家詩皆無異義。于亂世里見到不改其度的君子,如同動蕩不安的風雨中聽聞依舊守時的雞鳴聲,同樣地讓人安心,進而生出喜悅。東漢之后,戰(zhàn)亂連連,兵戈不斷,風聲雨聲亦成為中國人心中揮之不去的聲音。直到宋代,朱熹《詩集傳》轉(zhuǎn)而從男女私情幽會的方向去解釋,“風雨晦冥,蓋淫奔之時……淫奔之女,言當此之時,見其所期之人而心悅也”,拋開“淫奔”這樣有其特殊時代性的陳腐詞匯,這種解釋亦有其通達人情的一面,直至今日,“既見君子”依舊是一句極其動人的情話。

朱熹的《詩集傳》是一部截斷眾流之作,影響甚巨,但在《風雨》這首詩上似乎是個例外,男女私情之說在后世應者寥寥,并遭到明清學者的痛斥。清初學者毛奇齡《白鷺洲主客說詩》感慨道:“自淫詩之說出,不特春秋事實皆無可按,即漢后史事,其與經(jīng)典有關合者一概掃盡?!彼鞔鷮W者陳耀文《經(jīng)典稽疑》,其中列數(shù)史書所載漢魏六朝諸多人物對《風雨》詩句的引用,力辨《風雨》并非簡單的情詩。

如《南史·袁粲傳》載:“愍孫峻于儀范,廢帝倮之迫使走,愍孫雅步如常,顧而言曰:‘風雨如晦,雞鳴不已?!?袁粲是南朝劉宋王朝的名臣,愍孫是他早年的名字,他因為傾慕魏晉名士荀粲,后來遂改名為粲。前廢帝劉子業(yè)當政期間,荒淫殘暴,時常公開凌辱大臣王公,有不從者輒殺之。講究儀表風度的袁粲被逼在大庭廣眾之下脫光衣服參與追逐之戲,這本是極大的羞辱,但袁粲借《風雨》詩句從容以對。后來廢帝被誅,宋明帝劉彧在位期間,袁粲得到重用,直至成為臨終顧命大臣,受托照顧幼主,史書記載其每每在危難時刻挺身而出,于太平歲月則閑默靜退,詩酒自適。后因不愿歸順蕭道成,死于亂戰(zhàn)之中,臨終之前秉燭自照,對還在他身邊的兒子袁最說,“本知一木不能止大廈之崩,但以名義至此耳”。

又如《梁書》《南史》和《廣弘明集》都曾記載的梁簡文帝蕭綱在被侯景幽禁的最后歲月中所作的短序:“有梁正士蘭陵蕭世贊,立身行道,終始如一。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弗欺暗室,豈況三光?數(shù)至于此,命也如何?!笔捔和醭臍庀笫强祻姸穷j廢,前些年已有田曉菲《烽火與流星》予以很好地正名,而蕭綱與其父蕭衍、其子蕭大器在國破身死之際依舊保持住的風度與尊嚴,也是詩教能夠產(chǎn)生的最為真實切身的作用。

再如齊梁時期劉孝標所撰《辨命論》,縱論古今俊杰賢哲之窮通禍福,皆為天命使然,君子唯有知命守常,方能不墜于怨憤牢騷,并引《風雨》為證,“《詩》云:‘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故善人為善,焉有息哉”。雞鳴不為風雨所阻,君子求善亦不會為環(huán)境所改變。孝標歷經(jīng)宋齊梁三代,跌宕南北,沉淪不遇,卻始終孜孜不倦,讀書著述以終身。其《世說新語注》尤為后世稱道,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提到,“孝標作注,又征引浩博?;蝰g或申,映帶本文,增其雋永,所用書四百余種,今又多不存,故世人尤珍重之”。

在袁粲、蕭綱和劉孝標的故事中,他們?nèi)松雄E雖各自不同,但在艱難動蕩時刻所展現(xiàn)出的那種“存禮義于衰亂”的君子氣象,可以說是不斷為《風雨》這首詩增添著新的注腳。這是中國詩的“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一首詩和圍繞它所發(fā)生的傳統(tǒng),并非僅僅只是文學的傳統(tǒng),也是人生的傳統(tǒng)。

2

《風雨》這首詩,于詩意和字句層面,簡勁平實,一唱三嘆,堪可涵泳。

“凄凄”,形容氣息寒涼。“瀟瀟”,通“蕭蕭”。宋玉《九辨》:“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鼻毒鸥琛贰帮L颯颯兮木蕭蕭”,荊軻《易水歌》“風蕭蕭兮易水寒”,皆有凄寒之意。但相較于“凄凄”之靜態(tài),“瀟瀟”則程度又進一層,多了一種摧枯拉朽的動態(tài),寒風細雨也隨之變成了疾風驟雨。

“喈喈”,聲音眾多且和諧,形容晨雞初鳴之時,此時鳴叫的雞還不算太多,所以還能辨別出一種此起彼伏的呼應,但這個呼應還是散落在各處的。 “膠膠”,三家詩作“嘐嘐”,也是目前流行的解釋,但似不如“膠膠”意長?!肚f子·天道》有“膠膠擾擾乎”句,王先謙云,“膠膠,固執(zhí)而不解”。膠,本義為膠固,膠粘。雞鳴膠膠,形容雞鳴聲日漸稠密,簡直膠固成一個不可被風雨摧毀的整體,這種聽覺和觸覺之間的通感相當精彩。雞鳴之喈喈,在程度上對應于風雨初起之凄凄;而雞鳴之膠膠,恰與風雨大作之瀟瀟形成更高程度的對抗。

“既見君子”,于風雨、雞鳴的聲響鋪陳之后,詩人給予我們的,是一個觀看的場景。約翰·伯格《觀看之道》的開頭:“觀看先于言語。兒童先觀看,后辨認,再說話……正是觀看確立了我們在周圍世界的地位……我們只看見我們注視的東西,注視是一種選擇行為?!?/p>

“我”能看見君子,是因為“我”一直在注視著君子這個形象,借助閱讀,或借助口傳,“我”在親眼看見君子之前就已經(jīng)知道君子的存在并非虛妄,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有能力在君子出現(xiàn)時確認他就是君子。既,盡也,終也。既見,是在盡頭終于見到,在“既”字背后,藏有一段漫長的等待;既見,也是有能力見到真實,“既”字,就是對于幻象的最終破除。同時,“我”既見到君子,同時就意味著被君子看見,意味著已置身于圍繞君子所構(gòu)建的那個令人安心的世界。

“云胡不夷”,此處的“云”字通常都作無意義的語助詞解,但“云”字明明有“言說”的本義,鄭玄箋釋為“云何而心不悅”,孔穎達進而疏解為“云何而得不悅?言其必大悅也”,這些早期的注解中都沒有完全排除“云”字的本義。我們前面說到“觀看先于言語”,而在既見君子之后,言語也必將隨之發(fā)生。夷,有喜悅和平靜二解,但在這里作“平靜”解更佳。云胡不夷,若從字面上直解就是,說些什么會不平靜呢?和君子之間的交談,說些什么都是好的,句句都能熨帖撫慰人心。這完全是一種真實體驗之后才能有的獨特感受。因此,云胡不夷,是既見君子之后的自然結(jié)果,同時也是既見君子的最好證明。

云胡,又據(jù)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和王念孫《讀書雜志》,“云,猶如也”,“云何者,如何也”。這種解釋倒是更為直接,其實和云之本義也可相通,只不過,此刻的言說首先是發(fā)生在“我”自己心里的設問與確認。既然見到君子,如何會不平靜?

“云胡不瘳”,毛傳:“瘳,愈也?!敝祆洹对娂瘋鳌罚骸榜?,病愈也?!爆F(xiàn)在流行有“治愈系”一詞,差堪比擬。既然見到君子,如何會不被治愈?

而“我”之所以能夠平靜,能夠被治愈,是因為君子的感染力所致。君子不是跋山蹈海的烈士,只是知恒守常的讀書人與做事情的人?!吨芤住分杏泻阖?,震上巽下,其象云:“雷風,恒,君子以立不易方?!薄吨芤准庾胧琛方忉屨f:“蓋雷風至變,而至變之中有不變者存,變而不失其常者也,故曰‘雷風恒’。君子象之,以立身守節(jié)而不變易其常道也?!边@段話徑直可以拿來作為《風雨》一詩中“君子”的注解。從短時間看,風雨雷暴是一種擾亂日常、令人不安的變化;但從長久來看,風雨雷暴又是天地間最為平常的變化,它們總會到來,也總會過去。一旦知曉這變化的始終,就不會被一時的變化所擾亂心神。亂世亦是如此。所謂“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孟子·滕文公下》),這是中國人獨特的歷史觀,張愛玲形象地稱之為“竹節(jié)運”,“一截太平日子間著一劫,直到永遠”。生逢亂世的人,如同突然置身于風雨交加之中,難免凄惶不安,但生逢亂世的君子會借助閱讀歷史來獲得一個更為遼闊的視野,他會像經(jīng)歷過很多個壞天氣的人一樣鎮(zhèn)定如常,依舊讀他想讀的書,做他認為該做的事,盡他認為應盡的責任。

王禮卿《四家詩恉會歸》引陳啟源《毛詩稽古編》語:“世之亂也,日甚一日,君子行己之道,只得其常而已。以世亂而稍貶,非君子也;以世亂而加峻,是有心于矯俗,亦非君子也;故序云不改其度焉。魏盧欽稱徐邈曰:‘往者毛孝先、崔季珪等用事,貴清素之士,于時皆變易車服以求名,而徐公不改其常,故人以為通。比來天下奢靡,轉(zhuǎn)相仿效,而徐公雅尚自若,不與俗同,故前日之通,乃今日之介也。是世人之無常,而徐公之有常也?!?!茲為不改其度與!”

徐邈是魏國名臣,有性情也有能力,歷經(jīng)四朝,忠正清廉,一貫不講究衣著,在反腐倡廉的時代,他因為儉樸被視為與時俱進的通達之士,但在歌舞升平的時代,他依舊還是這個儉樸的樣子,卻被視為老頑固?!笆鞘廊酥疅o常,而徐公之有常也。”君子一言一行的尺度和標準不受外在時俗左右,而源自一個內(nèi)在的更為恒久的價值觀。陳啟源以盧欽對徐邈的稱贊來注解毛詩小序的“君子不改其度”,可謂深切著明。

3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風雨》末章,是三章中傳誦最廣的一章,也是這首詩的華彩片段。

凌濛初《言詩翼》:“如晦言其色。如月晦日也。寫黑暗之狀如畫,且以兩字變疊字,作末章便覺不板,詩家之法,其妙可以會意?!?/p>

“凄凄”是氣息上的敏感,“瀟瀟”是聽覺上的震動,而“如晦”則回到視覺。但這里的視覺,已是經(jīng)歷過前兩章兩次“既見君子”之后的視覺,是見過光明之后重新凝視黑暗?!墩f文·日部》:“晦,月盡也?!被薜谋玖x,是指農(nóng)歷每月的最后一天,即凌濛初所謂“月晦日”。此時的夜晚,月光幾乎被完全遮住,是陰氣最盛之時,同時,卻也是陰盡之際,下弦月即將轉(zhuǎn)變成上弦月,新的月份即將來臨。風雨之夜,自然看不見月亮,于是就如同每月最后一夜那樣黑暗。在“風雨如晦”這個比喻背后,既有對此刻風雨變化劇烈程度的體察,同時,卻也暗藏了對于晦朔弦望這種循環(huán)往復的整體性預判,所謂“至變之中有不變者存,變而不失其常者”。因此,“風雨如晦”又不同于之前的“風雨凄凄”和“風雨瀟瀟”,它不僅僅是對于風雨的形容,也是對于風雨的判斷。

“雞鳴不已”,但就此時此地“風雨如晦”的形勢而言,雞鳴不已并不能使風雨散去,再立刻喚出一個光明。雞鳴所服從的,是夜與日的小循環(huán),這個小循環(huán)難以左右天地之間無數(shù)更大的循環(huán),就像我們大多數(shù)人的一生都只不過處在“一治一亂”的某個片段中。一個人終其一生不懈奮斗,可能也無法回狂瀾于既倒,就像一個清晨的雞鳴再怎么無休無止,也無法改變風雨如晦的現(xiàn)實。然而,奇妙的地方在于,即便如此,雞鳴聲依舊會在每個清晨響起,它服從于內(nèi)在的生物鐘;有些人也還是會不懈奮斗,知其不可而為之,他們服從于內(nèi)心的道德律。

顧炎武《日知錄》“兩漢風俗”條:“漢自孝武表章六經(jīng)之后,師儒雖盛,而大義未明,故新莽居攝,頌德獻符者遍于天下。光武有鑒于此,故尊崇節(jié)義,敦厲名實,所舉用者莫非經(jīng)明行修之人,而風俗為之一變。至其末造,朝政昏濁,國事日非,而黨錮之流、獨行之輩,依仁蹈義,舍命不渝,風雨如晦,雞鳴不已,三代以下風俗之美,無尚于東京者。故范曄之論,以為桓靈之間,君道秕僻,朝綱日陵,國隙屢啟,自中智以下,靡不審其崩離,而權(quán)強之臣息其窺盜之謀,豪俊之夫屈于鄙生之議,所以傾而未頹決而未潰,皆仁人君子心力之為??芍^知言者矣?!?/p>

又“廉恥”條:“吾觀三代以下,世衰道微,棄禮義,捐廉恥,非一朝一夕之故。然而松柏后凋于歲寒,雞鳴不已于風雨,彼昏之日,固未嘗無獨醒之人也。”

“既見君子,云胡不喜?!边@里的既見之喜,雖出自兩人之間,一室之內(nèi),但其帶來的慰藉,卻足以穿越時空,讓孤獨者不再孤獨,讓獨醒之人不再凄惶。后世仁人志士,于國族危難時不懼不避,卷懷寂處時淡然自守,而鼓舞他們?nèi)绱肆⑸硇械赖?,正是風雨中的雞鳴之思和既見之喜,那君子既然曾經(jīng)有人見過,此刻就必再有。

而中國的詩歌,從來就不是什么向著未來的文字幻夢,而是過往人世不可被磨滅的記錄,是道成了肉身,住在我們中間。

張定浩,1976年生于安徽,現(xiàn)供職于《上海文化》雜志。著有文集《既見君子:過去時代的詩與人》《取瑟而歌:如何理解新詩》《無形之物》《孟子讀法》、詩集《我喜愛一切不徹底的事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