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3年第4期｜李文俊：一個美好的夜晚（組詩）
編者說
李文俊的景物詩越來越疏朗、空明、干凈，仿佛是倪云林的山水筆意，患有潔癖，一葉、一桿、一水都閑雅，有講究。沒有多余的筆墨。省略得徹底，表達得明白。這種雷蒙特·卡佛式的極簡，文字更具穿透力。
——溫古
《肩扛月亮的人》
我曾在夜色中
看到過一個肩扛月亮的人
沿著山脊緩步而行
準(zhǔn)確地說，那個人是在月亮襯托下的
一個移動的影子
月亮是紅的，又像是黃的
或是那種接近于橙子的顏色
總之不好形容
夜晚很美好，到處是魔幻的
影影綽綽的東西
月亮越來越大，而他越來越暗
也越來越小
看樣子最后他有點扛不動了
就把月亮丟在了山頂上
《下雪之后》
雪很大
下了一天一夜
天亮的時候，終于停了
上午因無風(fēng)而寧靜
目力所及
白茫茫都是雪
這個世界
像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只羊
不，是兩只
后來一群又一群，整個雪原
都在移動
《蜘蛛網(wǎng)》
浮懸在眼前的蛛網(wǎng)
要把我和書柜里的人物
一網(wǎng)打盡
我試圖找到織網(wǎng)的蜘蛛，但發(fā)現(xiàn)
屋子空曠、無邊
只看到一些不聚焦的場景
推窗遠望
黑暗在黑暗中漂移，每一根絲
都連接著宇宙里
無以計數(shù)的星球
《去年夏天》
諾勒下了很多雨，也生了
很多夏蟲
我喜歡那樣的夏天，空氣清新，我躺在草堆上
聽夏蟲
在被它們啃食一空的月亮中鳴叫
《黎明時分》
月亮出來得很晚
但很明很亮
整個查干淖爾異常寧靜
幽靈開始在草地上聚集
唯有比人類更敏感的牲畜
能察覺到它們
直到一只夜鶯加入
飛過一片野櫻桃林
發(fā)出悠遠而清晰的叫聲
我看見黎明
仍在地平線上猶豫
《與父親牧羊突遇大雪》
雪是突然降落的
那是傍晚，雪一陣比一陣大
寂靜的查干淖爾
雪在加厚，寂靜也在加厚
熟悉的事物
正從眼前消失
我們也像這些事物，消失于暮色之中
爬上一座斜坡，父親停下來
點燃一支煙
很快成了一個虛幻的雪人
雪繼續(xù)下著，他的煙頭
比我見過的所有月亮都要明亮
他的臉
比任何時候更加冷峻和立體
《烏蘭察布巖畫》
一些沒有被獵殺的
麂、狼、鹿、狐貍、黃羊、虎豹和斑羚
瞪著警惕的眼睛，還有一枚月亮
照著這些巖石
走上這座由石頭堆砌而成的山
我才發(fā)現(xiàn)山下有一戶，從巖石里搬下去的人家
柵欄里圈著羊群。夜空下幾匹游蕩的馬
踏著月光，由遠及近
你不會馴服這些石頭
那些馴服石頭的人，依然在石頭里面
你可以叫他們匈奴、鮮卑、突厥或什么
他們是你的先人
《獵 人》
光線晦暗，只能看清
黃羊像碳素筆勾畫出來的虛擬的線條
在躍動的秋風(fēng)中消失和重現(xiàn)
還有一些可見
或不可見的生靈
獵人在一片烏云下
進他的晚餐，吃得很快
也很悠閑
伸出手就可抓住一把斜躺著的雙管獵槍
他的馬
背對著風(fēng)
一陣響聲過后
黃羊群從草地上躍起，他和他的馬
正穿過草地
《馬》
它直立和奔跑
帶著戈壁石的野性
荒原是它的參照物
或根本不是
它伸直彎曲的頸項
睜開眼睛
看到一把破舊的星光四漏的大傘
籠罩著夢一樣廣闊的四野
很遠的地方
有一些由弧線構(gòu)成的山
它不知道它在曼德拉山黑暗的巖畫中
站了多久
更不知道它是一匹馬
《玩彈弓的孩子》
太陽幾乎落山了
還有一點光
還有一些我們能看清的東西
天空垂直落到灰蒙蒙的地平線上
那個在曠野上行走的孩子
那個差一點就過了河的孩子
突然停下來，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從褲兜里掏出彈弓，迅捷而又緩慢
幾十年過去了
他掏彈弓那個動作
仍沒有完成
那一點微弱的光，依舊照耀著我
《想起父親》
1996年10月21日，那個夜晚
金星正在閃耀
他的棺材是紅色的，那時看起來很黑
是一艘駛向外星球的船
停泊在看不見大陸和海洋的地方
周圍黑暗而虛無
突然移動的星星，讓那里一片寂靜
《在暮光中散步》
天色越來越暗
靜謐如斯
無法感知的神秘事物
漸漸向我靠近
傾巢出動的鳥兒，低空盤旋
騎馬的人在地平線上逆光獨行
他們與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
我只是出來散步
可我不希望他們消失或離去
如果那樣，大地、天空和我內(nèi)心
又會減少一些東西
《雪夜蟲鳴》
幾乎整個冬天
都在下雪
雪停了，月亮從雪堆中
滾了出來
散發(fā)著寧靜而神秘的光芒
好像一切
剛剛開始
一種暖棚里的植物
這時看上去，蒼翠欲滴
沒有風(fēng)
只有一些蟲子，或
一些我們根本不知道的東西
我聽到了月光下
雪的鳴叫
李文俊，主要作品有詩集《雪馬夢影》《李文俊詩選》，長篇紀(jì)實文學(xué)《高原赤子》等。詩歌入選多種選本，并被譯成英文、韓文、蒙古文。
